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像一株太阳花,能把黑暗化作光明,和她待在一起时,我都觉得更积极开心了。
骆寻刚出监狱没两天,就又进了监狱。
不过,这一次的监狱和上一次的监狱截然不同。
上一次监狱里关押的都是五年以下的轻刑犯,这一次监狱里关押的却都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
再加上,异种本来就对普通基因的人类有敌对情绪,骆寻又冒充公主,欺骗了整个奥丁联邦,不仅狱警憎恨她,连犯人都憎恨她。
从她走进监狱的那刻起,就像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到处都是憎恶仇恨的目光,一路之上不断地碰到刁难欺凌。
骆寻知道棕离是故意的,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吃点苦头,方便之后审讯时,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狱警们不但自己对骆寻毫不客气,对犯人们偭规越矩的行为也视而不见。
在狱警的有意纵容下,犯人的行为越来越过分。
骆寻尽力忍受,不想惹事,打算做最配合的犯人。
但是,忍受换来的不是适可而止,而是得寸进尺。
她整理分配给她的床铺,准备睡觉时,一个胖乎乎的女犯人从背后紧贴着她的身体,把毛茸茸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乱摸。
骆寻大声求助,外面巡逻的狱警却装没听见。她没有办法再忍受,一个转身,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女犯人的手。
一屋子犯人一拥而上,想要打断她的手脚。
骆寻虽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可训练她搏斗的人先是千旭,后是辰砂,她的身手绝对不弱,一番拳来脚往,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犯人都打翻在地。
骆寻刚想申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和平相处原则,没想到手腕上的囚犯手环突然释放出强电流,她全身抽搐地倒在地上。
牢房门打开,两个狱警冲进来,连踢带踹,发泄般地狠狠打着骆寻。
周围的犯人高喊:“打死间谍!打死间谍……”
其他监牢的犯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都开始跟着一块儿喊:“打死间谍!打死间谍……”
所有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不像是作奸犯科的监狱,倒像是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的军队。
一个又高又壮的女狱警拽着骆寻的胳膊,像是拖拽货物一般把她拖到医疗室,对狱医说:“体能抑制剂。”
狱医蹲到地上,把一管药剂注射进骆寻体内,不满地讥嘲:“你以为你是谁?进了监狱还想横行?从现在开始你就只是D级体能者了,好好享受监狱生活。”
“这个贱人刚到奥丁时是E级体能,利用指挥官把体能训练提升到A级,现在竟然反过来欺负殴打我们异种……”狱警越说越恼火,又狠狠甩了骆寻两巴掌,打得骆寻满口是血。
骆寻觉得女狱警肯定是退役军人,辰砂的崇拜者。大概觉得她羞辱了辰砂,对她格外仇视。
骆寻含着血说:“不是我欺负她们,是她们……”
“还敢狡辩?”狱警抬脚就往她腹部踹。
体能抑制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骆寻身体的抵抗力变弱,她痛得大张着嘴吸气,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将要死掉的鱼一样。
狱医急忙拉住狱警。“还没审讯定罪,别打出问题了。”
狱警余怒未消,直接拽着骆寻的头发把她拎起来,拖到一个密闭的漆黑小屋里。
隐约间,骆寻听到有人说:“关这里?不会把她逼疯吧?”
“咣当”一声,金属门关闭。
骆寻松了口气,虽然四周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但至少不用再担心别人的欺凌猥亵了。
骆寻全身都痛,却不敢放任自己继续躺下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一寸寸摸索四周。
把人关在完全黑暗寂静的地方,没有光、没有声音,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觉得一切完全静止。
恐惧和孤独被静止的时间放大无数倍,会让人觉得痛苦没有尽头,看不到任何希望,越来越浓烈的绝望最终会把最坚强的人活生生逼疯。
骆寻知道自己的心理弱点是什么——
在荒原上,第一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独自行走了三天三夜,感觉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那是她最大的噩梦!
她怕黑、怕孤独、怕寂静,还害怕被遗弃。
狱警刻意没有告诉她要关多久,加重她的心理压迫,她必须趁着自己还清醒时,建立时间概念,否则真的有可能疯掉。
“……10、11、12……”
骆寻心里一边计数,一边用手丈量游览着小黑屋。
她用牙齿撕碎衣服,摸索着打成不同的结,放在四个墙壁的拐角处,在没有任何变化的小黑屋里刻意营造出变化。
用手游览完整个小黑屋,大概花费了五分钟。
骆寻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怕,棕离还没有审问她冒充公主来奥丁联邦的目的,迟早要把她放出来,只是五分钟的倍数而已。
完全的黑暗,完全的寂静,一切都好像凝固了。
骆寻靠着墙壁安静地坐着。
她的右手搭在左手上,通过感受自己的脉搏跳动,让自己不被卷入像是要吞噬一切的黑暗死寂中。
人类总是怕时间流逝,可实际上,时间静止了才最可怕。
流逝的时间会让人犯下不想犯的错误、失去不想失去的东西,但也意味着变化,有了变化才有希望,才有可能弥补犯过的错,才能拥抱新的开始。
静止的时间却意味着停滞,这一刻和前一刻,后一刻和这一刻,永远都一模一样,不会有任何变化。
即使永远重复的快乐都会让人麻木厌倦,变得了无生气,更何况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只会让人绝望。
骆寻觉得自己撑不住时,就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双膝着地趴在地上,像第一次一样在黑屋子里游逛。每到一个角落,就拿起先前打好的结,摸索着慢慢解开,再摸索着慢慢系回去。
不同的结,不同的地方,有“四个商场”可以逛呢!
