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夜,几乎如同永恒。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有人已经在黎明中去世。
不一时,有服侍早膳的内侍进来,发现了北冕帝的驾崩,立刻惊慌地退出告知诸人。朱颜藏身于帷幕之后,看到总管带着侍从从外面涌入,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喧闹的后宫。
她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找到了时影。他正独自在神像下合掌祈祷。神庙空旷,有微光从穹顶射落,从大门这边望进去、几乎宛如深不可测的大海,而海的彼端是神魔无声的凝视,令人心生敬畏。
朱颜隔着飘摇的帷幕,静静地遥望着那一袭白袍,不敢出声打扰。
隔了多久了?十年?
上一次,在接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时,在深谷修行的少年神官也曾在石窟里面壁静坐,却终究无法抑制心魔肆虐,发狂地哭号着、在石壁上留下了满壁的血手印,甚至差点错手杀了她。
而这一次,在目睹父亲死去时,他却已然能够平静。
那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是她自己,甚至连师父都已经成长了许多……
朱颜叹了口气,终于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侧一起跪了下来,合起掌来,默念往生咒。祝颂声绵长如水。白塔凌云,俯瞰云荒,神魔的眼眸无声深远,凝视着这一对年轻人。
当一百遍往生咒念完,时影站了起来,却还是不说话,转身往外走。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由得追了上去,轻声:“你没事吧?”
时影虽然
没说话,可表情里有一种异样,让朱颜忍不住暗自诧异,然而不等她再次开口,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那种眼神,令她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阿颜。”他低声,忽地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一时间忘了想说的话,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只是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胸口,一动不敢动。那一瞬,神庙里极其安静,她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原来,他的心跳得那么激烈,完全和他表面上的平静相反。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惊呆了。
他在哭——眉目不动,无声无息,只有泪水划过脸颊,消失在日光里。
那是她生平第二次看到他落泪。朱颜颤了一下,心中剧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侧首贴上了他的心口。
此刻,一句话也不必再说。
她记得他少年时的沉默孤独,却不料成年后依旧如此——这个自幼被家人遗弃在深谷的人,如今好容易得回了缺失的温暖,却又在短短的刹那之后、再度彻底失去。在这二十多年里,他到底有过多少开心的日子?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脱口:“别怕。就算你的父王母后都不在了,还有我呢!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诺言在神和魔的面前许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那一刻,在伽蓝白塔绝顶的青空下,时影紧紧拥抱这个美丽的少女——
她的身体是如此娇小柔软,却给了他一个错觉:好像只要拥住怀里这个小小的人儿,便可以对抗无情而强大的时间。
朱颜不敢说话,只是听凭他拥抱着,抬起手轻抚他的背部。
时影沉默了许久,心跳渐渐平静,低首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了诸多复杂的表情,忽然开口:“我们这就各自回去把婚约取消了吧!”
“啊?”朱颜吓了一跳,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既然我们决定要在一起,就得把婚约取消。”时影的眼神冷冽,声音是平静而有力,“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要嫁给白风麟?”
“当然不!”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谁要嫁给那家伙!”
他凝视着她的表情,蹙眉:“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我……”朱颜的嘴唇颤了一下,心里猛然往下一沉。
“你还在害怕大司命?”时影审视着她的表情,蹙眉,“我说过,无论他威胁了你什么,只要有我在,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都不会有事——你的父王、你的母妃、你的族人……包括你在意的那个小鲛人,他们不会有事。我的承诺,你应该可以相信。”
“我当然相信!”朱颜颤抖了一下,“可是……不只是这样。”
“还有什么?”时影看着她,愕然。
朱颜看着他,眼神哀伤,有一种隐约入骨的恐惧,喃喃:“你……你可以保护所有人,可是,谁又能来保护你呢?”
“保护我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会害死你!”朱颜全身发抖,终于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出了真正的顾虑,“大司命说,我是你命里的灾星,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害死你的!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再一次害死你的话……”
“什么?”时影吃了一惊,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你不要听他胡说。”
“不不,大司命不会胡说。”朱颜的声音剧烈地颤抖,带着无尽恐惧,“我会害死你的。我……我已经害死过你一次了!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星魂血誓也只能用一次!要是再出一次事……”
“大司命真的这么说?”时影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语气莫测——在这个云荒,唯一术法造诣可以在自己之上的人,唯有大司命。他无法看到自己的宿命,那么,那个老人是否真的能看到?
