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一直没有断,磅礴的神力从桃山之巅的光明神殿来到前坪,向那名青衣小厮的身体里不停灌注,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他的气息便发生了极为惊人的变化,从普通人变成了极强大的修行者,而且境界修为不断提升,瞬息间便来到了知命巅峰,甚至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五境之上!
那名青衣小厮低着头,身上神辉缭绕,看不见容颜,祭坛前的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不明白明明是掌教施展天启神通,为何昊天赐下的绝世力量竟会进入他的身体,而且竟是源源而至,似乎没有断绝之时!
那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进入一个普通的人类,引发天地产生了极强烈的感应,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波动,从青衣小厮的身体散发,向着人间各处传去,传到长安传到岷山,直至传到最遥远的北海。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天启!
天启境乃是五境之上的大神通,往往只出现在西陵教典的传说和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里,普通人不要说见过,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今日前来桃山参加光明祭的宾客们,或是强大的修行者,或是红尘里的贵人,对这等秘辛有所了解,有些人甚至亲眼见过天启,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象过,天启能够维持这么长时间,昊天为何对那人如此慷慨?
……
……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的露台上,看着绝壁流云,愤怒无比,因为那道力量正不断从她高大的身躯里离开,落入桃山前坪那个人的身体。
她在人间,这场天启自然盛大,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世间没有人懂,她懂,因为这种情况以前便出现过。
多年前的那个深冬,在长安城里,她还没有醒来,还是那个人的婢女,当那个人与夏侯决战的时候,她撑着大黑伞站在雪湖畔的雪崖上。那夜他想唱歌给她听,她便对他敞开了自己所有的灵魂,然后她开始唱歌给雪湖听,给他听。
今天她不想唱歌给他听,但他要听,便能听。
她的力量进入那个人的身体,她和他之间重新架起一道桥梁,这令她感到极度愤怒,虽然这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但她依然愤怒。
来到人间之后,她便想要斩断那道尘缘,断绝与那个人类之间的一切联系,所以她不去长安,她不去看他,然而此时发生的事情证明,就算她看上去已经斩断了与他之间的所有,彼此不再感应,然而只要她真正开始唱歌,那么他便是唯一的听众,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本命。
就在天启的那一瞬间,她与他再次相遇,再难分离,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和她仿佛再次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
雪湖上的桑桑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交付给那个人,心甘情愿,光明神殿里的她,却是愤怒无比,觉得异常恶心。
她的眼眸里雷电暴生,她挥手如刀斩断了那座桥,身体里的力量不再向桃山下继续输送,然而却已经无法斩断那道尘缘。
她感受着那些只有她和他才明白的过往,感受着他的气息,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力量的流逝,还是因为愤怒。
基于某些原因,她暂时不想杀他,所以这些天在桃山间几次相遇相见,她愤怒而厌憎于是天地变色,有风暴自万里外来,西陵神殿摇撼不安,却最终自行镇压住了这些情绪,然而此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她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他,不管其后洪水滔滔还是万劫不复,她只想他去死。
但在杀死他之前,她还要先做一件事情。
她要把自己身后的那把剑揉成废铜烂铁。
那把剑自山下来。
这是柳白的剑。
人间最强的一把剑。
她一直愤怒地看着山下,没有理会这把剑。
因为这把剑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柳白的剑,现在正静静地停在她身后丈外的空中。
正午的秋光,从露外洒落,把光明神殿照的亮了些,光线穿过剑与她之间的空间时,有些细微的弯折,这才能看到,剑锋前的空间微微凹陷。
再仔细望去,才能发现,柳白的剑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前进,只是却始终无法刺进身前的空间!
运动与静止诡异地融为一体,这画面异常诡异。
有道无形透明的屏障,如球一般护住她的身体,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除了那道尘缘,没有谁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这是她用规则凝成的空间,比人间修行者所开辟的领域不知道强大无数万倍,因为在昊天的世界里不允许别的独立世界存在,而这个空间却与昊天的世界来自同源,虽不相连却隐隐相通,便可源源不尽复生新力,与之相比,长安之战里余帘用蝉翼凝成的独立空间,显得那样的弱小。
她的小世界便是空间本身,柳白的剑让她身后的空间都开始变形,可以想象这把剑是多么的恐怖,只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进入!
