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六十章霜色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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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隔空与赵渊对视了一眼——尽人事,还需听天命,看来赵家的气数是尽了。

沈天枢身上竟没有一丝水汽,不管是碎雪渣还是夹杂的雨水,都会自动避开他,他往那里一站,连后土都要顶礼膜拜地朝他脚下陷下去。

沈天枢冷冷地瞥了童开阳一眼:“废物。”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到了赵渊面前,这回赵渊可真是连受惊的机会都没有。

谢允本以为自己这幅残躯拖到这里,发挥余热装个稻草人,吓唬吓唬“乌鸦”就算了,万万没料到还得亲自动手。眼看赵渊小命要完,他只好从墙上飞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为全压在了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推云一掌中,麻木的腿却再没有力气——谢允隔空打了沈天枢一掌,自己却跪在了地上。

然而即使在灯枯油尽时,推云掌也并不好相与,沈天枢被迫侧身平移两步,发丝缓缓飘动,那北斗天狼一眼便瞧出了谢允只是强弩之末,当即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可惜了。”

方才被谢允吓得一动不敢动的童开阳眼睛一亮,再不迟疑,重剑冲谢允后背砸下。沈天枢则别开视线,伸手抓向赵渊咽喉。就在这时,极亮的刀光一闪,直直逼入沈天枢瞳孔中。

沈天枢眼角一跳,蓦地缩手,同时,童开阳感觉自己的剑砍在谢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么极坚韧的硬物,剑尖竟“蹭”一下滑开了,连他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原来电光石火间,有人在谢允和童开阳的中间之间扔了一件银白的软甲,那软甲不知是什么材料织就,非常邪门,正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谢允身后,替他挡了一剑。

谢允再也支撑不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往旁边一倒。周翡面无表情地横过“熹微”,挡在他身侧,心里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枢与她当年在木小乔山谷……甚至华容城中所见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语,面对这人,她手中长刀几乎在战栗。而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童开阳。周翡几乎能数出自己的呼吸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起自己闹着玩的时候满嘴跑马,说什么“脚踩北斗,天下第一”。

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沈天枢眯着眼打量了她许久,竟认出了她来:“是你?”

周翡虽然心急如焚,却打定了主意输人不输阵,闻声只冷笑了一下。

童开阳道:“大哥,这丫头多次坏我们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联手……”

沈天枢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音:“让开,你我联手,她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童开阳:“……”

沈天枢冷冷地端详着周翡,问道:“当年因为半个馒头留下你一命,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天。”

童开阳急道:“大哥,咱们还……”

沈天枢言简意赅道:“滚!”

他话音没落,脚下“棋步”陡然凌厉起来,先不辨敌我地一掌挥开童开阳,随即竟不变招,直接扫向周翡。周翡只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几乎臻于天然的浑厚内力与无常刀短兵相接。银河似的内力如九天瀑布,倾颓而下,撞上最飘忽不定的不周之风,从枯荣间流转而过、明灭不息——赵渊胸口当时一阵窒息,在极窄的巷子里被两大高手波及,忍无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晕了过去。

童开阳恼极沈天枢这不合时宜的高手病,狼狈地踉跄站稳后,心道:就他娘的你厉害,误事的老龟孙!

眼看扬州守军已经进城,曹宁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他们若不能速战速决杀了赵渊,便只能是死路一条,童开阳颇有些决断,看准时机,正在周翡与沈天枢两人错开的一瞬间,一挥重剑便朝周翡偷袭过去。周翡被沈天枢甩出去半圈,正惯性向前,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正好往他剑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童开阳狗舔门帘露尖嘴,沈天枢怒不可遏,谢允瞳孔骤缩,却已然力竭,用尽全力,也没能移动一寸,他一口血呕了出来,墙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顷刻间红了一片。

这时,一根长练凭空卷起周翡的腰,险险地将她拖后了两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给童开阳挑破了一条半寸长的小口。她接连退后了三步才站稳,急喘几口气,蓦地回头,便听来人娇声道:“啊哟,好不要脸啊,两个老乌龟,欺负小姑娘。”

周翡猝然抬头,见不远处长裙翩跹,正是霓裳夫人!

又有另一人懒洋洋地说道:“我可不愿救那劳什子皇帝,你们打吧,我瞧热闹。”

周翡低声道:“朱雀主。”

随着霓裳现身的木小乔哼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怀中的琵琶。

琵琶声里,第三个人出了声:“你不愿动手,我来,红衣服的,你使重剑,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周翡难以置信:“……杨兄?”

杨瑾应声自小巷尽头走来,扫了她一眼:“药农们帮那养蛇的找殷沛去了,我来帮你打架。”

四个人分列四角,就这么将横行二十年的两个北斗围在中间。

“本以为只是过来恶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还能赶上阁下二位大老远赶来送死,”霓裳夫人娇声笑道,“这回可真是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木小乔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龟缩二十多年,老成了这幅德行,还要借着后辈才敢露头逞一回威风,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头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个白眼,却怕这疯子一言不合便从帮忙变成搅局,硬是忍着没与他打口舌官司,只好将火气都撒到了童开阳身上,她轻叱一声,手中长练毒蛇吐信似的卷上了童开阳面门,与此同时,杨瑾长刀出鞘,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童开阳去路。

沈天枢一皱眉,纵身上了围墙。他踩过的地方直接化成了齑粉,行动间,围墙上转瞬多了一排整齐的坑。周翡紧随而至,柔弱的江南细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气所激,竟暴虐了起来,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细细的小口子。

这边拆房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禁卫与扬州驻军,沈天枢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一扫,便能看见大部队正在赶来。他偏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赵渊,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说道:“赵渊命真大。”

周翡神色不动:“当年我娘在旧都,大概也曾经这样感慨过曹仲昆。”

沈天枢脸上露出了一个吝啬的微笑:“哦,这么说,是风水轮流转?”

周翡没回答,将熹微刀尖下垂,做了个常见的晚辈向长辈讨教的起手式:“沈前辈,请吧。”

沈天枢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周翡,周翡无疑是很好看的,而且并不是英气健壮的女孩子,她模样有几分像周以棠,带着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致,很有些眉目如画的意思,比几年前没头没脑地闯黑牢时少了些孩子气,倘若她不说话也不动刀,看起来竟是沉默而文静的。

而这样的一个“沉默而文静”的女孩子,竟有胆子提长刀拦在他面前,还胆敢大言不惭地叫他先出招。

她凭什么?

李家的破雪刀?还是年幼无知?

沈天枢缓缓说道:“老朽一生自负武功,创下独门‘棋步’,取黑白交叠、三百六十落子变幻之意,只可惜职责在身,于武学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没能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怀绝技与当年绝顶高手一战,甚是遗憾。小丫头,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话间,沈天枢的袖口鼓起,无风自动地微微摇晃,细雪纷纷而落,行至他身侧,又惊惶地弹开。

周翡听了,嘴角略微一弯,弯出一个冷笑:“对着打不过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职责在身’,对着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将脸一抹擦,又成了‘甚是遗憾’。贪狼大人,听我一句,像阁下这么臭不要脸的,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就算了,装什么孤高求一败?谁还不知道谁,你自己不尴尬么?”

她出言不逊,话未说完,沈天枢已经一掌推出:“找死!”

他动作并不快,周翡却觉得自己周身被某种无形的内息牢牢封住了,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不得不闭嘴,抬手将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弹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同落不到沈天枢身上的雪渣一样,诡异地往地面飞去,周翡紧随着刀鞘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同时反手一刀“斩”,悍然攻向沈天枢。

沈天枢低喝一声,双掌往下一压,浑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压出了一个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没有四下躲闪的余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见的大锤,以她为中心,不断往外扩,压住了一块赵渊身上掉下来的玉佩,那张牙舞爪的蟠龙竟生生被看不见的力道压碎了一角。

一力降十会,那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秀山堂——任凭刀光诡谲,仍会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飞出去。

霓裳夫人正好与童开阳错身而过,余光瞥见,脸色一变:“阿翡,快闪开!”

周翡充耳不闻,她忽然一反方才机变,“斩”字诀竟敢使老不变,当空强行,实打实地杠上了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缩,几乎能遇见到那女孩连人再刀被沈天枢一掌掴进墙里。

贪狼的掌风与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枢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这一眼中却有大半只眼都是放在她家传破雪刀上的,并不认为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与他正面角力,当场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毙于掌下。可是掌风与长刀相触的瞬间,沈天枢却陡然一惊,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刀竟是虚晃,力道毫无预兆地从极强转向了极轻,而且轻飘飘地从他掌中滑了出去,一掌走空,还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摇身一变,由极“衰”转为极“盛”,当空化作“破”字诀,直冲向他面门!

沈天枢愣是没看明白这无比诡谲的一手是怎么来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条断臂,断臂上接的长钩一下格住了熹微,铁钩禁不住宝刀一撞,裂缝顿时蛛网似的弥漫开。沈天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道:“枯荣手!”

枯荣手,何等声威赫赫、举世无双,而后销声匿迹数十年,竟至泯然无踪。直到段九娘那疯婆子在华容城中现身,才叫人隐约想起一点……当年那横行关西的荣光。

可那疯婆子她不是死了么?

枯荣手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电光石火间,沈天枢眼前闪过那滚在地上犹不肯瞑目的头颅,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他肝胆上升起,顺着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了他画皮似的声势。

沈天枢瞠目欲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当着他这一声“不可能”,周身内力再次于盛衰两级中回转一圈,蓦地施力。沈天枢现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当然远不是对手,哪怕她再练上二十年的枯荣真气也未必赶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与长钩接触的瞬间便将周翡从墙头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个重伤,可他竟迟疑、甚至于退却了。两股力道相撞,铁钩炸起的铁片四下乱飞,一时间,沈天枢竟仿佛难当其锐,独臂微颤,后退了半步。

周翡也被这一下逞强震得内息翻涌,她一咬牙端平长刀,忽略了自己发麻的手腕,脸上硬是没露出破绽,同时心思急转——拳怕少壮、鬼怕恶人,那么……北斗的贪狼星君又怕什么呢?

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她心头,周翡抬起头,冲沈天枢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无端多了几分莫测的血气:“我不可能参透枯荣真气么?”

沈天枢咬牙:“你这个——”

“沈大人,您方才还说,未曾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甚是遗憾呢,如今我这亲眼见过南北双刀、学过枯荣手的后辈还在,不正好给您大成的神功当磨刀石么?”周翡打断他的话,“不过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来与她一较高下么?‘职责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枢双目一红,一掌朝她当空拍来,竟是使了全力,窄巷两侧的矮墙轰然灰飞烟灭,周翡强提一口气,纵身落地,脚尖尚未及点地,沈天枢已经追至,碎石子攘起丈余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纷纷闪开。

沈天枢怒喝道:“小贱人找死!”

周翡将流转不息的枯荣真气提到极致,手中熹微仿佛当年拨开牵机的柳条,叫人眼花缭乱,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啊,我明白了,你是根本不敢,因为你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让人发现你只是……”

一颗碎石从周翡颈侧险伶伶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滞,沈天枢杀招已在眼前,在北斗贪狼面前,退却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进,一道刀光,“山”字诀凌空劈向沈天枢面门。沈天枢怒极,不躲不闪,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仿佛是个沼泽,牢牢地吸住了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内力自粘连的刀身上传来,直逼周翡,逼她撒手弃刀。

沈天枢面前,周翡这刀弃也是死,不弃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枢一巴掌拍个实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弃刀,不外乎一败涂地,非得被沈天枢拍成柿饼不可。

然而周翡撒了手,却并未弃刀。

不远处的杨瑾余光瞥见,刀背上的金环齐齐“哗啦”一声。刹那间,周翡好似与刀光融在了一起,整个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与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辙,全然不着力,仿佛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叶,随着沈天枢的掌风飞了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

如同广袤的草地上春风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间便能声势浩大地席卷荒野,高耸的河冰轰然开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荣真气从极衰走向极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划出了一个璀璨的弧度。

破雪刀,不周风!

沈天枢的瞳孔几乎要缩成一点,旁人根本看不清他们两人动作,只能听见空中传来一阵乱响的金石之声,随后两人仓促分开,沈天枢晃了晃,周翡踉跄着从墙头翻下来,一时竟站不住,只能以长刀拄地,略一弯腰,一行细细的血迹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迹:“……让人发现你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废物,跟其他六个北斗一样,都是狗。要不是你们这群恶犬抱着团地作恶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枢这一路货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哄着自己玩了。”

沈天枢面色铁青,竟好似比周翡还狼狈。他一生自负武功,虽位列北斗之首,却素来以与北斗陆摇光、谷天璇、仇天玑等跳梁小丑并列为耻,他觉得自己是隐世的高手,是堪与双刀一剑比肩的大恶人、大魔头,纵然遗臭万年,也让人闻风丧胆,他愿意可憎、可恨、可怕,却绝不能可鄙可笑。

然而倘若段九娘还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这半吊子的小小后辈,而是那些老怪物亲临,他真敢为了证道,一对一地同那些老怪们一决高下么?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岂不如那镜花水月一般,轻易就碎了?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卑鄙。沈天枢双目中风雷涌动,疯狂的杀意锁定了周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而下,远在数丈之外的木小乔手中琵琶弦“铮”一声断裂,朱雀主内息竟有些翻涌。

直面沈天枢的周翡只觉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断裂,她却忽然偏头去看谢允,谢允的目光几乎已经涣散,熬干了神魂,只剩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周翡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对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不论眼前强敌者谁,不论你是不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也不论你神功几层、声名几丈……

那年你带着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在北斗围山之时,从那逼仄狭小的山中地牢里一跃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说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里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眼圈一下红了。

刀剑声、落雪声,都开始远去,谢允的视野黯了下去。红衣、霓裳、大魔头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脸……渐次沉寂。

终于——

终于,他眼里只剩下那一线熹微一般的刀光。

“阿翡,今日暂别,二十年后,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为定啊。”

这时,沈天枢动了,他脚下石墙一裂到底,铺天盖地的一掌压向周翡头顶,打断了仓促的生离死别,周翡不躲不闪,手中熹微凝成一线,螳臂当车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枢。不远处木小乔冷哼一声,长袖一摆甩开童开阳,直奔沈天枢后心。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蛾似的扑了过来,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竟让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乔的脚步突然顿住,沈天枢只觉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几乎趔趄了一下,侧身撞在身边矮墙上。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飘落到三人中间。

“飞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张突然冒出来的骷髅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将熹微横在身前:“你是谁?”

