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有了银子,还是明面上能拿出手的,海珠回到客栈就喊小二给她升了上房,再要两桶热水,从头到脚狠狠搓洗两遍,塞了鱼肉鱼血的指甲全部剪秃。
等她收拾干净躺在床上了,聚集在码头上的人才回来,发财的亢奋难消,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街上游荡,粗着嗓子吆五喝六地喊人去喝酒吃肉。
食肆酒馆的伙计踩着凳子爬高续灯油,热情地扯着嗓子招揽客人进门。
待打更人的锣声敲响,街上安静了许多。海珠下床检查了下门窗,拖了桌子抵着门,窗棱上缠上渔网兜,确保来贼了会闹出动静,她这才安心的睡觉。
永宁码头喧闹了一夜,半条街的酒肆一直到天亮才吹灭油灯。海珠早起退了房去街上吃饭时看到巷子里倒着生死不知的醉汉,米铺的伙计开了门也在轰满身污糟气的酒徒,包子摊上揉面的妇人梗着脖子跟一旁卖豆腐的说着相熟的人昨日卖鲸鱼肉赚了多少银子,打铁铺里坐着个又酸又妒的铁匠,眼神贪婪地望着过路人。
海珠走在街上总觉得有视线在她身上打量,她不敢再在外晃悠,买了碗馄饨随便填了肚子,急匆匆拎着包袱到码头去。
码头有官兵把守,觑着眼四下打量的人少了很多,海珠寻了个敞亮的地儿站着,有人来搭话她就往挎刀的官兵身边走,如此三番,混在人群里的贼放弃了朝她下手的打算。
“商船来了,要搭船的往前走。”
海珠把沉甸甸的包袱挎在身前,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装户籍的荷包,绢布还没展开,一个红衣兵卒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攥住她的肩头扒开人群往船上推。
“哎!”海珠下意识趔着身子不肯走。
“不是要害你,你身上的那点银子我看不上。”红衣兵卒轻笑,声音听着挺年轻,他也没回头看她,拽着人上船了给船上的管事说:“李管事,这姑娘对我家有恩,劳你帮我照应一二,别让船上的人欺负了她。”
“哎,小六爷您尽管放心。”
海珠这才看清他的脸,十六七岁上下,眉毛浓厚,眉尾几乎要斜入鬓角,看着就像个潇洒豪爽的主儿。
沈遂见海珠满目疑惑,扯出个笑道:“我叫沈遂,家里排行老六,你昨晚在海里救了我二哥。”
海珠模糊记起一张跟他有几分相似的脸,瞟见他身上穿的兵服,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她笑盈盈地开口喊六哥,“恩人谈不上,出了海就都是一家人,任谁见到了有人落水都要伸手捞一把。”
“一个小姑娘说话挺老练,行了,不跟你说了,要开船了。”沈遂大步往船下走,边走边说:“我就在码头当值,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了,遇到麻烦就来找我。”
商船离了码头,船上的管事招手让海珠跟他走,上了二楼给她找了个地方坐,让她有事就出声喊。
船资自然也没要她的。
二楼是住舱,舱里有说话声,船板上倒是没几个人,海珠没乱走乱看,她挎着包袱倚着船舷往下看。一楼的船板上堆着货,活鸡活鸭绑了腿扔在那里,粗布装在箱子里,酒坛子缠了厚实的稻草塞在稻草堆里,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船上载货过多,又逆着风走,船速比来时慢了许多,抵达回安码头时早就过了晌,搭船的人又饥又饿,下船时腿都是软的。
海珠把户籍给官兵过了眼,立马冲去摊子上买水买饼,肚子里有了货她又去镇上的粮铺买米买面买米粉,猪肉摊上的猪肉不新鲜她没要,挑了两只肥鸡两斤干笋,双手占满了才又回到码头。
日头西斜,出海的渔船回来了,镇上食铺的掌柜都聚在码头挑选海鲜。海鱼出水活不了多久,他们捡着新鲜的要,剩下不要的渔民会带回家腌制咸鱼。海珠挤在里面称了两斤多春鱼,想买点虾也没看到大的。
“海珠,”郑海顺下了船看到人,招呼道:“你可算回来了,你奶都要担心死了。”见她手上提的东西多,他接过去问:“见到你娘了?”
