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南朝的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云云之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七八,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注:来自《韩非子》)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
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北朝太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他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的时代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刚过了中秋。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长得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
那女客却摆摆手,只说了一声“不必这样叨扰”,便径自进门,找了个靠门的小角坐了下来,面冲大门,像是要等人。
鸿运客栈中颇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几个小跑堂的行将要练出飞毛腿来,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脚下都带着功夫。女客随便点了一碗热汤面,显然是饿了,面端上来便一直将自己沉在热腾腾的白汽里,一边吃,一边听旁边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间商人居多,铜臭气甚足,三言两语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嘘自己进项,不知真的假的,听着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眼上比划了一下。
有人小声道:“铁面魔?”
正在喝汤的女客顿了顿,偏头看过去,插话道:“那个什么……铁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么?怎么也跑到东边来了?”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旁边有人急着发问道:“快别废话了,然后呢?”
“那铁面魔沿途截下他们,要从每个人的人头上抽上七成的‘过路费’。”那尖脸汉子道,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那朋友胆小惜命,眼见不好,便认了倒霉,他们倒也没有为难,点了数目便放行了,还有拒不肯认与讨价还价的,一个没剩,通通被那铁面人的鬼虫子吸成了人干。”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好一会,有人道:“我听人说那魔头也并非所向披靡,当年在永州,曾经败走‘南刀’手下。”
角落里的女客本来正在喝汤,闻言立刻呛了一口,她汤里加了一把辣的,呛得眼眶都红了,忙去摸茶水,好在众人都各自发各自的愁,没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将放在一边的长刀收到桌下,挂在自己靠墙一侧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间的一个荷包,她想了想,将那荷包也解下来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座中有人低声叹道:“可是这些好了不起的大侠们如今又在何处呢?你们说说这个世道,降妖的闭门不出,几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横行四处,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声名……唉,前些年老有谣言说霍连涛霍堡主欺世盗名,是害死兄长的元凶,我瞧着,现在还不如他老人家在世的那会呢,好歹大家伙有个主心骨,现在可好,你们说霍堡主是伪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伪的,倒也给大家伙出头说句公道话呀。”
角落里的女客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手中的汤匙悬在碗上,好一会没动。
突然,鸿运客栈大门又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没带任何雨具,浇得一头一脸湿透的雨水,脸色惨白,眼角带着一点淤青,长得相貌堂堂,神色却颇为紧张。他进门时站在门口,先颇有敌意的将整个客栈大堂中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这才紧绷着双肩,提重剑走了进来,不少胆小的以为他是来寻仇的,原本低声说话的也跟着静了静,谁知此人进门时竟不小心被客栈门槛绊了一下,脚步登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大手扶在墙上,半晌,才喘匀这口气。
这么一看,倒又不像是寻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杀的。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冲他一伸手,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离得远的人都没看清,店小二却面色一变,十分恭敬地说道:“失敬,您快里面请。”
那男子摇摇头,递过一把碎银并一个酒壶,说道:“不了,我还赶路,劳烦替我加一壶酒,包些个干粮肉干路上吃,我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劝,应了一声,接过酒壶,却没拿银两,一溜烟地跑去后厨。
浑身湿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挺直腰,似乎想找个地方暂时歇脚,可是四下一看,众行商无不面露迟疑,纷纷移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却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见了颇为腻歪,好一会才在门口角落里看见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独行女客一桌。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声道:“姑娘,我坐一会,歇个脚可使得?”
那姑娘没说什么,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男子膝盖好似陡然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下来,蹭得椅子“吱”一声尖鸣,整个人往旁边墙上一靠,就这么会功夫,他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店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干粮,卤肉切片,厚厚实实地夹在当中,壶里灌了驱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过来那男子身边,小声唤道:“客官,客官。”
男子却只是闭着眼,恍若未闻。
“哎,”同桌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闻见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晕过去了。”
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时贪玩,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周翡他们私自离家,回去纵然有周以棠保驾护航,还是挨了大当家一顿好揍。李妍从小受宠,基本没什么挨揍的经验,不料攒到了十四五岁大,“胡”了一把大的,据说当时她鬼哭狼嚎之音绕梁三日,余音经久不衰,吓坏了四十八寨山中一帮小弟子。
从那以后,李妍终于在习武上少许用了点心,年初,她总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纸花的成绩,险而又险地拿到了她的出门令牌。
这还是李妍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办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东走一路,这是寨中例行“把脉”——几年前四十八寨暗桩大规模沦陷后方才有的规矩,先头在寨中发一批信件,派几路弟子,随着信件路线暗访途中暗桩,“把脉”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径每个地方的时候盘旋几日,信走他们便走,见无异状即可离去。
李妍他们走的便是直入东海的一线,济南府正好是最后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们,头一次出门的时候也只是个跟班的任务——虽然后来机缘巧合地变了性质——因此李妍这次出来,只是跟着李晟熟悉路线,除了给她哥没事训斥两顿,什么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见了什么,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鸿运客栈里等。
李晟本意是打发她自己去不到半里远的小客栈里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谁知李妍从小到大,除了被杨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没有离开过寨中长辈与哥姐身边,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丢下,好似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笼的金丝雀——恨不能立刻扑腾着翅膀上天撒欢,又隐约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极力装出一副饱经世事的淡定模样,将济南城中小小的鸿运客栈当成了探险的地方。
她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见他面容灰败,唇色发青,果然十分不好。这一晃动,他搭在腰腹间的胳膊掉了下来,腰腹间有血腥味传来,再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将黑衣都浸透了些许,着实是受伤不轻。
店小二颇觉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向掌柜张望了一眼。
鸿运客栈的掌柜是个小老头,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确实精光内敛,是个内家高手。掌柜冲店小二一点头,便另有个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帮忙,将这男子搀下去。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好似有一大群人冒雨疾行而来。
李妍突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一低头,三口两口便将剩下的汤面灌进了肚子。她嘴还没来得及抹干净,便见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臂伸得长长的,面无表情地举着一块令牌,倨傲地亮给大堂中众人看。
李妍耳朵极灵,瞬间听见好几声低低的抽气声,老远的地方有个人小声道:“我的娘,北斗怎么来了!”