“飞蛾”却没理她,周翡这才意识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后。只见那骷髅脸的“飞蛾”张开两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报应!”

周翡很想回头看一眼他说谁“死了”,可无论是这个诡异的骷髅脸,还是不远之外的北斗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飞蛾”的目光倏地移回来,这回,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觉得那疯癫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还不待她仔细回想,对方便扭头望向沈天枢,口中“嘶嘶”作响地低声道:“北斗?”

沈天枢眉头一皱:“来者何人?”

那“飞蛾”全然不理会,人已经腾空而起,不置一词地直接扑向沈天枢。沈天枢脸色一沉,当胸一掌拍了出去,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

那骷髅脸的“飞蛾”瘦得惊人,后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带出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来。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恶心。

更离奇的是,那“飞蛾”被打成这样,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着一身稀烂的骨头,竟能强行突进两步,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

周翡脑子里一道流光划过,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药人!”

沈天枢先是惊怒交加地骂了一声,使了蛮力要甩开这疯子,骷髅脸脆弱的脖颈被他扭出了一个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颈已断,早该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髅脸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门活似长在了门牙上,眼看脑袋都要给揪下来,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

沈天枢强提一口气,正打算将这颗妖孽头颅打个稀碎,可他这口气还没提到喉间,整个人却突然一颤。接着,堂堂贪狼竟忍无可忍地大庭广众下惨叫了起来。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枢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长钩又不巧给周翡搅碎了,情急之下,居然来不及壮士断腕。黑气如龙,转瞬便越过他肩头,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没来得及垂下,已经给这变故惊呆了。

沈天枢一边惨叫,一边四处乱撞,周遭矮墙都在他倾泻的真气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后退,连昏死过去的赵渊也给惊醒了,不巧被正好后退的周翡一脚踩中了小腿,当即哼出了声。

周翡这才注意到皇帝这个金贵人物,突然明白了那“飞蛾”方才往她身后看什么,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一抬手压住赵渊肩头,低声道:“别动!接着装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沈天枢一阵抵死挣扎,暴虐的内力乱窜,骷髅脸的“飞蛾”自然首当其冲,他周身的骨头好像没堆好的秸秆,四处呲着,将一身宽大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接着,沈天枢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干了皮囊,周翡等人眼睁睁地看见他迅速萎缩下去,肌肉转瞬消失,绷紧的人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从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头颈,无声无息地往后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起,颓然扑倒在地。

而直到这时,方才高喊“小心”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帮禁卫赶到。周翡看了看那支离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应何从,低声道:“他……他是……”

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被几大高手制住的童开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片刻,才说道:“疯了,这个殷沛绝对已经疯了!他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毒养着那母蛊的尸体,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将那母蛊上尸体炼化吸进自己体内……”

周翡:“什么?”

应何从不耐烦地解释道:“就是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这回懂了吗?!”

话音刚落,那殷沛“骨碌”一下,从已经给吸成了一具干尸的沈天枢身上滚了下来,露出满是血迹的脸,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着实像个活鬼,禁卫们纷纷冲进来,扶起踉踉跄跄的赵渊,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

周翡一抬手,把应何从拦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殷沛。

众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仿佛在笑。

周翡试探性地往前几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认出了她,吃力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周翡,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指向自己。

“你……你什么?”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见那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

周翡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道:“你想说……你是殷沛?”

殷沛像条垂死的鱼,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眼睛里的光却炽烈了起来。周翡低头看着他,透过他炽烈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这许多年来的执念与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来,低声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闻岚之子,殷家庄唯一的幸存者,又被北刀纪云沉养大,出身于……”

她话音一顿,见殷沛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这不过是区区一个藏剑之匣,然而山川剑死于此物、青龙主死于此物、冲云道长也死于此物。

殷沛守着这条剑鞘猜忌了一辈子,至此,他好似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东西。

周翡的目光从山川剑鞘上掠过,喃喃道:“……出身于……”

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尘埃。

“……名门正派。”

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听没听完她这句“盖棺定论”。

周翡呆呆地与那不似人形的尸体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丝毫也不顾及什么“死者为大”,一刀豁开了殷沛的心窝,一股腥臭扑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那小壶里。

“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蛊。”应何从原地跳起来,将那泛着异味的小瓶举起来给周翡看,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快点,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阴阳二气’吗?”

周翡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应何从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你发什么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晚了。”

应何从呆了片刻。

“我……”周翡轻轻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没什么……”

应何从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打断她道:“我是大夫,我还没说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将她往谢允哪里拖:“我是大药谷正根的传人,我药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说能治就能治!”

周翡:“应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别人凉、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给冻住的吗?”

周翡脚步有些踉跄,她突然很想对应何从说,当年永州城外,她脱口便骂他这大药谷“浪得虚名”,其实只是因迁怒而起的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心的。

应何从将她拖到谢允面前,谢允已经无声无息,身上落了一层化不开的细雪,像是个凝固在时光里的冰雕,面朝着她方才与沈天枢对峙的方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

应何从蓦地扭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周翡,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周翡怔怔地看着他。

应何从掀衣摆,直接跪在地上,果断地割开谢允的手掌,强行折起冻硬的四肢,将他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又把致命的蛊毒滴在了谢允身上:“我先将蛊毒逼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直接入心脉,只有两种枯荣相依的内力能将蛊毒逼入再带出来,蛊毒不入则无用,入内出不来则要命,洗髓三次……我说,你还有力气吗?”

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明知没有希望,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阴阳二气驱毒”之法反复默诵,此时虽然神魂不在家,却仍然能按着他的话本能照做。

据说死人的身体,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也能有一点动静。周翡茫然地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生在凡尘里,其实各自魇在自己的魔障里,谁也拉不动谁,一如谢允是周翡的魔障,大药谷是应何从的魔障,他们两个走火入魔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一副衣冠不整的死人,好像这样鸡同鸭讲地拼尽全力了,磐石便能转移似的。

然而……

蛊毒分三次,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来,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围在一边,连赵渊也一声不响,只将禁卫与一干守军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满瓶蛊毒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寒冬腊月天里,周翡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周身已经给热汗打透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已经再没有力气,受伤的肺腑疼得发木。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似乎是想站起来,又脱力坐在了地上。

无边的疲惫像关外的大雪,将喜怒哀乐一起埋了,周翡像个反应迟钝的人,方才应何从将疯狂的希望强行塞给她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欣喜若狂,此时再一次失望,她也没来得及痛彻心扉,依旧是怔怔的。

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劝道:“孩子,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尽人事、听天命。

周翡极轻地颤抖了一下,她抬了头,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许的天色,星星点点的落雪冰凉地落在她脸上,将她灼热的眼眶一点一点地冻住了。

什么是天命呢?

她说不清,破雪刀借“山海风”之力,传到她手里,将“无常道”走到了极致,可是凡人的“无常”,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兴衰祸乱呢?

三年,她挣命似的走遍南北东西,到头来,终归是一脚踩空、无济于事。

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是,我……”

我什么?她说不出了,胸口空荡荡的一片,连两句场面话也勉强不出来,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贵温柔乡,一时间,忽然荒凉得四顾茫茫,叫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翡晃了一下,霓裳夫人连忙扶住她,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应何从突然叫了一声:“别动,快看!”

周翡猝然回头,只见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缓缓泛了红,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

尾声

曹宁被俘三个月后,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兵撞开金陵城门,一路风驰电掣似的闯进皇城,两侧行人纷纷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地望着那马绝尘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就在几个时辰之后,消息像是破纸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扫开初春清晨的迷雾,口耳相传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复了!

数十年离乱,很多人已经死了,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活着的人也已经两鬓斑白,或失亲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疮痍,生民多离散。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体投地地伏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哭声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整个南都都沸腾了。艰难挨过一冬的流民、背井离乡的商贩、茶馆里尚未敲下惊堂木的说书人……一个个冲上大街,呼号奔走,以头抢地。

应何从抬手关上窗户,隔绝了歪头的人声嘈杂,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周翡:“换这个药方试试——你真要走这么急吗?人都没醒,叫他在金陵静养不好吗?”

“夜长梦多。”周翡简短地说道,“毕竟当天在场的都看见了,殷沛把山川剑鞘交给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给他打江山,再者他身边那一帮饭桶也奈何不了我,我来回进出还算顺畅,再要拖一拖就不好说了。”

应何从忍不住尖酸刻薄道:“周大侠天不怕地不怕,北斗贪狼说削便削,还会怕那皇帝老儿?”

“怕啊,”周翡面无表情蹭了蹭自己的刀鞘,“万一他作死犯到我手里,我可不是我外公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们,别指望我能忍气吞声放过他,万一捅那老儿一个‘三刀六洞’,岂不是毁了大家这么多年的苦心?那我怎么过意的去?”

应何从不知怎么接这句狂上了天的话,只好闭嘴。周姑娘确实不止嘴上狂,她往皇帝脖子上架过刀,又几次当面抗旨,把帝王召见当个屁,眼下还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把差点成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据说,她这一番作为堪称是个黑道的“妖女”,很是让木小乔那厮欣赏,将她引为了忘年的知己。

应何从问道:“你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不成?”

周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道:“太多人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算计之下——你猜,梁绍为何要找木小乔他们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见证’?”

应何从不解道:“为什么?”

“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账,就这么简单。”周翡一摊手,“海天一色里,殷大侠与我外公他们这些守秘人是君子,赵渊与梁绍这些玩弄权术之徒是小人,君子未见得会泄密,小人却必会灭口,可是没有守秘人,梁绍又怕他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赵渊,因此招来一帮杀手和混账们当见证,正好两边牵制。”

应何从道:“可……”

“可梁绍并不想保全那些君子们的性命,甚至最想杀人灭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账们和只有象征意义的水波纹编了一个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后这么多年,赵……那位一丝也不敢偏离他留下来的政见,可见是成功的。现在四处在传唱那位不敢明着禁的《白骨传》,他既找不着梁绍的尸骨,又找不着水波纹,往后做什么事之前怎么也得掂量掂量,否则搞不好就变成混淆皇室血脉的罪人了。”周翡摇头笑了一下,收起应何从给她的药方,“多谢了,你什么打算?”

应何从愣了愣,说道:“我应了杨兄邀约,要去擎云沟住一阵子,与同道中人们多学学。”

“挺好,就当大药谷搬到南疆,同小药谷合而为一了,以后省得分什么‘大小’,叫初出茅庐的后辈们听了困惑。”周翡站起来,冲他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到蜀中,请你喝……”

她本想说“请你喝酒”。

话没说完,那应何从便当场撅了她面子:“酒会伤嗅觉和味觉,我不喝酒,只尝药。”

周翡没好气道:“哦,那你不必来了。”

说完,她便提起熹微,在一帮人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离开了小酒楼,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奉命追踪她的大内侍卫好不容易才赶来,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么衣裳,就又把人跟丢了,简直欲哭无泪。

隔日,一辆马车便悄无声息地离了京。

官道长亭边,大片的细柳绿了一片,不时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间彼此送别,久而久之,旁边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摊,以供人歇脚停留。一场春雨刚过,满地泥泞,旁边送亲友的正在泪洒前襟,茶摊成了车马队的行脚帮汉子们躲日头的地方,几个汉子一人捧着碗粗茶,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还是没立成嘛!因为什么呢?”

“哎,不是说北斗刺杀陛下,给搅黄了嘛。”

“搅黄了还能接着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辞不受。”

“啧,还拽起文了,我倒是听说……”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走过,周翡从车上跳下来。

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臭男人,鲜少碰见漂亮大姑娘,一帮汉子们的胡侃戛然而止,集体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

周翡进门道:“老板,麻烦灌点水……凉水就行,有吃的吗?不挑,都包一点。”

茶摊上豁牙的老板也鲜少见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了过来。周翡道了谢,重新坐上马车。

等她走远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说话的才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车辙,一边接道:“我倒是听说,是端王殿下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汉子自觉声音压得很低,周翡却仍是听见了,她的脸色黯了黯,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伸手一扯缰绳,催着拉车的马缓缓往前走去。

这时,不知哪位送君千里的雅士吹起了《折柳》曲,顺着风声若隐若现地飘过来,风吹柳絮、音尘长绝,笛声缠绕在辘辘的车轮声里,别是一番凄凉,周翡将马鞭垂在膝上,往前看,只有两匹从不回头的驽马,单知道闷头跑。

周翡看着起伏的马脊背,不由自主地出了神,一不留神,将车赶进了一处大坑里,车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周翡整个人一歪,方才回过神来,忙一拉缰绳,同时急惶惶地回手掀开车帘查看,怕将车里那人事不知的病号摔个好歹。

才看了一眼,周翡的手便一哆嗦,将车帘重新摔了回去。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唯恐惊着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地重新挑起车帘。

这一回,她确定自己眼没花。

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怎么二十年不见,你竟……也不老……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

番外一:道阻且长

周翡前脚刚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被大当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利落,废话不多,只用下巴往旁边小桌案上一点,冲周翡说道:“你惹的麻烦,去解决了。”

周翡:“……”

她上前翻了翻,不看则已,一看要疯——只见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战书,各种大侠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与错字不提,战书套路却是如出一辙,活像出自一个代笔先生之手。

一个杨瑾消停了,千万个“杨瑾”还等在山门外。

周翡忍无可忍道:“娘,闲杂人等不得入四十八寨的规矩能不能改回来?”

