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阴霾初去,日光熹微,宁州城恍若大病初愈的病人,脸上罕见的有了让人感官愉悦的颜色。
西华北路路中段的天禧火锅楼装潢考究细致,几座雕花屏风立在正堂,隔出一个个独立空间,这个时间散客不多,店里没有服务生奔忙的身影。
205包房,乐明申不自觉得挺直了腰,脊背和褐红色的镂空椅背拉开一段均匀的距离。他薄唇紧抿,眉微皱着,眼神阴郁的看着身旁的人。
他是被戳中了痛处,在酝酿情绪。
“我猜你现在很想揍我一顿。”徐亚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里面干净的没有菜叶,只是一些褐色汤汁沉在盘底。
乐明申真的很想揍徐亚一顿,但当这种想法从对方嘴里明明白白说出来时,他就一点想出拳的意思都没有了。
人是种喜欢让自己保有些神秘感的生物,他们不喜欢被看透,一旦被看透了,他们又会临时改变行动套路让自己这种神秘感继续保持下去。乐明申倒不觉得他不揍徐亚是因为对方看穿了他,乐明申放弃揍徐亚,纯粹是突然想起他是犯了心理医生的忌讳:他怎么就被病人影响了情绪了呢?
“你想多了。”他面无表情的答。
陶心诚和王珏这时说笑着推门进来,捎带着结束了房间里这场简短却算不上愉快的谈话。乐明申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笑嘻嘻的答应陶心诚一会儿回她家,他背对着徐亚站着,感觉徐亚看着自己,脸上是那种洞悉一切的笑意。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知道自己和那个男人的事?
交通顺畅的时段,乐明申的凯越快速的穿梭在城市的心脏区域,窗外浮光掠影,商务楼成片的压在眼前,再瞬间倾倒向脑后。陶心诚歪头瞄了眼正开车的乐明申,他眸色深沉,专心看着前方的路况,样子认真。
“你没事吧?”陶心诚手撑着椅垫,凑在乐明申脸旁问。
天气转晴,连陶心诚的呼吸都温暖了些,痒痒的挠着乐明申耳根,他心念一动,调整方向盘。随着“吱”一声响,车被乐明申靠着路边停了下来。
“二呆,让我抱抱你。”乐明申这话像是征询意见,可连个表决权都没给陶心诚,乐明申直接就把这个提议执行了。
“乐扣,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对这么近距离的肢体接触,陶心诚有些羞赧,她红着脸,试着推了推乐明申,在尝试无效后,她放松下来的手小心翼翼的轻放在乐明申的腰上。
“没事儿,你让我抱会儿,一会儿就好。”乐明申脸埋在陶心诚颈窝里,触感温热灼人。
陶心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感觉得到,此刻的乐明申很悲伤、沉痛、甚至……恐惧。
入夜,窗影摇曳,如同鬼魅。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乐明申倏地睁开眼,他下了床,随手拿起件衣服披在身上,开门下楼。
小区里空荡荡的,他的车位上空着,凯越不在。
他四下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的小区门口有车灯光在闪,乐明申莫名往前走了几步,他隐约看到是他那辆凯越的前灯在闪。他看不清开车的人,只是听见凯越的马达声嗡嗡咆哮着,突然朝它对面的马路冲了过去。
距离凯越不远的地方,站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一头花白短发。
“砰”一声,凯越撞上了那人……
“啊!”乐明申从床上弹坐起来,窗外,融融夏日挂在窗沿上,照得满室通亮。乐明申摸下额头,汗涔涔的。
原来是噩梦一场。
客厅里有声音在响,是他昨晚忘了拿进来的手机。
长出口气,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家里的客厅有高高的落地窗,米色窗帘干净整洁的垂在两旁,一切都那么安逸平静,可乐明申还因为刚刚的梦心有余悸。
他拿起手机,很意外会是家里打来的。
乐妈的声音带着哭腔,着实吓了乐明申一跳。“别哭了,出什么事儿了?明舒把老爷子头打爆了!”