李妍睁大了眼睛。
只见北斗令牌开路,后面跟着好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后分两列而立。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给他撑着伞,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绛红官袍,脚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庄得能直接去上朝。
现存四大北斗,李妍见过两个,但听闻沈天枢是个形容枯槁的独臂人,形象与这官老爷似的中年人对不上,她便寻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开阳?
这群人一进来,客栈中顿时鸦雀无声。
那行脚帮的掌柜也顾不上再端着算盘在柜台后面装神,忙三步并两步地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揖到地,说道:“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并无违法乱纪之事,该捐的也早早捐了,从未拖欠,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穿红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事我们就不能住住店?”
掌柜额角露出一点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爷们不嫌弃咱们小店寒酸……哎,来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摆手,公事公办地板起脸道,“北斗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退避,碍事的视同同伙处理!”
李妍听了“钦犯”二字,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眼前这怪客腰上的伤,她来不及细想,仗着自己躲在角落里被一帮人挡着,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凉水,手腕一翻,将半杯凉水一滴不浪费地泼到了那男人脸上。
重伤的男子不知被追杀了多久,被泼醒的一瞬间已经清醒,目光如炬。
与此同时,红袍男子一指那重伤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见那重伤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剑横在胸前,“呛”一声好似潜龙出水,横扫第一个冲上来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极少花哨,确实招招不落空,从众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无双,转眼已经冲到门口。
身着红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废物!”
而后,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到了门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约莫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宽上几许,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伤之人。受伤男子不敢硬接,当下后退,红官袍冷笑一声,接连三刀递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摆竟然纹丝不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到了门口的人逼回了客栈中。
此时,客栈中的人们已经吓得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狼藉的杯盘,方才好似到处都满满当当的大堂顷刻空出一大块地方。
北斗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那重伤之人困在中间。
那重伤之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侧的伤口,不住地喘息。
红官袍说道:“刘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吃里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来此人叫做“刘有良”。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想是路上听谁提起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好在李妍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耳力却不错,她听见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小声道:“哪个刘有良?不是那个御林军大统领刘有良吧?这可真是奇了,怎么这大官儿还成朝廷钦犯了?”
旁边有人“嘘”了一声,“嘘”完,自己又没忍住,接着道:“怎么不行,你忘了那姓吴的‘忠武将军’了?”
瑟瑟的秋风顺着客栈敞开的门扉往里灌,吹得人一阵阵发冷。
刘有良的冷汗顺着淋湿未干的鬓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回话。
红官袍目光扫过整个客栈里无知无觉看热闹的人,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刘统领心软,要紧的话必不肯在这里说的,否则岂不是连累了这一客栈的无辜百姓?”
李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脸色却悄然变了——北斗一路追杀这刘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红袍人这是在威胁他,倘若他开口吐露一个字,不管此处的人听没听见,北斗都要斩尽杀绝!
刘有良喘得像个破风箱,能听见肺里传出的杂音来。
红袍人叹了口气,劝道:“你就别再负隅顽抗啦。”
他话音未落,那刘有良边陡然仗剑向前,重剑流星赶月似的直取红袍人面门,红袍人大笑一声,好似嘲笑对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鸿运客栈的老掌柜见此事难以善了,忙上前摆手作揖道:“贵客!二位贵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里动手啊。”
红袍人轻慢道:“我赔你那堆烂木头削的桌椅板凳,老东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眼见那刘有良被红袍人好似猫戏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别在腰间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这,她保准不会在旁边看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妍悄悄将刀推开了一点。
然而随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红衣人武功太高了,凭李妍的眼力,连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来,遑论上前管闲事。周围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里犹犹豫豫地转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胆敢自不量力地管这等闲事,一定得气成个蛤蟆……而且我该怎么管?
就在李妍踟蹰间,突然,那方才还在讨饶的老掌柜蓦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截双节棍来!
