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骨从天而降,闪电般击穿水中幻影的时候,围在井台边上的三位长老齐齐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时向后踉跄了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糟糕,术被破了吗?”泉长老顾不得受伤,连忙爬到了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经浑浊了,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幸好,那个孩子还是胎儿一样蜷缩在水底,全身剧烈地抽搐,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脖子里的那个锦囊发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缠绕,将这个孩子继续困在这个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还好……”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大梦之术尚未被破。”
另外两位长老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挣扎起身,震惊:“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闯入了大梦之术里,破了我们的术法?”
泉长老咳嗽着:“对,是那个女人。”
“什么?”清长老和涧长老齐齐失声,“难道是那个空桑的……”
泉长老迅速竖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两个长老也立刻噤口,压低了声音:“她……她怎么会闯进来?那个空桑小郡主,应该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吧?”
“应该是她的地魄太过于活跃,在睡梦中飘游在外,无意穿破了无色的两界,闯入了我们的幻境。”泉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天意啊……或许是因为心切吧,在白日里还梦魂萦绕着
这件事,想要找到这个孩子。”
其他两位长老都不说话了,许久,涧长老叹息了一声:“唉,她的倒确是非常关心这个孩子。”
“可是要闯入‘大梦之术’需要很强大的灵力,”清长老喃喃,还是不可思议,“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几年的修为,怎么能……”
泉长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传弟子?”
“……”清长老和涧长老同时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这些年来,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复生的线索,甚至几度逼近了真相——这个小郡主和苏摩的关系如此紧密,如果他通过朱颜得知了苏摩的存在,只怕海国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离我们的最高机密,只有一步之遥了!”泉长老低声,脸色严肃,“我们得赶紧将剩下的步骤结束——若一旦惊动了时影,海皇就会面对极大的危险!”
“是。”另外两位长老应声而起,回到了古井旁边。
“这孩子梦到哪里了?”泉长老低声,并指点去,井台上的符咒瞬地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动的闪电,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个瘦小的孩子包围了起来——水面正在重新平静下来,微微荡漾,映射着月光,交织出了新的幻境。
从井口俯视下去,如同俯视着另一种人生。
在那些流动的波光里隐约浮现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蓝城里的景象,栩栩如生
。而那个孩子刚刚从镜湖里精疲力尽地浮出,发梢滴着水,赤脚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显得瘦小孤独、无所适从。
是的,他还在幻境里寻找他的姐姐,还不曾放弃。
“要知道,海皇的血统过于强大,即便是用最强的术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这个孩子的记忆,”泉长老叹了口气,看着沉在井底苏摩,低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遗忘,从内而外的断绝,才能永绝后患。”
“心甘情愿?”清长老苦笑,“这孩子可固执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总有办法。”泉长老看着幻影里的孩子,低声问:“关于那个空桑赤族郡主,这个孩子现实里对她的记忆停在哪里?”
“在屠龙村那里。”另外两位长老回答,“根据申屠大夫的描述,那个空桑郡主协助他完成了手术,从苏摩身体里将寄生胎取出之后,她就奔赴战场。申屠大夫便将苏摩带到了镜湖大营——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唔。那么说来,这个孩子关于那个空桑郡主的最后一个记忆,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长老喃喃,眼里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只要扩大这种痛苦,便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开始。”
“完美的开始?”另外两位长老有些不解。
“我们要击溃这个孩子的内心,把一个念头植入他的潜意识里,用来抵消那个空桑女子留在他心里的依恋。”泉
长老合起手,指尖开始流动淡淡的光华,“我们要让他深深地记住——那个所谓姐姐,其实是令他痛苦的。”
“来吧……从现在开始,他的记忆,就由我们来编织了。”
“我们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
苏摩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才从叶城西市的那口古井里游到了伽蓝帝都——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蓝色的水底潜行,甚至都分不清头顶的昼夜变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尽地浮出水面。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华丽轩昂的车队,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来回驰骋开路,车马绵延不绝。
“谁啊?竟然在御道上策马?”
“是赤王的独女,今天跟着父亲进宫去觐见帝君,商谈联姻的事。帝君为了恩宠,特许她驰马入禁城——可真是风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联姻!”
听到岸上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瞬间,在叶城行宫里遭遇的事情又历历浮上心头——
“我们可没有骗你,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联姻了!”
“别做梦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叶城总督,做未来的白王妃了,哪里还会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时候,行宫里的侍女那么说,连如姨也那么说。
众口铄金,言
之凿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才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
而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苏摩从水里爬上岸来,踉踉跄跄挤入了人群里——有一辆金色的马车正从眼前驶过,风微微吹动绣金的垂帘,金钩摇晃,露出了里面穿着华贵衣衫的美丽少女。
残月还悬在天际,黎明前的微光里,那个明丽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从全身都笼罩在绣金霞帔里,美得宛如不真实。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喊起来,“姐姐!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大声呼唤,可毕竟人小力弱,声音被喧闹的喜乐声覆盖了过去,庞大的车队并不因为他而有丝毫的停滞,还是照样飞驰而过。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车队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驾华丽的马车。
侍卫立刻将他从人群里推搡了出去,厉叱:“小兔崽子,居然敢冲撞车队?还不快滚?”
