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青剑尖的风雷,震惊了所有观战的人。
人们的惊呼声还在咽喉间酝酿,场间一片死寂。
如此简单的一剑,怎会凝聚如此强大的威力?
包括各修行宗派在内,今日在书院侧门观战的人中,能够真正看懂这道简单一剑的人,只有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大人程立雪。
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柳亦青刚刚刺出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剑的恐怖之处,右手扶上窗棂,沉默无言。
这道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有着最饱满甚至完美的精神意志,带着春天百日的等待隐忍,最后竟隐隐然有了柳白的剑意!
简单,所以强大。
世间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昊天神辉也是如此。
程立雪单手扶着窗棂,感受到书院侧门处传来的凛厉剑意,心想如果面对这记简单一剑的是自己,自己肯定接不下来,只能飘然疾退,退至退无可退之处,以绝境压榨不可能中的可能。
就算隆庆皇子还活着,面对如此简单而又强大的剑意,面对着剑尖那记风雷,他也只能选择暂避其锋,冒险以受伤的代价觅最后的生机和杀机。
如果在柳亦青剑前的是道痴……她能挡下来吗?
程立雪想到西陵传来的消息,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当然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
紧接着,他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她绝对不会挡这记简单一剑,而是会面无表情地绝然抢攻,在她自己被剑刺死之前,握剑的人必然会先死。
所以她不会死。
她可以应对柳亦青的这记剑。
……
……
风雷扑面而来,其间隐着森森剑意。
面对着如此凶险的局面,威力如此恐怖的一剑,宁缺选择闭上了眼睛。
在这种时刻闭上眼睛,往往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想自杀。
宁缺不想自杀,所以在闭眼的同时,他一刀向身前砍了过去。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境界修为,肯定无法接下这道剑,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接,也没有像叶红鱼可能会做的那般抢攻,而是对攻。
他挥刀砍下的动作很简单,比柳亦青的剑刺更简单,更原始。
因为刀本身就比剑更简单更原始。
剑是人类刻意铸造用来行礼或是用来杀戮的武器。
剑可以刺人,却不能刺别的。
刀是人类从天地间拾到的石刀,最开始用来狩猎。
刀可以砍人,还可以砍很多东西,比如砍柴。
宁缺感受着刀柄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刀锋破开空气回震的细微触觉,一种很久不见的坚定可靠感觉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砍柴了,非常怀念。
今日再次砍柴,虽然闭着双眼,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的纯熟。
纯熟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自然。
自然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
只有刀锋所向的柳亦青,觉得非常不舒服,甚至难受。
宁缺一刀砍出,动作自然向前,随着一甩腕,体内磅礴的浩然气顺着刀柄,疯狂地向刀身里涌入,哪怕是皇宫里的宝刀,骤然注入这么多浩然气,也会瞬间之内分崩离析成无数金属碎片。
但这把被六师兄千锤百炼,硬生生融进三把朴刀份量的新刀,却极为强悍地支撑住了,细长的刀身以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恐怖速度颤抖起来,似乎随时可能会断裂,又仿佛永远都会沉默地承受一切。
一声嗡鸣!
先前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后,青砖地面看似纤尘不染,但此时青砖缝间那些最细灰的灰尽数被宁缺的刀势震了出来,向四周漫射!
……
……
观战的长安城民众,根本看不出来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眼中的画面,还停留在柳亦青风雷一剑将要刺到宁缺面门,而宁缺手中的那把刀砍将出去,却依然只是空中一把普通寻常的刀。
只有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才能清晰的感觉到,有一道磅礴的天地气息,正围绕着宁缺手中那把朴刀不停飞舞,这道天地气息的数量和精纯度,甚至要比柳亦青风雷一剑所吸附的天地元气,更加恐怖!
程立雪右手也扶上了窗楼,身体紧绷,面露震惊之色。
站在车畔的何明池霍然抬头,右手握住了车轮。
……
……
空中那些被柳亦青剑意碾成粉末的青叶,触着刀风便化作无形。
远处石阶畔裂缝里瑟瑟探首的一朵野花刹那间消解。
宁缺的刀和柳亦青的剑终于相遇。
刀势磅礴,压制得柳亦青剑尖上的那道风雷不停摇晃,颤抖难安,仿佛就像是劲风之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柳亦青震惊。
他没有想到宁缺明明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一人,甚至被道痴点评为书院之耻,为什么此时却展现出来了如此强大的修为实力。
但他不准备退避,不准备停下剑势,手中剑依然一往无前。
因为他在书院侧门静坐思考了整整三个月,他对这场决斗中可能会发生的状态,包括宁缺苦修破关之后境界暴涨,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他坚信在宁缺的刀和自己手中的剑相遇时,肯定会有丝毫凝滞。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思考。
只要思考,宁缺便会从自己手中这把剑想起朝小树。
朝小树的剑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
朝小树真的败给了自己?
