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在的时候,他是村子里的小霸王,闯了祸有顾大兜着,想吃什么哼哼一声就能得到。
可是现在那个对他很好的爹躺在地里头,他被周涛和马氏欺负了也没人给他撑腰,连叫他,也只敢在心里。
香从这头插到那头,正好将墓碑前的那块地方插完。
顾栓子拿起纸钱,一张张撕开拢到中间,迅速窜起的火苗仿佛蛇一般几乎将他的手指也吞噬进去。
林真手里的镰刀很锋利,茂盛的野草刷刷刷地倒下,然后被他抱到旁边成一堆,等把四周都清理好了,再将坟墓上头的也修理修理。
他一直低着头,就像没看到顾栓子红了的眼睛。
在生离死别面前,话说得再多都是苍白的,那是每个人心里最不能测量的东西。
香烧了一小半,纸钱化为灰烬,当鞭炮声一响,今年的上坟彻底结束了。
林真望着顾栓子,道:“下山后我先拜托村长的夫人还和之前一样看管着房子,你跟我回鲤鱼村那边,去找周涛和马氏,把你的户籍和存钱的银票拿回来。”
“对了,这些日子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去田湾村好几次都没找到他们。”
顾栓子道:“前几个月顾老妇带着一家子去闹事,马氏和周涛就去镇上租房子住了。”
“镇上?”林真没想到周涛和马氏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跑到镇上去,更没想到自己在那儿做生意大半年也没遇到过。
他问顾栓子:“我给了他们四两银子,你身上才有十三两,这些银子根本不够他们在镇上住很久……”
“他们带你去汇银钱庄取银子了?”
顾栓子冷然地道:“我没去。”
林真:“那他们在镇上靠什么过活?”
顾栓子道:“马氏把村子里田地都卖了,总共得了三十多两银子,一边在镇上租房子,一边做小生意。”
听到这儿,林真不知道是该说周涛和马氏有胆量还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眼睛,在镇上不管是衣食住行都要花银子,要是赚的盖不住花出去的,他们那三四十两银子能用多久?
到那时他们想再回村子生活也不容易,手里的土地都卖出去,西北风都喝不上。
可以想到,要是顾栓子没有从那里跑出来,穷途末路的马氏和周涛会怎么对他。
林真把背篓放到土坎上,一把将顾栓子拎进去:“下坡路难拎得很,你蹲里面别乱晃。”
顾栓子皱眉,嘴巴才张开,就被林真按着头蹲下去:“要是还想要你那两只脚,以后不当瘸子,就听我的。”
他两只脚因为冻得厉害,冻疮长了一层又一层,最严重的小拇指肿得有几倍大,肉都撑得红亮透明,轻轻碰到都有种要掉下来的感觉。
顾栓子:“……”
背篓不大,蹲在里面有些挤,但是能靠在后面也很舒服。
他望着林真的后脑勺,不再动弹。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了,下坡的道路被雪覆盖,踩上去又滑又稀。
林真每一脚都小心小心再小心,拉着小路两边的灌木枝丫慢慢滑下去,后颈那儿很快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不过顾栓子年纪小,人又瘦,终究还是安安全全地下来了。
回到家里,林真按照在山上说的,先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再去村长家还牛车,顺便让村长夫人继续给自己看着屋子,打算趁着天色还算早回鲤鱼村。
鲤鱼村到大田子村距离远,又下着雪,要比平日里更难走。
但是林真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他又去兰大娘家买了两身旧衣服,把自己裹得厚厚的,顺便把另外一件衣服铺在背篓里,再把边缘的衣服掖到顾栓子身上。
“谢谢兰大娘,我带着栓子回家啦。”林真背起装着顾栓子的背篓,跟兰大娘挥手。
兰大娘瞧着他背上的顾栓子就觉得肩膀疼,这么个孩子,少说也有几十斤,路程短还好说,这么长的山路,肯定要吃苦头。
她忍不住对背篓里的顾栓子道:“栓子啊,你阿爹是好的,以后好好听你阿爹的话。”
顾栓子窝在背篓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真的后脑勺。
林真爽朗地笑了笑:“走喽,再不走天黑走不到了。”
他没有把兰大娘的话放在心上,他没有真正地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
反正他不会缺了顾栓子的吃喝,其他以后再说。
——
几十里山路,从天光明亮走到渐渐暗下来。
雪天天色要比夏日黑得早,单独有雪色照射着,反倒要亮堂得多。
由于路上的标志物都被雪埋得差不多,林真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只哼哧哼哧地往前走。
刚开始劲儿还足,慢慢的每一步都是咬着牙的,当他好不容易看到鲤鱼村的村落,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头顶呼呼地冒着热气。
林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两只脚抖得像在筛糠,哽着脖子往林家那儿走,刚走到栅栏外边儿,端着一盆热水正准备倒的林小幺看到了他,一看他惨白的,但是又带着潮红发脸,赶紧把盆一放跑上来。
“哥!”林小幺伸手接他背上的背篓。
林真知道他力气大,矮着身子让他接过去,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在雪地上。
“这地上湿得厉害呢!”林小幺把背篓放到地上,连忙高声叫屋里人,“三哥回来了!”