而且,她现在多了一个解结的动作,时间要比五分钟多,实际的时间比她计算的时间过得要更快。
就像有的人会用刻意调快的闹钟来欺骗自己早起,骆寻也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希望——时间比自己以为的过得更快。
一个五分钟、两个五分钟、三个五分钟……
议政厅里,众人唇枪舌剑,为如何处理假冒公主的事吵了一个早上,依旧没有结果。
一直默不作声的辰砂突然站起,向议政厅外走去。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安静了一瞬,立即又吵了起来。
辰砂经过大厅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频频提起。
一群人正盯着墙上的大屏幕看新闻,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突然,他们发现自己议论的对象就站在他们身后,急忙脸色尴尬地四散离开。
屏幕里正在重播今天清晨的新闻,联邦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就“真假公主”事件向全星际发表官方声明。
“……假公主已经承认冒名顶替洛兰公主,联邦政府宣布,指挥官辰砂和假公主的婚姻无效,所有法律关系即时终止,任何假公主用欺骗手段获取的相关权益也全部废止……事件发生后,联邦政府已经依法拘捕了假公主,对事件展开深入调查……”
新闻的声音开得很小,几乎低不可闻,可辰砂的听力太好,字字都如雷鸣,响彻在耳边。
辰砂转身,从后门离开了议政厅。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眺望着远处的空旷草地。
当年婚姻的开始不由他决定,现在婚姻的结束也不由他决定。从开始到结束,他似乎都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十一年前,他对她一无所知;十一年后,他对她依旧一无所知。
紫宴悄无声息地坐到他旁边,晃了晃手中的塔罗牌。“先生,看你乌云罩顶、诸事不顺,要不要卜算一卦?”
辰砂连看都懒得看。“谁会信这个?”
“我啊!”紫宴一本正经,“卜算算的是各种可能性的概率,你在战场上不也是要计算各个策略的概率吗?”
“有时候也是直觉。”
紫宴赞同地点头:“人生,有时候也是运气。”
辰砂问:“查出视频来源了吗?”
“没有。阿尔帝国现在也是一团乱,皇帝下令成立了专案调查组,由皇储英仙邵靖负责,正在全力追查,已经把约瑟将军拘禁了。”紫宴屈着食指,一下下弹着塔罗牌,“能拿到军事法庭的秘密审判视频;能避开所有检查把死囚弄出监狱;能悄无声息地把人送上飞船;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公主,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查一下英仙叶玠。”
“已经在查了。”紫宴想了想,“我总觉得执政官知道什么,希望他能尽快醒来。”
辰砂默不作声。
紫宴把塔罗牌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个女人……你的直觉告诉你她是间谍吗?”
“证据是什么就是什么。”辰砂语气冷淡,似乎完全不关心。
棕离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执政官的昏迷要是和她没有关系,我把名字倒着写!”
“其实,她第一次独立做基因修复手术时,我就觉得有点怪,因为她真的技巧太娴熟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新人。”楚墨从台阶下走上来,站在辰砂身侧,“我记得当时就和你说过。”
辰砂不吭声。
但在场的三个男人都知道,那一次他为了帮那个女人几乎赌上了自己的职业前途,不可能忘记。
楚墨说:“视频里说她因为盗窃基因罪被判处死刑,证明她以前就具备一定的基因学知识,很擅长基因犯罪。”
棕离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不甘:“我早说了她不可信,你们当年却投票同意她加入研究院,简直就是打开自家大门,欢迎一只硕鼠进粮仓。”
楚墨担心地看了眼辰砂,对棕离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辰砂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关键是尽快查清楚她背后的组织,还有她到底泄露了多少重要信息。”
棕离阴沉沉地冷笑:“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
紫宴问辰砂:“晚上我和棕离要提审假公主,你去旁听吗?”
“没兴趣。”辰砂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墨等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唏嘘感慨:“这件事里,最受伤的人就是辰砂和封林,付出的信任越多,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骆寻从小黑屋出来时,没有疯,只是觉得自己变得很苍老。
她晕晕沉沉地躺在移动床上,用手捂着畏光的眼睛,虚弱地问:“我被关了多久?”
“三十个小时。”
骆寻苦笑,才三十个小时啊,她还以为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
不管是她的心,还是她的身体,都已经被时间侵蚀得伤痕累累,外面的世界竟然只是过了三十个小时。
一个瘦高的狱警忍不住问:“喂,你没事吧?”