“是的。”朱颜终于说出了真正害怕的东西,声音发抖,“我……我可不想再看着你死一次!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再让你死!我——”
“胡说!”忽然间,他厉声打断了她。
朱颜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时影的眼神变得非常的严肃,隐约带着怒意,凌厉闪烁,接近于可怕。
“原来是因为这个?阿颜,你竟瞒了我那么多事!”他看着她,语气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愤怒,“别听大司命胡说八道。。”
“可他是大司命!”朱颜有
些无措,“他……他比你还厉害吧?他说的话,怎么敢不听?我……我怎么敢拿你的命来冒险!”
听到她这样坚信不疑地说着,时影的眼神越发冷冽,几乎已经带着怒意和杀气:“呵……那个家伙!”
他顿了一顿,严肃地看着她:“听着,阿颜,我不知道大司命背着我和你说了什么。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不是预言说我十八岁之前如果见到了女人、就会因她而死吗?”
“是啊!”朱颜颤声,“所以……所以你被我杀了!”
“不,不是这样的,”时影凝视着她,断然摇头,“我的确因为你而死,可是我又因为你而活了回来!——这个事,大司命他预料到了吗?”
“……”朱颜一下子愣住了,只是怔怔看着他。
——是的。大司命是算到了时影会因她而死,可是,他怎么没算到他也会因她而活呢?
“如果你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而离开我,我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只是为了大司命一句预言而放弃,那就太荒谬了!”时影看着她,眼神凌厉,语气也严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不该把你教得那么蠢。”
“我……我……”他话说得那么重,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欢喜,喃喃,“真的吗?大司命说的话,也未必一定准?”
“当然。”时影冷然,“我可以肯定、他只是在吓唬你。”
“是吗?可是万一……
”她心里一阵狂喜,却又一阵担心。
“没有什么万一!”他断然截止了她的话,“你不要被他骗了!”
朱颜噤声,不敢再说。然而沉默了一挥,忽然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眼眶一红,哽咽了起来,断断续续:“不!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因为大司命手里有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他握住了她的肩膀,严厉地催促,“不要哭!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她抹着眼泪,终于抛开了一切顾虑,将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他完完全全地说了一遍:从大司命在神庙里以离开他为条件,传授她星魂血誓开始,讲到大司命拿父母族人性命威胁她,让她在梦华峰上违心和他分离……
每说及一件,时影的神色便冷一分,渐渐面沉如水,眼神可怕。
“竟然有这种事?”他喃喃低声,“难怪。”
是的,对她这样热烈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说,除非用至亲至爱之人相胁,又怎么肯俯首帖耳听从安排?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他要大婚之前,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来了这里。她是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螳臂当车、再见他一次吧?
哪怕那之后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不想害死你……也不想害死全族……我、我没有别的办法。”说到后来,朱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全身发抖,“是我不好!本来我答应了大司命,就应该好好走开的……却
居然……居然跑到了这里来!……我一定是鬼迷心窍。”
时影沉默地听着,伸手轻轻擦掉她挂满颊边的泪水,将她拥入了怀里,低声说了一句:“幸亏你鬼迷心窍,跑到紫宸殿来找我。不然,我们这一生、可能也就这样错过了——”
“嗯?”她愕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时影叹息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庆幸:“要知道,既然你已经表了态,我是决不会去找你的。幸亏你来找我了……阿颜,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很勇敢。”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听得她心里一震。
“那是!”朱颜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不是你让我要对自己有信心嘛?只要我愿意,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时影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昔年的教导用在这里,一时无语。
他默默抬手轻抚她的发梢,眼神却是在不停地变幻,似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父王临死前已经替我取消了婚约,那么,现在你也回去取消你的婚约吧。”
“啊?我……我怕父王揍我。”朱颜全身一僵,说了实话,声音低了下去,“我上次就逃婚了。他这次好容易又替我选了一门婚事,如果……如果和他说我又要取消婚约,恐怕他……”
时影皱了皱眉,只道:“那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我父王脾气可大了,”朱颜心里忐忑不安,忽然灵光一
现,“哎……如果他发脾气,我就说我们两个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连娃都有了!估计父王就不会骂我了。”
“……”时影半晌没有说话,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表情,连忙垂下头,嘀咕:“我……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时影蹙眉:“你这是从哪学来的?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哪里用得着别人教?”她却不以为耻,脸皮厚得如同城墙,“你看,雪莺一说她怀孕了,立刻连帝君都吓住了,马上下旨意把她的婚约给取消了!——这招很管用,父王如果听了我这么一说,一定也会吓住的。”
时影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赤王烈性暴躁,哪里会被吓住?你那么说,多半会挨一顿暴打。”
“没事,我豁出去了!总不能真的去嫁给白风麟那家伙,”她却浑然不惧,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父王他也不能往死里打我——有星魂血誓在,我们同生共死了。他可不敢杀你。”
时影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担心,”他低声道,“事情会解决的。你先回去吧。”
“去哪儿?”她怔了一下。
“回赤王府去。”他道,语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你一夜未归,一定让父母悬心,回去好好道个歉。”
“才不会呢!”她却犹自嘴硬,恋恋不舍,“这些年我老是往外跑,他们早就习惯啦!”