李瑾容:“别说废话。”

那就是不能了——周翡只好将那一沓战书往胳膊底下一夹,怒气冲冲地冲下山去。

前来挑战的“大侠”们其实倒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听到她不在家,才趁隙跑来递个战书,递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说“俺也是单挑过南刀的人,啧,吓得她都不敢应战”。

不过实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数,譬如等在山门下面的那五位。

守门的师兄一见周翡,就笑嘻嘻地说风凉话:“阿翡啊,才回来?我跟他们都等你两个半月了!”

周翡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一露面,五个挑战的“大侠”呼啦啦全站起来了,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既不虎背、也无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几个小青年脸红了,原本背好的词差点胎死腹中,好一会,才有个人结结巴巴道:“阁……阁下……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七个北斗,有一个我压根没见过就掉了脑袋,两个是被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还有两个是被旧仇家上门寻仇宰了的,一个刺杀皇帝,被几位前辈联手拿下,已经问斩了,只有一个脑子里水最多、武功最差,传说是靠裙带关系才能位列北斗的货色,那位倒是我杀的——还是在他轻敌大意的时候。”这番话周翡感觉自己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说得简直比破雪刀还要烂熟于心,一口气说出来,不用过脑子,绝对错不了半个字,“还有什么以讹传讹的,来,一起说,我挨个澄清。”

五位大侠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三人脸上率先挂不住,低头冲她道了声“得罪”,退出战圈,脚下揩油,掉头走了。

因为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五大三粗,武功通常不会太厉害。

英雄怎么会是女人呢?即便万里挑一,确乎是女人,也该是个同李瑾容一样的活夜叉,又怎么可以年轻美貌呢?世间女子自然是人,有时候又不大是人,对于这些见识有限的汉子们来说,除了高堂在上,其余的女子仿佛都是似人非人的精怪,除了生儿育女,“英雄们”大抵觉得自同她们没什么话说,是“非我族类”,依照周翡的相貌,当算是“精怪中的精怪”,拿得起刀已经叫人刮目相看,又怎会是南刀传人?

只要是见了周翡的人,便已经先入为主地怀疑起“南刀”的江湖传言不可尽信,等再听她开口说话,很多人便对自己“南刀是个谣言”深信不疑了,以至于往往将“只有一个……是我杀的”那句话忽略不计,也没人想去追究一句,为何她一个小小后辈会对这一群北斗这样如数家珍。

这样一来,那些在江湖中已经小有名头的、或是年纪稍大的,便会自负身份,不肯再和她纠缠了。

世人莫名其妙的偏见倒是让周翡少了不少麻烦,她混到这种地步,倒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一个人刀锋利不锋利,敌人知道就够了,闲杂人等无须挂怀。

周翡用嘴皮子和脸解决了三个,剩下两位,一个是觉得自己来都来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头青,还有一个看起来是近似番邦人杨瑾那样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熹微未出鞘,就把愣头青和二百五一起解决了——两位“大侠”一个磕掉了半颗门牙,一个被刀鞘戳到了胃肠,吐了个死去活来。

周翡爱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气道:“承让,两位要到我寨中喝杯茶吗?”

两位大侠闻听此言,莫名惊惧,比方才那三位临阵退缩的跑得还快,转眼便没了踪影。

周翡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低头往寨中走去,感觉大当家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遛她。李瑾容的态度是“来者是客”,对端王殿下竟肯赏脸落脚四十八寨没有任何异议,一方面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另一方面又一会支使周翡去干这个、一会又支使她去做那个,总之不让她与谢允多接触。

“也不知道这回能让我在家待几天。”周翡心道。

她正心不在焉地往寨中走,身后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刻意压着声音道:“阁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周翡激灵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没听见身后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紧,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手中拎着一把“生年不满百”的折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将斗笠推了推,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货就一转身,学着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头一仰,捏着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长篇大论。

周翡:“……你怎么在这?”

谢允笑道:“我主动请缨,下山替大当家打理山脚下的产业。”

周翡一脸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居然找活干。谢允先朝那好奇地看过来的守门弟子挥挥手,又压低声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让你能在家踏实住几天嘛。还方便我在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胡,是吧?”

周翡听完一愣,有理!

谢允:“走。”

周翡问道:“去哪?回家?”

“回个鬼。”谢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飞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凉一些,却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大法俨然比先前更胜一筹。周翡一声“等”字没说出来,已经被他拽着跑到了数丈之外。

四十八寨的兵劫已经过了几年,足够焦灰的土地长出新芽,透骨的伤口结了疤,也足够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气,叫那些已经关门的茶肆酒楼又渐次开张,还请回了过去的说书老先生。特别在谢允接管以后,周遭村郭城镇几乎有了点欣欣向荣的意思。

周翡道:“慢着,我才不要去听你写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小曲。”

“千岁忧”先生自从定居蜀中,时常文思泉涌,写上几段给山下人传唱,久而久之,纠集了好一批拥趸,俨然要组建一支自己的戏班子,唱得蜀中仿佛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礼——周翡估计李瑾容看谢某人不顺眼,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谢允不回答,径自将她领到了一处小铺子。

周翡奇道:“裁缝?”

“嗯,”谢允轻车熟路地伸手敲敲门,探头道,“王婶,做好了没有?”

老裁缝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做活的时候,一双老花眼要紧贴着针鼻才能纫上线,见了谢允,却挺高兴:“谢公子来了?好了,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跑进去,片刻后,从屏风后面捧出了一坨红得灼眼的东西,周翡才一愣,便见老裁缝当着她的面,将那东西抖了开,居然是一条火红的裙子。

“这位公子好眼力,给姑娘做来穿,漂亮得很哟,来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哑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乖巧地让那老裁缝拿着裙子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老裁缝拉着她的手道:“若是哪里不合适,就给王婶送回来,给你好生改改。”

周翡还没说什么,旁边谢允便慢悠悠地插话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周翡:“……”

老裁缝愣了愣,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还不等周翡恼羞成怒,谢允便几步滑出了小裁缝店,口中还道:“别打别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缝帮她将那红裙裹好,才走出去问道:“什么好事?”

谢允笑道:“你爹就要回来了。”

周翡吃了一惊。

“前些日子,大当家将凑齐的五件水波纹信物连在了一起,印在纸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线。”谢允道,“她将那张印过水波纹的纸寄了出去,还是我亲自送到暗桩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当家总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耍着他们玩吧,所以我猜,恐怕是你爹想挂印了,拿着水波纹跟赵渊要自由呢。”

周翡越听眼睛越亮,这时,一道人影脱缰野狗一样地奔将过来,满大街乱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见戳在路边周翡两人,忙道:“阿翡,大当家叫你去……”

周翡一听大当家要使唤她,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顿时头皮发麻,不料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惊了:“什么?这么快!”

谢允在旁边笑:“我说怎么今早就看见喜鹊了呢,不枉我早早起来梳洗更衣,原来是老天提醒我要见……”

周翡瞪向他。

谢允轻咳一声,将后面的称谓咽了回去,同时十分促狭地冲周翡一挤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头:“请阿妍姑娘指路,咱们一起去迎接。”

此时,自以为终于等到了救星的谢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脸色都不是很好。

唔,他求娶周家姑娘的路还很长。

番外二:郎骑竹马来

那会儿,四十八寨还不叫四十八寨,就统称“蜀中”。

蜀中多山、多险路,早年间有不少大侠拖家带口隐居其中,给后辈儿孙传的都是家学,好多也懒得专门成立个门派,因此姓李的就叫“李家人”,姓张的就叫“张家人”,还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见的,便说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个别格外有心思的家主愿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给门派起个像样的名字——譬如满门糙汉、但内心都比较细腻的“千钟”。

周以棠记得,他年幼时,蜀中还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管外面风风雨雨,群山之中还是安宁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邻而居,不少还有姻亲关系,因此也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倒有点像个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么事,家主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来,商量不出结果,便去找“村长”出面裁决。

“村长”就是南刀李徵。

但说来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被扣上了这“天降大任”的。

他是个一团和气的人,不怎么爱管闲事,闲来无事,除了琢磨自己的刀,也就喜欢在家里做做饭,跟孩子玩——不单是他自己的一双子女,整个蜀中的孩崽子没事都爱往李家跑,或是蹭饭,或是聚众游戏,李徵耐心十足,从来不嫌烦。反倒是他那女儿李瑾容,年幼时性情霸道得很,不喜欢自己地盘上来这么多猢狲,闹了几次脾气未果,便干脆领着弟弟,将整个蜀山里乱窜的孩崽子们挨个找来殴打个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说一不二之势。

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时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往往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迹,使得蜀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说“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文质彬彬地称李徵为“世叔”,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叫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不知所措。

在山中行进了三天,李徵才回头冲他笑道:“这就到了。”

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周以棠瞧见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枪,一边练一边嗷嗷叫,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戳,又齐声叫道:“李叔好!”

这一声问候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威武”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樵夫们”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淳朴樵夫”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还不等他惊奇完,便又见了一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简直仿佛来到了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是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喊了一嗓子:“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留下个目瞪口呆的男孩,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处。

周以棠在李家住下,渐渐习惯了蜀中生活,便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每天只有用饭的时候能碰见李瑾容,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敏感非常,不敢去打搅她。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什么机会说话。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已经读了大半,俨然有了稚拙的纤纤君子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一般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外面喧哗,便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她却一脸不耐烦。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李瑾容搭话。一转眼,他已经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了——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李家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邀他一起。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转了个弯,问道:“李姑娘也去吗?”

那捣蛋鬼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姑娘”是谁,被这酸唧唧的称呼笑得差点从墙上翻下来,一口道:“去!去!怎么少得了咱们李老大?”

周以棠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可真是智计无双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自己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连这种粗制滥造的当也上。

那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临时,周以棠便按着与那些捣蛋鬼事先约好的出了门,他听说李瑾容会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门前晃了晃,想寻个由头一起走,谁知李瑾容一直没现身,偏偏他怯懦荏弱,连上前敲门都不敢,便被前来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说她也……”

这些山里的猴精有几分小心眼,一眼看出这小书生其实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说话,便眼珠一转,故意道:“李老大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去和我们会和……要么你去和她说一声?”

果然,听了后面那句,小书生当场就蔫了,再不敢发表异议,转眼便被拖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颗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疑惑的扒着头看了看,随后大猫似的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来到李瑾容的院门前,拖着长音和长鼻涕吼了一嗓子:“姐——”

这小东西是李二郎瑾锋,其实才比李瑾容晚半个时辰出生,和他姐简直好似出自两个娘胎。李二郎长得虎头虎脑,从小就非常会“假正经”,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会嫌闷自行跑开,唯独此怪胎纹丝不动地在旁边听,还时常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似的。五岁以前,李二郎曾经蝉联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李瑾容每次看见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脚,这会她正练刀,懒得给他开门,便只动嘴道:“做什么?”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下永远吸不干的鼻涕,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才看见那书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捣蛋鬼,长得不像他小名一样威武雄壮,有点瘦小,其人却是个天生的坏胚,戳一下能流出二两多的坏汤。有一次坏到了李二郎头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顿,拴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吓得尿了裤子,自此老实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长,黑虎蔫了一阵子,认了李瑾容当老大,随即见老大仿佛不大爱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兴风作浪起来。

什么撺掇聚众打架,纠集一帮狗腿子欺负不合群的,抢小孩东西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是一帮人打一个这种事当时虽然爽快出气,过后叫大人知道了,动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单的骗到没人去的小荒山,就成了黑虎的惯用伎俩。那里人迹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特别容易迷路,大人们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养了一条大狼狗,相貌很是狰狞,但性情十分温顺,而且听话,黑虎他们每次都事先将这大狼狗乔装改扮一番,头上插两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挂一圈鸡毛,身上再给披件旧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个怪兽。等将人引到了荒山深处,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捣蛋鬼悄悄把狗放出来,叫它撒丫子狂奔,专门去追他们要整治的人。到时候荒山窄道、夜半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孩子,连害怕再迷路,身后还追着个“嗷嗷”狂叫的“怪物”……那滋味就别提了。

据说被这样整过一次的小孩,轻则吓得嚎啕大哭,重则回去做上一年的噩梦,天大的胆子都能吓破,百试不爽。而且通常吓得迷迷糊糊,根本顾不上告状。

李瑾容闻听二郎这番通风报讯,颇感意外,问道:“那个姓周的这么傻?”

李二郎问道:“你不管吗?”

李瑾容不耐烦地一抖手中长刀,没好气道:“关我什么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声,一点也不介意被姐姐关在外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门前磕了磕,顺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带了点火气的声音传出来:“又干什么!”

李二郎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院门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门了……”

“那书呆爱死不死,别烦我!”

李二郎慢吞吞地补上了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话:“……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库里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瑾容没说要去,只是矜持地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先冠冕堂皇地训斥二郎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玩?”