自从骆寻被关进小黑屋后,狱警们就在等她变得歇斯底里、崩溃求饶,可是这个女人一直很平静,让他们竟隐隐生了畏意。
骆寻闭着眼睛说:“没事,只是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
狱医给骆寻注射营养针,又让她冲澡,换上干净的囚服。
骆寻知道审讯终于要开始了,很配合地做着一切。
把自己收拾整洁后,骆寻被带进一个宽敞阴暗的房间。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金属墙,正中央是一个黑色的人形金属台。
如果不是底座和地面相连,乍一看倒像是一件厚重的盔甲,但是看仔细了,能看到盔甲里面有细密的钢针、钻头、刀刃、钳子、喷火头……
骆寻根据自己还算丰富的医学知识迅速得出结论:这是一个设计精密的刑具,几乎人类所能想象出的、可以施加给同类的残酷刑罚都有。
四肢向外拉伸的车裂,千刀万剐的凌迟,火炙肌肉的炮烙……
“嘀”一声,密闭的金属门打开,天顶的大灯全部亮起,照得四周一片惨白。
骆寻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苍白着脸回过身。
棕离和紫宴一前一后走进来。
紫宴看到骆寻的憔悴样子,明显愣了一下。“你……没有睡觉吗?”
骆寻还没有回答,棕离不耐烦地踢了脚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椅,呵斥:“坐下!”
骆寻立即走过去坐下,上半身挺得笔直,双腿并拢,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般规规矩矩。
棕离讥笑:“挺会装的。”
紫宴坐到骆寻对面,微笑地看着她。“能谈谈吗?”
骆寻说:“可以。”
“我是谁你很清楚了,先介绍一下自己吧!你叫什么名字?”
骆寻说:“骆寻。”
紫宴皱了皱眉,笑劝:“大家认识这么久了,都不想事情朝着难看的方向发展,请说实话。”
骆寻诚恳地说:“我很想能告诉你另一个名字,但是我不知道。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只用过两个名字,英仙洛兰和骆寻,你们现在肯定不希望我仍然叫自己英仙洛兰。”
“有限的记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十一年前,我一睁开眼睛,就在阿尔帝国的科研禁地中。我走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找到一个人,因为肚子太饿,摘了个苹果吃,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死刑犯……”
“闭嘴!”棕离暴怒地打断骆寻的话,问紫宴:“你还打算听她继续胡说八道?”
骆寻苦笑。“是很荒谬,但我说的是实话。那段视频只有法庭上宣判罪行的一小段,听上去我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但如果你们能找到前面的审问记录,就会知道我真的只是因为吃了半个苹果就成了死刑犯,绝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什么智商超高、手段厉害、心机深沉的星际间谍……”
棕离猛地一拍桌子,双手撑在桌子上,冲着骆寻怒吼:“我再问一遍!你的名字,你来自哪里,哪个组织指使你冒充洛兰公主盗取奥丁联邦的机密信息?”
骆寻无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忘记了。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从没有盗取过奥丁联邦的机密信息。”
棕离冷笑了两声,面色阴沉地对紫宴说:“看来我们的失忆女士需要一点帮助才能想起忘记的事情。”
紫宴盯着骆寻,迟迟没有说话。
棕离疾言厉色:“紫宴,这个女人在奥丁联邦潜伏了十一年,还混进了联邦最核心的基因研究院,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我们却对她一无所知,必须查清楚!事关联邦安危,不要让私人感情左右自己!”
紫宴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次决定性的投票。
在一票弃权、三票反对的情况下,有四个人投票同意骆寻进入生命研究院工作,他是其中之一。身为奥丁联邦信息安全部部长,本来应该守护联邦的信息安全,却因为一时自负,允许一个犯基因盗窃罪的罪犯进入了奥丁联邦最核心的科研中心,如果她盗窃、泄露,或者篡改了什么……紫宴不敢想象后果。完全如楚墨所说,付出的信任越多,受到的伤害越大。
棕离看他不再反对,正要下令,紫宴说:“毕竟她和辰砂……还是问一下辰砂的意思吧!”
棕离立即联系辰砂,不一会儿,辰砂清冷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假公主的事你还管吗?我和紫宴在审问她时碰到了麻烦,她一直说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老实交代,我们需要加强审讯力度,紫宴让我最好事先跟你打声招呼。”
“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无权干涉你们的工作,一切公事公办。”辰砂说完,立即切断了通信,就好像再不愿沾染上骆寻的任何事。
棕离双手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前倾,人逼到骆寻的脸前,茶褐色的眼睛里满是阴毒。“听清楚了吗?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在奥丁联邦,没有人会包庇你!”
骆寻垂目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淡然,声音平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从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
棕离脱去外套,一边挽袖子,一边问紫宴:“你来,还是我来?”
“你审吧!”紫宴站起来想要离开。
“紫宴!”骆寻抬起头,哀求地看着他,恳切地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紫宴回避开她的视线,像是逃一样快步走出了刑讯室。
棕离如同毒蛇一般看着骆寻,阴恻恻地说:“失忆女士,现在你只能哀求我了。”
骆寻紧紧地抿着唇,眼神虽然很恐惧,却没有示弱,也再没有开口哀求一句。
棕离对守在一旁的两个狱警打了个手势。
他们走过来,想要把骆寻拖拽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骆寻知道无力反抗,也就不浪费力气反抗了。
她配合地走到那个像重型铠甲一样的刑具前,主动站在了打开的铠甲中。
棕离站在控制台前,按了一个按钮。
金属甲关闭,骆寻的四肢和脖颈都被固定住。
棕离冷笑着说:“几十年来,我审问过的犯人不计其数。每一个刚开始都一口咬定不知道、忘记了,到后来却连他小时候尿了几次床,一天手淫几次都记得一清二楚。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分儿上,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叫什么名字?”