“且慢!”很快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发现了他的身份,立刻道,“这是个鲛人!他的主人呢,怎么放奴隶出来乱走?快抓起来!”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却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将垂落的帘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帘子下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
丽,如同火焰一样跳跃——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苏摩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惊喜万分,伸出细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这里!”
然而,朱颜的眉头微微一扬,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她沉下脸来,手忽地往回一收,帘子啪的一声重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再也看不见。
孩子的身体忽然僵硬,然后开始剧烈地发抖。
刚才……刚才姐姐说什么?“又是你”?
苏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帘子,手指竟然不能动上一动——这一路,他历经千辛万苦,横渡了镜湖才来到这里,此刻要找的人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马车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照顾过自己的盛嬷嬷。那个老人语气比较温和,似乎还想唤起朱颜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听,那小家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蛮可怜的。”
朱颜的语气却是冰冷:“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把孩子钉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进了心脏,再无余地。
盛嬷嬷还想替他求情:“那些侍卫,只怕会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该!”然而朱颜不为所动,声音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钱打发他走吗?怎么这
小兔崽子居然还不识相,不但不走,还非要闯到这里来?”
“姐姐!”苏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熟悉的人嘴里说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地铺了过去,一伸手、将那一道帘子扯了下来,失声问,“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马车里的朱颜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转过头,怒容满面,“还不快把他拉开?万一被人看到了一个鲛人小奴隶叫我姐姐,我们赤之一族的脸往哪里搁?”
听到了郡主的命令,侍卫们立刻冲了上来,抓住了孩子细小的胳膊。
“你说谎!”然而苏摩却挣扎着,失声大喊,声音发抖,“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扔掉我的!你看……这是你派来的纸鹤!”
孩子抬起了手,竭尽全力将细小的胳膊抬起——在他展开的掌心里,捏着一个稀烂的纸鹤:被血染红、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状,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几乎揉皱成一团。
坐在马车里的朱颜一眼瞥见,表情忽然大变!
“这是你的纸鹤!”苏摩看着她的表情,眼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颜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她脸色苍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似乎时间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苏摩可以看到她眼里的
表情是凝结的,手指是凝结的,甚至连此刻吹过的风、涌过的浪,身上飞舞的华丽的霞帔,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仿佛镜像凝结,如此诡异。
“怎么回事?”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隐约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止不住的惊骇,“这纸鹤是从哪里来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里带进去的——”
“该死,我们忘了好好检查一下。”
“什么?这东西居然被他带进了幻境里去?这下糟了!”
谁?谁的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复国军的那几个长老?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经追过来了吗?
那一瞬,苏摩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甚至想下意识地拔脚逃跑,远离人群,躲藏回镜湖之下的水里。
然而,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又骤然开始,恢复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梦呢?这是什么破纸?”朱颜变了脸色,蹙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还不快滚开?”
只听唰地一声,竟然是一条鞭子抽了过来,将他手上的纸鹤抽得稀烂!苏摩来不及缩手,手心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惊地看着她,颤声:“你……你以前说过的话,难道是在骗我?”
“骗你又怎么样?小孩子家家,脑子没长好,跟你说什么都当真了?”马车里的朱颜
冷笑了一声,又扬了一下鞭子,嫌弃地嘀咕,“赶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贱……还不快滚?”
“骗子!”苏摩忽然冲向了马车,厉声,“你这个骗子!”
“快拉开他!别让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扑到郡主的身侧,侍卫们应声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孩子出奇的倔强,任凭侍卫们拳打脚踢,死活都不喊出一声痛。然而马车里的朱颜看着这一切,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泄了,再不挣扎。
“小兔崽子!”侍卫长终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下属大喊,“给我送到西市里去!”
什么?孩子吃了一惊,大叫着重新拼命挣扎起来——这些空桑人,难道准备把他送去西市、当做奴隶卖掉吗?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求助似地看着她。
只要马车里那个锦衣玉食的空桑贵族小姐说上一句话,就能扭转他被贩卖为奴的命运——然而,朱颜却根本没有用眼角的余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这个鲛人小奴隶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苏摩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挣扎。
“姐姐。”他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孩子忽然间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蜂拥而上的侍卫
们按住他,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拳脚如雨。额头被打破了,血从眼睛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孩子的眼睛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然而这一次,无论怎样的痛彻心扉,他再也没有开口喊过她、求过她。
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如此的疼痛彻骨,难以忘记。
当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气后,那只稀烂的纸鹤从他的掌心里掉了出来,展开了折断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转,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对温暖的奢望。
—
“停!”泉长老忽然间收住了手势,向着另外两位长老厉叱,“快停!”