“回去道歉
!”时影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趁着你还能道歉!”
朱颜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肩膀。然而时影的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要知道,就算是父母子女之缘,也是有尽头的——不要像我这样等到双亲都不在了,才知道……时不再来。”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上才掠过了一丝哀伤。
朱颜心里猛然一痛,抓紧他的手臂,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头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你先回家。我要去内宫处理一下事务,”时影叹了口气,“父王驾崩,有很多事情要立刻处理,不能耽误片刻。”
“好吧,”朱颜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臂,“你自己小心。”
“嗯。”时影颔首,凝视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触摸她的脸颊。那一刻,朱颜忍不住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头往回缩了缩。
“怎么?”他微微蹙眉。
“以……以为你又要打我。”她尴尬地低声,“吓惯了。”
“……”时影无语,只哭笑不得地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打你了。”
“真的么?”朱颜的眼神亮了一下,简直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你可要说话算话!以后无论我犯了什么事,你……你都不能再打我了!”
“嗯。”他点头应承。
她知道师父一诺千金,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拿到免死金牌的狂喜,抱怨:“吓死我了。上次在苏萨哈鲁,只不过想逃个婚
,屁股都快被你打肿了……以后你可不许再打我了!”
时影微微一窘,脸色微妙:“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咦?”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上出现这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想抬手推一下他,然而手刚一抬起,就被时影扣住了。那一瞬,他的呼吸有一些乱,手指也有不可觉察的微颤。
“你怎么啦?”她还是懵懂未解。
时影并没有和她继续纠缠下去,松开手,只道:“天亮了,让重明送你回去吧。记得别乱说话,不要惹你父王生气——等我来处理。”
他的声音很温柔,朱颜听得心都要化了,刚想再赖过去蹭一会儿,时影却已经转身,招手唤来了重明神鸟。
“你……”当重明神鸟展翅飞起的时候,朱颜趴在鸟背上回头看他,脸红红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今天我很开心!”
时影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我也是。”
—
当她的身影从天际消失之后,时影在夜空下停顿了一刻,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默默转换着内心的某些情绪。等终于将这些儿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内心,这才转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刚走下白塔顶,等待已久的大内总管就迎了上来,一叠声:“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驾崩,相关的诏书已经拟好,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诸王即将齐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准备准
备?”
时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问:“后土神戒找到了吗?”
不防皇太子忽然问起了这回事,大内总管连忙回禀:“自从白嫣皇后去世之后,后土神戒便一直由执掌后宫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刚刚伏诛,属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时间还没有……”
时影微微皱眉:“她身边的心腹侍女呢?”
“拷问过侍女,她们说……”大内总管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们说,后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边的匣子里,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飞出窗外不见了。”
“什么?”时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内总管道:“宫女们都私下说,是因为青妃并无资格保管这枚只能由白之一族皇后继承的后土,神戒有灵,才自行离开了。”
“……”时影眉头微微蹙起,“对她们用过读心术了吗?”
“用过了。”大内总管颔首,“说的是真话。”
“……”时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面沉如水。
“这说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戏。掩人耳目,好将后土神戒据为己有。”大内总管连忙补充了一句,“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的继续追查!”
时影想了想,问:“青妃平时一般的活动范围是哪里?”