骆寻诚恳地说:“我唯一知道的名字就是骆寻,其他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冥顽不灵!”棕离阴沉着脸,按下了控制台上的绿色启动按钮。
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如同野兽的哀号,听上去几乎不像人声。
几个小时后。
棕离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瞪着昏死过去的骆寻。
她全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无声无息地躺着。
帮助行刑的狱警查看完智脑的监测数据,对棕离说:“心脏停跳了两次,不能再审了,再审下去很有可能会猝死。”
棕离不得不暂时放弃刑讯,恨恨地说:“把她弄醒,关进棺房,什么时候服软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是!”
棺房,就是一个像是棺材一样狭长的金属盒。
空间逼仄,几乎完全不能动,关在里面的人不但要忍受完全的黑暗和寂静,还要承受特意设置的缺氧环境,就像是被活埋在地底的棺材里。
一个人活生生地感受着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和残酷,人性深处最黑暗、最绝望、最恶毒的情绪都会被逼出来。
一切信念、一切爱念,终会放下。放弃整个世界时,也会放弃自己。
骆寻不知道棕离给她注射了什么药剂,脑子有感觉,身体却动不了,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动作粗鲁地把她放进了一个金属棺材中。
咔嗒几声轻响,光明消失,黑暗降临。
时间静止。
骆寻完全没有想到酷刑逼供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宁死不屈的人,也从来没打算守口如瓶,一开始就打算坦白一切。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的坦白,都认定她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间谍,不肯相信她稀里糊涂就欺骗了那么多聪明绝顶的人。
骆寻很清楚棕离不会让她死,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活着,只是意味着无尽的折磨。
她昏昏沉沉,很想一觉睡死过去忘记一切,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钻心噬骨的疼痛折磨得她一直无法入睡。
因为缺氧,骆寻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即将窒息而亡,完全分不清幻觉和现实,陷入了最恐怖的噩梦中。
——四野荒芜的旷野,她一个人在痛苦地跋涉。从白昼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白昼,只想找到一个人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就好像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天色晦暗、怪石林立的岩林。千旭化作野兽咬断了她的胳膊,她悲痛欲绝、凄声哀哭,可无论她怎么哭泣哀求,殷南昭只是戴着没有表情的金属面具,冷冷看着。
——放荡不羁的叶玠柔情款款地看着她,嘴里说着我最爱你,下手却是毫不留情,把她推下了万丈悬崖。
——阴森恐怖的刑室里,她被酷刑折磨得痛不欲生、哀声惨号,辰砂、封林、紫宴他们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伸出血淋淋的双手,向他们求助,他们却都视而不见。
……
无穷无尽的噩梦,负面黑暗的情绪像是滔天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就要把她吞噬。
她怨恨、她愤怒,疯狂地质问着为什么。
她只是想活下去,从没有想过伤害别人,也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相信她?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定她是坏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置她于死地?
骆寻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如果任由自己被噩梦吞噬,就会正中英仙叶玠的下怀。他就是想要摧毁现在的她,让她放弃十一年的记忆,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仇视异种、痛恨奥丁联邦。
骆寻努力让自己去想正面、光明的事情。
十一年的记忆,不算长,但是肯定有很多温暖美好。
——紫宴喜欢捉弄她,每每狡计得逞,总是乐不可支,可当她真遇到麻烦时,他却常常会第一个伸手帮她化解。
——基因研究中,她崭露头角、天赋惊人,封林不但没有心生芥蒂,还毫不吝啬地赞美鼓励她,帮她创造更多条件,让她能走得更快。
——辰砂不善言辞,说话犀利直接,总是冷冰冰的,但这么多年,他一直支持着她做一切想做的事,研究基因、训练体能。
……
时间,静止。
黑暗,铺天盖地。
痛苦,没有尽头。
恐怖绝望,弥漫着整个世界。
……
骆寻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几千几万年,疲惫得再也坚持不下去,只想自己也化作黑暗,用恐怖和绝望回敬这个残酷的世界,可心里一点微弱的光一直一遍遍告诉自己:
被欺骗、被伤害、被遗弃,当然很痛苦。但是,这些就像是毒药,即使五脏六腑痛得支离破碎了,也要努力把它们当屎一样排泄出来,不能藏在身体内,让它们反复发酵,把自己变成一坨毒屎。只有那些温暖、美好的记忆才值得铭记于心、镌刻于骨、收藏于生命。
半梦半醒,没有尽头的痛苦中。
棺房的盖子突然被掀开,一缕光线透了进来。
食骨吸髓的噩梦如同见不得阳光的黑雾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骆寻闻到新鲜的氧气,差点喜极而泣,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自禁地深深呼吸着。
可转念间,她想到了棕离。身体先于意识,恐惧地蜷缩起来,似乎已经再次感受到了地狱般的折磨痛楚,不自禁地打着哆嗦。
“哗啦”一声,棺房的盖子被整个儿扯掉。一个人站在了棺房旁边,没有粗鲁地拽起她,只是盯着她看。
骆寻越发紧张,不知道棕离又有什么新花招。眼睛紧紧地闭着,手紧紧地抓着残破的衣服,就像是抓着最后能保护自己的盾牌。
男人的呼吸变得格外沉重,徐徐弯下身,小心地避开她血肉模糊的手指,轻轻地握住她又青又肿的手腕。
骆寻的脸色唰一下惨白,身体抖得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小寻。”
轻轻一声呼唤,却好像包含着千言万语都难以述说的沉重情感。
骆寻猛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殷南昭。
几秒钟后,她低垂了目光,再没有任何反应。
“小寻,对不起。”
骆寻挣脱殷南昭的手,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棕离不会再来审问你,从今天起,你的事情我负责。”
骆寻的声音很微弱,却十分决绝:“我说了,不想再看见你,我愿意棕离继续调查我。”
“小寻,我……”
“执政官阁下,请离开!”