李二郎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回视着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乐意”地一摆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门在外,永远只挂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但他私下却有些小爱好,时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在他的库房中,有前后左右都弯、身上好似水波滚过的怪刀;有外表像寻常雨伞一样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开”处一朵七十八条刃的“刀花”;还有好几只背靠背的铁制松鼠,憨态可掬,缠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动,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会喷出铁莲子来……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哪只喷,砸自己脸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诸如此类古怪又有点危险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时在家时不让孩子们进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门,姐弟俩才能溜门撬锁地混进去翻腾。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进李大侠的库房撒欢的时候,周以棠已经跟着黑虎到了后山。他发热的脑袋渐渐被夜风吹凉,问了黑虎两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么时候来,见那小子都搪塞,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四处乱转,还时不常偷偷给谁递个眼色,便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里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内敛,察觉到了也不声张。周以棠先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黑虎他们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黑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此时距离跟小伙伴约定放狗的地方,已不过百十来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骤然听此一问,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边一帮猴孩子忙互相挤眉弄眼,有两个坏小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后,冲黑虎做了个“他想跑”的口型。黑虎眼珠转了转,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着头,听着山间掠过的风声,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异地带上了某种沉静而忧郁气息,等山风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暂歇,他才不惊不怒地对黑虎说道:“我从小出趟门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纪的朋友一起玩过,初来乍到,武功也才刚开始学,有时候想和你们说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并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爷嘛。”

“我不是少爷,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轻轻地说道,黑虎一怔,便听他又道,“我从四岁开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长辈请安问好,再去跟先生读书,午间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还要做他留下的功课,写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来,便唤我去,考校一天学了什么,再看过功课,稍有怠慢,便要拿来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着要面壁思过、自省其身半个时辰,反省完,便已是深夜里。除非白天功课写得一丝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过’的一段,能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惜时辰已经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扰别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捣虫鸟一类……”

他一番话叫每天吃饱了就是玩的众孩童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在一片短暂的静谧中,周以棠听见了不远处某种动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他脚步微顿,神色却不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白天成群结队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会被拎去面壁……现在总算达成所愿,我爹却没了。难得你们肯叫我出来,就算只是戏耍于我,我也还是很开心的。”

他话音没落,只听“嗷呜”一声,原来是牵着狗的那位听见他后半句话,以为阴谋败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将狗放了出来。

“盛装打扮”过的大狗足有小马驹大小,顶着一脑袋被熊孩子们闹得花红柳绿的乱毛,欢天喜地地便朝着主人黑虎狂奔了过来,一伙小崽子没料到这变故,都忘了佯装惊慌。

没有他们一哄而散地嗷嗷乱叫制造恐慌,一时间气氛居然有点奇异的尴尬,众人都傻呆呆地看着狂奔而至的“怪兽”。刚好这天晚上月色不错,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兽”摇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吓人,反而有点滑稽。

大狗转眼间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长舌头,谄媚地等着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兴趣地看了一眼,问黑虎:“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饶有兴致地打量它片刻,问道:“让摸吗?”

黑虎:“……”

不等他答话,便见那“柔柔弱弱”的小书生上前两步,试探着摸了摸大狗的头,大狗扬起脖子“嗷嗷”叫了两声,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库房”恢复原状,又冲鼻涕王弟弟伸出一只手,勒令道:“拿出来!”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将他藏在手里的一只小蛇形的南疆笛子交了出来,就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李瑾容一回头,李二郎忙趁机将那支小笛子揣了起来。只听院外窸窣片刻,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捏着嗓子朝院里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这呢,什么事?”

黑虎没料到她恰好在门口,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哎哟”一声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皱了皱眉,把院门打开,居然正看见传说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须全尾地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牵着黑虎家那条傻狗,捣蛋鬼们竟一团和气地围在他身边,看起来还挺友好。她一眼扫过去,周以棠忙有些紧绷地站直了,冲她一笑,文文静静地站在一边不肯先出声。

黑虎两步蹿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语道:“李老大快来,你猜怎么着,咱们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边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说那里是个什么奇什么甲……”

周以棠轻声道:“是有人用木石摆出来的奇门遁甲阵法,经年日久,已经损毁了一部分,只是晚上看不清,贸然进去仍然容易迷路。”

“对对!”黑虎跟他那只被收服的大狗一个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说怎么人一进去就晕,多亏小周哥哥聪明,他写写算算,搬开了几块石头,立刻就不一样啦——对了,我们还在那找到个山洞,用茅草遮住了,里面有人迹,快跟咱们去瞧瞧。”

李瑾容:“……”

前几天还是“那讨厌的书呆”,怎么不过一宿,就变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着她打量的目光,突然有些脸红,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伸手给旁边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带着条狗,趁夜浩浩荡荡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个古老的石洞。

“我看这些痕迹得有百十来年了。”周以棠就着火把上的微光,抚摸着墙上的划痕说,说完他又有些懊恼,因为其实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迹陈旧,“百十来年”纯属自己顺口胡诌,家教从小教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总是忍不住显摆多嘴,一时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没那个见识当场揭穿。

李瑾容凑过来看了一眼,断言道:“不是刀剑,豁口太粗,应该是斧子之类。”

周以棠后颈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半天才敢偷偷回过头去,却见李瑾容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走远了,才失望地松了口气。

山洞很深,回音悠长,有一些人迹,但年代实在太久远,不知是哪一位落难的高手设下迷阵后在此地落脚,阵法的主人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迹,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众孩童很快就无聊起来,李二郎率先打了个哈欠,把偷偷藏起来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瞎吹,发现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便没趣道:“姐,咱们走吧,我困了。”

李瑾容正要说什么,突然,黑虎家的狗呲出了牙,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扯着嗓子狂叫起来。凶狠的狗叫声在山洞里来回回响,竟有些说不出的凄厉意味,黑虎一激灵,瞪圆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刀,顺着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处黑灯瞎火,她什么都没看见,狗叫声震耳欲聋,听也听不出什么,她“嘘”了那狗两声,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实的狗居然不听话,紧紧地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几道痕迹。

李瑾容后脊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此言出口,众孩童立刻乱成一团。

李瑾容:“闭嘴,少放屁!”

周以棠皱眉道:“别管了,狗害怕,里面肯定有东西,我看咱们还是先撤。”

李瑾容想了想,将长刀提在手里,冲黑虎等人一摆手:“走!”

众孩童此时已经害怕了,连忙牵着狗,一窝蜂地往外撤,脚步声一片混乱,在阴森的山洞里来回回想,越发恐怖。李瑾容自觉断后,面朝山洞深处,提刀倒着往外撤,十分戒备。突然,她手中火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么,已经本能地将长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东西撞得横着飞了出去,火把陡然脱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东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动在石壁上,露出一只缩成一条缝的竖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滚了两下,“呼”地灭了。

那竟是一条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说,蜀中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动缓慢,即便捕猎,也往往埋伏在某处守株待兔,倘若一击不中,大抵也不会不依不饶地追。可这条巨蟒好像是疯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脸上,又被脱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飞快地调整头尾,闪电似的冲李二郎张开大嘴,再次扑了过去。

李二郎吓得鼻涕都顾不上擦,一双手在身上乱摸片刻,发现除了他偷偷顺出来的小笛子,身上连张铁片也没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两条小短腿好似长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就在这时,一把长刀横着飞了过来,从侧面撞上蛇头,来势汹汹的大蛇脑袋被撞偏了,它愤怒地猛地一扭头,转身对上胆敢打断它捕猎的蝼蚁。

李瑾容将她一身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提气一跃踩上了巨蟒蛇身,感觉脚下滑得几乎不着力,她忙一拧腰,踉踉跄跄地从蟒蛇背上掉了下来,险而又险地与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过。

李瑾容转头冲一帮吓傻了的大小孩子们吼道:“还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们混在一起捣蛋,但兴许是每个人都被她揍过的缘故,危急情况下,众猢狲对她的话异常顺从,集体撒丫子开始往外狂奔,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都是名门之后,竟然也没乱。

大蟒蛇彻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头,粗壮的身体游龙摆尾似的扫过来,李瑾容本来就没站稳,狼狈地就地滚开,躲得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被大蛇缠住。她天资卓绝,一向自视甚高,此时居然被一条畜生逼得到处乱滚,心里非但不惧,反而升起一把无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蹿了一步,听着身后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纵身蹿上山洞石壁,转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长刀当当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张开的大嘴,她到底年纪幼小,气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顿时被震得开裂,后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却只是微微见血,同时更加怒不可遏,一顿之后,它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几乎能看见它口中参差不齐的利齿。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倏地掠过,正好横在大蛇和女孩中间,巨蟒对火光还略有畏惧,梗起脖子往后一仰,一只手趁机伸过来,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将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只手的手心上布满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宿的铁器,李瑾容没料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个跟头的小书呆。

周以棠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根火把,一根丢出去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

他死死地攥着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错后她半身,侧过身,以拿着火把的那半身挡在巨蟒与李瑾容之间。

李瑾容其人,天生与正常人不同,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她很少会像别人一样感觉到恐惧,好似就没长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能基本判断出什么东西比她强大,但知道归知道,真遇到事的时候,兴奋或是愤怒总能占上风,什么她都能跃跃欲试地挑战一二。

此时,她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有暇以一种十分新鲜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书呆是个小白脸,笔直的眉与眼珠却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清晰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让李瑾容想起她逮到过的一只年幼山猫,分明是个小毛团,哆嗦成一团,还要战战兢兢地冲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以棠简直已经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撑着自己这两条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俨然已经成了精,虽然怕火,却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灭的,一边追,一边不停地往上扑,试图借着行动间掀起风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扑上来,他都觉得这团晃得一塌糊涂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顶破脑壳,而在这节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一刻,在这个蛇洞里,周以棠终于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将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来头一次正经同她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笑什么,还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这书呆好没道理,难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说话间,大蛇又一次扑上来,火苗剧烈地颤了一下,猛地缩成一团,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这那火苗缩成了一团,他闻到蛇嘴里那叫人作呕的腥臭气,手软得几乎没了知觉,与此同时,李瑾容一步越过他,抓住这一瞬的空隙,再次将手中长刀送了出去。

巨蟒剧烈地一颤,李瑾容方才被震伤的手再次涌出血来,倒退好几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齿道:“我回去就把‘斩字诀’连上十万八千遍,非得剁碎了这畜生的脑袋炖蛇羹。”

周以棠觉得她简直像个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给砸出个窟窿的小孩子,无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们还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缓冲,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残喘地重新着了起来,孩子与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剧烈的亮光顺着洞口传了进来,原来不知哪个小猢狲身上带了个从大人那偷来的联络烟花,方才都跑慌了,这会才想起来,紧接着,临阵脱逃的李二郎跑着跑着发现他姐没跟上来,连忙又哆嗦着小短腿往回赶,一边跑一边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这倒霉孩子叫还不算,可能是怀疑自己动静不够响,他还在原地使劲蹦着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来使劲吹,方才一直不响的小笛子“不负众望”,在这时候竟发出了一声能刺穿人双耳的尖鸣。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黄的眼睛直直地竖在脸侧。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爬上了周以棠的后背,他当机立断,用尽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这时,巨蟒突然动了,它倏地抬起头,好似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竟连火也不顾了,一口咬了下来,危机之中,周以棠别无办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抛了出去,他运气不错,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门,飞溅的火星跳进了那畜生嘴里,巨蟒痛苦地原地摆动庞大的身躯,周以棠趁机死命拽住还想着冲上去与那蛇大战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晓,洞口处有了隐约的亮光,周以棠觉得腿简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全凭着本能在摆,身后要命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周以棠看见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惊恐,而同时,劲风袭向他后背,他本能地一回头,便能看见一张咬下来的大嘴,那一刻,小书生脑子里居然连“完蛋”俩字都没有,装满了半懂不懂的经史子集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记得他松开了李瑾容,张开两条麻杆一样的胳膊,奋力挡在女孩和巨蟒中间,甚至闭上了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会闭眼等死的,她轻叱一声,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极清亮的刀光一闪,擦着她头顶,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只听“噗”一声轻响,巨蟒那颗好似无坚不摧的脑袋被这一刀直接顶到了石洞顶端,蛇身撞在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瑾容纳闷道:“咦?”

她保持着砍了一半的动作,一仰头,就看见了李徵气得发青的脸。

半个时辰以后,大半个蜀中都被惊醒了,各家闻听这惊魂一宿,连忙把自家熊孩子和狗一起领回去,叫他们饱食了一顿“竹笋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锋两个是被李大侠一只手一个,揪着后脖颈子给拎回去的——由于周以棠认错及时,且李大侠没长第三只手,小书呆逃过一劫,得以有“尊严”地自己走回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李二郎偷摸拿出来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药谷那边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当,能将方圆数里的蛇都引过来,供其驱使——当然,不得当就只能被愤怒的大蟒蛇狂追了。

因为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侠揍得哭声绕梁三日,差点让鼻涕呛死,李瑾容见势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时候直接蹿上了树,躲了两天没敢下来。周以棠习武才刚入门,不禁打——被罚每天在梅花桩上站马步。

经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彻底和蜀中的猴孩子们混熟了,同时彻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说话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初见时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彻底分崩离析,注定是个美好的幻觉。

破灭了的。

番外三:桃李春风一杯酒

“真的假的?”周翡愣了愣,又不放心地问,“可那李婆婆不是向来懒得担事吗——我娘怎么说?”

“姑姑说他们爱怎样怎样,只要别把人都招来四十八寨里乱就行。”李妍侧身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双手端着个烤得肉是肉、水是水的贝壳,吹了两下,一口倒进嘴里,烫得眼泪差点没下来,“呜呜”半天,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

谢允默默地坐在一边守着火堆烤贝壳,这是个细致活,他一个人烤赶不上那两位吃,忙活了半天没顾上自己,手里就剩最后一个,刚想下嘴,被李妍这句横空出世的一声“姐夫”叫得心花怒放,主动把最后一颗让给了她。

李妍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一点也不跟他客气,只恨嘴不够大,不能将整个东海装进肚子里带走。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最后一个贝肉,顺手将壳扔进大海,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问道:“我的话可带到啦,姐,你到时候去不去?”

周翡道:“楚楚的事,我砸锅卖铁也得过去,何况又不远。”

不远处的陈俊夫冲李妍招了招手,问道:“小丫头,鱼干吃不吃?”