“哗啦”一声轻响双节棍横空而出,精准地挂在了那红袍人与刘有良兵刃之间,当空打了个旋,将两人的动作短暂地定住了。
红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轻易便将掌柜的双节棍甩脱,那干瘪的老头顺势一侧身,在刘有良身侧站定,低声道:“这位客人身上带着我门中信物,见此物者必得听他号令,客人仁义,不肯差遣,小的们却不能干看着他有难袖手旁观啊。童大人,见谅啦。”
这红袍人果然就是“北斗武曲”童开阳,他阴恻恻地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放放肆,老头,我看你这客栈是不想开了。”
刘有良低声道:“掌柜,不必……”
鸿运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还嘴甜,颇有几道招牌菜,这几年在往来过客中颇有令名,俨然已经成了济南府一景,寻常江湖客光脚不怕穿鞋的,但连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便过了——这也是刘有良途经此处,却只是落脚,并未寻求行脚帮庇护的缘由。
掌柜的提着双节棍,笑道:“小的们开店做生意,本就是给诸位朋友落脚跑腿,提供个方便,其他种种不过顺带,如今‘天蝠令’重现,我们却因产业怕事退避,岂不本末倒置?”
说完,不待刘有良阻止,掌柜便道:“诸位朋友,对不住啦,今日小店关张歇业一日,一干酒水饭菜算小老儿宴请诸位,不必破费了,还请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处!”
众人方才还扼腕着英雄们都不出世,此时一见这掌柜砸锅卖铁与北斗武曲杠上,当即二话也没有,纷纷识相地卷包离去,唯独李妍犹犹豫豫,一时觉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门正派,又有武艺傍身,自然与那些商人们不同,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时又想李晟叫她在鸿运客栈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来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着急。
李妍提刀顺着人流走出鸿运客栈,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走远,眼珠一转,她纵身攀上了一棵大树,将自己藏在重重树影之后。
童开阳道:“好,行脚帮是吧?人路你们不走,这是非要走鬼门关了!”
说话间,门口马蹄声、脚步声纷纷而至,还能听见跑得慢的客人们的惊呼声,李妍侧头一看,吃了一惊,见足有百八十个北斗黑衣人纷纷赶到。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满地泥泞,整个济南城都狼狈不堪。鸿运客栈的伙计们不由分说地与北斗黑衣人战做了一团。
伙计们都身怀武艺,资质却良莠不齐,行脚帮这种苦出身的江湖门派毕竟与训练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北斗人多势众,不多时,场中行脚帮中人只有少数几个高手尚能勉强撑住,其他人基本是溃不成军。
掌柜一声呼哨,带着几个人将童开阳团团围住,头也不回地冲那刘有良道:“刘大人快走!”
刘有良哪里肯从,正待分辩,那掌柜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还耽搁什么!”
刘有良听了,狠狠一咬牙,蓦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谢。”
掌柜的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接着,刘有良长啸一声,退出战圈,重剑横扫,一口气连斩七八个黑衣人,杀出了一条血路,突出重围,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血溅三尺的客栈,决然而去。
这一番动作想必消耗不轻,他离开客栈时脚步都已经踉跄,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马,忍痛大喝一声“驾”。与此同时,四五个北斗扑上来,刘有良重剑扫了两个,腰间剧痛,一时竟翻不过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两声闷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纷纷自己捂着脸退开了。
刘有良已经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帮他,只大叫一声“多谢”,便纵马狂奔而去。
他方才逃到城外,眼前已经模糊,伏在马背上不过勉力支撑,刘有良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复几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马惨叫一声,前腿倏地跪下,将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绊马索。
刘有良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地上挣扎几次没能爬起来,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经包抄过来,眼看要走投无路,突然,一棵沾满了雨水的大树杈横空而落,稀里哗啦地横扫一圈,那几个黑衣人视线陡然被扰乱,吃了一惊,还不待他们反应,一把长刀便从树杈之后冒了出来,来人出其不意地连着放倒了三四个黑衣人。
刘有良终于大喝一声,拼命爬了起来。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鸿运客栈外面静观其变时,见刘有良脱逃,便一路跟了过来。
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根比她人还大的树杈子乱挥,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十分人高马大的错觉,趁隙冲刘有良道:“大叔快跑!”
刘有良没料到出手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略有些吃惊,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那领头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长啸几声,无数黑影从两侧道旁冲了出来。
李妍:“……”
这么多人,完蛋了。
此时,她已经别无选择,一咬牙,将那大树杈子扔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长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不知身在何方的周翡并没有练就这种狐狸精的本领,北斗们却已经冲了上来。
李妍心道:拼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杀身成仁的时候,眼前北斗的阵型突然乱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由远及近,接着,一匹马闯了过来,马上人手持双剑,出手极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直杀到李妍身边,冲她吼道:“李大状!”
李妍差点哭了:“哥!”
李晟没料到自己前脚走,她后脚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后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发不留余地,北斗们躺下了一片,李妍机灵得很,倒也没闲着,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伸手去扶刘有良:“大叔,马给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这败家丫头好会慷他人之慨。
他不愿久战,杀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将她拽上自己的马,吹了一声哨子,李妍的马驮着刘有良连忙跟了上来。她一口气尚未松下去,不远处便传来一声长啸,震得人胸口发闷,李妍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接着,只见一个红衣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眼前:“又是何方神圣多管闲事?”