骆寻不知道殷南昭为什么会像千旭一样叫她“小寻”,看她可怜吗?但是他不知道,棕离施加到她身上的酷刑固然很痛,却比不上他给她的痛。
当年,他没有怜悯她;现在,她更不需要他的怜悯!
殷南昭小心地用毯子把她裹住,连着毯子一起把她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下我!”
但是,她刚刚熬过残酷的刑讯,遍体鳞伤、全身虚软,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这里不适合养伤。”殷南昭抱着她走出刑讯室。
骆寻冷嘲:“尊敬的执政官阁下,我是个死刑犯,不在监狱里还能在哪里?”
殷南昭沉默不言,竟然抱着她直接离开监狱,回到了斯拜达宫的执政官官邸。
“只要我所在的地方,你都可以在。”殷南昭把骆寻小心地放到医疗舱里,“还有,你是阿尔帝国的死刑犯,不是奥丁联邦的死刑犯。”
骆寻刚要张嘴驳斥,他用呼吸面罩堵住了她的嘴。“好好休息。想和我算账,也要先把伤养好了才有力气算账。”
骆寻的意识渐渐昏沉,眼前的人影开始虚化,就好像整个世界又要离她而去。她心里又慌又怕,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殷南昭握住了她的手。“别怕,这段路我会陪着你走。”
骆寻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殷南昭轻轻放下她的手,对站在门口的安达说:“叫医生来,照顾好她。”
安达僵着脸,冷冰冰地说:“如果您再不下去,三位公爵应该会冲上来质问您深夜劫狱的事。”
会客室。
殷南昭刚走进来,棕离立即站了起来,着急地问:“听说阁下突然现身监狱,把假公主带走了?”
辰砂和紫宴也都紧张地看着执政官。
殷南昭不疾不徐地走到椅子旁坐下。“真假公主的事我会亲自负责调查,不用你们再管了。”
棕离十分懊恼,以为执政官对调查一直没有进展不满,解释说:“我刑具用了,药剂也用了,那个女人一口咬定什么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阁下,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攻破她的心理防线,让她招供。”
殷南昭长腿交叠,胳膊斜倚在座椅的扶手上,侧支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棕离。
明明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棕离却心底发寒,全身汗毛倒竖,隐隐觉得很危险,像是自己的命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下意识地握住武器匣,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冷汗涔涔而下。
辰砂和紫宴也察觉到不对,同时开口:“阁下!”
殷南昭终于收回了目光。
棕离全身骤然一轻,握着武器匣的手都在轻颤。他以为执政官不满他办事不力,急切地说:“我已经尽力了,又不能真弄死假公主。”
他为了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消极怠工、玩忽职守,调出审讯的视频,投影到会客室的正中间,让大家自己看。
……
刑讯室。
骆寻被束缚在一个像是重型盔甲的金属刑具里。
四肢被固定住,一个灵巧的小钳子探出,夹住手上的一片指甲,硬生生地连根拔掉。
骆寻极力忍耐,却仍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棕离喝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骆寻面色青白、冷汗淋漓,身体直打哆嗦。“我……不知道。”
棕离咬牙切齿。“继续!”
小钳子又夹住一片指甲,干脆利落地拔掉。
“你是谁?”
“不……知道。”
每拔掉一片指甲,棕离就会询问一遍“你是谁”,骆寻一遍遍回答“不知道”。
棕离越来越愤怒。
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全部拔掉后,小钳子开始拔脚上的指甲。
骆寻的惨叫声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无意识的低泣:“我不知道……不知道。”
双脚的指甲被全部拔掉,骆寻彻底昏死过去,也没有回答出她的名字。
监控智脑询问:“审讯目标昏迷,请问继续吗?”
棕离铁青着脸说:“继续!”
金属刑具里自动伸出一个注射器,给骆寻注射药剂,骆寻清醒过来。
棕离下令:“开始。”
金属刑具开始翻转变化,时而裂开向外面拉扯,时而卷到一起向内挤压。
骆寻就像一个面团一样,一会儿四肢被用力向外拽,好像整个人就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一会儿又被狠狠挤压到一起,似乎就要被挤成一块肉酱。
骆寻的惨叫声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经无声无息。
监控智脑说:“小便失禁,心跳猝停,必须立即注射急救药剂。”
药剂注射完后,骆寻的心跳渐渐恢复、平稳。
棕离掐着她的下巴,逼迫骆寻看着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知……”骆寻目光涣散,眼泪从眼角一颗颗滚落。
棕离暴怒,再次下令:“开始。”
金属刑具里冒出无数又短又细的金属刺,有的滚烫得发红,有的冷得直冒寒气。当它们扎入骆寻体内时,她的身体上腾起一缕缕青烟。一直无力地低垂着头的骆寻骤然高高地昂起了头,张着嘴发出破碎的悲鸣,几乎不像是人声,脖子上的青筋全部鼓起。
……
“棕离!”