李妍听闻,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丢下了她英俊的姐夫和更加英俊的姐,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一个百十来岁的老头子。

南北归一那年,赵渊改了年号为“乾封”,此时正是乾封二年,谢三公子经过了两年的艰辛历程,恨不能将四十八寨所有没人愿意管的琐事都一手包办,才总算换来李大当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年秋天,周翡陪着谢允回东海,探望师长并祭奠先人。

“先人”总共有两位,一位是那位舍命救过谢允的小师叔,另一位是梁绍。

梁丞相的尸骨被木小乔误打误撞地炸了,连同山谷一起灰飞烟灭,到底是尘归尘、土归土,谢允便在蓬莱小岛上替他立了个简单的衣冠冢。想那梁公生前轰轰烈烈、机关算尽,死后也该清静了。

他俩探过了老人,又扫完了墓,正打算走,李妍就不请自来,还捎来个口信——吴楚楚这几年四处搜集整理各派遗迹,已经颇有些成果,正好李晟时常被李瑾容放出去联络各方,交游颇广,便不知怎的突发奇想,牵头替吴楚楚四方发帖,打算在这一年中秋要办个“以武会友”的集会,没带什么噱头,只说近些年整理了一些流落各处的典籍,想借此机会叫大家来喝杯薄酒,愿意来凑热闹的,说不定能遇见一些新朋故旧。地方定在了柳家庄,李晟崭露头角便是从柳家庄围剿十八药人开始的,自那以后,他同柳老爷倒是成了忘年交。

帖子和消息是行脚帮帮忙发出去的,本以为响应者寥寥,多不过请来几个老朋友过来凑个热闹,谁知也不知怎么居然闹大了,一传十、十传百,四方豪杰一大帮一大帮地往柳家庄赶,比之当年永州城中霍连涛弄出来那场“英雄会”还热闹,小小的柳家庄已经不够安排,眼看把济南府的大小客栈都挤满了,满大街都是形态各异的江湖人,闹得李晟有些发慌,不得已派李妍来叫周翡这把“南刀”过去给他撑场面。

“这个么,倒不意外,”谢允道,“这么多年了,先是活人死人山,再又有北斗、殷沛等人横行无忌,仇怨相叠好几代人,四处乌烟瘴气,好不容易大魔头们都死光了,中原武林这潭死水也该否极泰来了,你哥心机手腕出身武功一样不缺,更难得为人谦逊,不把自己当回事,据说在老一辈中人望很高,都在捧他的场,这回恐怕是各大门派的人有意推波助澜。”

周翡诧异道:“难不成他们还想把他捧成下一个山川剑吗?”

谢允问道:“有何不可?”

周翡总觉得有些奇妙,她是未曾见过当年山川剑风采的,只是听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从只言片语中大概得出个模糊的印象,那位前辈的德高望重,一柄重剑镇住了整个中原的魑魅魍魉。在她心里,如果说殷大侠是仰止的高山,李某某就是碍事的小土包,如果说殷大侠是镇守一方的圣兽,李晟就是哆嗦个尾巴嗷嗷叫的串种小野狗——总而言之,除了都是人、都是男的,李晟与山川剑在她心里好像没什么共同之处,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周翡思索片刻,便忧心忡忡道:“他?武功也拿不出手,纯会耍嘴皮子,万一遭人嫉恨,想害他,连阴谋诡计都不必使,直接打死也费不了什么事。”

谢允:“……”

李晟如今的武功纵然比不上成名多年的老一辈高手,也是青年一代里的凤毛麟角了,谁知到了周翡嘴里,他好像成了个一打就死的文弱书生。怪不得李少爷分明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身上却总有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超然”气质,原来从小成长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

周翡将熹微在手中转了个圈,十分嫌弃地说道:“我还是多叫几个人去给他壮壮胆吧,真是麻烦。”

谢允忙见缝插针地溜须拍马道:“可不是么,周大侠宇内无双,天下无敌。”

周翡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姓谢的好像又在讽刺她,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仰起头的时候显得下巴很尖,眼睛半睁不睁地略微上挑,是个颇不好哄的小美人,谢允佯做无辜地与她对视片刻,便憋不住手嘴齐贱起来,他略一弯腰,捏住周翡的下巴,低声道:“我要是早知道这周大侠最后能便宜我,当年夜闯洗墨江的时候一定打扮会漂亮一点,轻功也一定能再飘逸一点。”

周翡似笑非笑道:“去见个水草精,你还想打扮成什么样?”

谢允眼珠一转,弯腰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不知怎么下流无耻了,说完他就立刻蹦开,刚好躲过周翡戳他肚子的刀柄。谢允以手抚胸道:“小生提了六次亲,被你爹娘软硬钉子喂了十二颗,生生嚼出了一口铁嘴钢牙,不料娶回家来天天挨揍,苦也——”

最后俩字,谢允诌出了唱腔,连说带唱也不妨碍他转瞬蹿出了一丈多远,还回头对周翡道:“赵渊至今叫我一出‘白骨传’唱得睡不着觉,你要是再欺负我,明儿我就写一出‘南刀传’去,揭露某大侠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一言不合就虐打文弱书生……哈哈,阿翡,你轻功还欠练啊。”

周翡轻功确实不如他——毕竟先天不足,脖子下面不全是腿。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跑出去半个岛。

忽然,谢允脚步一停,在一块礁石上微微一点,浑似不着力一般,尘土不惊地落在上面,背着手冲周翡微微摆了摆。

周翡探头一看,发现他们两人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两座墓前。那两座比邻而居的石碑在三面环礁处,好似被天然林立的礁石环绕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幽静,开阔的一侧面朝浩瀚东海,一眼能望见海天交接处。

同明大师正拿着一柄长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两座墓碑上的浮灰。老僧与石碑在涛声萧瑟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谢允冲周翡打了个手势,拉着她的手轻飘落到一边,两人从大礁石后绕着走开了,没有惊动同明大师。

走出老远,谢允才轻声道:“我师父身份特殊,他们那一支人自从亡国后,便一直隐居东海蓬莱,其他几位师叔都是当年随侍的忠臣之后,若不是因为我,他老人家根本不会离岛,倒是几位师叔偶尔出门跑腿——当年陈师叔几次三番受山川剑所托,替他做盔甲兵刃等物,你也知道,陈师叔天性懒得应酬,都是小师叔替他跑腿当信使,一来二去,同殷大侠有了些交情。”

他话说到这,周翡已经明白了,便接道:“后来他对殷大侠之死有疑虑?”

谢允点点头:“不错,山川剑、南刀——老南刀,还有当时我的事,他至死都一直耿耿于怀,遗愿便是要我去追查海天一色,给他一个交代……如今他与梁相两位比邻而居,想必可以面对面地交代清楚了。”

周翡微愣——“海天一色”像一个好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牵制的由头,所有人都想利用这个由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四十八寨原本人就多,后来周以棠又带回来一批心腹回家,堪称人多眼杂,有些话至今她都没机会口头问清楚,此时在东海之巅,四方视野平整,周遭一目了然,她才斟词酌句地含蓄道:“那位真的不姓赵吗?”

谢允微微弯了一下眼角,同样含蓄地回道:“我们赵家这几代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特别容易热血上头,凡事想当然耳,吟风弄月的本领不错,纸上谈兵也都是好手,却都上不了真章。从先帝到我爹,再到我,都是一路货色,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人物。”

周翡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然而视线被墓碑挡住了,她看不见那两座比邻而居的墓碑:“可梁绍到底图什么?”

“当时箭在弦上,”谢允轻声道,“南边策划许久,集结了数万大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被人发现……必定四下溃散,大昭就真的亡国了。”

周翡诧异道:“可那个谁都不姓赵,这就不算亡国了吗?”

谢允伸了个懒腰,顺手勾住周翡的肩,懒洋洋地将手搭在她身上:“舆图未曾换稿,满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当年所思所愿,还有实现的余地,梁公与先帝心心念念的新政,能在江南铺开,而新帝年幼时只能倚仗梁绍,等他翅膀硬了,纵然梁绍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阴魂不散,只能永远在他设想中的既定路线上走下去,一两代人之内,天下必有安定时,届时你登礁东望,茫茫一片,天海相连,又有什么分别?”

谢允说得不痛不痒,语气抑扬顿挫,只缺个小桌案和惊堂木,不然讲到这里可以收彩讨赏了,亲自为周翡表演了一番赵氏后人是怎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接着,他的爪子又十分不规矩地轻轻挠了挠周翡的下巴,凑到她耳边道:“咱们先去柳家庄,等看完热闹,我带你去旧都玩好不好?过了冬,咱们再去塞外看新草和嫩羊。”

周翡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有点正事没有?就知道玩,大当家要是有事差遣我去……”

谢允笑眯眯地打断她,悠然补充道:“还可以高价买几只小羊羔就地烤,外焦里嫩,根本不必放许多香料,少许一点盐便滋味无穷。”

周翡立刻改口:“……那我去给我娘写信说一声。”

谢允大笑。

江山依旧在,前尘俱以往,老一辈的跌宕起伏渐成传说,又一辈新人换了旧人。

这一代的“山川剑”,是个从小被姊妹欺压得敢怒不敢言的好脾气,这一代的“南刀”,是个一头小羊羔就能拐走的吃货。若干年后,也许能成就一段新的传奇,付与惊堂木与三尺桌案间,未可知。

番外四:朱雀桥边

“阿翡!阿翡!”

周翡将掌心里的柳条甩了出去,正好搭在一条牵机线上,她好似一朵风中柳絮,借力飘起,稳稳当当地落在洗墨江山壁间的山岩上,抬手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丝绢,朝江中小亭一摆手。倚在小亭石桌旁的谢允瞧见,放下茶盏,挥挥袖子,洗墨江中的牵机立刻如同蛰伏的凶兽,带着雷鸣似的咆哮沉入水下。

这位吹风赏月品茶,顺便围观自己媳妇用功的奇男子懒洋洋地朝洗墨江岸上一笑:“阿妍来啦?”

不学无术如李妍,也忍不住五十步笑百步地叹为观止道:“姐夫,真够上进的!”

谢允皮厚三尺,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道:“可不么,现如今,蜀中再没有第二个比我熟悉牵机机关的了。”

周翡感觉他们俩的不着调各有千秋,实在难分高下,无从评判,于是简单粗暴地说道:“闭嘴——李大状,你有什么事?”

李妍长大经历许多,也不那么怕高了,蹲在洗墨江边,她答道:“寨中来了个贵客,姑姑和姑父出门了不在家,李缺德打发我来叫你去见见。”

周翡一愣,因为“接客”向来是李晟的事,倘若有“贵客”需要她露面,那么该“贵客”必定是个不速之客:“来的是什么人?”

李妍扯着嗓子嚷嚷:“朱雀主木小乔。”

木小乔今日光临四十八寨,并没有要兴风作浪的意思,他没将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样子,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长衫,两鬓斑白,面貌上虽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妖气,但总体而言,十分眉清目秀,是个比较耐看的中年男子。

周翡到的时候,他正在跟李晟说话,李晟虽然属于“臭男人”,但因为是美男子,所以木小乔对他态度还不错,有一句算一句,说得都是人话,、见周翡进门,木小乔还正经人似的冲她一点头:“周姑娘,久违了。”

周翡被前任大魔头一句“周姑娘”叫得呛了口风,险些绊倒在门槛上,总觉得他老人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当下,她带了几分犹疑一点头,客套了回去:“朱雀主,当年金陵一役,多谢你援手。”

木小乔一摆手:“别自作多情,我自己乐意去瞧热闹,看那狗皇帝满地爬开心得很,没打算帮你。”

这句说得十分木小乔,周翡莫名松了口气,问道:“木前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木小乔也不绕圈子,坦然道:“确实有事,我想见一见贵寨中的吴小姐——为中原武林著书立传的那位。”

李晟和周翡听了这话,脸色都是一变,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周翡摩挲了一下刀柄,李晟则十分谨慎地说道:“吴姑娘确实是我们寨中人,但她出身大户人家,有时难免不懂江湖规矩,或有莽撞之处,倘若她写了什么得罪朱雀主的东西,也是我们疏忽了没和她提的缘故,还望见谅。”

“我又不吃人,这么防备做什么?”木小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听说她最近写到了霍家堡的腿法,想打听打听她写完了没有,倘若已经完成,能不能先借来看看?劳驾和她说一声,我不白看,拿‘百劫手’同她换。”

李晟想了想,朱雀主是出了名地爱打架不爱耍手段,话说到这种地步,应该没什么恶意。而且周翡正是全盛状态,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到齐了她也能一刀切开,倒不必怕,于是两刻过后,吴楚楚来了。

当年霍连涛抛家舍业,从洞庭逃到永州,又在永州作了一回大死,将显赫一时的霍家堡作得渣也没剩一个,曾经纵横天下的霍家腿法眼看要失传,幸亏吴楚楚寻访到了一位隐居的霍家堡故人,又辅以四十八寨中霍老堡主故交的前辈意见,花了近一年的功夫,将霍家腿法补全了。

吴楚楚走遍千山万水,不是为了将一干秘籍私藏的,本就打算写完后在江湖上传阅,所以听了木小乔的意思,她没什么意见,痛痛快快地把手稿誊了一份,让他带走了。木小乔此行目的达到,便不再耐烦和李晟他们扯淡,起身就要告辞,吴楚楚却突然叫住了他:“朱雀主。”

木小乔一顿。

只见吴楚楚将方才得到的“百劫手”抹平,平整地放在膝头,好像她翻看的不是徒手剜人心的魔功,而是某位大儒手中流下来的四书五经注释本,连那血淋淋的图稿都跟着斯文风雅了起来。

“我见识短浅,鲜少见到‘百劫手’这样的功夫。”吴楚楚温文有礼地冲他笑了笑,“多谢朱雀主让晚辈长了一回见识。”

木小乔懒洋洋地问道:“怎么,吴小姐有什么见教?”