李妍老远一看,认出来人,顿时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张张地一夹马腹,催马快跑,李晟却不明所以,听闻有人出声,第一反应便是拉住缰绳,结果两人一个要马跑,一个要马停,闹得那被迫驮了两人的神骏好不郁闷,两条大前腿暴躁地刨着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吗?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李妍,单知道她能闯祸,不知道她能闯这么大的祸!
但此时再松开缰绳放马狂奔也来不及了,童开阳已经落在了他们一丈之外,那武曲星原本干净的皂靴上沾了一点血迹,整个人却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他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李氏兄妹,没太将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只是负手而立,看了刘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脚帮,这回又是谁?刘大统领啊,不是我说,你原来好歹也是近卫第一人,怎么肯帮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还没齐的小崽子?”
童开阳出现在这,那么鸿运客栈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那老掌柜在客栈中说出那番话时便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果,可刘有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适才李妍一动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浅,跟她同龄的后生比,算很不错,然而放在童开阳面前,便是不堪一击了,看她那兄长也未见得大上几岁,想来强也强得有限。刘有良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感觉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叹口气,忖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连累无辜?
他按住胸口,勉强咳嗽了几声,打马上前,冲李妍一抱拳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相助,刘某感激不尽,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事已至此,我与这位童大人非得有个了结不可,你们……速速离去吧。”
童开阳微微提起嘴角,颇感有趣地看着马背上重伤的男子。
刘有良身材高大,惯常不苟言笑,因为目光十分锐利,时常好似含着杀气,乍一看,像是生着爪牙茹毛饮血的野狼,却没想到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到了这步田地,别管他这番逃命是为了什么未竟的事业,还是单纯为了活命,难道不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尽一切办法逃脱么?
他居然还有心情将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往外择……好像童开阳会信似的。
李晟皱了皱眉,低头递了李妍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救的这人是谁?
李妍其实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将从别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学给他。李晟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搭在自己腰侧的剑上,皱着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转头对刘有良道:“这位刘……统领,可还记得忠武将军?”
刘有良沉声道:“吴将军忠义千秋。”
李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开阳一眼,片刻后,他往李妍手里塞了件东西,对她简短地交代道:“你先走。”
说完,还不待李妍反应,李晟便陡然从马上翻了下来,长腿横扫了几个围在周遭的北斗,同时回手拍了那马一掌,那马总算得了个准信,当即撒蹄子狂奔起来。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骑的那匹马居然也听他的,根本不顾背上刘有良的号令,跟着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脚乱,听见“咻咻”声,低头一看,李晟塞在她手里的居然是个点燃了引线的烟花筒,李妍忙脱手扔了出去,一颗小火球呼啸着冲向了半空,炸了个群星璀璨。
见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桩众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妍回头冲仍然留在原地的李晟大叫道:“哥!”
李晟没理她,双手一分便抽出双剑,一边心里估算着自己能挡住童开阳多久,一边先下手为强地冲了上去。
李妍拽马缰绳:“吁——停、停下!”
李晟那匹马脾气暴躁得很,跑起来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不怎么听她的,身后刀剑声已起,李妍快要被这闷头往前跑的傻马急哭了,当即狠狠地将缰绳往后一拉,那烈马前蹄高高扬起,愤怒地甩着头。
李妍拼命想拨转马头,那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如她愿,李妍愤怒地在它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混账!”
她当即不管不顾了,直接从飞驰的马背上一跃而下,先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后爬起来便要往回跑。
刘有良大叫道:“姑娘!”
李晟已经与童开阳动起了手,他一出手,童开阳便是一皱眉,因为发现自己竟小看了这年轻人,偏偏那李晟还冲他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会,今日得了这不打不相识的机会,您可得不吝赐教。”
李晟这么一开腔,童开阳一句卡在喉咙里的“将他拿下”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为李晟罔顾自己“有碍公务”的事实,将此番拦截直接变成了向童开阳本人挑战,童开阳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亲手将这小子收拾了,怎么立威?
童开阳自视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过是寻常武官们标配,装饰大于实用,可见根本未曾将追杀刘有良之事放在眼里,更加不耐烦与李晟这种后生纠缠,他蓦地将佩刀一摆,当头向李晟劈了下来,李晟没敢接,连连退后好几步,见童开阳不过凌空挥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两尺多长的狭长痕迹。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么结果。
李晟心里一惊,这武曲的功夫已经到了凝风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么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脚下步伐陡然繁复起来,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行走的迷阵,叫人捉不到形迹——这是周翡后来教他的蜉蝣阵,李晟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确实天赋异禀,弄通了原理之后触类旁通,马上便青出于蓝。
北斗黑衣人们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退开了一个大圈子,李晟行踪缥缈,走转腾挪,而他所经之处,地面上立刻便会多几道口子,纵横交错、宛如棋盘,路旁泛黄的树叶被童开阳戾气所逼,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场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叶子都并非从叶柄处脱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齐齐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稳,身处险境,依然不动声色,脚下有条不紊,间或一剑抽冷刺过去。
童开阳的佩刀“呛啷”一声压住了他的双剑,李晟手腕发麻,却是不慌不忙地顺势卸力,行于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开阳突然大笑道:“好个小贼,原来是蜀山门下!”
