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看守严密,伺候的人排成一圈又一圈的寝殿冷冷清清,再想到秦仲竟然被宣亲王围困在此,连太医都没宣……
在秦仲身边伺候的内监叫太监和宫女们赶紧把寝殿周边的尸体血水清扫干净,等太医来了,连忙带太医到龙床前。
这时候还在太医院的,都是宣亲王围宫之时当值的倒霉蛋,不当值的都安安生生地躲在家中,哪像他们一样提心吊胆,生怕被宣亲王砍了脑袋。
太医院几个同僚被宣亲王的人带走,数日没有音讯,只怕凶多吉少了。
被叫来的太医心惊胆战地望着躺在龙床上,嘴巴歪斜的秦仲,望闻问切了一番。羽曦犊+。
秦子文问道:“皇上龙体如何?”
太医手一抖:“回王爷,皇上乃邪风入体,冲贯头颅所致,又拖延数日,怕是……”
他不敢往下说了,事实上还没把脉,才看到秦仲歪斜的面貌他心就往下沉。
这样的病症在老人身上常见,一旦出现这样的症状,往往伴随着说话口齿不清,手脚不利索。
要是寻常的老者,不过是让家人好生照料着,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可秦仲是皇上,是独揽大权数十年的九五至尊,他变成如今的模样,要是醒过来,不知道要迁怒多少人,他这条小命大半都在阎王爷手里握着了。
秦子文望着尚在昏迷中的秦仲,和声细语地道:“无论如何,皇上的龙体为重,去开几剂汤药来,等皇上醒后服用。”
“是。”太医没想到恒王没有当场治自己医治不力之罪,感恩戴德地磕头,连忙把方子写出来,让人去抓药。
秦子文又对守着秦仲的内监道:“陈大伴,这些日子你也受惊了,叫两个小黄门来守着,去合一下眼睛吧。”
“后宫的娘娘们怕也受到了惊吓,还要劳累大伴带着人好生安抚,说明情况。”
“一切待父皇醒后再说。”
这些时日陈内监确实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有造反谋逆的宣亲王等人对比,恒王秦子文简直格外地叫人省心。
他望着秦子文,和站在秦子文身边的顾凛,心头有了几分计较,道:“多谢王爷体恤,那奴才就去眯个几刻,再到后宫中查看各宫娘娘是否安好。”
陈内监行完礼,往往外走去,到宫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秦仲,心头明白自己伺候多年的主子爷怕是不成了。
至于谁坐上那皇位……
陈内监一走,寝殿内就只剩下秦子文卫三和顾凛,顾凛对躺着的秦仲没兴趣,和秦子文说了一句便走出寝殿门。
“吱呀——”厚重的殿门关上,秦子文走到龙床边,拎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嗤。”秦子文突然笑开,这笑声甚至有些憋不住的快意。
他指着秦仲:“枉你随意操控人的生死,到头来却成了这幅鬼样子,这就是你的报应!”
站在他身后的卫三瞧着秦子文这般,并不阻止。
想他卫家于秦仲微末之时拥护他继位,出人出钱出力,最后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死的死残的残,卫三对秦仲的恨不比秦子文少。
秦子文没有停歇,继续道:“这些年,旁人以为你爱重宣亲王贤亲王等人,其实他们大部分都错了,你哪是爱重他们,不过是一个倒了扶另外一个,就跟把狗关在一处,扔一块肉让他们狗咬狗罢了。”
“要是没有您的纵容,贤亲王怎会把手伸到叙州盐道,与官员沆瀣一气,私征百姓开采盐卤,以致叙州百姓家家户户皆有人亡。”
“不是得了您的示意,京军统领怎会那么容易就投靠宣亲王,不就是以为您属意宣亲王,想得一个从龙之功吗?”
“他却不知道您早就想摘了他的脑袋,就算今日不死,日后也会被您戴上与宣亲王来往过密的帽子,一刀砍了脑袋。”
“就像昔日对付卫家一般,害死我母妃那样……”
对秦仲,秦子文没有丝毫父子之情,他如今觉得畅快无比,只遗憾秦仲为什么不醒着,要是醒着的话他一定要把宣亲王等人做的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让他看看由他自己养出来的狗,是怎么反咬他这条主人的。
秦子文可惜地摇摇头,对卫三道:“待会儿宫人把药端来,倒了吧。”
卫三点头:“好。”
秦子文胸口那股郁气消散了不少,这么些年,他四处谋划,不惜以身范险,就是为了将当年参与嫁祸卫家,逼死自己母妃的人的脑袋全都摘了。
为此,他成为懦弱的恒王,整日围在秦仲脚边转。
现在,一切的源头眼看着得到了报应,他畅快,畅快无比。
“咳咳……”秦子文捂着嘴咳嗽两声,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出殿门,问离州的军士:“顾大人现在何处?”
