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很宏大的命题,但我们不能因为命题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为这个命题很重要。这个字如同苍穹那般高远不可触摸,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向苍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当然不,我们白昼观云探风,夜晚观星探幽,我们想知道苍穹是什么,我们想知道有什么在上面。”
“极宏大的命题,要以一种被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么我们的答案必将具体而微,向微妙处向具体细节里去问询。我们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动,在心中画出那美妙而恒定的线条,最终便成为观星之术。”
“苍穹是什么?便要从这样具体的一根根线条,一道道云气,天地间呼吸的上沿,元气波动的上限去体会去感悟,而礼字,同样如此,如果你们要问为师,礼之一道若往具体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觅名词,会得出怎样的答案……”
“为师只能说出自己的理解,所谓礼,就是规矩。”
负重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乃是书院礼科副教授,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学生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宁缺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宠大,越无法抗拒。
入院试时他礼科成绩是丁等最末,前生后世对这些内容都未曾发生过兴趣,最近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着写字儿冥想杀人放火赌博睡觉,实在是无能为力。
迷迷糊糊间,宁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后几年间在书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时光尽付于这枯词滥调,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紧接着书舍里发生的事情,把他从这种绝望幻想中拯救了出来,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书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果然不是一般人。
当老教习说道礼便是规矩时,书舍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大唐帝国威服四海,圣天子君临天下,重修礼记,靠的可不是什么守规矩。”
书院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学生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入学第一天,所以书舍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宁缺自昏睡状态中醒来,问旁边书案上的禇由贤,低声道:“谁啊?”
书院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入院读书的学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第一堂课上便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学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学生原来是某大将之子。
教习先生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人在世间生活,可以不讲规矩?”
“不错。”那位将军虎子嗡声嗡气说道:“我大唐以武立国,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规矩,甲坚矛利便自然能永远胜利,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就不守礼。”
教习先生脸上的皱纹渐渐平伏,面无表情看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学生,说道:“你这句话意思就是说,只要拳头大便有道理?”
那名学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强颈道:“这么理解倒也不为错,像我大唐数攻燕国,哪一次不把他们打的喊爹喊娘,他们甚至要把太子送来长安为质,但他们的皇帝哪里敢对我大唐陛下失毫无礼?还是要尊称为圣天子。”
宁缺在书舍后方听着这番话,暗想这家伙礼科成绩肯定不会比自己更高。
教习先生缓步向那学生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但当他走到那学生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枯树干般的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拳头大就是道理?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道理!”
书舍里响起一阵惨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将军之子,不知道是害怕书院规矩,还是过于尊师重道,竟是根本不敢还手,被枯瘦的苍老教习瞬间打到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显得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教习先生终于住手,气喘吁吁瞪着将军之子阴沉训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对的,因为我拳头比你大。”
从教习先生开始痛揍将军之子,书舍里早已乱成一团,学生们震惊站起,却没有人敢去拉晋入狂暴状态下的先生,直至此时,司徒依兰才不服说道:“先生!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厉害,所以可以打他,那岂不是证明了他先前的观点?”
宁缺依然坐在书案旁,但他的嘴也长到了极大,怎么也没有想到,初入书院第一天,便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时听到司徒依兰的反驳,心里也觉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头冷冷看了司徒依兰一眼,说道:“我就是想要证明他的道理,有问题吗?”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想着入书院前父兄们的紧张叮嘱,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一横,颤声说道:“是,如果您认为他是错的,那就不应该用他的道理去教训他,既然礼是规矩,您就应该用规矩去束缚他,去惩处他。”
教习先生冷冷一笑,看着她说道:“云麾将军一辈子没读过书,这女儿倒教的不错,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两家将军府虽然交好,但你和他却没有什么来往。”
“这和交情无关。”司徒依兰强忍羞恼之意,仰着脸倔犟说道:“我只讲道理。”
“好,我来给你们讲道理。”教习先生看着书舍内的学生们说道:“无论是云麾将军,还是什么将军,就算他们的拳头比我大,势力比我强,依旧不敢来打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书院教习,而这就是我大唐的规矩。”
书舍后方禇由贤满脸怯意低声说道:“这书院怎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宁缺,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去惹这位教书先生。”
宁缺当然没有虽千万人往独往的那种勇气,看着正在擦拭手上血迹的教习先生,在心中默默想道:“书院定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这和礼可没什么关系,只能说明书院里有个拳头最大的家伙,只是那家伙是谁?喝酒切桃花的夫子吗?”
教习先生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看着犹有不甘的司徒依兰,说道:“不管你们服不服,信不信,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书院的规矩破了,再来和我讲道理也不迟,至于现在我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
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这是何等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霸道无理,蛮横混帐的强势宣言啊!宁缺怔怔看着那位像老树干般的教习,发现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这座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又越来越喜欢这个鬼地方了。
……
……
午时准点下课,礼科教习先生腋下夹着墨卷,一吹颌下长须,目不斜视走出书舍,傲骄到了某种程度,书舍里的学生稍一错愕然后瞬间炸锅,纷纷聚在一处议论晨时的那一幕,司徒依兰等人则是冲到那名被打学生身旁,关切地取出清水手绢,开始替他清理脸上的伤口,那魁梧男学生脸上满是委屈的泪水。
“楚中天!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司徒依兰恼火地打了他脑袋一下,怒斥道:“要让你爷爷瞧见你这副模样,只怕要给气死!屁都不懂,先前也有胆子顶撞教习,顶撞倒也罢了,教习打你你不会还手啊!就算不还手难道不会躲啊!”
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楚中天是孙辈之中读书最好的一人,不然也没办法考入书院,只是家学渊源,楚中天依然拥有一身悍勇武力,谁能想到先前竟是被教习先生揍成了可怜的鹌鹑。
楚中天擦掉脸上泪水,委屈看着司徒依兰抱怨道:“依兰姐,这事儿真不能怪我,按爷爷教的,有人要打我我就得打回去,管他是亲王殿下还是皇子,我先前真想还手来着……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根本就动不了。”
就在这时书舍方位传来禇由贤懒洋洋的声音:“书院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于大唐神风七年毕业于书院术科,留院任教已愈三十年,洞玄境界大念师。”
此言一出,书舍俱静,司徒依兰睁着大大的眼睛,半晌后恼怒地一跺脚,嚷道:“就算是大念师……修行者欺负个半大孩子做甚。”
禇由贤走上前来,看着鼻青脸肿的楚中天,叹息一声,摇头说道:“这事儿你们根本没处说理去,因为曹知风教授……是燕人。”
人群外的宁缺听到这个答案,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暗想你当着一个燕人的面提及帝国大胜,对方太子入质,被人痛揍一番……确实无处说理去。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子民多自信甚至狂妄,宁缺承认自己在边塞草原上面对蛮人们时,也时常会流露出某种骄纵之气,只是今日看来,长安城南这座书院兼容并蓄,不止学生就连先生都有很多来自异国,日后说话行事当小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