三位长老停住了咒术,放下手臂,瞬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阵法一撤,井台上繁复的咒语上的金光开始暗淡下去,却依旧围绕着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墙将其围困。
古井无波,上面映照着种种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后凝固的影子,是掉头离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拥而上殴打孩童的侍从,几乎像是真的一样。
而苏摩沉睡在幻境里,一动不动。
“进行得很顺利,”清长老愕然,“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有点担心,”泉长老在井台上凝视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丝焦虑,“这孩子……为什么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涧长老冷冷道,“他终于相信对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这里最
合适。”清长老赞许地颔首,“到这里为止,这个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后印象,和这个孩子的记忆非常吻合。天衣无缝。”
是的,无论是实境还是幻境,在这个孩子日后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极其痛苦的记忆,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就这样斩断一切纠葛,才算是干净利落。
三位长老从井台上往下看去,这口井如同一只深不见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缩着,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的胎儿,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松开了,掌心里捏着的那只纸鹤飘浮了起来,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断的翅膀,渐渐变成了一团烂纸。
“也真是倔强,”泉长老叹了口气,“居然一直留着那只纸鹤。”
“是我们的疏忽。”另外两位长老低声,“我们已经把他软禁在这里有一段日子了,以为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却没有发现他居然带了这东西在身边!”
“那纸鹤,真的是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来的?”泉长老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
有一点光从黑暗深处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锁!
“那是……”泉长老怔住了,失声,“纸鹤?”
那只被皱巴巴的、支离破碎的纸鹤,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过来!
“糟糕
!”泉长老失声,手指飞快地一弹,一道白光呼啸而出,追向了空中飞去的纸鹤,想要把它当空焚烧为灰烬。
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那只纸鹤从古井幻境中飞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么?这、这是……”三位长老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看着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苏摩紧闭着眼睛,消瘦苍白的小脸上镌刻着绝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他虽然克制着没有喊出“姐姐”两个字,心里的力量却增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那样强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残破的纸鹤才会瞬间复活!
——带着孩子不熄的执念,破空飞起,去寻找最初的缘起。
“现在怎么办?”另外两位长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询问。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长老却是处变不惊,低下头看着古井幻境里沉睡的孩子,“这孩子非常倔强孤僻,心里只要还有一念未曾熄灭,就永远不会放下这一切、成为我们的海皇。”
“难道还要再继续给他施用大梦之术吗?”清长老有些没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窍流血蜷成一团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梦幻境的那个人,最终精神崩溃,再也没有醒来。”
“不会的。”泉长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这么容易就崩溃了,那也就不是我们的海皇了。”
“……”另外
两位长老无语。
泉长老低声催促:“快,我们要趁着那些空桑人还没被惊动,把这个大梦之术完成!我来主导接下来的梦境,你们继续配合我——”
三位长老悄然移动,重新守住了三个古井的方位。
随着祝颂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闪耀,编出了深不见底的幻境。
—
漫长的噩梦,似乎完全没有醒来的时候。
被赤王府的侍从们拳打脚踢了一顿,苏摩觉得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在痛得几乎碎裂中昏迷了过去,再无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铁笼子禁锢着他瘦小的身体,脸压在了笼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满脸都是青紫色的压印。然而,在一睁开眼睛的瞬间,苏摩就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瞬间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叶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隶市场。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其间的痛苦屈辱,多年过后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发抖。尽管后来,他逃出了那个牢笼,但那个噩梦却还是日日夜夜归来,在夜里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从骨髓中发抖。
小小的孩子几乎穷尽了一生之力,才逃离这个噩梦般的牢笼,可没想到在五十年后,居然又辗转回到了这里!
孩子虚弱地喘息着,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店,光线暗淡,房间里层层叠叠堆着大约十六七个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鲛
人:那些同族个个消瘦苍白,年龄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每个鲛人无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关在手臂粗的铁笼里,身边放着一盆水、一碗饭,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隔壁笼子有人关切地问。
那是一个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刚刚分化出性别,看上去如同人类十五六岁的少女,然而却还不曾在屠龙户手里破身,拖着一条鱼尾,看上去分外怪异,正攀着铁笼殷殷地看着隔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孩童。
苏摩侧开了脸,不想和对方的视线触碰,飞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处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卖到了叶城的奴隶市场!
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姐姐”的人,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发起抖来,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栗,连带着锁住手脚和脖子的铁链都不停颤着,敲击在铁笼上发出细密的叮叮声。
“怎么了?”隔壁笼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惊,“你很冷吗?”
孩子没有回答,咬着牙压住了颤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要怎么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个曾经发誓过要照顾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无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离的那个地狱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鲛人少女看着这个孩子,
道:“我叫楚楚,你呢?”