离州军士道:“顾大人往那边去了。”
秦子文点头,顺着军士指的方向走去,没一会儿,就看到顾凛正在跟几位手下说话,他取下了头上的帽子,仅用玉簪束着发,看起来格外的年轻俊气。
秦子文不由得感叹,想他如今三十有四,比这个年轻人大了十四五岁,却也没有他这般的功绩,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走过去,没有摆王爷的架子,反而给顾凛拱了下手:“顾大人守卫离州,又疾驰回京,解京都之危,本王代京都的百姓谢过大人。”
顾凛拱手回礼,肃着脸道:“王爷不必如此,下官身为臣子,为皇上解困是臣应做之事。”
秦子文望着他的神情,听着他说的话,突然直白地道:“本王觉着,大人对那君臣之仪,并不大在意。”
顾凛回望着他,“王爷是想问下官,有没有谋逆之心。”
“是,”秦子文站在他跟前,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朝廷大军一在平州,一在离州,平州正与燕国打得灰头土脸,数次不敌,怕是抽不出手回京都。”
“而离州的七万边军,依照顾大人的本事,怕是早就将其收服,任其所用。”
“顾大人身怀神武,携天子以令天下之事于大人而言何其容易。”至于被天下人唾弃,朝臣反对,这些在强大的武力前都不足为惧,胜者可执史书工笔,修改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顾凛寡情的面目并无波澜,对秦子文道:“经去岁下官与夫郎成亲一事,王爷应知夫郎与下官的渊源。”
秦子文点头:“听说是顾大人的叔叔。”
“王爷的消息慢了些许,他是下官的继爹,是曾将名刻于下官之父墓碑上的人。”
“……”饶是秦子文,也被他说的话惊住,叔叔与继爹,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大禹人最重礼义廉耻,伦理纲常,顾凛此举与……何异。
“若无林真,顾凛不过山野小子,不通诗文,不学武艺,或满足于可裹腹的三餐,或因暴戾的性子于街头巷尾逞凶斗狠,何来今日的顾凛。”
“下官一身所学皆出自于他,他乐于安宁,下官自然如此。”
秦子文没想到会等来这个一个答案,顾凛的话只有一个意思,他对携天子以令天下没想法,因其夫郎林真是个柔善之人,自己自然也不会挑起祸事,让大禹陷入战火之中。
这大大出乎秦子文的意料,可当世上最大的权利唾手可得的时候顾凛给了他这个答案,让他不得不信。
否则顾凛也可以像绑宣亲王一样把他绑起来,哪容得他在此说这些话。
不管秦子文信了几分,但脸上的表情与来时不一样了。
他道:“本王明白顾大人的意思了,不知顾大人何时返回离州,车罗国与燕国狼狈为奸,两处夹击,现今燕国在平州数次大胜,形势很是不妙,车罗国那边全靠顾大人了。”
顾凛道:“回王爷,在来京都之前,下官已活捉车罗可汗与众皇子,随军带入京都。”
“……”秦子文眼睛微微瞪大,差点儿找不到自己声音,“什么!”
与大禹作对多年的车罗国竟然败了,连可汗和皇子都被抓来!?
秦子文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他望着顾凛,心里涌起一股寒意,彻底信了顾凛确实对帝位没兴趣。
他恍惚地道:“那,那要好生看管好,待京都安定,要仔细商议一下如何处置。”
“下官知晓。”
“顾大人去忙自己的吧,本王去看看皇上。”
秦子文脚步有些发飘地回到秦仲的寝殿,卫三看到他的模样,猜到了什么道:“那顾凛是不是……”
秦子文伸手,止住了表弟的话头,道:“他确是对帝位无意,也不会携天子以令天下。”
“你可知晓他做了什么?”
“竟然用那七万边军和离州的军士,杀到车罗国王庭,活捉了车罗可汗和一众皇子。”
卫三瞪大眼睛,粗犷英俊的眉眼皱到一块儿:“不可能!”