“不敢当,晚辈只是个门外汉,自己武功也稀松平常,不敢拿浅见贻笑大方,”吴楚楚十分谦逊地说道,“但总是听老人说‘过犹不及’,我见朱雀主的百劫手刚烈异常,不留余地,时间长了,不免伤人伤己,霍家腿法又是极霸道的硬功,若不是自小培养,强行练起,也容易伤人……我是看朱雀主面色略有憔悴才多这一句嘴,霍家腿法虽然交给您了,但也请您多保重。”

她声音轻柔,语气和缓,听在耳朵里叫人十分享受,哪怕是骂人的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人恐怕也不觉得是冒犯。木小乔虽然一贯任性妄为,但对赏心悦目的人,脾气往往会好一些,听了这话,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看了吴楚楚一眼,他带着几分彬彬有礼,出言不逊道:“多谢,不关你的事。”

说完,也不与主人家告别,便径自扬长而去。

周翡一出长老堂,正好和慢腾腾收拾完茶具的谢允走了个对脸,谢允十分手欠,顺手一捞,将她捞进怀里,四下张望一眼,见远近没人,便翘起尾巴,在她嘴角偷了个香:“朱雀主这么快就让你们给打发了?怎么,吴小姐那霍家腿法的一章居然已经写完了?”

“起开,”周翡按住他十分不老实的手,“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谢允嘴角一翘,仗着自己个高,伸手按在周翡头顶:“小红玉,为父无所不知。”

周翡:“……”

姓谢的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木小乔与霍老堡主关系匪浅,你不是都知道么,”谢允见好就收地缩回手,笑道,“不然当年他弟弟霍连涛怎么支使得动朱雀主?哎……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人打劫了李公子,又把你引到地牢,我还没缘分见你一面呢,算起来,朱雀主还是你我的大媒人,方才应该留他喝一杯才是。”

被打劫的李公子正好出来,听了个正着,当场给气成了一个葫芦。

谢允因嘴欠得罪了大舅哥,眼看大事不好,连忙脚下生风,施展开他腾云驾雾似的轻功,裹挟着周翡逃之夭夭。

一路跑回了他们俩的小院,周翡才问道:“我只听过木小乔挖人心的故事,他与霍老堡主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知道两个故事,你想听哪一个?”谢允竖起两根手指,“一个类似江湖谣言,只是传说,另一个倒有来龙去脉,听起来比较合情合理。”

周翡问道:“合情合理的是什么?”

“木小乔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之一,这你知道,”谢允道,“所谓见证人,就是‘中人’,两边拿好处,监督两边。”

周翡点点头:“他和我聊起过,他说‘一边答应帮他查一个仇人的身份,一边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

“他跟你聊?”谢允愣了愣,追问道,“什么时候?聊了什么?周翡,你这就很不对了!平时在我面前就沉默寡言的,逗你多说几句就翻脸不耐烦,怎么在外面跟都能聊?”

周翡道:“你在东海躺尸的时候。”

“好啊,还是趁我看不见你的时候,”谢允指责道,随后他半真半假地学着木小乔捏起嗓子,“难道你喜欢这种腔调的小妖精,我也会……”

周翡:“滚,说人话!”

“哦,”谢允如愿以偿地讨了骂,老实了,继续道,“见证人要确保知情人不把秘密说出去,还要防止梁绍杀人灭口,肯定是跟在知情人身边。鸣风楼的二位楼主来到你们四十八寨,封无言隐姓埋名去了齐门,山川剑活着的时候,霓裳夫人带着羽衣班客居在殷家附近,木小乔自然就到了岳阳——那时活人死人山内讧,四大魔头分崩离析,南北正邪两道都等着将他们逐个击破,木小乔来到霍家堡,也是霍老堡主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给予庇护,两人虽说是互相利用,那么多年下来,大概也颇有交情,想来朱雀主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残不讲理,还是有情有义的。”

周翡想了想,总觉得这故事虽然合情合理,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依她看来,木小乔比传说中还要凶残不讲理,他一身戾气逼人的百劫手,心冷似铁,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的朱雀教众蚂蚱似的死了一茬又一茬,从来也没见他吝惜过,可见其心性之凉薄,并不是相处久了就能见交情的——霍老堡主傻了以后,十多年来与木小乔相交甚笃的是他弟弟霍连涛,木小乔照样说杀就杀,都是亲兄弟,难不成霍老堡主真能比霍连涛英俊百倍么?

周翡便问道:“江湖谣言又是什么?”

谢允道:“说木小乔年幼时家破人亡,曾经被卖到戏班里,班主是个王八蛋,专门虐待小孩子,还要捡生得漂亮的糟蹋,被当时还是少年的霍老堡主遇见,顺手救下带回家。”

周翡奇道:“霍家堡是名门中的名门、正派里的正派,他既然被带回了霍家堡,是怎么长成这幅德行的?”

谢允:“他并不是在霍家堡长大。”

周翡:“怎么?”

谢允叹了口气,说道:“你和羽衣班的人混惯了,大概不知道,早年民间戏子中其实没有那么多坤角女伶,大多还是男旦的天下,为了扮起来像,便将那些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从小充作女孩养,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木小乔那时正是年幼懵懂的年纪,像一棵被强行修剪出来的病梅,所以一不小心便误入歧途,对救过他又同他要好霍老堡主起了‘女孩的心思’,被当时霍家堡的长辈瞧出来,自然不愿意让自家少主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戏子搅合在一起,就使了手段,将他驱逐出霍家堡,自此有了一段恩怨情仇。”

周翡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女孩的心思”,“啊”了一声,愣愣地问道:“真的假的?”

谢允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跟你说了是江湖谣言——差不多的故事至少还有十八个版本,多猎奇的都有,我这是给你挑了个颇为正经的呢。”

蜀中附近小镇,因为有“千岁忧”先生常驻,在淫词艳曲方面总能高过其他地方一筹,渐成一景,吸引了一帮吃闲饭的骚客们来此游历,连路边茶楼酒肆之类都比别处繁华不少,木小乔独自一人经过小镇上一座茶楼,听见里面正在唱新出的词曲。

近年来,国仇家恨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风花雪月与才子佳人的风尚又起,木小乔素来爱这些靡靡之音,便走进去驻足细听。

一曲终了,戏班的小跟班将盘子顶在头上,四下来讨赏,那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长了一张团团圆圆的小笑脸,倒腾着两条短腿跑上跑下,一不留神,被隆起的木条绊了个大马趴,正摔在木小乔脚下,客人们都是来取乐的,见他出丑,便哄堂大笑,男孩爬起来,眼角嘴角一耷拉,像是要哭,可是到底不敢,抬头的瞬间就忍住了,强行拗出了一个没皮没脸的笑模样,猴儿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团团作了个憨态可掬的揖,引得众人又一阵发笑,他便摇头摆尾地朝那笑声最大的人讨钱。

转了一圈回来,又讨到木小乔脚下,那小男孩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对上大魔头冷冷的目光,吓得一激灵,再不敢造次,连忙低头含胸地将托盘往身后一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

退出了十几步远,小男孩憋了半死,这才大出口气,正想回头张望,忽听耳畔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只见托盘里多了一锭碎银,足有二两,男孩张大了嘴,连忙去看,方才那位吓人的客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有这样的收获,想必今天下去就不用挨打了,小男孩没料到那位凶巴巴的客人竟肯这样好心,命贱的孩子向来无人怜惜,很容易知足,臭揍少挨一顿是一顿,于是欢天喜地地跑了。

此后,吴楚楚虽将霍家腿法与其他一干快要失传的功夫公之于众,但因霍家腿对资质与苦功太过苛求,问津者寥寥,倒是二十年后,江湖中有一派名为“长风”,竟以霍家腿法见长,掌门姓霍,是个虽然初出茅庐、但老成持重的后生,自言并非霍家堡后人,只是个不知爹娘姓甚名谁的孤儿,从小跟师父学艺,师父给改了姓。至于霍掌门尊师是哪位,他便讳莫如深了,有人问起,长风派便只说他老人家退隐已久,不愿再传出声名,此事一直是个谜。

江山百代,渐渐不再有人追究,当年霍家堡虽然分崩离析,功夫却机缘巧合,就这么一直流传了下去,也算源远流长。

番外五:狂澜之巅

(一)

“李瑾容,你要造反吗?”李徵怒不可遏地夹着一截断刀,拉高了调门。

断刀是从他那倒霉姑娘手上夹断的,倘若他方才出手慢了一分,断的恐怕就是“乾元”派首徒身上的某个部件了。

这一年,李家大姑娘瑾容年方十七,大眼睛双眼皮,天是老大、她是老二。

乾元派是四十八寨之一,平日里不言不语,十分和气生财的门派,掌门座下大弟子宋晓非与李瑾容同岁,也是个翩翩少年郎。不过这少年郎从小就是李姑娘的跟屁虫,在她的殴打中十分茁壮地长了七尺高,可能是打坏了脑子,竟求着他师父到李寨主面前说亲。

乾元的宋掌门听了他的白日梦,也很发愁,认为自家徒弟挨揍上瘾的毛病可能得吃药,到底耐不住小辈几次三番地磨,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李徵听了他的来意,没发表什么意见。因为知道自己说了不算。他亡妻去得早,自己又是一副好性子,对一双儿女很是怜爱,难免纵容多过管教,等察觉管不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李瑾锋的温吞性情倒是随了他,李瑾容却不知在娘胎里出了什么问题,天生带着一点邪气。她非但不像个女儿家,连个名门正派之后也不像,四十八寨“奉旨为匪”本是笑谈,大家都是挂名土匪,本质还是大侠,唯有李姑娘匪得货真价实。她桀骜不驯、心狠手辣,而且为人处世非常之混,是一笔八张算盘也打不清的混账,惹急了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除非舍得真刀真枪地动武砍她,不然李徵自认不是她的对手,哪里敢做她的主?

李徵正要开口婉拒,李瑾容正好不知有什么事跑到了长老堂,将这尴尬的提亲来龙去脉听了个尾巴。

李徵心道:“坏了。”

果然,李姑娘二话没说,径直闯进长老堂,提刀就砍。和和气气的乾元掌门见势不好,忙在李徵的护卫下带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小徒弟逃之夭夭,剩下这一对名刀父女自行断官司。

李徵把断刀往地上一扔,七窍生烟。

然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既然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总不能说打就打,而李寨主素来是温良恭俭让,气急了骂人,也就会说一句“岂有此理”,四个字来回车轱辘未免欠了些气势,他无计可施,气得连干了三大碗凉茶。

李瑾容手中半截刀身犹在震颤,面无表情,不知悔改。

李徵怒道:“今天同门相残,明天你是不是就要欺师灭祖!”

李瑾容振振有词:“我没同门相残,就宋晓非那废物,我三刀能把他肋板剔出来炖一锅,我跟他残得起来么?”

李徵听了这番厥词,失手摔了茶碗盖:“那你就是恃强凌弱,更不是东西!”

李瑾容理直气壮:“我怎么他了?我方才用的是刀背,又没想真砍死他,你又凭什么夹断我的刀?”

“刀断了是你自己学艺不精!”

“他挨揍也是他学艺不精!”

李徵叫一口怒火噎住,烧熟了大半副心肝肺。

李瑾容想起自己方才自觉排山倒海的一刀,竟能被李徵在猝不及防间以两指夹断,非但没有生出对长辈的赞叹,反倒有了一腔咬牙切齿的不甘心,她越想越不服,于是对着威名赫赫的南刀道:“爹,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砍断你的刀!”

李徵:“……”

这丫头的破雪刀是他手把手教的,不知哪出了问题,没有一点“无锋”的君子气度,反而刚烈得有些不知进退,李徵总怕她过刚易折,着实操碎了心。他知道李瑾容吃软不吃硬,只好勉强压下声气,语重心长道:“瑾容,独木不成林,我们四十八寨共同进退,同门之间,是要讲颜面的,人家看得上你,诚心诚意来求,无论如何都是好意,你不愿意,找个借口推了就是,怎能这样无礼?”

“同门颜面”在李大小姐眼里一文不值,听了这番啰嗦,她用鼻子出了口气。

李徵又喋喋不休道:“乾元的宋掌门前些日子同我说,想问问你哪天方便,去他那指点一下后辈弟子功夫,我看啊,不如你明天就过去一趟,去了跟人家好好说话,也算赔礼道歉。”

李瑾容斩钉截铁道:“不去。”

她在刀法这一道上,是老天爷赏饭吃,单凭着一把破雪刀,十四五岁时就已经能同四十八寨的长辈们一较高下,眼下不说四十八寨中年轻一代,就是不少门派的长辈掌门之流,动起手来也要让她三分。便有人时常请李瑾容代李徵指点一下自家后辈,刚开始还好,有人叫她就去,只是去了没几次就烦了,她单以为自己那弟弟李瑾锋已经是世间罕见的笨蛋,没料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蛋更比一蛋蠢!

李徵不是怂人也压不住火了:“李瑾容,四十八寨装不下你了是不是?”

“要去你去,”李瑾容口出狂言,转身就走,“我不去那特产是蠢货的地方浪费口舌。”

话音没落,这一身反骨的大姑娘就纵身上树,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剩下她爹一个人原地跳脚。

李徵火烧火燎地生了一会闷气,终于还是无奈。他推开窗,望着被李瑾容借力一跃时震了一地的碎花瓣,心里忽生郁结。

儿子瑾锋从小被强势的长姐压制,习惯了看她脸色,为人处世上便少了几分主心骨,仁义有余,魄力不足,有时候还有点不靠谱。至于女儿瑾容……李瑾容的根骨、悟性、毅力,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好像是李家历代列祖列宗各取了一点精华,全都倾注在她身上,天分卓绝,比同龄的男孩还要强出百倍。

偏偏又是这么一副孤傲骄狂的心性。

当此乱世,有天赋铁肩,她肯不肯担这一副道义?

她没见过天高地厚、世情险恶。不知什么是外,自然也不知什么是内,从未遇见过危难,更不懂太平难得。

四十八寨,现如今不过是看在他们这些老家伙们的交情上勉力维持在一起,将来怎样呢?后辈们,当真有人挑得起这根匪旗么?倘若不行,这南北夹缝里“匪寨”中人,会落个什么下场?