苏摩还是蜷缩在笼子角落,发着抖,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宛如一只重伤垂死的小兽,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冲动,压根没有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你都昏过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饿坏了?”那个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没有怪他,只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六十几岁吧?那么小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唉……饿坏了身体可不行,快吃点东西吧!”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瓷碗:那里面只有一点浑浊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鲜的水草和发臭的贝类,哪里是可以吃的食物?
显然看出了孩子脸上的厌恶,楚楚叹了口气,只听轻轻一声响,有一个东西被塞了过来。
“喏,吃这个吧!”楚楚轻声道,“这个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识地张开手,发现被塞过来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喷喷的小鱼干,不由得愕然,抬头看了隔壁笼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孩子吃了一惊:这个鲛人少女,为什么看上去竟然颇有点像某个人……
对,是像如意……后来去了星海云庭的那个如姨。
五十年前,当他在囚笼中长大时,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变幻,无声地柔软了起来。
“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货,平时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顺从地咬住了烤鱼吃了下去,鲛人少女
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记着千万别顶撞他。”
孩子没有理会她好意的叮嘱,只是双手捧着烤鱼,埋下脸拼命地啃,很快鱼便变成了一根鱼骨,而孩子的半张脸上也沾满了碎屑。
“嘻嘻……花脸小馋猫。”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柔软冰凉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脸,温柔地擦拭。苏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来那是鱼尾,隔着笼子从缝隙里伸过来,如同灵活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没见过长鱼尾的鲛人吗?”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为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苏摩没有回答,侧过头去、不让她继续摸。
“我是在碧落海里长大的……刚刚被抓到云荒来,”楚楚叹了口气,“你没见过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宫殿,在夜里,无数的大蚌会浮出海面,迎着星空开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简直是陆地上人做梦都梦不见的美景。”
那个少女的声音飘渺而传神,几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遥远的故乡图画。苏摩听着听着,眼里的阴郁灰暗渐渐消逝,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约可见的火种。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乡
。
这一生,他是否还有机会从陆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声音绝望而哀愁,“灭亡了我们海国,还把鲛人抓来当奴隶!都已经几千年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苏摩怔了一下,心里竟隐约一痛。
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从如姨的嘴里听说过!
然而,他们两个人隔着笼子刚说到这里,横空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哈哈,有人推开门,道:“爷,您的运气真不错,这次店里新到了一批刚刚捕获的鲛人——您看,都是顶顶新鲜的货色,足以媲美星海云庭里的美人儿呢!”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挨个笼子地看过来。
“星海云庭?”客人冷笑了一声,“你这里的破烂货,还能和那地方的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笼子里关着的各个鲛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破身都没破,甩着一条鱼尾就拿出来卖?贾六,你该不是又赌输了,连找个屠龙户的钱都没了吧?”
“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刚从海里捕回来的。”店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带着几分猥琐,点头哈腰,“爷您看中了哪个,马上送去破身、劈出两条腿来,包管又长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个黄褐面皮的空桑商贾,熟练地打量着陈列在面前的货色,显然从事奴隶买卖已久,伸出手探入笼子,将一个个垂着头的鲛人拉起
来看,嘴里道:“贾老六,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怎么这一批都是歪瓜裂枣?”
“爷,您是老顾客了,”店主连忙赔笑,“价钱好说。”
“贾老六,看来你真的是赌得当了裤子啊。”客人一边冷冷说着,一边挨个仔细地挑选打量,嘴里道,“价钱便宜也没用,这次是为叶城城主选几个自用的鲛人奴隶……嘿,人家什么眼界?这些货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风麟大人?他……不是要成亲了吗?”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声,“以前城主喜欢去星海云庭,不过成亲以后碍着赤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大方便再去了,只能多畜养几个奴隶在外头——空桑贵族,谁不养几个鲛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连忙点头,“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最终将眼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笼子,忽然眼前一亮:“哟,这里还有个雏儿?”
孩子竭力想要往后躲闪,然而身体虚弱到连动一下都乏力,只能拖着沉重的镣铐挪动着,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然而,一只肥胖的手却飞快地伸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嘿,这可是一个绝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苏摩的头发,将孩子的脸扯得向上仰起,转向客人,“爷,看到了没?多漂亮的孩子!见过这么美的脸蛋吗?”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脸,
也流露出惊艳的表情,然而神色转瞬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纪太小了,身体也都是疤。”
店主连忙道:“不小!别看外形只有六十几岁,可您看一下骨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养个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为所动,“我买它过来干嘛?留给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点脱手早点变现,可不想攒个传家宝。”
“这……”店主苦着脸,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而且,光脸长得好有什么用?”客人打量着笼子里的苏摩,继续挑刺,嘴下不留情,“身体那么瘦小,腹部伤痕累累,背上还全是黑色的胎记,谁买了谁赔钱——贾老六你是怎么搞的,捡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心寒了一半,气哼哼地松开了手。苏摩得了自由,立刻缩回了笼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空桑人,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客人心机深沉,暂时先放开了苏摩,眼睛一转,落到了隔壁的笼子里,脱口道:“这个女娃子倒是不错。”
“嘿,有眼光!”店主连忙点头,一把抓住了笼子里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这是从碧落海深处刚刚抓回来的鲛人,产地最好、血统最纯!年纪也合适,刚刚一百五十岁,脸蛋娇嫩,身体也完美!”
