三日又三日,海珠腿上狰狞的伤口结出血痂,伤势好转,她就不再窝在屋里,上午冬珠随村里人去赶海,她拎了椅子坐在河边下勾钓鱼。
“姐,我去捡柴了。”风平说。
“好,别跑远了,不能靠近水边。”渔民不种庄稼,靠海不靠山,烧的柴多数是割了野草晒干,或是从海里捡了海草晒干,也有海上涨潮飘来的木头,原主的爹还活着的时候,家里的柴都是他撑了船去滩涂上的红树林里砍的。
过了大潮日,海上的风浪小了许多,连带入海河的河面也平静不少。海珠察觉手上的木棍上力道下沉,来鱼了,她按耐住激动,扯扯松松,一条巴掌大的银鱼露出水面。
没料到能钓起鱼,海珠大声喊:“风平,拿桶来。”
随着风平一起过来的还有三个小子,比他大不了几岁,也是没爹没娘的孤儿,靠族里给的救济糊口,饿不死也饱不了,全身上下就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裤子。
“海珠姐,你这鱼钩是什么做的?”
“绣花针。”海珠捏一截蚯蚓挂绣花针上,将鱼钩再次抛下水。
三个黑小子怏怏“噢”了声,站在水边看一会儿又跟风平一起去搂柴。
桶里攒到三条鱼时,赶海的人回来了,小潮日涌上来的海货少,家家户户收获都不丰。
载人的渔船靠岸,船上的人看到海珠在河边,关切地问:“海珠,你腿上的伤好了?”
“快了,已经结血痂了。”
“结痂了就快好了,好事好事。”船上的人托了冬珠一把,继续说:“妈祖保佑,等你好全了去妈祖庙拜拜,你家走了晦,前段时间太倒霉了。”
魏金花从身后捣了下说话的妇人,好的不提净提伤心事,“别把孩子惹哭了。”
还想接话的人讪讪闭了嘴,看冬珠脸上的高兴劲儿不见了,忙调转话头:“海珠钓到鱼了?”
说起这,海珠晃了晃桶,略带炫耀道:“钓了三条。”这可是她自己钓起来的,往后每天如此,就是族里的救济断了家里也不会缺菜。
巴掌大的鱼条,撒网都捞不起来,不过也没人在这时说扫兴的话,笑言两句各回各家。
海珠也准备收拾了东西回家,之前的三个小子跑了来,问她借鱼钩使。一根绣花针也要一文钱,他们买不起。
“别掉水里了,你们就坐我这儿,别跑远了。”海珠把鱼钩递过去。
“掉水里也没事,我们都会泅水。”没拿到鱼钩的两个小子机灵的把椅子和鱼桶帮忙送进门,都没让冬珠沾手。
早上还晴好的天,这会儿飘来几朵阴云,冬珠到家了把鱼篓放水盆里,先忙活着把院子里晒的虾干和咸鱼收进屋。海珠让风平拿剪刀来,她扶着水缸坐下,把鱼篓里的东西倒出来,多是蛤蜊。
“风浪小,今儿大家都没捡到好货。”冬珠叹气,前几天捡的虾蟹螺还能卖几文钱,今儿捡回来的去了壳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没事,还有三条鱼,大姐晌午给你们煮鱼汤喝。”海珠撸起袖子开始刮鱼鳞,眼下递来一个大陶碗,她笑眯眯夸道:“风平可真乖,我弟弟太勤快了。”
风平羞涩一笑,蹲在水盆边哗啦啦搅里面的蛤蜊。
海边的天说变就变,三条鱼刚收拾干净,天上就开始落雨点子。海珠想到河边钓鱼的小子,还没出声就听门外响起一道粗嗓门:“下雨了还在河边干啥?不想要你们的小命了?都滚回去。”
五堂叔是负责给族里的孤儿送粮送菜的,族里的小孩对他又敬又怕,他的话刚落地,河边的三个小子夹着尾巴拎着鱼钩跑开,鱼钩往齐家的门口一丢,顶着噼里啪啦的雨一溜烟往家跑。
“今早去码头卖了批干货,换了点米粮,这是你们接下来一个月的口粮。”五堂叔进屋把一斗糙米倒出来,看着海珠说:“知道你娘走时留了一袋米,你家最近不缺粮吃,但也细着点,多考虑考虑以后”
一斗米大概有十二三斤,合算下来三个人一天的口粮不足半斤,一天三顿煮粥也只能混了水饱。海珠明白五堂叔的好心,认真地点头应下。
五堂叔顶着雨在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叮嘱冬珠把大门杠上,一头扎进雨里又往别家去。
屋外瓢泼大雨,河道上浪花拍击河岸的水声响亮,远处的海面也黑沉沉的吓人。小渔村的石头屋里不受风雨影响,说笑声混着饭菜香一道逸向雨幕。
“若是不下雨,托郑叔买块儿豆腐回来是极好的。”鱼小刺多,海珠煎了鱼捣碎煮汤,过滤掉鱼刺只留汤,再把蛤蜊煮开壳,去了壳跟五个虾尾肉一道丢鱼汤里煮。鱼、蛤蜊、虾都是鲜活下锅的,熬煮出来的汤更是鲜味十足,海珠咽了好几次口水,艰难得把目光从汤里拔出来,这不是她能喝的。
寻常的鱼虾蟹罢了,冬珠和风平不知吃过多少,早就吃厌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大姐的手艺好还是她脸上的馋意太明显,显得手上的两碗鱼汤滋味特别好。冬珠用勺子舀个虾仁递过去,试探道:“姐,要不尝一小口?”
