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从未有师爷这一门亲戚。”
主薄如遭雷击,他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当年童生试后,万才来找自己的场景。
他句句不离童生试的题卷,还目标明确地翻到了顾凛的题卷,所以当时自己以为顾凛是他的亲戚,想给顾凛走后门。
但此时想来里头很多东西都不合理,比如,自己看过顾凛的题卷,是自己看过的题卷里答得最好的,后来县令也给了那次童生试的头名。
这样好的成绩,万才根本用不着冒着被自己怀疑的风险去拿题卷。
再者,两人共事多年,万才的性子他就算不知道百分之百,还是知道百分之七十的,那老小子要是有这么一个出息的小辈,早就拉到自己面前炫耀了。
这几年主薄不是没想过,但事情过去了,自己也因为此事挨了县令的几句骂,他可不想再让县令回忆起这件事,所以把事情抛到了脑后。
可是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当日万才根本不是想给顾凛开后门,而是想把顾凛发题卷偷去,至于偷去做什么,主薄不知道,但绝对没有好事。
他立刻把这事说了出来,反正都是罚,凭什么只罚他一个!
要死大家一起死!
“噗通,”师爷万才跪到了地上,大呼冤枉,“大人,顾秀才,小的从未有过此等心思啊,当日不过是审查完题卷去找他聊聊天喝喝茶,哪里知道他会把这么离谱的事推到小的身上,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顾凛望着跪在地上的他,淡淡地道:“在下和师爷不是亲戚,却劳烦师爷把在下放在心上,受宠若惊。”
原本没什么偏袒,对师爷万才还有主薄都一视同仁的县令因为顾凛提了万才一句,瞬间把重点放在了万才身上。
他因为背景的关系,下面的人不敢过于糊弄他,但不等于县令喜欢被人糊弄。
特别是科举这样的大事,但凡出点事,自己这个县令首当其冲。
他手一挥大声道:“来人,把万才拖出去打二十大板,撵出县衙,再不录用。”
在外头候着的衙役立刻走进来,把跪在地上的万才双手往背后一拉,拖着他往院子里去。
万才哭着喊着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却被县令嫌弃聒噪,让衙役堵住他的嘴巴,很快,沉闷的板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响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下。
知道自己当年做了多余之事的主薄惧怕不已,害怕自己布了万才的后尘。
县令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看顾凛对主薄没什么表示,自己身边少了一个师爷很多事儿还需要人办理,对主薄道:“如果你以后办事不尽心,万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谢县令。”对比万才,不过罚俸一年,主薄连忙磕了几个头。
他也明白这里面有顾凛只针对万才,没追究自己的缘故,对着顾凛拱了拱手。
没想到会牵出当年的事,县令对顾凛道:“论古今多少人,没败在大处,败在些不起眼的地方,日后你也要小心些啊。本官打算给你请一个巡检之位,你看如何。”
县令对顾凛很是看好,武艺高,谋略也不错,以他现在的年纪当个巡检,以后还有晋升的机会。
也是他这个七品官能为顾凛拿到的实打实的好处,高的他也够不到了。
顾凛对县令拱手:“多谢县令提携之恩,只是在下已做好打算,待此间事了,便等着三年后的乡试。”
“你要考举人?”县令不由得看向顾凛。
顾凛道:“是。”
县令这才想起问问顾凛的学业:“你这几年在哪儿读的书?对乡试有几分把握?”