只听唰的一声,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发抖,却不
敢反抗。少女的身体美丽如玉石,细腻得看不见一丝瑕疵,微微发着抖,腰身以下曲线优美,赫然是连着一条覆盖着薄薄蓝色鳞片的鱼尾。
“唔……”客人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爷,实在是太少了!”店主一听,连天叫起苦来,“为了把她运回来,光给船家就付了五百个金铢的船费呢!”
“八百。”客人丝毫不让步,“只是个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龙户给她破身还得花好几百。而且万一腿劈得不正,这钱可就都白费了。”
“一千?养了也有半年了,爷好歹让我赚一点。”店主试着还价,苦苦哀求,一把抓过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要不,我把这个孩子当添头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动,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却还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连忙点头,“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随从进来,将笼子里挑选好的鲛人拉出来。楚楚一直在发抖,拼命用手掩着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进了另一个新的笼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个空,匆匆地对着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说了一句:“别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顾不暇的鲛人少女殷切地看着这个孤独瘦弱的孩子,低声道,“还好我们是一起被买走……这一路上,我会
照顾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记忆中的如姨,竟然让苏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的冷冷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还记着要照顾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族?
同样的亡国、同样的奴役,同样的千百年来悲惨的命运。
就是因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惨境遇,才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吗?
当那些随从过来想把苏摩拉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发了,如同一只小兽一样地从笼子里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随从怒喝了一声,虎口上流下了鲜血。
“怎么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话音未落,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剧痛,鲜血从额头瞬地流了下来。
“滚!”孩子拿起笼子里盛水的粗瓷碗,用尽全力对着客人砸了过去,厉声大叫,“不许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空桑人!”
客人惨叫着跌倒在地,额头裂了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随从们蜂拥而上,怒喝着,一时间整个店里鸡飞狗跳。
苏摩被几条彪形大汉从笼子里拖了出来,由客人带头,围在中间轮流痛打。店主知道这个小兔崽子闯了祸,虽然惊惧,却不敢上前劝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来,拼命地扑过去挡在了孩子的面前,却竟然是楚楚。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拖着一条
鱼尾在地上挣扎,苦苦哀求:“各位爷,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呀!别打了!”
然而,在气头上的客人哪里管得了这些?一个兜心脚过去,便将劝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没有双腿的鲛人摔倒在地,无法起身,只能拼命扑腾着,弯下身体挡住孩子,咬着牙,忍受着如雨而落的拳脚。
“没事的,”楚楚咬着牙,安慰着怀里的孩子,美丽的脸却因为一下下的击打而痛苦得变了形,颤声,“忍忍就过去了。别……别怕。”
话音未落,有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下去,一动不动。
“哎,哎,爷快别打了!仔细手疼!”店主眼看鲛人要死了,这一回终于急了,“打死还脏了您的手呢!”
最终,客人什么都没有买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脚走,店主一把将倒在地上血流满面的孩子拖了出来,“闯祸精!触霉头!看我不打死你!”
苏摩被从楚楚的身下拖出来,却一动不动。孩子的脸上全是血,几乎糊住了眼睛,但却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个鲛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断了,内脏也受了重伤,大口的血从嘴里喷出。
在屠龙户赶来抢救之前,便中断了呼吸。
苏摩呆呆地看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丽娇嫩的容颜在
死亡的瞬间枯萎,看着她拖着一条鱼尾,渐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停止呼吸……她微闭的眼角噙着两滴泪,渐渐凝结成水滴状的珍珠,晶莹圆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细微无声。
尾鳍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的不动。
店主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将她踹开,然后俯下身捡起了那两颗珍珠——这个像如姨一样对待他的年轻同族,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碧落海,连最后一滴泪也被空桑人捡了回去,当做珍珠贩卖。
可是苏摩怔怔地看着,脸上并没有表情。
“你这个灾星!你怎么不去死?”店主眼看店里唯一的摇钱树倒了,气急败坏,把惹祸的苏摩几乎往死里打。然而孩子不闪不避,就这样承受着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啪的一声,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断裂,苏摩跌倒在地。
“这该死的小兔崽子!邪性!”店主气馁了,精疲力尽地扔掉了棍子,指着他骂,“养着也是白费钱,卖也卖不掉,这么打却连滴眼泪都不掉,也不能收集鲛珠去卖钱——养这个家伙有什么用?还不如扔了得了!”