“人都押到京都了,哪有不可能的,顾凛之神武,难以想象,此刻他拥兵近十万,颠覆乾坤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但他却对本王没有不敬之意。”当然,也没有多么的尊敬,顾凛一直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对谁都寡情至极。
卫三震惊得说不出话,他着实想象不出顾凛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带病直入王庭,活捉车罗的可汗和皇子。
要不是这次遇到顾凛,他都快把顾凛这个名字给忘了。
突然,秦子文问他:“顾凛的那个……叔叔,你们在船上一起同行数日,是个怎样的人?”
卫三脑海里浮现与林真顾凛等人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叫林真的哥儿性情豁达,是个能说会道,叫人不自觉放下心防的人。
但叫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张世间少有的美丽面容,纯挚明媚,清丽旖旎,纵是他也生出几分异样的心思。
*
第三天,京都里各亲王豢养的私兵都被离州军给清理干净,嗅到了什么都朝臣们小心翼翼地叫奴仆走出家门打探消息,听闻宣亲王贤亲王荣亲王等的私兵都被前来救驾的离州军打败,亲王都被暂时看管了起来,觉得有如梦中。
再听到那位带领离州军的顾大人和恒王秦子文交好,更是想到了一句俗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恒王一向懦弱不可用,什么时候跟顾凛牵扯到一块儿的?
然而不管众位朝臣什么想法,既然局面已经稳下来,纷纷整理朝服,往宫里递折子,求见皇上。
但他们都不知道,这几天太医院开的药一滴都没到秦仲的嘴里,秦子文这个乍然露头的王爷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从不假人之手。
秦子文都以为他醒不过来,就这么永远地睡下去了,没想到秦仲居然醒来,一看到他,眉头就皱紧:“怎么……是……”
后面的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秦子文十分有孝心地把被子给他掖一掖:“父皇是说,怎么是儿臣在此,不是其他皇兄皇弟在这儿伺候您?”
“他们都在外边呢,还有文武大臣也来了,全等着父皇醒来。”
秦仲不想见秦子文,他,他的母妃,以及卫家,是秦仲心头的一根刺,秦仲压根不相信秦子文会希望自己好好的。
他也不信宣亲王贤亲王等人,现在,他唯一信的,只有从离州赶来救驾的顾凛。
他歪靠在枕头上,看向内监:“叫……顾……凛进来,朕有……话……”
内监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弯着腰对秦子文道:“王爷,您先出去稍候,待皇上与顾大人说完话,您再进来照顾。”
秦子文起身,拍了拍衣袍走出去。
殿门外的文武大臣少了半数,少了的要么是忠于秦仲这个皇帝的,要么是几个亲王的互相的阵营的,剩下的多是骑墙派,谁登上帝位他们拥护谁。
只是没想到秦子文这个隐形王爷会站在这儿,望着他有种恍惚之感。
秦子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走到顾凛跟前:“顾大人,皇上叫你进去,有话跟你说。”
“是。”顾凛颔首,抬脚走进寝殿。
看到他来,秦仲脸上总算有几分松快,在他眼里,顾凛是真正忠于自己的人,自己现在病情有些严重,为了防止围宫之事再次发生,让顾凛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是最重要的。
等他病情好转,一定要把那几个逆子碎尸万段!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顾凛,歪斜的嘴颤抖着,道:“爱……爱卿……恒王狼子野……心……,不可……留……”
“寻个由头……将其扣押……”
内监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龙床边上,犹如泥塑木雕。
顾凛望着秦仲,目光一如既往地冷然,他不喜欢浪费自己时间的人或物,眼前的秦仲已在此列。
若非秦仲昏聩,朝廷如一团烂泥,自己现今该与林叔一道在离州,而非坐在此听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上下失禁的人说话。
顾凛开口,道:“陈大伴,取皇绢和笔墨来。”
陈大伴身体一抖,望着手握重兵,解了京都之危的顾大人,终究闷着头去取只有皇上书写圣喻才能使用的皇绢以及纸笔,摆放在桌案上。
秦仲目眦欲裂,他望着忠于自己的顾凛,“你……你……要……”
顾凛眉尖蹙了蹙,一手抓着被秦子文掖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按在秦仲的脸上。
被子微弱地动了动,本就半瘫了的秦仲被捂住口鼻,没两下就停止了动弹。
顾凛松开手,对面无人色的内监道:“给皇上整理。”
陈大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糠:“是……”
他连滚带爬地到龙床前,颤抖着手把秦仲瞪大的眼睛合上,将捂在他脸上的被子拉下来,仔细地掖好。
而顾凛走到桌案后,撩着袍子坐下来,磨了磨墨后拿起刻着龙纹的笔,在皇绢上写下第一个字。
写完后,他伸手拿过雕刻着九龙的玉玺,盖在皇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