顾凛道:“于府城淮山书院念书。”至于有几分把握,顾凛没说。
而县令在听到淮山书院便高看了他一眼,他虽然是世家子弟,从小不缺名师教导,但淮山书院的名头还是听过一些的,与并州的尘下书院齐名,只是一个书院只收士族,一个书院来者不拒。
以至于两个书院的学子进入官场后也隐隐形成两个派别,互相看不习惯。
不,那不只是书院之间的争斗,是寒门和士族的争斗。
县令是外放的举人,没资格进入大禹朝最顶尖的官场,但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哪里没看过所谓的百年士族,烈火烹油的后起之秀,眨眼之间被碾入尘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一声令下,臣就不得不死。
县令望着顾凛,道:“既然你无意任巡检一职,那本官就不多那一笔了,其他照旧,若是上头有赏,本官着人送去你家中。”
“谢大人。”顾凛拜别县令,从大堂里出来,这里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现下只要去鲁巡检那里把第十小旗领队的职位交还给鲁巡检,自己便能回鲤鱼村。
早就想好的顾凛去找鲁巡检,却被告知鲁巡检不在,再问去哪儿了,连他的亲兵也不知道。
顾凛只得先回第十小旗住的院子。
镇上的百姓陆陆续续回来了,有些就是他们住着的院子的主人,百姓们得知是屯所的士兵住在里面,很热情地让他们继续住着,自己则和邻居先挤一挤。
顾凛进去的时候聂勇这个第七小旗的领队正拿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干啃着,一个提着篮子的中年男人正笑容满面地往外走。
“顾凛,来一根。”聂勇扔了一根过来,顾凛一把抓住,没有多看放到了嘴里。
聂勇望着他:“你刚才去县衙了,怎么,县令大人没留你吃晚饭。”
“不吃。”顾凛坐到他旁边的石凳子上,哪怕嚼着肉干,也有股子聂勇他们身上没有到文气。
不管看多少次,聂勇都想从头到脚摸摸他,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长的,一个秀才老爷,居然能使那么重的一把大刀,箭术还那么好,半点都不像之前他们接触的那些文人,文文弱弱,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
他看着顾凛道:“连县衙的好饭好菜你都不吃,回来吃我们的大锅饭,啧啧,要是让张铁知道,肯定又要跟我念叨你这个顾领队一二三四五六了。”
“你说说你才来多久,就把第十小旗整得嗷嗷叫的。”
“唉,要不你留在咱们这儿吧,一帮兄弟天天在一块儿玩儿,多好。”聂勇早把自己女儿只比顾凛小两三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就凭顾凛的本事,别说当他兄弟,就是当他……
呸呸呸。
聂勇差点把那字想出来,赶紧打住。
顾凛嚼碎了一口肉干,已经有些明显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吞咽到肚子里。
他望着聂勇:“若我停留在此,我没有十里红妆迎娶他的那一日。”
聂勇的眼睛瞪大了,他知道顾凛在说什么,顾凛喜欢的人他见过,那个美丽若妖的哥儿,也是顾凛名义上的继爹。
他曾经给顾凛想过,要是这两人执意在一起不是不可以,离开此地,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份的地方隐姓埋名,只要不被旧人发现,他们就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顾凛现在的这番话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要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
告诉身边人,天下人,那是他的夫郎,要与他同床共枕,给他生儿育子的枕边人。
这,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不可能的,顾凛,这绝不可能,你这是在冒天下大不韪,没有人会允许的。”
顾凛寡情的眉眼上浮现出他几百个日夜从未有一天停歇过拉弓挥剑,从来不少一下的神情:“我会蒙上他们的眼,捂住他们的嘴,捆住他们的手脚。”
明明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模样,聂勇却从他眼里看到了疯狂和桀骜。
在与流民军缠斗的大半个月里,他其实已隐隐发觉这个少年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自持冷静。
他把自己按在了这具寡情俊气的身体里,其实内里根本就是个疯子,一个被人灌输了道义礼仪的疯子。
尤其是在他那位继爹面前,更是隐藏得极好。
聂勇拿起肉干咬了一口,半晌后道:“行吧,我等着吃你喜酒那天。”
“嗯。”顾凛被喜酒两个字打动了一下,薄薄的唇勾了勾。
到了晚上,鲁巡检还是没有回来,顾凛便还是和之前一样,跟张铁他们挤在一个房里睡觉。
他睡的还是那个靠窗的位子,外头吹进来的风把屋里各种各样堪比毒药的气味吹散些许。
忽然,窗柩被一道亮光照亮,还不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一道惊雷凌空炸响,劈得整座安远镇都抖了抖。
顾凛眼睛一动,拥着被子起身。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张铁他们已经尖叫着从床上爬起来了,冲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天。
耳边只听到仿佛要把天捅出窟窿一样的雷声,银蛇一般的闪电络绎不绝。
顾凛披着衣服出来,衣衫被风吹得哗啦啦做响,他伸手拉住,抬头看向天空,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哗地砸下来,惊起瓦上,树上,地上的灰尘。
“哇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下雨了!下雨了!”
“老天爷你开眼了啊!”
“呜呜呜呜呜,终于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