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很细,很韧,要埋进人的身体里,只有一种方法,那便是用针生生缝进去,那个过程想必非常痛苦,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这般自虐?
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看来西陵神殿果然真的重新接纳了隆庆。”
叶红鱼说道:“这和隆庆又有什么关系?”
宁缺说道:“只有隆庆知道我会饕餮,你才会在自已身上埋金钱。”
“隆庆知道你会饕餮?他没有告诉神殿。”
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说过,埋金钱是几年前从荒原回来后便做的事情。”
宁缺有些吃惊,说道:“那时候莲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把金钱埋在身体里?”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时刻准备着有人想要吃掉我。”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他向后方又挪了一段距离,确认胸口的血水渐凝,松开手掌,重新握住刀柄。叶红鱼用泥糊住肩颈处的血口,然后平静抬起头来。
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沼泽里再次相遇,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哪怕是再强悍无畏的战士,像他们二人先前那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后,必然会沉浸在强烈的恐惧和对活着的眷恋中,本能里产生避开对方避开死亡的念头,至少也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提起勇气战斗。
但宁缺和叶红鱼并不如此,他知道叶红鱼不会让自已和桑桑活着离开,叶红鱼知道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愈发血腥激烈的战斗马上便要打响。
叶红鱼忽然望向自已身前。
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泥泞的水泽里,洁白如玉的脚指上涂着红红的色,此时被泥水泡着有些发白,而此时那些泥水正在轻颤,不停地洗着红指甲。
她脚下踩着一片湿滑的苔藓,苔藓此时也在震动,磨的她的掌心有些发痒,有些发酥,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羽毛在轻轻挠动。
宁缺也感觉到了大地的轻微震动,微感疑惑,望向沼泽西方,那边依然被水雾笼罩,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
大地的震动渐渐加剧,沼泽里的浅水开始生出圈圈涟漪,然后开始跳跃起舞,浑浊的泥水,似穿着灰衣的舞女,不停跃起,然后落下。
沼泽表面的苔藓下,忽然出现一道拱起,从西方的水雾边缘,一直延伸到他们身前,嗖嗖黑影乱窜,原来是只光滑的细水豚。
紧接着,苔鲜湿原下出现了数十道甚至更多的拱起,无数只细水豚紧紧地贴着沼泽地面,惊恐地向东方逃窜,似乎它们的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只细水豚尝试着向沼泽深处的烂泥底钻去。
任何东西多了都会显得很可怕,更何况是覆着油毛烂泥、极为难看的家伙成群结队而来,更是令人心里发毛。宁缺和叶红鱼虽然不会怕这些有毒的水豚,却是下意识里向后退了数步,给它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沼泽地表的震动越来越厉害,苔藓不停地翻卷,泥水不停地跳跃,烂泥浆子如鼓上的雨水一般,就没有安歇的时候。
当数百条细水豚惊恐地穿过之后,又有更多的野兽从西方的大雾里狂奔而出,向着东方逃去,最恐怖的画面,当属那至少有数万只的泥鼠,吱吱叫着漫野而去的场景,宁缺甚至还在逃亡的兽群里,看到了两只雪原巨狼!
雪原巨狼生活在极北寒域,乃是寒地的霸王,随着热海渐冻,荒人南下,它们也跟着南下,这两年成为荒原深处最恐怖的凶兽,威名甚至已经传到了中原。
然而此时这两头巨狼的雪色毛皮上尽是泥点,背上还有数道极恐怖的撕咬伤痕,神情显得异常疲惫胆怯,哪里还有传闻中的可怕感觉?
逃亡的兽群数量越来越多,把没有被雾遮掩住的这片沼泽地表全部覆盖。
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宁缺也是强者,但面对着如此数量的逃亡兽群,面对着自然之怒,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最开始数百只细水豚出现,他们二人便分别向后退了数步,然后便被迫着一直不停地后退,于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他们同时望向西方被大雾笼罩的沼泽,神情渐趋凝重,默然想着,沼泽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野兽,而能把这么多野兽吓的集队逃亡的又是什么东西,那片深重的大雾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凶险,难道是传说上的上古荒兽?
大地震动,蹄声如雷,沼泽西方的大雾骤然一乱,一道灰影从雾中纵跃而出,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蹄下溅起一蓬烂泥。
出乎宁缺和叶红鱼意料,从雾里跃出来的,不是什么上古荒兽,也不是哪位隐居沼泽的前辈修行者,而是一匹灰色的马。
那匹灰马身姿矫捷,神骏异常,长长的鬓毛的颈间飞舞,奔跑在酥软泥泞的沼泽地面上,直如一道灰影,潇洒至极,明显是野马。
然而即便是再神骏的野马,也不可能把数百只细水豚、数万只泥鼠,还有那么多的凶兽,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亡才对。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又从雾中纵跃而出,那是一匹同样神骏的白色母马,然后紧接着,数十只数百只甚至成千上万只野马从雾中奔涌而出!