“扔了可惜,”旁边有恶仆出主意,指着孩子湛碧色的双眸,“至少这孩子还有一双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对极!我怎么差点忘了?鲛人全身都是宝,这一对眼睛挖出来好好炮制
、还能做成凝碧珠,卖上个几百金铢呢!”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么?”店主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又要攻击人。
可苏摩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话不说抬起手,将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自己的眼睛!——鲜血从眼中流下,殷红可怖,孩子本来绝美的脸刹那变成了恶鬼。
店里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呆若木鸡。
“滚开!你们这群肮脏的空桑人!”苏摩双目流下殷红的血,握着尖利的碎片,对着那群人厉声,“我再也不会听你们摆布!你们这些空桑人,永远、永远不要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
血如同两行泪,划过孩童的脸,触目惊心。
………………
当孩子在幻境里用尽全力喊出那句话时,古井外的三位长老齐齐失色。
海皇竟然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长老惊呼一声,双手在胸口交叉,“快结阵!”
那一刻,他们能监控到这个孩子的心里涌现了巨大的毁灭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充斥了整个“大梦”之中——那种力量充满了恶毒憎恨,恨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化为齑粉,和他自己一切归于寂灭!
然而,不等他们再度结阵,巨大的念力从水底轰然释放,如同呼啸的风暴,转瞬扩散而来。在一声巨响之中,古井彻底碎裂,连同那些镌刻着符咒的
井台、都顿时四分五裂!
海国三位长老如受重击,齐齐朝外跌倒。
“怎……怎么了?”清长老失声,然而刚一开口说话,就有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样,剧痛无比。
“咳咳……”泉长老也是咳嗽着,忍住了咽喉里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断断续续,“大梦之术……是双向的,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意志加倍传达给他,他、他也可以把自身的意志传达给我们——这个孩子潜在的力量比我预计的更加强烈百倍……我们控制不住他!”
刚才他看到这个孩子在幻境之中释放了纸鹤,用惊人的意志力对抗他们,死活不肯熄灭那一点希望,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海皇血统尚未觉醒,居然差点就破掉了他们联手的幻术!
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为了彻底征服这个孩子,他迅速将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调到了最大,以最残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蚀和渗入孩子的心灵,以求压倒他心中尚存不灭的一念。
——这个孩子终于崩溃了,失去了对空桑人的所有期待。
然而,他却没想到、当这个孩子崩溃后,忽然间做出了这等不顾一切的举动!绝望的海皇,竟然在绝境之中也毫不屈服、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国的三位长老齐齐瘫坐在地,身负重伤。
古井坍塌,苏摩飘浮在冰冷的水底,脸色惨白如纸,蜷缩着一动
不动,仿佛黑暗水底的一个小小的苍白泡沫——孩子全身发抖,双眼紧闭,然而却有不绝如缕的鲜血从眼里沁出,将整个身周都染成了血红!
看到这种情况,泉长老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从碎裂井口一跃而下,将水底的孩子托了起来——在离开水面后,苏摩紧闭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清晰的血痕。
另外两位长老大惊失色:“这孩子……真的受伤了?”
明明是幻境,为何还能真的受到伤害?
“大梦之术可以杀人,伤人又岂在话下?”泉长老抱着孩子从井里浮出,神色异常紧张,“得赶紧给海皇治疗——不然他的眼睛可能从此就要瞎了!”
三位长老簇拥着苏摩从坍塌的古井旁离开,然而,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如意。
她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面,此刻听到巨响便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一眼看到蜷缩在长老怀里的苏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摩,发现怀里的孩子双眼里全是血,失声:“他、他怎么了?”
“这孩子……”泉长老微微咳嗽着,低声大概说了一遍。
如意听着,脸色越来越惨白,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孩子。她几乎要冲口而出地斥责,想起了三位长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只有泪如雨下。
“唉……的确是我不好,”一贯威严强势的泉长老叹了口
气,罕见地低头认了错,“我操之过急了——海皇毕竟还是个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在瞬间完全就相信、接着就崩溃了。”
听得德高望重的长老如此说,如意心里那一口气更是无法发作出来,她只能抱住了失去神智的孩子,将他脸上的水珠连着血泪一起擦拭干净。
那个小小的孩子蜷缩在那里,全身冰冷,一动不动。
——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联手毁灭了他,把他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将这个孩子的心拉回自己的阵营,她利用了这个孩子对自己仅剩的信任,连同长老们一起设好了这个局,将他诱入其中,一步步逼到了崩溃。
然而却没想到,当他放弃了心中执念的时候,同时也自我毁灭了!