“青妃深居简出,很少离开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与紫宸殿之间来去
,”大内总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顶上的神殿,拜祭神灵。行踪非常有限。”
“那么说来,后土神戒多半还留在帝都。”时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紧去找,如果找不到,提头来见。”
“是!”大内总管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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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还没露出来的时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蓝色。
朱颜在坐着重明神鸟落在了自家的后院,蹑手蹑脚地跳了下来,往房间里迅速地溜回去,生怕惊动了父亲——然而刚一进院门,就被抓了一个正着。
“小祖宗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盛嬷嬷一直守在她的房间里,一眼见到了她,赶紧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嘘……”她吓得一个激灵,左顾右盼,“别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嬷嬷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爷不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前他接到内宫传来的秘密消息,说帝君深夜驾崩了!王爷不等早朝时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进宫去了。”
“进宫去了?”朱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喃喃,“太好了,终于不用挨骂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没回来不?”
“怎么不知道?王爷可着急了!我的小祖宗,你这一个晚上都跑去哪儿野了?”盛嬷嬷担心不已,拉着她的
手上下打量,忽地惊呼,“神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欺负?”她又愣了一下,“谁敢欺负我?”
“那你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里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嬷嬷毕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扫视了朱颜一遍,忍不住变了脸色,“天,郡主!你……你难道是……哪个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你快老实说昨天到底是去了哪里?”
“我……我没事,你别乱说!”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脚,“反正……反正我没被人欺负。就算有,也是我欺负了别人!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的问啦!”
“真的没事?”盛嬷嬷上下打量着这个小魔头,越看越不对劲,“小祖宗,你可是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办?”
“一人做事一人当!”朱颜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却只拧着脖子犟道,“放心,我会回头自己和父王说。”
“什么?”盛嬷嬷没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认了,反而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颓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这下可麻烦了!要怎么和白王府交代?虽说你嫁过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压根没圆房——现在你……”
“为什么要和他们交代?”朱颜脸色飞红,跺脚,发了狠话,“反正我也不会嫁给白风麟。”
“什么?”盛嬷嬷大吃一惊
,“你这次难道又想逃婚?”
“我……”朱颜本来想分辩几句,但又不想扯上师父,只能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担心!”
“……”盛嬷嬷知道郡主从小是个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动了怒气,只能放软了语气,问道,“郡主饿了么?要厨下去炖竹鸡吗?”
朱颜折腾了一晚上没好好休息,刚回来又被从头到尾盘问了这一番,心里未免有点烦,赌气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谁也不许来吵我!”
将嬷嬷赶出去之后,她独自坐了下来,刚脱下外衣就寝,却一眼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侧颈上果然有几处红痕——她忽然明白过来盛嬷嬷为什么会猜到了昨晚发生的事,顿时脸上飞红,连忙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哎,已经快到卯时了,该是紫宸殿早朝的时间。
帝君驾崩、六王齐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大事件。
他……现在应该很忙吧?马上就要从皇太子变成帝君了,整个云荒的事、以后都要由他来管了,只怕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见到吗?
哎……说不定,等会儿一睡着就会梦见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里想着,忐忑而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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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颜留宿白塔绝顶的同一个晚上,叶城一个秘密的后院里,一口深深的古井荡漾着,宛如一只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一
泓离合的冰冷的水,簇拥着悬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诱入其中的苏摩,紧闭着眼睛,在井底的水里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孩子虽然仿佛睡去了,细瘦的手臂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游向某一个地方,不敢有丝毫停顿。
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挣扎,身体却被凝固在同一个地方,丝毫未曾移动。
“他游到哪里了?”
“在幻境的距离中,估计快到伽蓝帝都的城南码头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梦的时间里,也才过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这个小家伙很拼命呢……”
“可怜。”
声音来自于头顶的某一个地方,带着俯视一切的悲悯。
围绕着深深的井口,海国至高无上的三位长老低下头,一起俯视着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和议论。在他们脚下,无数的咒语发出璀璨的金光,围绕着井台,似乎将井缠绕成了一个神奇的茧——而在那个茧里面,那个孤独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长老联手编织的幻境里,双眼紧闭,无法醒来。
“该让他上岸了吧?”涧长老有些不忍心,“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泉长老凝视着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似乎是当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华,水面转瞬幻化出了一幅
瑰丽的图画:那是位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的巍峨城门,门口还有缇骑纵横来去,贩夫走卒,喧嚣热闹,栩栩如生。
“竟然幻境能这样真实?”第一次看到这个禁咒的力量,连清长老也不由得赞叹,“果然是难分真假。”
“大梦之术并不是凭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现实——我现在就是以镜湖为镜,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长老对另外两位长老道,“只有以真实的世界为倒影,才能完美无缺地编织出梦境。这个小家伙可精着呢……略有一点破绽,只怕就会被识破。”
“唔……”涧长老点点头,看着水底深处历历浮现的幻境和幻境里困住的孩子,有一丝疑虑,“你把真实的伽蓝帝都给折射了下来,缔造出大梦结界,固然是省心——可是,万一那孩子想要见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里面……”
“放心。这幻境里发生的的一切,都将由我们来控制。”泉长老道,“这个孩子内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千疮百孔——我们只要扩大他心里最微小的阴暗面、便能击溃他的意志,进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两位长老松了口气。
“去吧。”泉长老对着井底沉睡的孩子说了两个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属于你的命运。”
幻境里,浮现出了伽蓝帝都水岸边际线,码头近在眼前
。位于茧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尽之下终于抵达了帝都。
泉长老回头看着另外两位同僚,目光肃然:
“海皇要进入他的幻境了。准备好了吗?”