“没有,叔,我们回去说。”
“行,我把鱼卖了。”
虾蟹都在海底,渔船出海捕捞的多是海鱼,禁海的时候海鱼价贵,现在开禁鱼多了价钱也贱了。在海上担惊受怕一天才挣了半两银子,郑家兄弟俩的脸色不大好看,当他们听说海珠昨天发了笔横财,为她高兴的同时心里又不免酸涩。
“我们昨天也在海上,怎么就没看见飘到海岸上的鲸鱼?”郑长安眺望着海面嘀咕,冲他堂弟说:“海顺,你之前要是送海珠去找她娘就好了,随便捞一笔就够在船上劳心劳力小半年了。”
“这哪是能料到的,说明我没这个运道发横财。”郑海顺倒是想得开,他冲海珠说让她有银子了就把家里的船修好,“船修好了租出去,那艘船也能养活你们姐弟三个了。”
海珠含糊地应了,转而说起昨晚为了争抢鲸鱼肉死了好几个人的事,“我在码头等船的时候听说有四个人没找到,昨夜里涨潮后尸体被潮水带走了。”
天天都有人身葬大海,郑海顺他们都麻木了,连感慨都没有,但气氛也冷清下来,没了谈兴。直到渔船拐进河道,闻到热乎乎的饭菜香了,他们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海珠远远的就看见冬珠和风平守在河道边,看见她了,姐弟俩手舞足蹈地像两只猴。
齐阿奶听到动静从灶房里出来,见海珠又是拎着鸡又是买的鱼,背上不知道还背着什么,最惹眼的是她眉梢带喜,走路带风,出门一趟像是把身上的郁气散尽了。
“找到你娘了。”她开口问。
海珠瞥了身侧的俩孩子一眼,收敛了脸上的笑,摇头道:“找到了她家,但家里没人。”
风平瘪了嘴,眼睛里聚起了泪花子。
冬珠低落地垮下脸,身上的欢喜劲儿没了。
句句不言思念,无声的动作里却嵌满了挂念。
齐阿奶倒是不意外,她接过一兜鱼倒水盆里,指着两只咯咯叫的活鸡问:“你这是发财了?”
“昨儿这时候一头死鲸被潮水推到海湾,我跟当地的人一起下海去抢了几十斤,上岸了转手就卖三十多两银子。”海珠见两个弟妹被她的话吸引,她大声地给他们描述鲸鱼长什么样,“比商船还大,血也多,我都泡在血里了,你们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血腥气。”
冬珠和风平当了真,姐弟俩像两只小狗围着她仔细嗅。
海珠大乐,解了包袱把一捧银子举到两人眼前,她夸张地说:“我们发财了,以后不用顿顿吃稀饭了。”
银子能让人忘掉大半烦恼,冬珠和风平转悲为喜,盘算着要买什么吃。
“我来宰只鸡,奶你烧水,晚上我们炖只鸡吃。”海珠掂了菜刀拿了碗去放鸡血,打发冬珠和风平把圈椅里的小堂弟带出去玩,转眼看向死寂的石屋说:“修船用不完三十多两银子,等我家的船修好了,我载我二叔去镇上看看大夫。”
“镇上的大夫已经看遍了,就这个样了,不用再浪费银子。”说起这事齐阿奶没什么精神,她跟郑海顺想的一样,让海珠把船修好了就租出去,“有艘船月月有收入,你们姐弟三个不会没饭吃,我也放下一半的心了。”
海珠没搭腔,她想清静几日,打算等渔船修好了再说她的打算。
“大嫂,在家?”