李晟一皱眉,他方才那招脱胎于年幼时在潇湘剑派门下学来的剑招,虽然已经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点影子来,几年前,王老夫人他们下山寻找张晨飞等人之后便再没回来过,李瑾容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四处暗访,至今毫无音讯。此时,不知为什么,李晟听见童开阳这一笑,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李晟倏地回身将双剑端平,便见童开阳扯开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太过自不量力,报什么仇?一大把年纪不好好在家等死,还学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来。
童开阳轻轻一舔自己的刀锋,说道:“你知道老骨头掰开的声音,跟年轻些的响动不同吗?”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个小时候没跟在王老夫人身边讨过零嘴?李晟虽然早想过王老夫人他们或许已经遭到不测,可是闻听此言,还是怒火攻心,他一声没吭,双剑震出了一声轻吟,诡谲轻灵的潇湘剑法直取童开阳咽喉胸口,童开阳爆出一阵大笑,笑声中竟含劲力,常人离开老远尚且觉得头晕眼花,别提就在跟前的李晟。
李晟脸色一白,耳朵里当场见了红,手中双剑却去势不改,童开阳一甩长袖要将他双剑笼在其中,同时,佩刀发出一声怪啸,睥睨无双地捅向李晟左胸,两人尚未短兵相接,突然,童开阳突然觉得身后有劲风袭来,力道竟不容小觑,他眉头一皱,脸上戾气上涌,仓促地回身荡开李晟的剑,偏头退避,只听“笃”一下,那砸过来的东西竟是个刀鞘,落地时正好砸在地面上两条交错的划痕中间,好似在棋盘上落了颗子。
童开阳怒喝道:“谁!”
身后林间,一阵“沙沙”声响起,随后,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刀。这人身量纤细,略显单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约还能勉强夸一句“高挑”,乌云似的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垂在身后,身上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只见她把马缰随意搭在一棵树上,伸手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笠往上一推,瞥了李晟一眼,慢悠悠地开了口,说道:“我还当是谁放的求救烟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济南城外,你难道打算让暗桩里那几只三脚猫赶来救你?啧,李婆婆,你是怎么想的?”
李晟见了来人,脸色先是一松,此时听她出言不逊,表情又黑了下来:“周翡,你‘号的’不是这条‘脉’,跑这里来干什么?”
“脚程快,活干完了顺便四处逛逛,不行啊?”周翡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围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开了,她看也不看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们当列队欢迎自己,径直提刀来到童开阳面前,再次将掉下来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说道,“哦,原来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童开阳眼角跳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这几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干活,否则周翡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没听说她在外面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干了,她没留名——逢年过节,周翡必定按时按点回家,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
周翡认得童开阳正常,可童开阳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李晟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他就知道这第一次下山就惊天动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破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没见您了,看来身子骨还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们两人中间站定,对李晟道:“我跟这位童大人非但认识,还缘分匪浅,头一次见童大人,是您跟着沈大人追杀木小乔,当时我看见您了,您没看见我,第二次呢,您因为一株‘火莲’,一掌将我打下山谷,险些要了在下的小命,我花了四个多月才重新爬上来,啧,当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潜入旧都,放火烧了贵宅。”
李晟:“……”
“第三次……唉,说来惭愧,咱俩老为了那点开药铺的东西过意不去,忒不上台面了。第三次是为了一颗‘滚地蛟’的蛇胆,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还要厉害几分的童大人斗了两天一宿,不才,通过偷奸耍滑略胜一筹,还叫童大人一把好剑葬身蛇腹,一直十分过意不去,今天特意带了十两银子前来赔偿。”周翡对李晟一伸手,“哥,给我钱。”
李晟再也不想从周翡和李妍嘴里听见“哥”这个字了。
童开阳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令兄长。”
“不错,”周翡伸手薅出钉在地面上的刀鞘,在手里转了一圈,“童大人,看在旧识的份上,家兄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童开阳叫她这无理要求气得要炸,可是知道这妖怪丫头棘手得很,旁边再加上一个身手不弱的李晟,倘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未见得讨得到好处,倘若真马失前蹄,折在这些小辈手里,弄不好以后得成为北斗的笑话。
他心头转念,强压怒容,当即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得理不饶人,请吧!”
周翡笑了一下:“多谢。”
“慢,”童开阳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钦犯刘有良罪大恶极,我要拿他归案,想必周姑娘不会无故妨碍公务吧?”
周翡的脸被斗笠遮着,旁边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沉默了一会。李晟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实不想惹麻烦,否则早动手了,绝不会跟童开阳废那么多话。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随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刚好途经济南城外,老远看见李妍怀里炸开的烟花,打算过来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童开阳显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决的麻烦,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李晟却抢先开口道:“公务之前,我想先请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说的,‘潇湘’王夫人的事当真么?”
童开阳方才是认出了他的剑招,为了扰乱他心神才随口说的,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帮手?此时听了这一问,一时竟没想好说辞。
周翡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什么?”
李晟没吭声,依旧是提着双剑,剑指童开阳。周翡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当初在华容城中,沈天枢和仇天玑为了逼她和吴楚楚露面,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传开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温和慈祥,性子却极烈,倘知道亲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李晟一字一顿道:“童大人,你们追查朝廷钦犯,难道不知‘杀人偿命’四字是如何写就吗?”