他瞪圆眼睛。
乌云散去的清晨,乐明申那个略显阴霾恐怖的梦也随着母亲的啜泣声瞬间从脑子里烟消云散。
半小时后,他的银色凯越停在乐家车库里,和一旁才打过蜡的凯迪拉克一比,小了一号的凯瑞灰头土脸,好像乡下人一样。它的主人此刻坐在客厅里欧式长沙发上,丝毫不谈坐姿的看着他对面的两人。
“所以说,乐明舒那丫头根本没猴子上树似的揍了你?你们单纯是编个理由让我回家?妈,你什么时候参加奥斯卡女演员培训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猴子呢!”乐明舒不满的对她哥进行抗议,转眼被乐明申武力镇压了。
他捏着乐明舒的小细胳膊,看着母亲:“直说吧,叫我回来干什么?”
乐岐山取下嘴里叼着的白玉烟嘴,伸到桌上烟缸磕了磕,“你妹妹姑娘大了,有主意了,她坚持要嫁人我想拦也拦不住……”
乐明申眼神在乐明舒身上瞟了一眼:小样儿,干得不错嘛!
必须啊!乐明舒朝她哥挤眉弄眼:哥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想的时候,乐岐山已经说到了他身上。
“明申,转眼你妹妹都要结婚了,你比明舒大几岁,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个老朋友的女人品行长相都不错,找个时间你们见见面。”
“我有女朋友。”
“陶心诚那丫头?别说她忘了你是谁,就是她那个爸,我就没见他待见你哪点儿。”
“我娶的是二呆,又不是二呆她爹,老丈人喜不喜欢我和我没啥关系。”他垂下去的目光深沉落在自己左手上,他转了下小指上那枚铂金尾戒,那是当初赵洛阳拒绝陶心诚时,陶心诚买的一对尾戒里的一只。
陶心诚说:好兄弟,单身都一起单身。
因为是陶心诚送的,他一直戴到现在。可今天看看,这枚设计简约大方的尾戒突然变得碍眼无比。他一使劲,戒指被脱了下来。托着戒指在掌心,乐明申笑着捻起它朝中指套。
废了半天劲儿,指头太粗,套不进去。乐明申懊恼的甩甩手:好好的指头干嘛长那么粗!
“没事了?没事我走了。”去买对戒指,他一个,二呆一个,戴在中指上,乐明申忍不住笑了,走出几步,他回头看乐岐山:“你那个什么老朋友的女儿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我品行不端,长得也不好看,就不祸害人家了。”
我祸害二呆一个就够了,够累的了。坐在凯越里的他这么想着,拿了手机打开里面的地图搜索功能。宁州最大的珠宝专柜在越海中路。
乐明申不爱逛商城,人多不说,站在一个心理学家的角度讲,他觉得商城老板都很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半数以上时间他们都拿各种由头做着打折活动,周年庆、半年、国庆、三八节庆……等等。
好比现在,离中秋还有十几天,商城就早早挂出了中秋特惠的标识。
金器柜台人也不少,乐明申选了半天选定了一款,女戒纤细,柳叶造型,没镶钻的简单款。乐明申想像着把这戒指套在二呆手上时的情景,暖意止不住的从心底涌上来。
付了款,他让店员打好包装。握着黑色绒盒,他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陶心诚。
人生嘈杂,灯光明亮光艳的商场底楼,乐明申还没拨号,手里的手机就先一步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二呆。
“二呆,正想打给你呢。”乐明申清清嗓子,想着把陶心诚约在那里,可他没想到,回答他的不是陶心诚,一个陌生的男声声线醇厚、语气略急迫的对他说:“是乐明申吗?安B50630的车主车祸,人现在在医院。”
陶心诚,又出车祸了!
凯越在马路上狂飙,好在路上红灯不多。开车的乐明申不合时宜的想到一件事。医学上有种疗法叫再创治疗,说的是因为某种原因造成的创伤,可以通过二次创伤的方法来刺激治疗。
他不知道二呆会不会因此彻底痊愈,他在祈祷。
天气闷热,面积不小的急诊大厅里因为负荷了太多的人多了低沉压抑的气氛。乐明申走的匆忙,险些撞到一个拄着拐棍的中年女人,他道完歉,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洞幺,你哪就那么啰嗦,我才把车祸伤者送医院,什么叫难得雷锋,我一向很雷锋。”
乐明申认得那是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