李徵一想就想多了,出神良久,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自嘲一笑,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忧虑起身后事来了,左右他正当壮年,少说也还能庇护四十八寨一二十年,少年人心性不稳,最易变化,到时也许儿孙自有儿孙福、车到山前必有路呢?

“李师伯!”脚步声到了门前,来人颇为慌张地喊了一嗓子。

李徵放开心胸,应道:“什么事?”

“山下暗桩传信,见您那位朋友段姑娘在附近与人动手争斗,对方仿佛是北斗的人!”

李徵的眼角倏地一跳。

(二)

秀山堂的考核被李晟改成了半年一次,师父准了就能报名,到统一考核那天,领了牌子去排队即可,每个考核日都会引来众弟子争相围观,堪称盛会。这会正是临近中秋,出门在外的弟子们能回来的都回家过节了,秀山堂四十八根木桩的守桩人难得没有缺勤的,连万年空缺的李家木桩也出了考核人——周翡回来了。

李瑾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经过时,正赶上秀山堂繁琐的仪式与过场已经走完,弟子们开始逐个登台。

小弟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有默默数着场中木桩的,有反复检查自己兵器的,还有紧张得来回往茅房跑的。四十八张红纸花在风中猎猎而动,只听“嘡啷”一声锣响,一个小弟子应声冲进木桩阵中。他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进入场中,头也不抬地避开了各派长辈和精英,从最东边开始,直奔资历最浅的小师兄,一路争分夺秒,香烧尽的时候,正好拿到了四张纸花,子弟名牌稳了。

那小弟子难掩喜色,闷头便要往台下跑,跑了一半才想起什么,连忙又掉头回来,朝长辈和师兄师姐们道谢。

守桩人资质不一,各派派来的都很随便,那些弟子众多的门派,派出来的往往是刚拿到自己弟子名牌的年轻人,不大会为难师弟师妹,人少的就不一定了,赶上这波考核的弟子运气好,碰上的便是小师兄小师姐,运气不好,来个师叔师伯也未可知。

秀山堂夺纸花,一生只有一次,自然是成绩越漂亮越好,因此众弟子门都是一个思路——到了考场先大致扫一圈,掂量掂量谁是软柿子,先易后难。

周翡平时比较忙,很少赶上这种场合,刚开始站得颇为严肃,可是一轮过去、两轮过去……十轮八轮过去,一个往她那里去的都没有。守桩人不能离开木桩周围方圆一丈之内,周翡无聊地在原地晃悠了一会,见没人理她,干脆拄了长刀席地而坐。李瑾容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快睡着了。

好不容易有个潇湘的后辈,同侪之中甚是出类拔萃,香还没走完一半,他便已经拿到了十张纸花,一时得意忘形没刹住脚步,眼看着就直奔李家木桩下,周翡眼睛一亮,熹微迫不及待似的跳出鞘来,清冽的刀光一闪,潇湘的弟子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谁,万万没料到她居然不是来充数的,而且真会拔刀,顿时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周翡:“……”

李瑾容抱臂在外面围观了一会,不由得摇头失笑,正打算悄悄离开,忽听有人同她打招呼:“大当家。”

李瑾容一偏头,见吴楚楚朝她走了过来。

说来也是遗憾,周翡自小磕磕绊绊地跟在她身边长大,没享受过什么温情,天生也不是会撒娇讨好的性情,李瑾容对她来说,与其说是母亲,其实更像是个值得敬仰和挑战的前辈,永远少了那一位母女间的亲密,时过境迁,周翡也大了,现在想补是补不回来了。这几年,四十八寨内有李晟,外有周翡,中间还有个比猴还精的端王殿下,李瑾容不再需要事事操心,现如今,她人过中年,两鬓生了华发,年岁渐长,脾气渐消,对吴楚楚尤其有耐心,因为她同周翡年纪相仿,李瑾容对她多少有一点移情。

“几时回来的?”李瑾容原地等了她片刻,淡淡地问,“剑阁之行顺利么?”

“剑阁的守门人本来不见外人,幸亏有大当家的信,”吴楚楚同她说话从不拘谨,笑盈盈地回道,“我还以为赶不上中秋了,谁知在洞庭碰上了阿妍,蹭着行脚帮的车队,居然还提前了几天,赶上秀山堂的大事了呢,看得我也想上去试试,不知道能拿到几朵红纸窗花。”

李瑾容不以为意:“你要修‘武典’,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不见得赶得上,不过要是有空,倒可以去找阿翡比划比划,要是能在她手下走上十来招,秀山堂的红纸窗花可以随便拿。”

吴楚楚笑道:“您这话要是肯当着阿翡的面说,她指不定有多高兴。”

李瑾容一摆手:“那丫头这点随了我,不知谦逊为何物,没人夸她,自己都狂起来没边,要是再给她两句好话,只怕要蹬鼻子上天,还是算了。”

吴楚楚好奇道:“阿翡当年过秀山堂,拿了几朵红纸窗花?”

李瑾容:“两朵。”

吴楚楚一呆:“啊?”

李瑾容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角浮起浅浅的笑纹:“不过有一朵是从我手上拿去的。”

吴楚楚眼角抽了抽,感觉这确实像是周翡能干出来的事,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大当家呢?”

李瑾容一愣。

(三)

“李师姐,师叔回来了,叫你去……”

十七岁的李瑾容充耳不闻,手中长刀去势不改,当空劈下,凌厉的刀风一分为二,旁边的古树“簌簌”发抖,木叶纷纷落下,断口干净利落,好似被利器割开,跑来的弟子倏地刹住脚步,前襟“呲啦”一声,竟被一丈远的刀风撕了一个三寸来长的口子。

李瑾容最讨厌别人打扰她练刀,看也不看来人一眼,没好气道:“吵什么,烦不烦!”

自从她被她爹教训一通负气离去后,李徵还没来得及追上来啰嗦,就不知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四十八寨,一走走了月余没有消息,李瑾容这几天总是莫名心慌,正难得有些牵挂,就听说那老东西回来了。

刚回来就来找她麻烦。

李瑾容怒气冲冲地收了刀,瞥了旁边噤若寒蝉的报信的一眼:“在哪?我家还是长老堂?”

“在……在秀山堂。”

李瑾容愣了愣——那时,四十八寨还没有“秀山堂摘花”的传统,更没有小弟子不出师不得下山的规矩,秀山堂也不是什么考场。只不过那边地方够大,装得下人,各门派新旧掌门交替、同门之间理念不合闹分家、大人物拜师或清理门户等会有很多人围观的场合,一般在那办得开。

李瑾容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因为怀疑她爹是吵架吵不过她,打算要将她逐出家门。

刚一到秀山堂,她就觉出了不对,只见那苍松翠柏中围出来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放眼望去,四十八寨各大门派里拿得出手的长辈几乎来齐了,听见动静,人山人海地齐刷刷回头看向她,饶是李瑾容胆大能包天,也不由得摸不着头脑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徵背对着她,一个长个子长得手脚颇不协调的少年侍立在侧,正是平日里打扫秀山堂的小弟子马吉利。数月不见,李徵好像变得陌生了——李瑾容愕然发现,他瘦了一圈,单薄的后背竟有些直不起来。

马吉利见她来,先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师姐”,随后双手将窄背长刀递给李徵,从怀中摸出一张剪裁精致的纸窗花,纵身一跃,轻巧地上了树,将那窗花挂在了李徵身后那大树枝上,继而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李瑾容一头雾水,问道:“爹,这是要做什么?”

李徵应声转身,李瑾容陡然一惊,只见他一身风尘尚未卸下,面色憔悴得几近印堂发黑,竟是带了难掩的病容。再怎么置气也是亲爹,李瑾容便忙问道:“爹,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李徵不回答,掂了掂他掌中的刀,缓缓说道:“瑾容,破雪刀,你和爹走得不是一个路数,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指点你了。”

李瑾容一脸不明所以。

李徵淡淡地说道:“拔你的刀,今日你要是能越过我,取到树上的纸花,你就可以出师成人了。”

李瑾容不明白李徵为什么这时候要她出师,更不明白这种“家务事”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来围观,然而李徵已经根本不容她细想,当头一刀便劈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有些病恹恹的,然而在挥出窄背刀的一瞬间,便已经仿佛超脱了肉体,难以言喻的压力毫无保留地向李瑾容当头压过来,正是破雪刀“山”字诀!

李徵刀如其人,最是中正平和、处处留有余地,时常让人忘了他是冠绝天下的“南刀”,然而山壁立千仞,一朝倾倒,便是穹庐压顶、避无可避。李瑾容从来不知道她那唠叨又琐碎的父亲手中长刀竟是这样的,她自以为锋锐到了极致,一时竟不敢硬接,仓促避开,被绵延不休似的劲力扫过,胸口发闷,冷汗已经下来了。

李瑾容一直承认李徵比她强,却总是将他当成一个总有一天能击败、能赶上的目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竟有了一丝小小蝼蚁仰望不周高山的错觉——

锋锐尽碎。

李徵分毫也不让她,几不可闻地低声道:“瑾容,你不是说要打断我的刀么?来,让我瞧瞧你的刀锋。”

话音没落,第二刀已经横扫而至,李瑾容避无可避,只能提刀硬抗,“呛”一声,她手腕巨震,险些拿不住自己的刀,整个人险些跟着一起飞出去。一阵厉风划过,树叶潇潇,她抬头瞥见树梢上的纸窗花。此时秀山堂中分明挤满了人,周遭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全都神色凝重地看着她,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像藏着蜀中的十万大山。

李瑾容分神只有一瞬,李徵第三刀已经逼至眼前,她实在退无可退,手中刀身蜂鸣不止,只能重新站稳,强提一口气接招。

两把长刀狭路相逢,不过三招,李瑾容半个臂膀已经没有了知觉。

李徵道:“你要是认输,爹会停下。”

李瑾容,若无可战胜之敌在前,你当如何?

对面持刀的是她亲爹,总不会真的一刀杀了她,就是不敌退避又能怎样呢?以天下第一刀之锋,试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本就十分荒谬,认输一点也不丢人,毕竟她才十七岁。

无数念头在近乎浩瀚的刀光剑影中窃窃私语,李徵将李瑾容随身佩刀的刀尖撞出了一条裂口,这把刀不是那天在长老堂中被他折断的便宜货,是她及笄时,李徵亲自去求了蓬莱陈大师所作,一把不折不扣的宝刀,宝刀可以传世,倘若不是功力相差悬殊,绝不会轻易折断。

李徵神色不变,又语气平平地问道:“你认输么?”

你认输么?

李瑾容,倘若身后有退路千条,条条宽阔通天,唯有前路孤独,布满风刀霜剑,你会走吗?

你会顺风而退么?

你知道趋利避害,寻一条更轻松的活法吗?

李瑾容,如果世道逼你孤注一掷,你这一生,所求者为何?

破雪刀九式三道,哪一条是你的道?

少女在父亲凌厉的刀锋下,几乎折成了两半,堪堪躲过李徵一道“不周风”,她却突然做出了反击,手中断刀刀尖向下,蓦地扬起一道沙土,于难以想象之地酝酿出了一刀“斩”,义无反顾、自下而上地撞上李徵的刀,宛如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精卫衔微木,刑天舞干戚。

本就裂开的刀尖忍无可忍,又断一截,李瑾容脚下踉跄半步,顺势别过手腕,刀背撞向李徵身后的树干,人和古木都是狠狠一震,各自弹开,她勉强站稳,树枝上沾的露水劈头盖脸地掉了她一头一脸,顺着不甚平整的双眉流入鬓角。李瑾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她努力站稳了,再提起刀,仍是“斩”字诀的起手式。

“我的道是‘无匹’。”李瑾容心道,那些窃窃私语声轰然湮灭。

李徵突然上前,赶尽杀绝一般,再次逼她拿着那柄断刀来战,李瑾容不退反进——

一刀,她从手腕到肩颈一线仿佛被刀劈开似的疼,冷汗糊满了后脊梁骨。

两刀,那本可传世的宝刀再碎一截,随着她旋身卸力,刀片直接插进了树桩里。

李瑾容蓦地借着拔不出来的刀片往上一蹿,李徵却一掌拍在了树干上,要将她生生震下来,李瑾容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就纵身而下,只剩下不到一半长的刀光如天河之水般倾泻而下,一刀分海!

李徵的刀尖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在目力所不及之下,一瞬间连出三刀,第四刀撞飞了李瑾容的刀,第五刀直指她持刀的手,李瑾容的虎口顿时撕开,再也拿不住断刀,断刀脱手而出,第六刀又至!

这一刀杀机凛冽地斩向吊在空中的李瑾容,李瑾容却不躲不闪,抬手向刀口撞了上去,李徵一惊,立刻便要撤力,不料撞上了铁物——她手指中间还夹着一片断刃。

李瑾容力已竭,整个人顺着李徵的平推之力,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古木上,李徵一愣,却见那狼狈的少女突然抬起头冲他一笑——原来方才那一撞将树梢上挂着的红纸窗花震了下来,正好落在她手边。

“爹,”她靠着树,跪在一堆废铜烂铁之间,裂开的指缝间隙里夹着一枚窗花,被血染得鲜红一片,“我拿到了。”

那一刻李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宇间闪烁的是年少气盛的女孩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想,为什么不肯认输呢?