周翡突然抬起一只手,压在李晟的剑上。
李晟沉声道:“阿翡,你怎么说?”
“你打不过他。”周翡捏着他的剑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认命似的叹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后面那两个碍事的送走,闪开。”
李晟这才注意到李妍他们居然还没走远:“你……”
周翡淡淡地说道:“区区一个北斗而已,去吧,没事。”
童开阳怒极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气!上次有那畜生挡路,让你在我手中侥幸逃脱,既然今日你执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说完,方才那能悬空裂地的刀锋已经向周翡当头斩了下来。
周翡一把推开李晟,整个人已单脚为轴,转了大半圈,翻手将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极大的劲力撞得弯了一个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长刀发出一声好似要经久不息的轻响,蓦地将童开阳弹了回去,随即那长刀好似行云流水一般缠上了童开阳。
童开阳在蚕茧似的刀光中同她拆了十来招,竟连退了六步,而后他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发力,刀有尽时,刀风却不竭,像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周翡,周翡轻轻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斩”字诀迎上——
周翡头上的斗笠位刀风所破,倏地裂成两半,自她肩头两侧落了地,而两人兵刃相抵之处,童开阳的佩刀被宝刀碎遮撞出了一个缺口!
倘若这缺口再晚一分,童开阳那强横犹如实质的刀风再晚卸一分,裂成两半的必不止那草编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却非得迎着刀风而上,几近孤注一掷地强行接招,铺开了一场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尖上的豪赌……还赌赢了!
简直疯了!
童开阳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周翡双手扣住碎遮刀柄,将碎遮一别,只听“嘎啦”一声,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结出了一大片蜘蛛网,黯淡的碎渣纷纷落下。
“哟,对不住。”周翡抬起头微笑起来,年轻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净动人的,可她这一笑,却叫童开阳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意,便听她轻声说道,“您这把刀看着富贵,恐怕不是十两银子买得下来了,哥……”
周翡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一脸无辜地转向童开阳道:“看来他们先走了,要么我先给您打张欠条?”
童开阳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武功不如这黄毛丫头,可仿佛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没能斩草除根之后,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疯劲,好像摔上了瘾,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剑走偏锋,将自己和别人一起挂在悬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开阳却惜,此时眼见那刘有良影子都不见了,童开阳自然也不愿意跟她纠缠。他冷哼一声,丢开碎了的佩刀,呼哨一声:“追!”
身边的北斗连忙跟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童开阳毕竟厉害,周翡没去追,她手腕有些发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还刀入鞘,低头用牙尖一扯护腕的布条,布条落地,露出了有些发红的手腕,周翡吹了声哨,安静地等在一边的马便训练有素地小跑过来,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开阳,便宜你再多活几天。
一人一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来路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终于还是驾马追着李晟等人而去。
刘有良在鸿运客栈里就是被李妍一碗凉水活活泼醒的,撑到现在,已经堪称奇迹,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拽马缰绳保持平衡,拽得那马越跑越慢,到最后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几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着李晟肩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刘有良没回答,在马背上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李晟他们没办法,只好沿途留下标记,沿百脉水顺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脚。李妍一边帮着牵马,一边回头看:“他好像发烧了,是不是得给他找个大夫——哥,阿翡没问题吗?”
李晟方才听了一耳朵周翡同北斗的新仇旧怨,皱着眉没吭声。虽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长了脑子会想,大概能猜到周翡为什么老为了“开药铺那点事”跟北斗过不去,寻思道:对了,好像听她随口说过一句,谢公子师门在蓬莱一带,该是离此地不远,莫非……
当年,谢公子借了他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游记”,至今都没来得及还便再不见了踪影,李晟突然觉得,好像就是他们从永州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日子后面仿佛有人挥鞭子狂赶,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无数事要安排,无数从未考虑过的东西要想。他们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长大,不料节奏骤然被打乱,一夜之间便从凡事要请示的后辈,变成了四十八寨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有问题你也帮不上什么,”李晟不动声色的催道,“不过童开阳见咱们走了,不会与她多纠缠,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快走吧,毕竟此处是北朝辖区。”
为保险起见,李晟没有贸然进章丘城,他将刘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处圣人庙里,跳墙悄悄潜入后院,前头有个老先生正带着一帮学童入门拜见圣人,又烧香又训诫的,仪式还挺长,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对李妍道:“你在这看着他,不准再闯祸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话弄一辆马车来。”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谱了!”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脸的狗头,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还是尽快回来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来,她窝在圣人庙的后院里,竖着耳朵听前面的动静,前面有个说话好似喉咙里卡了鸡毛的老先生,拖着沙哑的长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说着“圣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着念一句,小孩们可能是刚开蒙没多久,没读过什么书,老先生说话又带着口音,弄得一帮学童基本不解其意,只会跟着鹦鹉学舌,学得驴唇不对马嘴,十分可乐。
刘有良昏迷了一路,在这声音中短暂地清醒过来,他没有声张,只是安静地靠坐再远处,听着读书声,有些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盯着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妍悄声问他道:“大叔,北斗为什么追杀你?你也和吴将军一样,其实是南朝的人,被他们发现了吗?”
