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爹一觉睡醒就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粘稠得好像有一只手在里头不停地搅动,把所有人都粘进去。
他猜不出来,林父却猜了一个大概。
但是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情,都是成家了的,还没到他出面的时候。
林真等来了林大哥林大嫂,以及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林二哥林二嫂,四人脸上的表情十分相似,讪讪地站在他面前,站也不是,坐下也不是。
他指着旁边的椅子,眨了眨眼睛:“都坐下吧,都是高个子,显得我是个犯人似地。”
四人发觉他开玩笑的语气,心头松了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五人就坐在院子左边的空地上,旁边是一块菜地,前些日子栽种的白菜发了小小的芽,一团一团地绿幽幽的,看起来有点可爱。
这样的小芽长得最快了,再过半个月就有手掌那么高,吃火锅最安逸。
但是村里的庄户人家都舍不得这么吃,怕糟蹋了苗子,都要等到长成熟了才摘。
林真想,到时候他跟林阿爹说说,肯定能摘一把来吃,就着麻辣烫辣锅的汤底,肯定能多吃两碗饭。
见几个人都没说话,心思最少的林二嫂赵秀紧张地揪着裤腿,声音有些喑哑地道:“真哥儿,我……我……我想问问你那里还缺人不,能叫石头跟着你去镇上吗?”
话说完,他的脸已经涨红得不行,常年劳作的黝黑肤色都掩盖不了。
坐在他旁边的林二哥也是,嘴巴都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在林真心里,他对林二嫂的感官比林大嫂好一些,不是说林大嫂不好,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他更喜欢林二嫂这样的性子而已。
老实,肯干,一根直肠子,搞不来什么弯弯绕。
相比起来林大嫂会有自己的一些小心思,但是这些小心思也是在小家庭的基础上,无伤大雅。
林真脸上露出笑容,对林二嫂道:“这话其实昨天晚上大嫂就已经问过我了,也是说能不能让柱子去我那里帮忙,打下手。”
“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会说两家话,二嫂,你问过石头吗?他愿不愿意去?”
“愿意的!”林二嫂重重地点头,“今天一早我就问过他了,他说愿意。”
“那石头去我那里帮忙的事就这么说定了,小幺是熟手,年纪也比他大,现在拿的是每天十五文的工钱,石头少一些,一天八文,二哥二嫂你们瞧着怎么样?”
赵秀和林二没想到他们纠结了一晚上发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两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直到林真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谢谢真哥儿!”
哪里能不行呢?
赵秀脑子就像被一只手捏过一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到处乱跑。
石头今年九岁,是个尴尬的年纪,在家里干不了重活,去外边又根本找不到活计,一天八文钱,一个月就是两百四十文,比许多大人的工钱都要高了,除了林真这儿还有哪个地方能这么大方。
林真解决完林二嫂们这边,看向明显有些急了的林大嫂。
他没有跟林大嫂说话,而是看向林大哥:“大哥,柱子的意思你们问了吗?”
