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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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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种,言语上的羞辱最常见、也最无力,对于阅尽红尘、见惯世情的强者们来说,这种羞辱没有什么力量,对于横木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他拥有强者的力量,却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那种心态是精神气魄,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战斗来锤炼,所谓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这方面,然而他的命运转变的太过离奇突然,因为一场春雨,便从天谕院的杂役变成了西陵神殿最强大的少年,他的修道历程里,有个很明显的缺口——所以当他听到柳亦青的这番话后,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风里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够察觉到横木立人的手在颤抖,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有些同情。

横木立人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我在怜悯你。”

横木立人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柳亦青说道:“不能得偿所愿,自然令人心生怜悯。”

横木立人说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柳亦青说道:“无论今夜你要什么,你都不可能得到。”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静下来,他很清楚,今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神殿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说磨砺,他需要从战斗中学会怎样做一名真正的强者。

于外显为改天换地,挽狂澜于即倒,于内敛为冷静从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让他愤怒,那么他便不能愤怒,因为愤怒会影响判断,会对战斗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剑,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断腿残臂,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战局,那么他让自己愤怒又有什么意义?

横木立人很满意,满意于自己不再愤怒,满意于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冷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看着刀锋之下柳亦青微显苍白的脸,有些嘲讽地想道:你或者还有潜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无论哪种,都只是徒劳。

柳亦青从一开始的应对,似乎都在说明想求死——从踏入知命境门槛的那天起,横木立人对生死便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知道对于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许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为,他其实还是很愤怒。

至于柳亦青可能还有再战之力,还有隐藏的手段……横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学习怎样成为强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这个层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里有谁能够战胜自己,有些时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轮椅里那个残疾的老者,他都会生出把轮椅推下去的冲动渴望,更何况是柳亦青?

来吧,让我看看你准备怎样做。

横木立人的脸色略显苍白,身躯表面的昊天神辉不停燃烧,手里握着的细刀不再颤抖,刀锋不再寒冷,泛着温暖或者说炽热的光,撕裂夜风以及最后那点残留的距离,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盘膝坐在辇上,没有闪避,因为他双腿已断,身下血涌如泉,也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闪避,他选择直接出剑。

断手与剑落在辇上,他怎样出剑?

他用左手握住断落在辇上的右手,然后……出手。

出手,便是出剑。

这幕画面有些诡异,在皇城四周的人们眼中,又有些熟悉。

数年前在青峡之前,有人也这样做过。

那个人叫君陌,当时他的剑刺的是剑圣柳白。

柳亦青当时也在那片原野里,他看到了那一剑,也记住了那一剑。

剑阁的剑,本来就是世间最快,此时拟的是书院二先生的剑形,用的还是剑阁的剑意,两者相叠,那么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夜色中仿佛有一道闪电亮起。

柳亦青的剑,后发先至。

横木立人的刀锋,在他的眉前的夜风里只来得及走过一根发丝的距离,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剑,便已经来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声轻响,剑锋刺进横木立人的胸口。

剑锋入肉半分,创处鲜血隐现将溢。

皇城四周观战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呼。

噗哧那声轻响,还停留在两人身间,没有传到外围。

剑锋入胸处的鲜血,还没能淌下。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剑,霸道决然到了极致,一剑斩断一面城墙,那么他的第二剑便是快到了极致,快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应过来。

痛楚的传递,似乎要比声音更快。

横木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冰冷锋利意味,还有那抹带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这种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恐惧,相反,他觉得很愉悦,因为柳亦青的这一剑,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剑还要强大,他以为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兴奋起来,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每个眼瞳都仿佛变成一颗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将要焚灭原野间的无数夏草。

柳亦青的剑,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进入一分。

因为剑已经接触到横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烧,燃烧的都是昊天神辉。

嗤嗤响声,青烟缕缕。

剑入神躯,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烧成看不见的烟尘。

横木立人手里的细刀,穿越神辉凝成的金花。

同时,他身后的十二把细刀展开,亦如金花盛开。

燃烧的神辉,是美丽的花,他站在花里,刀势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难以想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大意志,出现在辇前。

这是昊天的意志吗?

柳亦青想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昊天神辉的照耀下,这丝笑容显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讽。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烧残的剑。

剑渐被神辉烧成灰烬,如无力的蜡烛。

断落的右手也被神辉烧蚀,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后指骨渐黑,前端渐锋。

柳亦青挥手,焦黑的指骨破风而出,如剑般,飘到横木的眼前。

飘一般用来形容很轻的事物,很少用来形容剑,哪怕是最轻的飞剑。

但柳亦青的最后一剑确实是飘过去的。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皇城四周护城河畔的垂柳,随夜风飘起。

柳枝轻点河水,荡出点点涟漪。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飘起,拂开刀锋上喷吐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柳亦青的这一剑,如风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剑阁的至强者。

横木立人凝重,然后兴奋。

柳亦青伤重难复,今夜不可能战胜他,但这一剑,对他来说是真正的考验,他想完美地破掉这一剑,让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横木立人一声断喝!无数炽白的光线,从他的双手间迸发,刀锋禀承着那道伟大的意志,一往无前而落!

剑势如风?那我便把风斩断!

迎风,一刀斩之!

……

……

静寂一片。

风被斩断,自然无声无息。

护城河畔无数垂柳,无声而断,落入河水里,似飘萍般无力轻荡。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斩断一截,飘到他的胸前,然后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剑。

他的右手。

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横木立人的刀势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还是他自己的剑。

“为什么?”

横木立人脸色苍白,看着他问道:“这最后一剑,你为什么没有刺我?”

柳亦青说道:“我说过,你不配。”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还带着笑。

嘲弄的微笑。

怜悯的微笑。

横木立人愤怒地吼道:“我为什么不配!”

柳亦青说道:“相同的话,何必重复。”

横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说道:“不能杀死我,是不是很难受?”

今夜西陵神殿强者云集,他单剑赴会,知道毫无幸理,但他依然来了,因为偌大一个南晋,总要有个人说明些态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这场战斗的用意,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南晋皇城前是昊天道门向人间展现力量的舞台。

他走上这个舞台,却不准备当配角。

他先杀死南晋皇帝,然后杀死自己,那么便没有谁能够再杀死他。

横木立人在这个舞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那么有什么资格当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注定会被记载在历史上的人物,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当然要占据舞台所有的光彩,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后一剑。

横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来是他成为强者的第一战,然而他哪里能想到,结局原来早就已经写好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离开桃山的时候,观主为什么说了那样一段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观主会让夜色里那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为强者的道路,原来真的这样困难。

他真的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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