哗啦啦,林父林阿爹林家两个哥哥两个婶婶,以及几个小的全跑出来了,看到坐在地上汗水一直往下淌的林真,林阿爹推旁边的大儿媳:“去冲一碗糖水来!这是怎么了,咋地累成这样?”
背篓里被盖得严严实实的顾栓子身体隐隐颤抖,双手死死揪着盖在自己头顶的衣服。
林真接过林大嫂飞速冲来的温温的糖水,咕嘟咕嘟全喝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拍拍背篓,对院子里的林家人道:“栓子我找到了,给背回来了。”
他拉了一下衣服,发现衣服被顾栓子扯得紧紧地愣了愣,脸凑到背篓边:“这是我家,院子里是你阿么阿公,还有你舅舅舅母们,要不要出来给他们打个招呼?”
林父还有林阿爹他们在顾大的葬礼上见过顾栓子,看起来跟个小狼崽一样,怎么现在躲在背篓里不出来了?
几人都有些疑惑。
林真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手指在唇边轻轻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林父林阿爹他们心头疑惑也不问了,只静静地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蒙在背篓上的衣服缓缓移开,顾栓子垂着头坐在背篓里,干枯的头发被林真梳成两个小包包扎在头上,露出瘦得不得了的脸和上面骇人的淤青。
他的眼睛垂着,眼睫毛在颤抖。
林家人眉毛一下子皱紧,他们家里孩子就多,纵是日子再苦的时候也没亏待过孩子,更别说在孩子身上留下这种痕迹。
这孩子之前在舅舅舅母家那里住,那两口子……
林真仿佛没察觉到林家众人对顾栓子的怜悯和心疼,把他从背篓里抱出来,对林阿爹道:“他脚上冻疮厉害,这些日子都不能走路,阿爹你瞧瞧家里谁的脚跟他差不多,多在鞋子里铺点棉花。”
林阿爹连连点头:“好好,”他看了一眼顾栓子的脚,道,“栓子是个大骨架呢,怕是要穿四哥儿的才行。”
林小幺立马道:“我前几天刚做好一双新鞋,拿给栓子穿。”
林家人也是村里的高个儿,一家子小子哥儿都不矮。
但顾栓子更是,才八岁,那双脚就能看出以后身高一定矮不了。
林真道:“行,等栓子好了我再给你买双新的。”
“哥你说什么话呢,他是你……儿子,不也是我侄子,一双鞋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不能这么说,”林真抱着顾栓子,“我们两父子住这儿是客,不能那么随便,以免养坏了习惯。”
“好吧好吧,你要买就买吧,我说不过你。”
林家就这么两间屋,还因为这些日子做生意收了不少东西,屋子里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
顾栓子一进来就发觉这里和自己家还有周涛马氏家不一样,这里太窄了,窄到根本塞下他都难。
他垂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想,自己会被叫去什么地方睡呢。
林真把顾栓子把顾栓子放在火坑旁边的椅子上,林阿爹还有林大嫂林二嫂七手八脚地把今天晚上吃的饭还有菜热了端上来。
林真看着那两碗掺了白米的高粱饭,扬着头道:“阿爹,栓子脾胃弱,吃不得不好消化的,你给煮一碗荷包鸡蛋吧。”
忽然,他想起背篓里的东西,叫林小幺把背篓拿过来,拎出包得好好的药还有参片:“这是他的药,待会儿就给煎上,一包药放三碗水,煎到只剩一碗水就行了。”
“还有这是参片,待会儿也另外拿个小锅,跟药一样的煎法,也今天晚上喝。”
林阿爹是心疼顾栓子这个外孙的,但是一边怕轻了,一边又怕重了,反而让顾栓子难受,干脆什么都不说。
林真一说顾栓子要吃荷包蛋要喝药,二话不说把手里的活计交给林大嫂林二嫂,让林父另外烧那边的灶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