林大哥点头:“问了,他想去马木匠那里学木活。”
林大嫂在一旁欲言又止。
原本打算让林柱子去林真那里帮忙的时候,他以为就和去镇上的师傅那里学本事一样,只得吃,不得银子。
但是一听林二嫂家的石头去一个月有两百多文,心里又有些动摇了。
她觉得能赚银子比什么都好,去马木匠那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
可林大哥说话她不敢插嘴,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林真点头:“只要柱子有学东西的心思,比什么都好,我待会儿就带柱子去马木匠那里走一趟,把他学手艺的事情定下来。”
“不过哥,”丑话说在前头,林真不喜欢藏着掖着,后面生出事端,“在别人手底下做事不比在家里,马木匠是个严厉的,柱子在他那边肯定要苦一些。”
林大哥:“哪有学本事不吃苦的,他要是不想学就回家,省得在外头惹出事端。”
旁边的林大嫂终于忍不住了,急切地对林真道:“三弟,柱子还是去你那里我放心一些,还是不去马木匠那里了。”
说着话的林大哥还有林真都望着她,气氛一瞬间陷入了微妙的境地。
迟钝的林二嫂和林二仿佛察觉到现在的场面有些难看,两口子悄悄往后面移了移板凳。
林大哥抿了下嘴唇:“这事我已经和真哥儿说好了,柱子也是答应的,你要的没休息好回屋去再躺会儿。”
林大嫂脑袋里那根弦似乎终于崩断了,她略微瞪大眼睛突然转头对着林大哥:“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把柱子当成自己儿子,为什么偏偏要把他送去马木匠那里吃苦受蹉跎!去镇上有什么不好,一天有吃有喝,还有八文钱,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活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大哥在弟弟们面前一直是沉稳有担当的形象,因着他年纪大了一直找不着婚事,连带着下面的弟弟们都婚事艰难,所以他心里一直觉着是亏欠弟弟们,这些年不管要做什么都做最重最多的。
而且他对苏小妹这个来之不易的媳妇儿也很谦让,从来没有和她红过脸。
他手指有些颤抖,望着林大嫂:“是你亲自去问柱子的,他说他想去学木活,那马木匠又跟真哥儿有几分交情,哪里会像外面发师傅一样苛刻他。”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当着真哥儿的面说这些。”
“他一个孩子知道什么,能赚钱不是更好,跟着马木匠不知道要学多少年,他都十岁了,能学到些什么东西,再过两年都要谈亲事了。”林大嫂觉得自己委屈,她为林柱子想前想后,林大这个亲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半点都不开窍。
她眼眶有些红:“到时候银子银子没赚到,手艺手艺没学到,几处不成样。”
林真想说些什么,突然看到话题中心林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屋檐下面,跟林大哥十分相似的脸庞面对着这边,嘴唇咬得紧紧的。
他用眼神示意林大哥,无声地道,“去把柱子带过来。”
林大哥很少见到林大嫂哭,心头乱如麻,看到林真的唇语,愣了一下按照他说的把林柱子叫过来。
林大嫂很快发觉儿子在跟前了,连忙低着头把眼泪擦了,抬头看着儿子,“柱子啊,怎么过来了?”
“……刚刚”林柱子往前走了一步,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林大嫂的肩膀上,“娘,你别哭了,我跟姑爹去镇上。”
他这话一出,林大嫂脸上露出了笑,连忙对林真和林大哥道:“这次是柱子自己说的,真哥儿,没什么问题了吧。”
既然林柱子都这么说了,林真不好再说什么,他望着林大嫂,知道这个大嫂不仅把自己的要强牢牢地放在自己的身上,也放在了孩子身上。
林二哥家的石头去了镇上,她就一定要把柱子也送去,不肯落后一步。
以至于不自觉地把母亲的架子架到了林柱子的肩膀上,至于这副架子沉不沉,会不会硌人,她没有意识到。
其实又何止林柱子和林大嫂呢,从古至今,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没断绝过。
还不等林真说话,林大哥起身走了,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有些佝偻。
林大嫂无言,但是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给儿子找了一条能够过得更好的路。
几人凑在一块说的话没有拦着掩着,林阿爹和林父很快就知道里头的事儿了。
林父不发一言,林阿爹想说话也被拉住,林家的氛围一年多以来第一次有些怪怪的。
只有槐香春香杏香这些小的还和之前一样在院子里跑上跑下,拿着林真给他们做的风车呼啦啦吹。
趁着今天又下雨,出摊困难,林真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准备去镇上看看乍子街的铺子。
刚走出屋门,就看到小木屋里的顾栓子,正睁着一双黑蕴蕴的眼睛望着他。
林真突然来了劲儿,对他招招手:“要不要一起去镇上。”
要换前几个月,林真铁定不敢有这个念头,但是经过参片的温养,顾栓子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能靠时间慢慢磨。
顾栓子点头,关了小木屋的门从那边跑过来,林真顺手取了旁边挂着的斗笠和蓑衣给他穿上,穿着草鞋的脚踩进冰冰凉凉的地上:“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天这一趟差不多十里了,离你的万里路又近了一些。”
雨不大,稀碎的雨点落在斗笠上,在耳朵边发出闷闷的声音。
顾栓子也知道林大嫂还有林二嫂两家找他的事了,更知道因着事儿林大嫂和林大哥闹出了不高兴。
他望着雨里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继爹,快步迈入雨里,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