—
同一刻,朱颜也沉入了她的梦境。
与睡前愿望相反、她并没有梦到时影,反而梦见自己再度回到了镜湖边——那是在伽蓝帝都的南门外。湖面映照着月光,如同点点碎银,美丽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华无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边怔怔看着,在梦境之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个场景,似乎有哪儿不对劲?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了,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冉冉升起:那是一个灵活的影子,如同一条游鱼般朝着她飞速地游了过来——那是什么?是一条鱼,还是……还是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渊吗?
那一刻,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是在做梦吗?这个梦,似乎不久前刚刚做过?
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在梦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有什么浮了出来。水底游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小小的,消瘦阴郁,眼睛明亮,看着岸边的她,惊喜万分地唤了一声:“姐姐!”
“苏摩?”她认出了那个孩子,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那个孩子急速地浮
出水面,对着她喊,“姐姐!”
“苏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试图抓住他的手,“快上来!”
然而奇怪的是,那一抓、却落了空。
她的手指从苏摩的手臂里对穿而过,仿佛握住的只是一个幻影。那一瞬,她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收势不住、便往湖里一头栽了进去!
“苏摩!”她在溺水之前惊呼,“苏摩!”
“姐姐!”那个孩子也在惊呼,游过来,不顾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已经近在咫尺,双手几次相遇,都在拼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却几次从他小小的手臂里对穿而过,如同握住的只是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在那个孩子的旁边,却怎么也触不到他!
恐惧和焦急控制住了她,朱颜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孩子伸出手,胡乱胀闸,然而却什么都无法触碰到——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窍,淹没她的视觉和听觉。
苏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来,大声喊:“姐姐……姐姐!”
“苏摩!苏摩!”她在水中大声喊,然而无论用了多大的声音,苏摩却仿似完全听不到——咫尺之隔、那个孩子也在拼命地挥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也无法接触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墙伫立在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快分开他们!”
恍惚中,一个声音响
了起来,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依稀传入她的耳畔:“她竟然进入了这里……糟糕,绝不能让他们在‘镜像’里相遇!”
谁?是谁在说话?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见的浓稠泥沼里,身不由己,拼命挣扎却只是越陷越深,和苏摩分开的越来越远。水淹没了口鼻,令她渐渐不能呼吸,逐步接近灭顶。
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恍惚而遥远。那是濒死的感觉。
不……不!她和师父约好了……她决不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一瞬,随着她内心的强烈呼唤,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动了。她竭尽全力的挣扎,呼救,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唰地劈开了混沌!
那种沉溺的力量瞬地消退,她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
“苏摩!”朱颜失声大喊,挣扎起身。
下一个刹那,她发现自己在房间里醒来,全身发抖,剧烈地咳嗽。周围还是熟悉的陈设,外面却已经是天亮。房间里环绕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沉闷气息,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出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么回事?她……刚才是做噩梦了?
朱颜怔怔地坐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感觉到头顶有光亮一闪,抬头看去,居然是临睡前已经好好地放在梳妆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灵性的簪子自行飞了起来,悬在虚空中,正在围绕着她飞行,发出明灭的光
芒——刚才的那道闪电,难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梦的围困?这……这是怎么了?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吗?
可是这个梦,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朱颜独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满身冷汗,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苏摩到底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失踪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她自己也在这几个月里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的寻找。
如今做了这种梦,难道是一种不祥的预示?如果万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么不测,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跃,如同她焦灼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