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世到今生,从小浸着血与腐肉长大成人,宁缺的骨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道德洁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从未想过当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撼动夏侯这尊暴戾天神的时候,便单刀闯营四处喷血瞪眼而亡。
那种搞法看上去热血荣耀,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自暴自弃的白痴行为,你倒是潇洒地死了,夏侯还好端端坐在席上,说不定还会用你的脑袋做一个酒杯。到时候化作白骨的你徒劳地用黑洞洞的眼窝瞪着对方,也无法伤到对方一根毫毛。
这并不意味着对夏侯强大实力的清醒认识会让他变得怯懦,他始终在暗中注视着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仔细地寻找着对方的漏洞,琢磨着日后决战时的各种细节,甚至极没有节操地想过,怎样把二师兄和陈皮皮拖进这摊烂泥中。
按照他的分析,夏侯处于武道巅峰,便等若知命境界,二师兄陈皮皮两大知命加上自己,怎么也能把对方给灭了,他需要研究的问题只是怎样才能把这两位师兄绑到自己的腰带上,随自己一道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事业之中。
然而还没有想明白该怎样利用书院对付夏侯之时,便听到了七卷天书中某卷遗落荒原的消息。想着悄悄伪装潜出土阳城的那个商队,他的心情微感焦虑,若真让夏侯得到那卷天书,如传闻中那般轻松破境,那还有谁能收拾他?
他推开窗户,看着屋外渐大的风雪,想着自己与夏侯之间化不开的仇恨,想着自己肩头承载着的小黑子遗下的仇恨,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说燕北边境上聚集了各国援军十余万人,其中还有来自月轮国白塔、南晋剑阁、大河国墨池苑这些地方的年轻强者,但算来算去,真正有资格与神殿裁决司争夺天书的,便只有这位在边境征伐多年、实力强大的大将军。
当然,这是在大唐帝国和书院不正式出手的情况下。
宁缺自言自语说道:“神殿客卿,陛下猜疑他会与神殿勾结,为了这卷天书,夏侯会不会和神殿产生矛盾?你又能从中利用什么呢?”
观雪赏景想空想心事,不可能想出真正的办法来,但他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定。
如今荒原之上想必已经是强者云集,神殿裁决司、隆庆皇子、甚至那位连陈皮皮都感到畏惧的道痴叶红鱼都可能在荒原上,以他如今区区不惑境界,即便去了似乎也起不到任何用处,但他依然要去。
摸着石头过河,踩着冬草入原,看当时情形做出相应的手段,只要夏侯不得到那卷天书,他甚至愿意帮助西陵神殿,甚至一把火把那卷天书给烧了。
左右无事,他阖上窗户脱衣上炕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在书院崖洞里拿的那本色情小说没有带来边寒,实在是一大遗憾。侧躺在微温而硬实的炕上,他想着去荒原的事宜和没有人掖被角的恼怒,辗转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下了整整一夜,等第二日清晨宁缺醒来时,本应还黯淡的天光早已变得明亮无比,轻易地刺透窗户照进屋内,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只见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干净明亮地令人有些心悸。
……
……
湖畔早已结冰,远处的湖水却未完全冻实,飘浮在水面上的冰块承载着昨夜落下的白雪,看着就像一团团茸茸的白草,漂亮而有几分可爱。湖畔斜斜伸展的树枝叶承着一道雪,就像是有人替长颈鹿织了条寒酸的白色毛巾。
热雾从大黑马鼻腔里喷出来,马蹄在湖畔的积雪踩出一道零乱的抽象画,宁缺骑在马背上,看着冬雪覆盖的碧蓝海,心神清旷舒畅。
行至这些日子静修的那处石池旁,他才发现那些由湖中渗至池中的水早已被冻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透明玉石,上面没有落一点雪花,显得非常干净。他伸手到空中感应了一下风势,明白这是因为北风变得猛烈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风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金属物与某种硬质木材相交的声音,他双脚一踩马蹬,直起身体向声音起处望去,只见那道温泉溪潭处黄色围布依旧,但雪林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劲风溅射,正在交手的两道身影。
已然决定深入荒原,今天却依然来湖畔,宁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和温泉溪潭旁的那些大河国女子有关,只是他也没有确定究竟应该怎样计划,没料到便提前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踩在马蹬之上,视线自然开阔清楚不少,他把那处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
……
酌之华在师妹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来,一道鲜血顺着她的唇角缓缓下淌,滴在身下满是零乱脚印的雪地上,啪啪作响。
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僧人,纵使是如此严寒的天气,这名僧人依旧赤着双足,右手拇指缓缓拨着念珠,左手持着根铁杖,杖头深入雪地。
酌之华是墨池苑的三弟子,在这群少男少女里功力最为深厚,然而却依然不是这名苦修僧人的一合之敌。想着这些日子在燕国遭遇的冷遇和今天的羞辱,她盯着对方厉声说道:“军营里最潮湿冰冷的地方,你们让我们住,我们迫不得已离开军营,躲到荒山野岭来,难道你们还不满意?”
那名苦修僧人缓缓抬起头来,笠帽遮住他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冷漠而没有任何情绪:“宿营地分配是燕国将军的事情,和我月轮国何干?”
酌之华抬袖擦去唇边鲜血,质问道:“那你们还要抢这道温泉。”
“这道温泉你们已经用了这么多天,应该够了。”
来自月轮国的苦修僧人,说出的理由简单而粗暴,很明显他只在乎把大河国这些少男少女赶离温泉,并不在意什么道理。
“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酌之华目光微垂,双手重新握紧腰畔的细长秀剑,沉声说道:“先来后到这种事情,就算是三岁小孩子也知道,难道大师不知道?”