海珠受够了这行走不便的日子,日日做梦想的都是去汪洋大海里遨游,巴不得腿上的伤三两日就好全,她就是馋掉舌头也不会尝一口影响伤口好转的东西。
“不吃,你自己吃。”海珠搅了搅陶罐里的米粥,把鸡蛋打进去继续搅,看鸡蛋花浮出粥面,她的神思已经飘到了海里,“等我伤好了要把海里的鱼虾蟹尝个遍,蛤蜊青口海螺鲍鱼什么的我当零嘴吃。”
冬珠闻言撇撇嘴,都是硬壳子有什么好吃的,有钱了她想大口吃肉,想吃米饭,不想喝粥了。
雨下了半天,一直到天黑才停,姐弟三个在家睡了一下午,吃了晚饭又继续睡。这一觉才让海珠养回了神,早上醒来时家里就她一个人。
湿漉漉的院子里胡乱摆着树枝和海草,昨夜里海上风浪大,退潮后海滩上堆的树枝和海草多,村里人一大早都去搂柴了,冬珠和风平搭郑家的船也一道去了。
河道上有船来,海珠放下手上的渔网看过去,见是郑家的船回来了,她笑眯眯地打招呼。
“每次看海珠笑我就心情好,就是不知道这丫头是真想开了还是强装的,唉……”魏金花低声跟她男人说,近了她也笑着问:“补鱼网呢?”
“是啊,在家没事,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把渔网翻出来补补。”海珠往船上看,“冬珠和风平没回来?”
“别担心,你奶看着呢。”魏金花跟郑海顺把柴送回来还过去的,船头的柴是两个孩子捡的,她跑两趟就都抱到齐家的院子里。
“先前回来看你还在睡,我开门进来你都不晓得,可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又发热烧迷糊了。”魏金花关切地问:“身体没不对劲吧?”
被人关心担忧的感觉不赖,海珠心头暖烘烘的,多好的人,她们姐弟三个处处麻烦人家,几乎成了郑家的拖油瓶,人家丝毫没嫌弃过。
“没事,腿上的伤结痂了就不会再发热,魏婶儿你就放心吧。”海珠大声说,努力向人展示她的精气神,“我就是之前生病熬狠了,底子有些虚,多睡多吃不要多久就能养回来。”
魏金花恍然大悟,这些日子光顾着这丫头活了过来,忽略了她身上瘦没的肉,出船的时候她交代男人再去码头就买几只母鸡回来。
……
日子一日一日过,转眼就入了八月,禁海期快结束了。村里的妇人都拿了渔网出来修补,男人们则是把船从水里拖了起来,刷漆的刷漆,箍板的箍板。海珠闲了就瘸着腿去给人帮忙,补渔网、翻晒咸鱼、洗刷海带她都干,别人修渔船她也拄着棍去看,回去了就在她家那艘破船上捣鼓。
“海珠,你郑叔说明天有艘商船要去永宁码头,我托人给你娘去个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你有没有想给你娘带的话?”趁着冬珠和风平不在家,魏金花过来了,说这话时特意留意着海珠脸上的神色。
海珠愣了愣,手上刮鱼的动作停了,她怔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这个反应落在魏金花眼里反倒让她安了心,心想这丫头往日的开朗果然是装出来的。
“我娘……我娘……”海珠踟躇着,看了魏金花一眼,继续说:“魏婶儿你能跟我说说我娘的情况吗?我想等我伤好了带着冬珠和风平去看看她,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你娘改嫁的那个男人岁数有些大,姓于,是个小行商,比你娘大个十来岁,是个鳏夫,没孩子。”于来顺托媒婆给他介绍女人的头一个条件就是好生养,看中秦荆娘就是看她生养了四个儿女都养住了脚,想着过去了好开怀,同意把齐小弟带过去估计就是打着万一还没孩子就把他改姓当儿子养的主意。
“我估摸着你娘过去了日子不难过,你也不用多担心她,咱们海边的女人改嫁的多,二嫁的多数都过得不错。”魏金花宽慰道,以她想的,荆娘过去了但凡肚子里有动静,往后的日子比在这儿可好过多了。
古代寡妇改嫁的多,甚至行情不错,尤其是生养过的寡妇。海边民风开放,丧生在海里的男人又多,寡妇带着孩子改嫁,或是坐拥亡夫的家产招赘的也不少。郑海顺他爷就是入赘的,他奶的亡夫跟海珠的曾祖是堂兄弟。村里的人七拐八拐都是亲戚。
“她日子好过就行,她日子要是不好过我就接她回来。”海珠抬头说:“魏婶儿,你去信帮我问问,我腿伤好了是要过去看她的,我娘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们两家就当亲戚走着。”
“行。”魏金花欣慰地吁口气,她就怕海珠会记恨荆娘,女儿要咽气了娘走了,说起来多少有些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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