朝小树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朝小树活着,宁缺你这一刀还砍得下来吗?
你就不担心砍下这一刀,朝小树会跟着我陪葬?
你以为你闭上眼睛不看这把剑,就可以让自己停止思考?
柳亦青冷漠想着。
他坚信宁缺会思考,那么就算宁缺拥有非人类的意志力,能够保证挥刀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但他的心境肯定会出现一处缺口。
强者相争,争的是胜负,而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柳亦青知道自己能抓住宁缺心境上的缺口,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
……
然而宁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闭着眼睛,一刀向身前砍下,砍的是那般绝决而狠辣。
他的思想也没有停顿。
他闭上眼睛的原因,不是不想看见朝小树的剑。
他根本没有去想这是谁的剑,根本没有想朝小树可能死了,可能被关在剑阁里生不如死,如果自己一刀砍下,朝小树可能真的死了。
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想砍下手中的刀。
这种想法很简单。
比柳亦青的想法简单太多。
所以也强大太多。
宁缺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如一轮太阳跃出云海,又像是暮色中正在燃烧的云彩。
刀身喷射出的金色光线,被宁缺的念力束成一蓬,没有向四周播洒,而是化成一蓬火苗,直接击打到柳亦青的脸上。
……
……
程立雪扶着窗棂的双手骤然一紧,在车中站起身来。
喀喇两声,窗棂粉碎,马车车厢壁被他撞破一个大洞。
站在车旁的何明池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握住车轮的右手因为紧张而用力,指节深深陷入车轮之中,木屑四处喷飞。
二人震惊看着书院侧门处,不可思议喊道:“神术!”
……
……
书院侧门前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
宁缺刀身上的万道光耀,如流火般击打在柳亦青的脸上,那些纯正的昊天神辉,映入他的眼帘,然后刺入他的识海,令到他一阵剧痛。
然而他的双眼传来真实的剧痛,任何光线瞬间消失,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他再如何剑心坚定,也不由心神焕散,剑势顿乱。
宁缺手中的朴刀,砍在了柳亦青的剑上。
刀势浩然。
柳亦青剑尖上的风雷,顿时如灰飞,如烟灭。
仿佛正在燃烧的朴刀,继续砍下。
柳亦青手中的剑直接变成无数碎片。
刀势依然在继续。
宁缺闭眼出刀,他只知道柳亦青原先的位置。
所以朴刀落下时,没有砍中柳亦青惨呼退后的身躯,而是砍在了青砖地面上。
但只要砍下来,那便够了。
燃烧的朴刀,重得砍在地面上,溅起无数道火星,刀身上的昊天神辉,更是骤然间暴开,化作一道恐怖至极的天地气息,隔空击打到柳亦青的身上!
狂风大作。
在这道浩然至极的天地气息里,柳亦青的身躯就像是飓风之中的沙袋,轻飘飘地斜斜飞起,重重落到坚硬的地面上,狼狈不堪地连续翻滚了十几圈,直到撞到山坡下的一颗桃树上才停下。
只听得喀喇的一声响,不知道是桃树断了还是他的骨头断了。
柳亦青用颤抖的右手扶着桃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此时衣衫破裂,身上鲜血直流,染着尘埃,惨不忍睹,已经开了些时日的桃花簌簌如雨落下,洒在的身上,比血的颜色还要更浓三分。
最恐怖的是,他的双眼看着完好如初,甚至还带着刚开始时的凛冽剑意,然而看他茫然左顾右盼的神情,竟是不能视物!
片刻后,柳亦青终于从浑噩的精神状态中醒了过来,唯其清醒,便开始恐惧,因为恐惧至极,便开始疯狂。
他两眼无神望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像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对着四周不停疯狂的挥舞,声嘶力竭吼道:“你怎么会用神术!谁教你的神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