“苏摩……苏摩!”她在孩子的耳边呼唤。然而他一动不动。
“他……他不会死了吧?”如意忍不住内心的惊恐,颤声。
“如果这样轻易就死了,就不可能是我们等待了几千年的海皇了。”然而泉长老却只是镇定地回答了一句,将满脸是血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怀里,“我立刻让人去找大夫,你在这里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一旦他醒来,立刻禀告。”
“是。”如意颔首领命。
“这事情不能出一点的纰漏,否则前功尽弃。”泉长老想了一下,又附耳在如意身边交代了几句,细细叮嘱,“如果他醒来问起,你就按我说的
回答,千万不可以错一个字。”
“是。”如意点头,默默地看着孩子,心痛如绞。
那个瘦小的孩子在她怀里、以胎儿的姿态蜷曲成一团,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痉挛,仿佛沉湎于某个不能醒来的梦境之中,紧闭的眼睛里两行血泪汩汩流下,不知道是在不停地流血、还是在不停地流泪。
苏摩……苏摩,你是在噩梦里被魇住了吗?
在那个无边无尽的梦境里,天地都是黑的,连唯一的一点温暖也冻结了——那么小的你,孤独地沉在冰冷的水底,还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从崩溃之中苏醒吗?或许,就这样永久地闭上眼睛、不肯醒来?
你是我们的海皇,是鲛人一族的救星,是我们怎么也不能放弃的希望。
——可是,我们对你又何其残忍啊!
———————————
如意抱着昏迷的孩子回到了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这里是一间单独的卧室,位于后院,和其他鲛人孩子休息的大棚隔了开来,非常安静和私密。她给苏摩盖上了被子,打来温水,细细地洗净了孩子脸上的血迹,低下头端详孩子消瘦的脸颊,长长叹了一口气。
鲜血可以洗净,然而,失明的瞳孔却永远不能恢复。
——就如这个孩子遭受到毁灭的心。
这一次,三位长老联手对苏摩施展了禁忌的“大梦之术”,却造成了这样惨烈的后果——那个强烈的幻术和由
此带来的心理暗示,将作为潜意识、永久地沉淀入苏摩的内心最深处,潜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记忆,重塑他的人格,将仇恨空桑的种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疯长,直到种出遮天蔽日的毒蔓来。
她固然不愿意让那个郡主将苏摩的心拉走,可是,用这样暴虐残酷的手段对付一个年幼无助的孩子,却也是超出了她的预计。
复国……复国。
为了那个遥远的梦想,已经牺牲了许许多多的鲛人,如今,连这个孩子也是要被牺牲了吗?
如意坐在黑暗里,茫茫然地想着,心如刀绞。
—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摩似乎醒了,还没睁开眼,便一把甩开了她的手,用细小的胳膊撑起身体,往后缩去。
“别怕,是我,”她连忙扶住了孩子,轻声在他耳边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听到“如姨”两个字,苏摩再度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已经不再抗拒。
如意松了口气,放心了大半——显然,经过这一次大梦之术,这个孩子心底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又加强了许多,再也没有之前的排斥。
苏摩在她的怀里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问了一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我记得自己……明明在叶城的西市。”
“是我们把你救回了这里,”如意按照泉长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长老们发现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后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
找到你,把你救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差点被空桑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这这样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梦之术里的一切,和已有的虚假记忆丝丝入扣,让这个孩子再无怀疑。
果然,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苏摩便沉默了下去。
“这样啊……”孩子喃喃地说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终没有再问起过“姐姐”。
泉长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个大夫并没有申屠大夫那样高明的医术,一看到孩子的情况也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推辞,表示力不从心。如意一直关切地照顾着他,那些同龄的孩子,比如炎汐、宁凉,也是不是的来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孪生肉胎,如同抱着一个奇特的娃娃,失明的双眼空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
他用细小的胳膊将自己圈了起来,深深埋首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体呈现出胎儿般的防御姿态,既不吃东西,也不动弹,整个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发瘦小,四肢纤细得仿佛是琉璃制成,由内而外地布满了裂痕——有时候,如意甚至不敢触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动,那个满身伤痕的孩子就会喀拉拉的裂开,碎成千百片,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样。
泉长老来探视,看到孩子如此的近况也不由暗自吃惊,低声吩咐如意,“这样下去可不行,无论如何得让他吃点东
西。”
“这个孩子不肯。”如意眼里充满了泪水。
“蠢!你就不能强硬一点?按住他的脑袋、灌他吃下去!”泉长老气急,呵斥,“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活活饿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长老的吩咐。
在这个孩子心里,这个世界已经全然坍塌了。如果连她也对她暴力相向,他会不会彻底的崩溃掉?
“听着,如意,我们不能失去他,”泉长老语重心长,教训这个多年来一贯忠诚的战士,“他是我们的海皇……我们几千年来一直等待的人!无论如何,你要保证这个孩子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眼里满是悲哀——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比死了还悲惨千百倍?”
等泉长老走后,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转身回到房间。
然而,刚推开门,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荡荡,整个房间也空空荡荡,那个一直孤僻缩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见了!