“在,进来。”齐阿奶擦擦手,嘀咕道:“指定是冬珠那个大喇叭嘴把你赚钱的事嚷嚷了出去,你待会儿少说话。”
来人是海珠的二堂奶,她端着一碗稠粥进来,看到海珠就笑,“我倒是没看出来这丫头还有发横财的运道,出去一趟腰包就鼓了。”
在她之后又陆续来了四五个人,海珠的堂叔跟她打听抢夺鲸鱼肉的盛况,夸她胆子大够勇猛,敢往海里扑。
海边的儿女就没有不会水的,从会走路就被爹娘拎去河里学凫水,原主在堂兄弟姊妹间一直是佼佼者。海珠适时提起:“我也是仗着水性好,想着要是扒不上船再游到岸边,码头上人多,反正不会出事。”
水性好又有船,在座的人不免惋惜海珠是个姑娘,要是生为男子身,再有个两年就能撑船出海顶起一个家。
瓦罐里的鸡肉炖出香味儿,围坐的邻居手上的饭碗也空了,意识到该走了,他们说起正事,想提前定下海珠家的渔船。
渔船价贵,它是渔家最值钱的家产,一艘船修修补补能传两代,家里儿孙多家底薄的人家出海捕捞还要轮值排班。故而海珠家那艘即将修补好的渔船就成了香饽饽,她还没说话,想来租借的人先吵了起来,从季租变为月租又变为三日一租。
眼瞅着齐阿奶要拍板答应,海珠叹口气,抢先说:“船不外租,我自己用,船修好了我出海捕捞。”
“你个姑娘家出什么海!不是二堂奶看不起你,海珠你该知道海上风险有多大,有把子力气的男人都唬不住风浪,渔网沉了能把人拽下水,你出海是不要命了?”
“靠海为生又有谁不跟大海搏命?女人不出海虽然保了条命,但她胯/下生出来的人会把命交给大海,或早或晚都有这一遭。”海珠搓洗着干笋,水珠嘀嗒声里,她用清亮的嗓音说:“我自己出海搏命,有运道发财我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没那个运道,我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
鸦雀无声,在座的人被她的话堵住了嗓子。瓦罐里的咕噜声掩盖了两滴眼泪珠子掉在地上的破碎声,齐阿奶设身处地的想,若是年轻的时候知道她的儿子会沦落到一死一瘫一劳碌的结局,她就不把他们生出来。
“不租了,随她吧。”齐阿奶开口,“都是命,要是短命,她喝水都能呛死。”
海珠:“……”
“大娘,你再想想,海珠要是再出事了,你家这可怎么办?”
齐阿奶不知是想通了还是钻进牛角尖出不了了,无动于衷道:“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再烂能烂到哪儿去。”
海珠没料到最难说服的人态度松动得这么快,她恨不得蹦起来大喊几声我的好奶奶。
“鸡肉是不是炖好了?我都闻到香味了。”冬珠背着潮平小步跑回来。
这句话提醒了毫无收获的几人,他们端了碗起身离开,拒绝齐阿奶的留饭,手朝海边一指,说:“退潮了,我们过去看看。”
鸡肉已经炖烂,两个鸡腿挑出来放碗里晾着,凉了给齐二叔吃。鸡肝鸡血碾碎了混着鸡汤喂潮平,剩下的一罐母鸡炖竹笋是祖孙四人的,灶下的余火还炙烤着细条的多春鱼。
“奶你别光吃笋,多吃点肉,这么多肉我们三个也吃不完,放到明早就坏了。”海珠用勺子舀鸡肉倒进齐阿奶碗里,紧跟着又激一句:“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多吃一顿赚一顿。”
齐阿奶心想也对,谁知道她哪天早上就醒不来了,这么一想心下顿时敞亮了,还跟海珠说:“我说你这个丫头大病一场怎么性情大变,原来是想开了。”
海珠抿着笑飞快点头,“来,再喝点鸡汤,多喝一口赚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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