辰砂突然面色森寒地怒喝,一掌挥过去把全息影像关了。
棕离嗤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自己说的和假公主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公事公办,难道现在想来干涉我们工作了?”
“你说要加强审讯力度,没说要酷刑逼供。”
“指挥官大人,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她是威胁到联邦安全的间谍,不是偷了女人内衣的小偷,难道我还要客气礼貌地审讯吗?别告诉我你在军队里从来没有用过酷刑……”
殷南昭不耐烦地敲了敲椅子扶手,示意他们都闭嘴。
“棕离,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突破不了骆寻的心理防线,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防线让你去突破。”
棕离愣了一愣,困惑地看着执政官。“阁下的意思是……”
“她说的都是真话。”紫宴表情怪异,视线完全没有焦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棕离大叫:“这怎么可能?”
殷南昭挥挥手,“都回去,真假公主的事,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辰砂脸色苍白。“听说阁下带她回来了,她在楼上吗?我想见她。”
殷南昭盯着辰砂。“你想见她?她是谁?”
“她……”辰砂迟疑了一下,用了目前最稳妥的称呼,“假公主。”
“假公主?”殷南昭轻轻叩击了一下椅子扶手,似乎觉得好笑,“既然已经没有了婚姻关系,你又不是案件的负责人,有什么理由见她?”
辰砂一愣,隐隐间觉得自己好像就要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抓不住那究竟是什么。
殷南昭站起,朝着会客室外走去。“骆寻正在接受治疗,处于昏迷状态。等她醒来,你再来吧!”
辰砂急切地追在他身后。“阁下,如果……骆寻说的是真话,那她就不是间谍了,等调查清楚,可以放了她吗?”
殷南昭站定,回身看着辰砂,淡淡问:“如果调查完,她的确是间谍,该怎么办?处死她?”
辰砂愣住了,回答不出来。
紫宴若有所思。
棕离皱着眉头嘀咕:“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间谍?”
殷南昭袖手而立,目光幽远冷寂,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辰砂,你小小年纪就痛失双亲,的确悲惨,可因为出身尊贵,在父母的余荫庇护下,从没有真正吃过苦。进入军队后,各方面表现优异,一帆风顺就当上了指挥官。你有资本,也有能力,对所有人、所有事说不,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人,命运没有给过他们选择。世间事,不是非白即黑;世间人,也不是非善即恶。”
指挥官官邸。
辰砂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照明灯自动亮了。
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寂静的屋子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可是,连屋子里的光线和空气都似乎不一样了。
辰砂走进宽敞洁净的厨房,打开保鲜柜的门,拿了两罐营养剂。正要关门时,看到一排营养剂后面隐隐约约露出两个不太一样的罐子,他随手拿出一罐,发现竟然是一罐玫瑰酱。
玻璃罐上贴着标签,手写着制作日期,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字:密封两个月后才可以食用,如果提前发现了,不许偷吃!
辰砂怔怔看了一瞬,猛地把罐子砸到地上。玻璃罐摔得粉碎,红色的玫瑰酱溅得到处都是。
他拿出另一罐,又狠狠摔了下去。
眼前的一切好像无限放慢了——玻璃罐像是一片雪花,慢慢地飘向地面。灯光映照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红色的玫瑰酱像是一块瑰丽璀璨的红宝石。
就在玻璃罐即将落地的一瞬,辰砂的身体快于他的意识,脚尖轻轻一挑,玻璃罐向上飞起,回到了他的手里。
辰砂一手拿着玫瑰酱,一手扶着保鲜柜的门,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第一次流露出了孤独痛苦、悲伤迷惘。
事情发生后,他在逃避,可是骆寻呢?她没有逃避,只是压根儿没有想起过他!
事发前,没有想过向他坦白;被拘捕时,没有想过向他解释;被酷刑折磨时,没有想过向他求助。就好像从始至终,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嘀嘀。
个人终端的蜂鸣声突然响起。
辰砂没有理会,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常的冰冷。
他把玫瑰酱塞到保鲜柜的最深处,拿起营养剂,一边喝一边朝楼上走去。
蜂鸣声一直响个不停。
辰砂走进阅览室,坐到工作台前,蜂鸣声依旧执着地在响,他看了眼来讯显示:紫宴。
辰砂几口喝完营养剂,把罐子扔进回收箱。“接听。”
紫宴的声音传来:“我想要去阿丽卡塔军事基地的档案库里查看一份资料,需要你的签字授权。”
辰砂漠然地问:“谁的档案资料?”
