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
马敏很快从记忆里找到了这个名字,但是她知道的林真跟眼前这个林真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那时候她还没有出嫁,林真这个哥儿在鲤鱼村里很有名,长得是一等一的好,但是跟姣好容貌相对立的是那性子,又喜欢偷懒又喜欢吃好的穿好的,遇着哪个人先看人家穿的衣服是什么料子,是今年做的还是去年做的。
马敏的婚事刚定下的时候,正好是林真和镇上钱家的少爷闹出丑事的时候,村子里到处在谈论这件事。
那时的林真,哪里有眼前之人半分影子。
马敏忍不住盯着林真看了好几眼,很快就从锅底灰下面看到了他本来的面貌,“真的是真哥儿?!”
“你怎么到府城来了?”
“你这儿子……”
林真今年才二十五吧,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林真道:“来府城做生意,没想到遇到了祸乱,对了,待会儿你们把身上背的粮食放车上吧,尽快赶路。”
多了两个女娘一个哥儿,还有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一行十四个人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林真脚疼,抱着孩子坐在马车上,身体弱的陈娘子则坐在骡车上,两辆马车都堆得满满的,一眼望去全是铺盖陶罐等家伙事。
又过了两天,林真他们遇到的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面黄肌瘦,像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踩着脚下的路,路边的尸体从一开始的偶尔见到慢慢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显眼,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去再也没站起来,死去的人的家人也满脸木然地把尸体挖个坑推进去,没家人的便只能倒在那儿。
林真浑身都是冷的,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直观的灾祸,人的命在此时不值半文钱,为了一口吃的,一口水,能打得头破血流。
望着挡在路中间的已经腐烂了好几天的尸体,林真把脖子上挂着的布巾拉到鼻子那儿,跟几人把尸体移到旁边。
那些也在这条路上的人对他们做的事没投来半分目光,倒是有不少人看向他们他们的马儿和骡子。
那可是肉,能填饱肚子的肉。
要不是林真他们一行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少年,早就被啃了。
“顾凛,在这里休息吧。”
林真望着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片濒临枯死的树林,抱着嗷嗷哭的孩子从马车上下来,这孩子挺乖的,不是饿了或者拉臭臭了从来不哭,总是咬着小小的手看着林真,让他压抑的心有片刻的放松。
他们已经走了六天的路程,到的这个地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到处都是石头,连个遮挡阴凉的地方都没有,要是错过这片林子,就要顶着太阳晒一天了,别说他们,连马还有骡子都受不了。
顾凛闻言停下步子,先让王有财他们把马还有骡子拴在旁边,奢侈地拿出两竹筒的水倒在罐子里喂他们,然后揪旁边干得一揉就要成粉末的干草喂他们。
再去袋子里拿炒面粉,也不用水冲,就这么干吃。
路上逃难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能有两匹充当脚力的牲口还有吃的粮食已经够惹眼,要是再拿出其他东西,无异于抱着金子在别人显摆。
一个两个他们不怕,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
总能把他们撕了。
林真捻着竹筒里面的炒面粉往嘴里塞,用仅剩的一点口水把干燥的炒面粉浸润,锤着胸口咽下去。
他对王有财招手:“我们已经走了六天了,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还有多少天能到。”
王有财嘴巴里都是炒面粉,咽下去后道:“过了这段路,就有一个村子,从这村子边上过去后就是我们安远镇马金河的主河道,顺着这条河走五天,看到有岔口那里,走左边七天左右就到了。”
林真这几年也回过安远镇,但那时候安远镇到府城有两条路,一条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荒废不能用的曾经的道路,一条是平坦一些的新修的官道。
他们本来是要走那条路的,可前天遇到从那条道往回跑的人,说是有人在前面遇到了流民军,他们自然不能冒险,便倒回来走这条路。
许多逃难的人也跟他们一样,选了这条路,导致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水有粮食都不敢多吃,生怕惹出事端。
林真点头,王有财是他们里面对路最清楚的一个,之前几天还带他们走了不少小路,避开了好几次人。
他对坐在离自己不远的王钦道:“此次回去,就把王有财的卖身契给了他吧,他给咱们带路也不容易。”
一个奴仆而已,而且王有财做事确实不错,王钦当即便答应了:“好,回去后我就去我母亲那里要他的卖身契,拿到府衙那里消了。”
王有财没想到自己还有拿回卖身契的一日,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一日成奴,终身都是奴,哪怕成亲生孩子了,孩子也是伺候人的卑贱的命。
可是现在,他有了让自己成为贫民百姓的机会!