十七年来,他看着他的小女儿从一丁点大的襁褓婴儿,长成了一个齐整的大姑娘,知道她脾气不太好,功夫还不错,将来不管嫁给谁,总不至于受人欺负,世道再乱,她也有活路。将来绾发成家、生儿育女,平心静气地过上几十年,儿孙满堂,说不定还能闯出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可她不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义无反顾地亮出了她的无悔无匹之道。

那么恐怕逼不得已,她注定要做这个不得好死的英雄了。

(四)

“你带人去金陵,找阿存,让他把这封信转给梁相爷,切记不可耽搁。”

那日李瑾容从秀山堂出来,隔日就被她爹一脚踹出蜀中——李徵交给她一封信,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事,只命她带人立刻赶往金陵。

除了信,李徵还将自己的刀给了她,那窄背刀的刀柄摩挲得油光水滑,是李徵带在身边多年的心爱之物。

李瑾容一路将要离开蜀中,依然不明就里,这夜疾行赶路到三更方才在山头上扎债休息,李瑾容环顾周遭,暗自算了算,发现四十八寨中,青年一辈里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几乎全跟着她出来了。

李瑾容很不明白这安排有什么深意,送封信而已,她既不是不认得金陵,也不是不认得周以棠,一人来去东西,倘若快马加鞭,往返不过月余光景,为什么要弄得这样兴师动众?

紧跟在她旁边的便是那日在秀山堂中挂窗花的马吉利,马吉利颇为乖觉,最擅察言观色,见她目光扫过来,立即上前道:“师姐,什么事?”

李瑾容问道:“我爹让你们跟着我,还交代了别的么?”

马吉利道:“未曾,只是各家师父长辈嘱咐过,说出门在外,让我们一切听师姐吩咐。”

李瑾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对,这些后辈们集体被打发出来,不像办事,都像避祸,李瑾容想起李徵发乌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她摸了摸随身的小包裹,将李徵那封写给梁绍的亲笔信摸了出来,拿在手里,她反复端详片刻,然后在马吉利的惊呼中,大逆不道地将封信的火漆直接抠开了。

马吉利失声道:“师姐,这是密信!”

李瑾容摆摆手:“我知道是密信,我又没偷看,我光明正大的看,梁相爷要问起,就说是我拆的,少啰嗦。”

马吉利是十来岁才入蜀的,称呼李瑾容作“师姐”,只是谦卑尊重而已,其实比她还要年长一些,以前跟她不太熟,不知道李大小姐竟离经叛道到了这种地步,一时间瞠目结舌。李瑾容却已经抽出李徵的信看了起来。

刚开始她还只是好奇,三行扫过,李瑾容的脸色就不对了,马吉利是个规矩人,自然不肯打探长辈们不告诉他的事,这会见她面色骤变,也不知当问不当问,正在他犹豫时,李瑾容猛地站了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我要回去。”

马吉利:“什……”

不远处一声尖锐的鸟鸣声打断了他的话音,众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跑到前面探路的李瑾锋快马加鞭地掉头回来:“姐,前面有火光,好像不对劲。”

李瑾容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从小骑马在山间跑惯了的,出山自然抄了本地人才熟悉的近道,并未走谷底官道,是从山腰上过来的,此时居高临下往那官道上一看,只见远处火光点点,连成了一片,像是有大队人马在那里安营扎寨。

有人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道:“这得有上千人吧?是什么人?”

李瑾锋瞥见她拆开了密信火漆,便问道:“爹的信上都说了什么?”

李瑾容不答,往身后扫了一眼,点了几个人,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过去看看,其他人就地隐匿,等我的信,先别露出形迹。”

众青年——因为都打不过她,本能地屈从了李瑾容。李瑾容很快带人靠近了火光来源处,仔细一看,心里便是一沉,“上千”说得少了,林中少说有三四千位,都是披甲执锐之人,生火巡逻有条不紊,错落成阵,仿佛是来者不善。

马吉利突然面露惊骇之色。

李瑾容:“怎么?”

马吉利:“甲……他们穿的甲叫做墨龙甲,李师姐,这些是北人的兵!”

李瑾容面色陡然一紧:“你确定?”

马吉利惶惶地转向她:“师姐,我全家都是被这些北狗害死的,我被他们一路追杀到蜀中,我……”

他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可惜这时候众人都无暇听他讲悲惨身世,不等他说完,便纷纷六神无主地炸起锅来。

李瑾锋忙问道:“姐,怎么办?”

李瑾容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一簇极亮的烟火在不远处上了天,那强光晃得人一阵眼花缭乱,有人低声惊呼道:“是寨中的传讯烟花!”

随即,一声尖锐的呼哨自西南山壁间响起,雨点似的铁箭趁着强光未褪落入北军阵中,一时间,刀兵声、惨呼声、叫喊声,无端而起,层层声浪,在狭窄的山谷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竟有山呼海啸之势。

“咱们的埋伏……”李瑾锋下意识地要上前查看,被李瑾容一把按住肩头。

这埋伏发动得太巧合了,李瑾容觉得这些伏兵简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他们会和北军狭路相逢在此,掐着他们来时,早早这里等着给他们清障!

这时,人眼开始从强光中恢复,很快就有人远远认出了那长驱直入杀进敌阵中的人,领头的正是乾元派的宋掌门。

李瑾容听见耳畔一声惊呼:“师父!”

正是乾元派的宋晓非。

宋掌门一生未曾成家,门下诸多弟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个个都随他的姓,视如己出地养大,宋晓非眼见须发花白的师父闯入人山人海的北军中,想也不想,大叫一声,便直接跟着冲了出去。

马吉利一把没拉住人:“宋师兄!”

众人一时间全都去看李瑾容,李瑾容手心布满了冷汗,几乎浸染到冰凉的刀柄中,血与火在她瞳孔中汇聚,拼成了李徵的字迹——

“……我将不久于人世,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得其所,并无怨愤。”

她突然举起长刀:“砍人没学过吗?看什么看,跟我上!”

四十八寨事先在此地打下的埋伏已经同骤然遭袭的北军短兵相接,充做信号的烟火尚未落下,李瑾容便催马越过宋晓非,带人从高处钢刀似的插入北军阵中——她从未打过仗,但是刀法卓绝,因此好似有种本能,将自己当做刀尖,锐不可当地一马当先。北军虽然人多势众,但若论单打独斗,寻常并将无论如何也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因方才四十八寨的突然袭击,整个北军被牵制到一线,此时没料到侧翼遭袭,李瑾容一路切瓜砍菜似的长驱直入,跟着她的青年们顺着她这一条血路收割起两侧试图涌上来的兵将,北军一时无法合围,像是被豁开了一条堵不住的伤口!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自北军中升起,当头撞来,李瑾容内息翻滚,持刀的手竟是一滑。她尚且如此,四十八寨那些根基浅薄的年轻弟子更不必说,有几个甚至给当场震下了马,随即,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提一把折扇,带着一伙黑衣人自北军队伍中突然冒出来,那“文士”直奔李瑾容,李瑾容一刀架上了对方的折扇,“呛”一声响,折扇有些狼狈地在那男人手里转了一圈,李瑾容手腕有些麻,双方各退一步。

李瑾容倒提宝刀,问道:“是北斗么?你是北斗的谁?”

那“文士”听了,冲她一笑:“不才,在下谷天璇。这位姑娘刀法好生了得,却是个生面孔,敢问是何方神圣?”

李瑾容打听出了对方来历,却丝毫不理会什么动手之前通报姓名的江湖规矩,当下嗤笑一声:“你算哪根葱,管得着么?”

话音没落,她手中长刀已经化作不周风,上来就打,几乎快成了残影,谷天璇认得厉害,只好接招,与她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同时,李瑾容身后的年轻一辈精英全都陷入了北斗黑衣人里,可黑衣人并非北军,乃是北斗的私属,个中高手不少,而且配合得当、手段卑鄙,哪里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们抵挡得了的?

不过片刻,他们便陷进了黑衣人里,优势尽失。方才被李瑾容长刀撕开了一条裂口的北军迅速合拢,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围堵起来。北斗巨门仅次于贪狼沈天枢,为人阴险狡诈,武功又高,毒杀李徵、围困四十八寨之计便是他一手策划,谁知南刀果然不凡,身中“缠丝”,还能在他们北斗四人的围攻中丝毫不露败相,且战且退地溜了他们数百里,重伤北斗两人,诱杀黑衣人三百多,唯有谷天璇见风跑得快,转身投奔北朝大军,堪堪留下了硕果仅存的这么一支黑衣人。此时,与李瑾容交手不过三招,他便认出了李家的破雪刀。

谷天璇心道:听说李徵有个女儿,莫不就是她?

再打眼一扫李瑾容身后众人,见这些人应付北斗黑衣人手忙脚乱,全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之辈,全然不听四十八寨的伏兵调配,尽是瞎打,谷天璇登时明白过来——四十八寨必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死到临头,想把这些后辈送出去。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谷天璇心里一喜,叫道:“留下他们!”

李瑾容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方才被火气和仇恨冲昏了头,仗着功夫好,贸然闯入两军阵前很是不妥,可此时听见对方这么一句,她那已经冷静下来的火气登时又上了头:“你说留下就留下么?”

这一句话的光景,她手中长刀已与谷天璇过了七八招,一刀重似一刀,谷天璇和李徵交过手,自然知道这小女孩的破雪刀多有不及,却不料轻视之心未起,已经隐隐有招架不住的意思!

就在这时,李瑾容身后有马嘶声长鸣,紧接着,有人惊叫道:“师姐!”

李瑾容一刀荡开谷天璇,侧身回头,见不少四十八寨的小弟子已经被三五成群的北斗黑衣人斩落马下,狼狈得东躲西藏,不少都挂了彩,她竟一时分辨不出方才那一嗓子是谁叫唤的。

谷天璇再怎样也是北斗巨门,方才见她年纪小,一时轻敌才落了下风,哪里容得她这样分神,耳畔厉风打来,李瑾容下意识矮身避开,谁知那谷天璇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把雷火弹,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朝她掷了过去。

李瑾容时常从蜀中溜出去玩,不是没见过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只是没见过谷天璇这样的高手使这种手段,险恶的小球气势汹汹地对着她面门打来,李瑾容一刀切了三枚,第四枚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前三个雷火弹中途被她打出去,在半空中炸开,她那不争气的马惊了。

那马猛地往上一仰,李瑾容骤然失去平衡,漏网的雷火弹直接杵向她胸口!

李瑾容心道:坏了!

突然,旁边一股大力袭来,电光石火间,有人横出一掌,愣是将她从马背上拍了下去。李瑾容猝然回头,竟是宋掌门不知什么时候冲到她身边,雷火弹在马背上炸开,那马惨叫一声,前蹄高高提起,疯了似的踏入北军阵中,李瑾容这才注意到,方才往另一个方向去的四十八寨伏兵竟又杀了回来。

透过血与火,她讷讷地叫了一声这位被她以下犯上过的前辈:“宋师叔……”

宋掌门那张总是乐呵呵的脸上伤痕与污迹遍布,已经看不出底色,透露出前所未见的坚毅,隔着疯马,他回手将三个北斗黑衣人送上西天,冲她打了个手势:“我护送你们,往东南走!”

没心没肝如李瑾容,一时也生出了肉体凡胎的无限纠结,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我贸然闯进来,才让宋师叔他们被迫驰援?

北军有多少?几千人?上万人?北斗多少人在这里?

她骑过的马在重伤中筋疲力尽,惨烈地倒下,她看见宋掌门悍然迎上北斗巨门。宋掌门从来不以单打独斗见长,虽是长辈,平时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却没什么威信,总是轻声细语的,从不曾与人红脸争执。

“去金陵!”宋掌门冲她吼道,“我们今夜为什么在这动手?就是为了护送你们——”

李瑾容觉得胸口好像阻塞的河道,堵得她周身经脉疯了似的乱跳,她想拨马掉头回四十八寨,当面质问李徵为什么要将她支走,不管外面强敌者谁,她都能顶天立地地提着刀,杀到杀不动为止,大敌当前,叫她逃亡金陵,她死也做不到。

可是南朝出手相救,是四十八寨唯一的希望,跟在她身边的那些惶惶的年轻人,是四十八寨的骨血和未来,他们强行把这副该死的重担压在她手上。今夜为了护送他们安全逃出北军包围圈,将有无数人死在这里、死在黑衣人刀下……

那一瞬间,李瑾容手握李徵的刀,觉得十七年来一直充盈在她身上的力量感潮水似的轰然溃败,她金身崩裂,成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泥人。

宋掌门被谷天璇一扇子砸在肩头,使尽了全力发出一声痛呼:“快走!”

李瑾锋纵马赶来,李瑾容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辔头,同时以长刀为钩,狠狠拽回宋晓飞的缰绳,将他从重围中拔了出来。

接着,她就着充斥在耳边的刀剑声,回头看了一眼连绵幽静的蜀山,心里岩浆一般沸腾的血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跟我走!”

三个字落下,她成了四十八寨新一代的当家人。

(五)

月色澄澈,李瑾容带着吴楚楚走在蜀中山路间,忽然耳根一动,听见不远处有丝竹声传来,随后有人亮了嗓子,男女皆有,一对一句,都是好嗓子,随口哼上几句,就有意境逍遥而出。

吴楚楚看了一眼李瑾容,见她脸上并无愠色,才笑道:“想必是端王殿下把戏班子弄进来了。”

差一点“太子”的端王殿下现在也整日混迹蜀中,虽然他本人很是自甘堕落,但赵渊总不能由着先皇兄遗孤当土匪,只好捏着鼻子给蜀中定了个“护国有功”的名号,如今,他们再不是南北夹缝中的“匪寨”,几乎成了中原武林第一大派,风头无两。

李瑾容板着脸道:“不务正业。”

吴楚楚道:“不务正业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大家不用整天枕戈待旦,勤勉之余,也能偶尔松快松快了,不是很好吗?那日我听周先生说,他年幼入蜀时,蜀中没规没矩,漫山遍野都是淘气的孩童呢……”

那时山清水秀,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桃花源,晴空朗朗,雾气昭昭,恍若仙境,隐士放达自由,醉酒者卧倒路旁,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到如今,三十年如弹指一挥,故人杳然,山水依旧,蜀中擦去血泪,渐渐还以本来面貌。李瑾容面色无波,踏着遥远的歌声,负手走过小路,听见树林两侧簌簌私语,好似在议论她一生功过。

功也好,过也好,她自认自己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也就够了,李瑾容心道,很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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