“英仙洛兰。”
辰砂一下子坐得笔挺,沉默了一瞬,说:“我不会签字授权,但你可以用我的身份查看资料。”
紫宴像是早料到了他的答案,轻笑了一声。“我现在就在你的门外。”
辰砂切断音讯,让智脑开门。
紫宴进来时,辰砂已经连线基地的档案库,中央智脑检测确认完身份。
紫宴一言不发地坐到工作台前,在档案库里搜索,找到了一份十一年前的资料。
辰砂仔细看了眼,是一份体能测试的记录,其中一项的考官还是紫宴。
紫宴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说:“洛兰按照封林的要求做体能测试,每一项都破了新兵纪录,前三项是最差纪录,最后一项是最优纪录。”他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当年,我仔细留意过她的体质,很娇气,应变能力差,肯定没有接受过专业的间谍训练。我相信自己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辰砂尽力回想,可记忆模模糊糊,似乎有体能测试这么件事,却又想不起任何具体的细节。
“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当时到底有多讨厌她?”紫宴伸手点了点一个视频资料,“最后一项测试,还是你把她救出重力室的。”
辰砂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点隐约的画面,可记忆依旧像隔着一层纱,看不分明。
他点击了播放,过去的时光开始在眼前重放——
重力室。
洛兰穿着训练服,正在选择模拟测试环境。
她选择了荒原环境,表情却有点懊恼,似乎不是那么乐意。
洛兰开始跑步。
……
紫宴说:“她坚持了七个多小时,前面没什么事,可以快进。”辰砂没有选择快进,紫宴也没有再多言。
……
六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大亮。
辰砂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椅子里,专注地看着洛兰跑步。
莽莽荒原上,四野枯寂、昼夜交替,她跑得十分艰辛痛苦,眼中满是恐惧,却一直不肯停下。
辰砂经历过类似的事。人在极度虚弱时,会神志不清,把时空混淆,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洛兰肯定是错把重力室的体能测试当成了一个人流落在荒原上的真实经历。
她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精神也到了崩溃边缘,却依旧坚持着不肯放弃。
……
画面内,她苦苦地寻找着一点希望。
画面外,他看懂了她。
但是,他们之间已经隔着十一年的光阴。
……
辰砂说:“她必须停下来。”
阴影中,紫宴的声音幽幽响起:“当时封林也这么说,可我们无权终止测试,只能通知你。”
说着话,重力室的门突然打开,一身军服的辰砂出现在画面中。
洛兰的表情骤变,如获至宝、眉眼含笑地盯着辰砂,就好像跋涉在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了光明。
她跌跌撞撞、迫不及待地扑向辰砂,抓住他的衣襟,喃喃说了一句话后晕了过去。
辰砂满面嫌弃,忍不住闪躲了一下,洛兰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辰砂皱着眉,盯着昏迷过去的人看了一瞬,终于冷着脸、不情不愿地把人抱起来,离开了重力室。
……
辰砂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那时候他对洛兰竟然是这样?!
紫宴焦急地问:“洛兰对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紫宴瞪了辰砂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不记得,而是压根儿不想听!”
他运指如飞,敲打着键盘,把“洛兰扑进辰砂怀里”的一小段视频截取出来。
一遍遍调试处理,画面一遍遍重播。
辰砂一遍又一遍看着洛兰欢天喜地地扑进他怀里。
全息成像的影像太过逼真,恍恍惚惚中,他竟然觉得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很想伸手接住洛兰,紧紧地抓住那份欢喜。可是,一遍又一遍,辰砂总是满脸冷漠,嫌弃地避开,让洛兰摔到地上。
……
紫宴终于处理成功,听清楚了洛兰无意识的低语。
“我……我……是谁?”
紫宴身子一颤,下意识地点击重播。
“我……我……是谁?”
紫宴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定格的画面。
辰砂表情诡异,又点击了一遍重播。
画面中,洛兰欣喜若狂地扑进他怀里,渴盼地盯着他,呢喃轻问:“我……我……是谁?”
辰砂的心像是猛地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她早就告诉过他,早就向他求助过。
只是,十一年三个月零七天后,他才听到。
深夜,执政官官邸。
殷南昭坐在医疗舱旁,凝视着昏迷的骆寻。
药液正在刺激她受伤的部位生长愈合,她应该感觉不太舒服,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十分难受紧张的样子。
殷南昭想了想,拿起一本他偶尔会翻看的书,朗读起来。
……
小王子说:“我是来找朋友的。什么叫‘驯化’呢?”
“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化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的独一无二;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的独一无二了。”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化了……”
“这是可能的。”狐狸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可能看到……”
……
也许因为感觉到有人在陪伴她,骆寻的眉头渐渐展开,整个人平静放松下来。
殷南昭合拢书,打开个人终端,调出棕离刑讯骆寻的视频,从被辰砂打断的地方继续看起来。
观看这样的视频绝对不舒服,像是自我凌虐,而且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他看完全部过程,也没有办法再做任何补救,但是,他想清楚地知道她经历的一切。
……
棕离一遍遍质问“你的名字”,骆寻一遍遍回答“不知道”。
棕离不停地换着花样施刑,想要逼迫出骆寻的底线,打破她的心理防护。
骆寻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只能呜呜咽咽地悲鸣,像是一只落入死亡陷阱的小兽,每一声悲鸣都满是绝望痛苦。
棕离无计可施,下令给骆寻注射致幻剂,诱导她吐出真话。
骆寻进入了幻觉中,不知道她到底在经历什么,一会儿笑意盈盈,一会儿泪流满面。
棕离循循善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骆寻。”
棕离眼中满是怒火,强压着怒气,继续问:“你是谁?”