刘有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紧的东西要送到南边去,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们为救我担这样大的干系,实在……”
“那个不要紧,”李妍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我姑说了,我们没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紧,可若是保来保去、保成一帮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未免有违初衷。”
刘有良愣了愣,问道:“尚未请教姑娘师承。”
李妍笑嘻嘻地说道:“我是蜀中四十八寨的,忠武将军的女儿还在我家呢!”
刘有良先是一惊,随后大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听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念书的学童们陡然被打断,好像有一群什么人冲到了庙里。
刘有良和李妍脸色都是一变,同时屏住呼吸,李妍缓缓抓住自己的长刀。
只听前面有人嚣张地叫道:“北斗缉拿朝廷钦犯!老头,看见有一男一女带着个受伤的人过去了吗?”
“这声音好像不是童开阳,”李妍心里暗自盘算着,“我未必不能一战……就怕他们人多。”
前面那公鸭嗓的老夫子颤颤巍巍道:“各位官爷,不曾瞧见。”
那问话的北斗冷哼一声:“章丘城已经戒严,他们不可能进城,没什么好去处——没用的老东西,闪开!给我前前后后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无礼!你……你们怎敢在圣人面前放肆!”
接着一片混乱,众学童受惊尖叫的声音响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妍猛地站了起来,周身都绷紧了,手心一片冷汗,她心里狂跳片刻,努力闭了闭眼定神,心道:拼了,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正要提刀上前,脚下刚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闪电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叫出声,来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妍睁大了眼睛,差点热泪盈眶,来人居然是周翡!
周翡放开她,不慌不忙地冲刘有良点了个头,便提着碎遮往旁边墙上一靠,她站姿十分放松,好像丝毫没把逼近的脚步和前面的混乱放在眼里。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着放松了下来,好像此地有个周翡,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夫子爆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这些……南国子监便在十余里外,你们怎敢这样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墙角,听了这话,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李妍还以为她是笑话这老夫子迂腐,虽然也觉得骂北斗“有辱斯文”有点逗乐,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心道:那老书呆无端这样得罪北斗,叫他们害了怎么办?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开口,却见周翡冲她摇摇头。
那老夫子吼出“南国子监”的时候,嚣张的北斗们停滞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个人开了口,这回听起来客气了不少,那人道:“敢问先生是……”
那老夫子继续扯着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说道:“老夫乃是南国子监真讲林进,圣人门下,虽人微位卑,岂能坐视尔等放肆?倒要请教今日是哪位将军途径,好大的动静,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声的北斗道:“不过小小一个真讲,那若是放跑了朝廷钦犯,这干系你来担吗?”
老夫子当即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道:“既是捉拿钦犯,便自去捉来,跑到此处寻一干学童的晦气是什么道理,我看阁下才是要放跑钦犯!”
李妍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总觉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惨叫,不料那边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后出声的北斗喝住了愤愤的同伴,那人大约是童开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听声音都能听出肯定是一脸忍辱负重,说道:“原来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会藏什么,有扰,咱们走!”
李妍没料到这反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来势汹汹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这么……”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随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维护了一会学童的秩序,又开始带着他们念经。
直到这时,刘有良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梗着的脖子重重靠在一边,他气如游丝说道:“曹仲昆早年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初掌政权时,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读书人的命却金贵多了,后来他年纪渐长,毕竟没有‘焚书坑儒’的胆子,也怕遗臭万年,这些年便开恩科,扩国子监。”
“扩着扩着装不下了,”周翡站在一边接话道,“于是弄出了南北两个国子监,为了显示自己能兼听,南北国子监师生定期能上书奏表给旧都,这些书呆子有时咬起人来比御史台还厉害。据说赵家人之所以仓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动摇了朝中权贵与文臣的根基,有这前车之鉴,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义是天子近卫,其实不过是办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国子监放肆……对不对,刘大人?”
刘有良一手按着腰间的伤口,艰难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错,这老林先生虽不过一个小小真讲,名声却很大,他本是个老学究,办事说话糊里糊涂,有时甚至颠三倒四,实在不堪为官,偏偏运气极好,早年开私塾收学童,说来不过教些千字文之类识字开蒙的功课,不料经他开过蒙的,连续出了四五个一甲登科,连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门下念过书,不少读书人家的孩子觉得由他老人家领着进门,将来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听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么?你以为你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丢在这?”
李妍忽然说不出话来。这几年,她见周翡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对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长的少女时光——李妍记得,周翡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经常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既不认路也不认人,每次逢年过节,她都一脸爱答不理地跟着李晟,倘或见了人,李晟叫人家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着李晟叫了大当家一声“姑姑”。告诉周翡的秘密,永远不用担心她说出去,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听的时候就没听进去,头天跟她说的少女心事,扭头她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天下南北事如数家珍的?
李妍不会藏话,心里想什么,脸上能一目了然,周翡将碎遮往腰间一挂,双手抱在胸前,笑道:“这有什么,我刚下山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想,没人带路就找不着北。李婆婆比我还离谱,他办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闷闷地说道:“那后来你怎么找着北了呢?”