她转身望向那把看似安静,实则高速颤抖飞行的剑,伸出手去。
如果她愿意,便是夜穹里的星星,只要伸手也能摘下。
更何况这只是人间的一把剑。
就在此时,一场秋风吹进光明神殿。
今日桃山光明祭,光明神殿里幽静无人,她不是人。
随着这场秋风,一个人来到了神殿里。
柳白。
在她的手指触到剑锋之前,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他静静看着他,右手向前轻送。
她没有想到他能够出现在桃山上,所以她的脸上露出重归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凝重神情,眉头微微蹙起。
前一刻柳白还在南晋剑阁,下一刻他便来在光明神殿出现,他虽然是世间最强的剑圣,但他不能无距,那么他是怎么来的?
她看了柳白一眼,看到了那把古意盎然的剑,于是明白了。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在幽静的神殿里回荡不停。
悬空寺里的琉璃灯之所以碎,知守观里的砚台之所以破,魔宗山门里的白骨之所以裂,书院后山炉上的铁块之所以崩,那是因为这些人间的不可知之地,亲眼目睹了柳白这一剑的风采。
他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于是人间清音相和。
她身前的小世界上出现了一道小豁口。
由最基本的空间规则构成的无形屏障,被柳白的剑刺破了。
雪亮的剑锋,向前推进了一寸,距离她的身体便近了一寸。
然后那寸许剑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
她静静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指。
柳白不明无距,为什么能够瞬间来到桃山?
因为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
而现在的他,便是他自己的剑。
当他的手握住剑柄,便能刺破她的小世界。
因为他不是用手中的剑在刺,而是用的心头剑。
他的心头有柄古意盎然的剑,那剑曾经在荒原上屠金龙,斩神使,今日与他合而为一,来到了她的身前。
她确认柳白如今人间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她依然面无表情,伸指便要去毁他心上的那把剑。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即便柳白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能够刺破空间,但她还有时间,那永恒而冷酷的时间。
便在这时,一枝铁箭射向她的后背,没有呼啸声,因为这道铁箭的速度太快,甚至已经快要可以无视空间的距离。
……
……
那座桥被她斩断了。
那道从光明神殿落至桃山前坪的磅礴神力,终于不再继续落下。
这场修行史上最盛大的天启,告一段落。
青衣小厮抬起头来,此时他的身体里完全被最纯净神圣的神力所充斥,每次呼吸甚至每个毛孔里都在外溢着淡白色的光絮。
人们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他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惊恐地纷纷散避。
青衣小厮抬起右脚,然后落下。
脚底的青石板片片碎裂,龟裂有若久旱的田野,桃山前坪微微摇晃,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离他近些的人全部被震翻在地。
泥土掀翻,一把铁弓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把铁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圆满过,强劲的弓弦被他两只手臂拉至极处,甚至让人觉得仿佛随时可能会断开。
弦弯如满月。
他默然想着,如今终于可以用满月来形容了。
满月般的弓弦上,是一枝黝黑的铁箭。
寒冷的箭簇,瞄向的是桃山前坪上方那座高高在上的神辇。
那座神辇有万道幔纱,有万丈光芒。
显得神辇里的那道身影无比高大。
弦声响起。
铁箭猛然前行,箭杆与弓绘处镶着的金刚石剧烈摩擦。
铁箭上的那道符文便告完成。
铁箭离弓而出,箭尾带出一团恐怖的湍流。
然后消失不见。
就在弦声响起的同时,祭坛四周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喊声。
“宁缺!”
“元十三箭!”
祭坛四周的人们依然没能看清青衣小厮的脸,但他们看到了那把铁弓,于是他们便知道了他是谁,因为世间只有一把这样的铁弓。
这把铁弓属于宁缺。
书院宁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