苦修行僧人冷漠应道:“我乃出家人,不知世俗事。”
酌之华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坚毅决然。
苦行僧人注意到她的出剑准备动作,知道对方可能要动用墨池苑的大招,微微皱眉不悦说道:“都是正道中人,难道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实话对你说,这眼温泉是替姑姑和公主觅的,你们还是早些让开吧。”
听到姑姑和公主这两个词,酌之华眼中的坚毅决然骤然消减,下意识里转头向黄色布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墨池苑少女们也变得更加沉默。
一位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口中称的姑姑,自然便是那位境界高深却蛮不讲理的曲妮玛娣姑姑,他称的公主自然便是那位著名的天下三痴之一:花痴陆晨迦。
“花痴陆晨迦又怎么样?难道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
天猫女大声喊道,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头脸上围着的茸茸毛皮更多,显得非常可爱,即便是训斥对方,也只会让人产生想要笑的冲动。
然而那位白塔寺僧人笑不起来,听着这位少女言语涉及深受月轮国僧俗喜爱尊敬的公主殿下,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显得更加阴沉。
“这位女施主,当心祸从口出。”
天猫女冷哼一声,走到酌之华身旁说道:“师姐,你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脱下脚下的鞋,缓缓走上前去,紧握腰间长剑,看着那位苦修僧清声说道:“墨池苑天猫女请大师赐教。”
当双手握住秀剑的乌木细柄后,少女脸上的可爱神情尽数不见,只剩下宁静肃杀,洁白的袜子踩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微吱的声音,给观者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苦修僧人表情微显凝重,右手向前伸出,那串乌黑色的念珠缓缓转动起来。
“杀!”
一声尖声清咤从天猫女的可爱小嘴里迸将出来,只见雪林间闪过一道淡青色的光泽,秀剑瞬间从她腰间鞘中拔出,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带动她小小的身躯,瞬间掠过二人的间的距离,伴着嗤嗤剑气斩向僧人的身躯!
苦修僧促不及防,闷哼一声连连退后,赤裸的微黑双足在积雪上蹬起无数杂着草根的雪团,右手那串乌黑色念珠飞至胸前呼啸旋转起来。
淡青色光泽一现即敛。
苦修行僧探手抓回乌黑色念珠,坚硬的念珠表面出现了一道道刮痕。
他身上的棉布僧衣被剑锋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棉花绽开,隐有血痕。
如果天猫女这一剑送的再深一些,只怕这名僧人当场便会被开膛剖腹而死。
天猫女保持着半蹲持剑的姿式,胸膛微微起伏,小脸微红,轻声喘息,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兴奋神情,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正式战斗,没有想到便取得了胜利。
苦修僧人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痕,如石般的下颌惊怒地微微颤抖起来,冷冷盯着天猫女寒声说道:“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天猫女先前迎雪一斩是大河秘传拔剑式,讲究的便是诡魅却又决然,绝对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还手之机,然而在这名僧人看来,如此突然出手却与偷袭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偷袭,她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月轮国僧人轻宣佛号,念力疾出,身周的天地元气受到感应开始聚集,雪林里的枯叶碎雪开始簌然飞舞,他手间那串乌黑色念珠呼啸而飞,砸向天猫女的小脸。
天猫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看着瞬间逼近的乌黑念珠,反应明显比先前慢了一拍,毕竟是初次厮杀的小姑娘,她本以为先前自己既然已经赢了对方一剑,而且还已经手下留情,那这次战斗便告结束,哪里想到对方竟是又开始了攻击!
在这关键时刻,莫干山下墨池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拔刀练习,让她的身体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应对,伴着又一声清稚的喊叫,白袜踩着白雪连连后错,双手一翻,半悬在腰间空中的细长秀剑挑起,斩向那串念珠。
然而那串呼啸高速旋转的念珠,仿佛有灵性一般,在空中骤然变形,避开犀利的刀锋,然后再行转回,套到了天猫女手中的剑刃之上。
念珠套住雪亮的剑刃,一股强大的力量传递下来,令天猫女根本无法移动秀剑,只能眼睁睁看着苦修僧人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铁杖当头砸了下来!
“我佛慈悲!”
苦修僧人厉声喝道。
天猫女怎样都无法挑开那串念珠,只能任由杖影覆上她挣的通红的小脸。
雪林间,大河国的少女们惊叫出声,却来不及施援。
临近温溪旁的黄色布围里,一只握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顿住,似乎准备做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道呼啸箭鸣骤然惊破湖畔。
一道箭影像闪电般自林外疾来,紧依着天猫女平伸向前的细长秀剑飞过,准确的在极小方寸间射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嗡鸣振响声中,羽箭将乌黑色的念珠射离剑身,狠狠射进一棵大树上,箭尾不停颤动,被钉在箭簇里的乌黑念珠颤抖的更加厉害,却根本无法逃脱。
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所有人。
天猫女秀剑骤然获得自由,借着最后的剑势强行翻挑,把袭向自己小脸的那根铁杖挑开,沉重的杖尖狠狠砸在她的身旁,溅起无数泥雪。
月轮国苦修僧没有回头,也能感应到自己的本命念珠所遭受到的攻击,心中生出极强警意,然而这位惯经厮杀的僧人,没有理会那位隐在暗处的敌人,暴吼一声双手持杖,再次向着少女的身上砸了过去。
林间雪地上暴出无数脚印,每只脚印便踩出一蓬雪花,一个人影飘忽而至,一抹刀光微凉依杖而上,寒意瞬间侵袭僧人手指,竟似比这荒原冬风还要更冷。
僧人毅然弃杖,疾退。
那抹刀锋不退,疾进,破其袖,割其肩,最后冰冷地搁在僧人咽喉之上。
僧人双手下垂,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握着细长的朴刀,看着刀下的僧人,说道:“大师好像不懂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