王有财当即砰砰砰给林真还有王钦磕头。
等王有财去看马了,王钦拿着装炒面粉的竹筒坐到林真旁边:“林叔,你怎么突然提他卖身契的事?”
他不是反悔,只是很好奇林真为什么这么做。
林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同样在这片林子里休息的其他逃荒的人:“要是走原先的那条路,我们几人好歹走过,找找标志物也能摸到安远镇,但是现在这条路只有他知道,而且以他对路熟悉的程度,要是遇着什么情况还能带我们走偏僻的小路,是咱们用得着他。”
“一张卖身契,换路上的平稳,不是很值得。”
“原来是这样。”王钦恍然大悟。
一眼望去全是人的林子,几乎没有多少声音,都没力气说话做其他的了,只弯着脊背坐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林真吃炒面吃得嗓子眼疼,实在咽不下去了,突然,他发现旁边的一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炒面粉,头发枯黄枯黄的,脸上的颧骨高高地耸起,两片嘴唇干裂得开了一条条的口。
就跟顾凛小时候那样,瘦得骨头林立。
他望着自己手里还剩小半截的炒面,看了看那个孩子,叹了口气,对小孩儿勾了勾手。
小孩儿立马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要不是顾忌着林真是个大人自己是个小孩儿,那眼神怕是要直接上手抢。
林真拉着他的手,让他两只手捧着,把炒熟的加了坚果碎还有糖的面粉倒在他手里:“吃的时候慢一点,用口水沾湿了再咽下去,不然容易呛到。”
林真以为这个饿狠了的孩子会立马把手里的炒面粉吃干净,没想到他只是不停地咽着口水,然后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炒面粉。
等林真倒完,他对着林真点了下头,小跑着跑到另外以后小一点的孩子身边,把炒面粉往他嘴边送。
“……”一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和事,林真看着这一幕还是难受得嗓子眼疼,他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狠狠拧上竹筒杯。
突然,就在林真打算让大家轮流看守,其余人休息一下的时候,这一片荒芜的石头山里竟然响起了马匹的嘶鸣声。
林真骤然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肩膀极宽,膀大腰圆的男人骑在一匹杂花的马上,哈哈哈哈哈地狂笑着,手里的宽刀刷地劈向他右边的难民,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四五个难民连声音都发不出就惨死刀下!
而他身后几个骑马的,以及几百个跟在马屁股后头跑来的匪徒。
林真双目圆睁,拉起身边的王钦:“快跑!!!”
休息的难民瞬间如一窝蜂,四处逃窜,孩子被撞倒在地,老人被踩在脚底,所有人脸上都是绝望。
林真被挤得差点跌倒,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他,顾凛道:“往林子里跑!”
王钦黄玉文钟严等人立即跟上去,干燥的枝叶被踩碎,横生的枝丫刷在脸上还有身上,谁都不敢往后看。
“啊!”林真一个踉跄,被顾凛抓着腰扶住,顾凛看他脚下,只见他的脚被一根树干上掉落的拇指那么长的刺扎穿了,刺尖从脚背穿出来。
顾凛对跟着的其他人道:“王有财你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跑,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如果不能确定安全不要回来拿东西。”
“那你们呢!?”钟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凛道:“我背着林叔肯定没你们快,你们先走。”
“顾凛——”
“快走,再不走谁也走不了。”对面几百号人,为首的看起来还是个练家子,哪怕单独对上顾凛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更别说钟严他们,留在这里只能等死。
钟严咬紧了牙,看了顾凛一眼:“好,我们安远镇见。”
钟严他们一走,顾凛迅速撕下一条布扎住林真的小腿上头,然后拔出长刺,把林真背到自己背上。
背上一个人和单独跑的差距太大了,林真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对顾凛道:“他们未必会搜林子,顾凛,你把我放下来藏好,我知道你能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