周翡顿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脸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随后说道:“因为给我带过路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王老夫人、晨飞师兄、马吉利……还有谢允。
周翡说完,飞快地收回目光,话音一转,接着对刘有良说道:“我知道童开阳或许会忌惮南国子监,只是我没料到他这么好打发,三言两语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么阴谋,那便必定是有缘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刘有良之前那句差点说出来的话,忙介绍道:“这是我姐,是我们大当家的……”
“南刀。”刘有良不等李妍说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边武林中出名,毕竟不是谁都敢在童开阳府上放火……周姑娘确实缜密——童开阳不敢,是因为如今南国子监祭酒是太子的亲舅,再正也没有的太子党……至于童开阳为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咳嗽了几声,说道:“因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着一堵墙的地方,老夫子齁着嗓子念到了“为万世开太平”,“平”字拖着三十里的长音,可谓一唱三叹,叫老旦听了也要甘拜下风。而年久失修的圣人庙后院里,只剩了半条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轻飘飘地放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别说李妍,连周翡都愣了。
“京城现如今正秘不发丧,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与我们几个正好在场的近卫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拔出端王在京的党羽,抢先继位登基,严令禁止将这消息传出,我们当时都被扣在宫里,有胆敢离开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论处。”刘有良一摊手,“于是刘某‘谋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说道:“难道你要将这消息告诉曹……那个大胖子?”
周翡低声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傻话了。
周翡走过来,拄着碎遮,半跪在刘有良面前,盯着他说道:“若只是一个消息,刘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传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不错,我早在旧都的时候就已经设法将消息传给行脚帮了,这会,令尊想必早已经收到了。只是当时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被童开阳撞破。”刘有良吃力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画着褪色的花草,像是个旧胭脂盒,“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
刘有良吃力地动了一下,喘得像个烂风箱,将那胭脂盒塞进了周翡手里:“此地凶险,姑娘虽然有南刀令名,带着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了,你将此物带回去与令尊,我心愿便了,死也……”
周翡问道:“这是什么?”
“是海天一色盟约。”刘有良道。
周翡脸色蓦地一变。
便见刘有良急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不是……咳,你们说的那个海天一色,你们争来抢去的那什么水波纹,我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头……当年旧都事变,一部分人走了,护送幼主南下,舍生取义,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负重,都知道这一去一留间,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我们便在临行时定下盟约,名为‘海天一色’……”
舍生的与苟活的,忍痛的与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
“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要将这份盟约与名单送到南边,这样哪怕我们死得悄无声息,将来三尺汗青之上,也总有个公论。可笑那风声鹤唳的童开阳,还以为这是什么要紧的机密,想从我手中拿到这份名单,好按图索骥,挨个清算呢。”
周翡打开扫了一眼,即使她现如今颇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意思,名单上的很多人名对她来说仍然十分陌生,因为有些人大概终身没什么建树,未能像吴将军这样爬到高位,做出什么有用的事,只是无能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复一年的疑惑与焦虑中悄无声息地老死,有些人则干脆卷入了别的事端中,在云谲波诡的北朝里,与无数淹没在蝇营狗苟、争权夺势的人一样,怀揣着一份压得很深的忠诚,死于不相干。
刘有良道:“我一路寻觅可托付之人,总算老天垂怜。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刘有良——章丘城已经戒严,这附近一带想必都已经被北斗的探子包围,带着这么个重伤的人,外有童开阳这种强敌,哪怕是周翡,恐怕也无能为力。
李妍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护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愿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周翡。
周翡没吭声,想了想,将那旧胭脂盒收进怀里,站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林老头儿,你念完经了吗?”
李妍:“……”
只见门上一道紧闭的小门从里面推开,一个山羊胡子五短身材的老头一手扒拉开门上的蜘蛛网,扶着墙走出来,扯着公鸭嗓,指着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长,没大没小!”
方才庙里闹哄哄的学童们已经走光了,老夫子拄着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过来,他满头白发,看着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这两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胆,唯恐他一个大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烦道:“我没吃你家米,又没读你家书,少在我这充大辈了,快来帮忙!”
林进用拐杖戳了她一下,山羊胡俏皮地翘了起来:“我是你师伯!”
周翡面无表情道:“你是谁师伯?我可没有一个和尚师父。”
林进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猥琐的笑容,披着老学究的皮,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何为“道貌岸然”,说道:“早晚你得承认,嘿嘿。”
李妍觉得自己看见了周翡额角的青筋,然后便见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东西上前一步,好似捡起一片纸似的,避开刘有良的伤口,轻轻松松地抓起他的腰带,一把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扛在了肩头。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老夫子挤眉弄眼地冲她一笑道:“噫,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读过四书了不曾?五经喜欢念哪一篇?”
“她喜欢《三字经》,”周翡冷冷地说道,“别废话,走!”
林进冲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头,你再学不会知书达理,可别想进我家门了。”
由此可见,谢允那一身“贱意”绝非天生,也是有来历的。
周翡一横碎遮,怒道:“你做梦去吧!”
林进老猴子似的蹦蹦哒哒地躲开,哈哈一笑,扛着个震惊得找不着北的刘大统领,一个起落,倏地便不见了踪影。
李妍指着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个前辈,人虽然猥琐了点,但还算靠得住,交给他可以放心。”周翡顿了顿,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说一声便是,我还有点事,过几日重阳回家。路上小心点,回见。”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开口,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