蹄声如雷,在无数只马蹄的踩踏下,整片沼泽仿佛都在震动摇晃,马嘶如吼,地上的苔藓仿佛被巨风吹过,偃地不敢起,马影密集如荒原上的风沙,瞬息间把西方的大雾冲成丝缕,甚至把厚雾挟卷着,向这边冲了过来!
大唐盛产骑兵,然而宁缺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马,叶红鱼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声势的马群冲刺,让他们都感到了惊恐,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兽群逃的那般凄惶惨淡,急忙向后退去,替马群让道。
宁缺退而转身,拼命地向着后方奔跑,跃进水潭,快速跑到岸边,扶着桑桑进了马车,然后重重一掌,把正处于极度惘然状态下的大黑马拍醒,催促它拖着车厢,跟着野马群向着东方逃去,此时正是离开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
……
……
野马群暴烈过境,雾卷云动大地不安,叶红鱼找到沼泽边一株枯死多年的树,站在梢头,看着身前雾中不停闪掠而过的马影。
大雾被野马群带着来到这里,她的视线被阻,只能看到树前一片地带,各色野马就在她眼前高速奔过,竟没有丝毫中断,雾中马嘶连连。
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个野马群何止成千上万,只怕人间所有国度的骑兵加起来,也没有这个野马群的数量多。
如此多的野马,怎样在沼泽里生存下来的?它们从哪里寻找食物?为什么它们可以在凶险的沼泽里奔驰,而不担心被吞噬?
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沼泽里的大雾,就像是问题上的层层外衣,让她完全无法触摸到真相,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大雾逐渐安宁,马蹄声逐渐远去,雾深处,传来零乱蹄声,可能是落单的马,又响起几声难听嘎嘎嘎嘎,像是黑色乌鸦。
叶红鱼神情骤凛,从震撼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跳下死树,向着水潭方向疾掠,然而当她穿过水潭,来到岸边时,黑色马车早已不见。
潭畔的地面上,搁着一套衣裙。
叶红鱼看着那套衣裙,沉默不语,知道这是宁缺和桑桑留给自已的。
……
……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冲进浓重的厚雾,向着东方狂奔。
车厢外马嘶声声,蹄声密集,甚至令人的耳朵有些刺痛。
虽然借由野马群的掩护,摆脱了叶红鱼,但宁缺的心情依然十分紧张,甚至更为紧张,因为他知道野马的性情都很暴戾,尤其是这样规模的野马群,在荒原上都可以称王称霸,先前赶得那些巨狼水豚狼狈不堪,如果野马群不肯接纳大黑马,尤其是不肯接纳马车,那么情况便会变得非常危险。
幸运的是,野马群确认大黑马是同类,并且有资格与它们一道前进后,并没有向他们发起攻击,只是近处的十几只野马,一面奔跑,一面打量着车厢,甚至有只年轻公马好奇地把头凑到窗口,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马车。
当野马群出现的时候,大黑马非常不安,因为就连它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强大的同类,尤其是在沼泽这种地理环境里,所以当汇入野马群后,它表现的极为老实低调,然而当它发现自已的速度依然要比野马群更快,自信心与骄傲得瑟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马首昂的越来越高,喷鼻打的越来越响,当那只年轻公马试图把头探进车窗里,它极为不悦地嘶鸣了一声。
那只年轻公马有些不满地回了一声嘶鸣,宁缺心惊胆跳,恨不得一脚把大黑马给踹飞,好在那只年轻公马除了对吼之外,没有别的举动。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向着沼泽东面奔驰,这一跑便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途马群只休息了两次,宁缺本想离开,但车厢四周尽是黑压压的马群,根本不可能挤出去,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野马群在沼泽里奔行,竟似能够找到传说中的那条实道,所以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既然野马群没有敌意,还能更快穿过沼泽,宁缺当然愿意随它们一道走。
第二天清晨时分,野马群终于奔出了沼泽,来到了荒原之上。
晨光之下,青草渐生。
黑色马车出雾,便看见如斯美景。
宁缺心情骤然轻松,忽听着身后雾里传来嘎嘎的叫声,心想这些黑色乌鸦真是阴魂不散,恼火斥道:“闭嘴!”
嘎嘎声依然在雾里响起,而且显得极为不满。
宁缺回头望去。
雾气渐分,走出来了八匹神骏异常的马。
这八匹马拖着一道辇。
辇上坐着一只黑驴。
先前不是乌鸦在叫,是它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