“苏摩!”她失声惊呼,一把推开了虚掩的窗户。
眼前是一条血色的带子,绵延往前,无休无止。
趁着她不在,那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悄然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后的墙根下。屋后是一片碎石地,苏摩嘴里咬着那个由孪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着在地上爬行,双手双脚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鲜血,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却头也
不回。
如意刚要将他拉回来,不知为何,却竟然犹豫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拼命地爬着,无惧伤痛、无惧流血,不顾一切地离开——仿佛是离开一个水深火热的魔窟一样。
如意看着这一切,全身发抖地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终于无法抑制地痛哭出来:“苏摩……苏摩!”
她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孩子。
“放开我!”苏摩眼里露出了阴沉的愤怒,刚要拼命挣扎,却发现她并没有将自己抱回房间里,而是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意带着孩子来到了那一口古井边,推开了堆在地面上的碎裂的石块。
在大梦之术破灭后,写着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压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扫,犹如地面上露出了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脉由于失去了术法控制的作用,重新恢复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动了起来,通向了镜湖。
如意放下了苏摩,轻声:“去吧。”
什么?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用没有神彩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带着疑虑和戒备。
“几千年后,虽然宿命选中了你,可是,你并不想成为海皇。”如意悲凉地微笑,凝视着孩子消瘦的小脸,心痛无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会死——你是宁可死、也不会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是不是?”
苏摩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显出一种桀骜锋
锐。
如意抬起手,一处一处地用术法治愈手脚上的擦伤,轻声:“那些族人,包括长老,并不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请你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们……他们只是对自由有着过于狂热的执念。”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哽咽。
苏摩默默地听着,抬起枯瘦的小脸凝视着她。
最后一个伤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对那个孩子道:“好了,去伽蓝帝都找你的姐姐吧!”
“不,,”苏摩却忽然开了口,一字一顿,“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姐姐。”
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如意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
——原来,三位长老的秘术毕竟还是生效了?
“不过,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苏摩的声音平静,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酷,“我不想被你们关在这里,被逼着当你们的王——宁死也不。”
如意怔了一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你的自由。”
苏摩停顿了片刻,喃喃重复:“对,自由。”
孩子仰起了脸,空洞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坚决:“我要的,就是这个。”
如意心里一震,不由得轻声叹息:“那么,就快走吧——趁着现在没人看到。但你千万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贩卖奴隶的空桑人手里了……”
孩子没有说话,忽地抬起了手,循声摸向了她的脸颊。
“如姨。”他叫了她一声,小手冰凉,“放走了我,你怎么办?”
没想到这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会问这句话,如意心里一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长老们也不会因此杀了我的。你……只管去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终于点了点头,转身跃入了水中。
这一次离开,他依旧是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
只听轻微的一声响,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涟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如同一只黑沉沉的眼睛——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终于从漆黑的水底真正离开了,如同一尾游向了大海深处的鱼,很快便不见踪影。
他将去向何处?他又会经历什么?他的人生、会延续到哪里?
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够知道的。
那之后,如意便失去了苏摩的下落,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离开叶城复国军的秘密据点之后,漂泊到了何处,又经历过怎样的辗转流离。
直到七十年后,当云荒大变来临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才再度出现,站到了在历史舞台的中间——那时候,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年,俊美如神,阴郁而冷漠,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紫宸殿的中央,搅起了整个云荒的动荡。
一如预言所说的:这个孩子倾覆了天下。
又过了一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几度变幻,每个人的人生随之跌宕起伏。她被贬斥、又再度启用。随后,她去往了东泽十二郡,奉命施展美人计,不料却真正爱上了那
个异族的总督。
而她训练过的那些鲛人孩子们纷纷长大了,炎汐、宁凉、潇、湘、碧、汀……一个个都成为了优秀的战士,各自奔向战场,用自己的一生、写下了鲛人复国的血泪诗篇。
而她,来到桃源郡开了一家赌坊,一边经营生意、募集资金资助着复国军,一边等待着什么——终于,在某一日,云荒东面的慕士塔格雪山上发生了一场雪崩,有来自万里之外的异乡旅人抵达。
而那一行人里,有着她日日夜夜祈祷期盼的人。
那个叫做苏摩的孩子,终于归来了!
时隔上百年,在重逢的时候,阴郁冷漠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游历了天下六合,历经无数沧桑、双眸依旧没有神彩,整个人却光芒四射,望上去俊美如神祗。在他的十指间,有引线垂落,交缠如宿命,而另一端、牵着由孪生弟弟做成的傀儡人偶。
——他成了一名傀儡师。
归来的人凝望着久别的她,湛碧色的眼眸依旧空空荡荡。
“如姨,你还在等我吗?”他开口,用熟悉的称呼对她说,“我回来了。”
“海皇!”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出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沧海桑田都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