“我……我是……子。”
棕离第一次问到了不同的答案,精神一振,语气都变温柔了:“你是谁?再说一遍。”
“我是……千旭的妻子。”
棕离气急败坏,重重一拳砸在金属刑具上,冲着骆寻大吼:“×你妈!先是玩失忆,现在又拉出个死人来!”
突然,骆寻泪如雨落、身子剧烈地颤抖,应该是在幻觉中受到了强烈刺激,竟然心跳再次猝停。
棕离顾不上咒骂,急忙下令:“抢救!她还什么都没招供,不能让她死了!”
……
殷南昭猛地按了暂停。
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十分急促,像是就要蹦出胸膛。在他的面前,骆寻的心却停止了跳动。
殷南昭定定地盯着骆寻。
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承受不起的,现在却发现他已经有了承受不起的东西。
好一会儿后,殷南昭点击继续播放。
……
注射完急救药剂,骆寻的心脏恢复跳动。
协助刑讯的狱警看完监测报告,告诉棕离不能继续用刑了,否则有生命危险。
棕离满肚子火没处发,下令把骆寻关到棺房里。
……
殷南昭低叹。
他在敢死队执行任务时,曾经被活埋过几天,很清楚人在那种情况下会多么绝望。
棕离、紫宴他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很清楚如何利用它达到目的。如果不是用来对付一无所知的骆寻,棕离的策略很正确。
刚刚经历完残酷的刑罚,身心都在崩溃的边缘。只要继续施压,人一定会被人性深处的黑暗彻底吞噬,放弃一切信念和坚守,不管什么都会和盘托出。
……
骆寻被锁在了棺房中。
画面上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只在屏幕的角落里显示着监控骆寻心脏跳动的心电波图,一会儿和缓,一会儿剧烈。
……
看似悄无声息,可实际比刚才的酷刑更凶险万分。
殷南昭的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倾,一动不动地盯着视频,冰冷的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呼吸随着心电波的变化轻微变化,时轻时重。
良久后,刑讯室的门被踹开,灯光骤然亮起,戴着面具、穿着黑袍的殷南昭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画面外的殷南昭身子后倾,靠在了椅背上。
画面内,殷南昭打开棺房,小心翼翼地抱出骆寻。因为着急疗伤,他没有逗留地立即离开了。
画面外,殷南昭却按了暂停,盯着已经没有人的棺房。
里面只有深深浅浅的斑驳血迹,没有任何异常。可殷南昭记得他抱起骆寻时,视线从她身侧一掠而过,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
殷南昭不停地点击屏幕,镜头一直拉近,画面一再放大,定格在一处。
血痕深深浅浅、横横竖竖。
仔细辨认,纵横交错,像是一个个字,可惜重重叠叠在一起,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殷南昭把视频截取出,发给部下。“十分钟后给我分析报告。”
不到十分钟,报告就发了过来。
经过专业测试分析,智脑模拟再生出血痕出现的过程。
血淋淋的手指,艰难地写着字,一笔一画、重如千钧,就好像要直接刻到自己的灵魂里。
……紫宴、紫宴……封林、封林……辰砂、辰砂……
殷南昭刚开始以为是在发泄怨恨,等发现没有棕离的名字时,恍然大悟的一瞬心中剧痛。
虽然陷入绝境,虽然遍体鳞伤,虽然众叛亲离,但是她无怨无恨。
她念着的是他们的好,想要记住的也只是温暖美好。她用十一年来细心收集的光明对抗着人性加诸她身上的黑暗。
殷南昭心中百般滋味、错综复杂,不禁看向医疗舱里的骆寻。
他想起,很多年前,封林向他汇报工作时,笑嘻嘻说的一句话:“我喜欢洛兰,她像是一株太阳花,能把黑暗化作光明,和她待在一起时,我都觉得更积极开心了。”
殷南昭回过神,收回目光时,画面上的名字已经全是:千旭、千旭、千旭……
一笔一画,全部用鲜血写就。
一个个猩红的字重重叠叠在一起,血迹淋漓、触目惊心。
殷南昭定定看了一瞬,自嘲地想,当然只能是温暖美好、干净阳光的千旭了!太阳花怎么可能喜欢黑暗呢?
清晨。
骆寻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
她有点分不清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缓缓打量四周,看到了执政官。
他闭着眼睛,坐在扶手椅上,膝头放着一本打开的纸质笔记本,像是看累了突然睡了过去。
骆寻盯着他脸上的面具,心头突然涌起难以抑制的渴望冲动,她想见到千旭!
她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指触摸到了冰冷的金属。
正要揭开面具,手被抓住,殷南昭睁开了眼睛。“我是3A级体能,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做到这种事?”
骆寻想抽回手,殷南昭没有松手。
骆寻的表情波澜不惊,一对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轻轻放开了。
骆寻问:“阁下现在的计划是什么?打算怎么审问我?”
“你头发臭了,去冲个澡,我在楼下等你。”殷南昭合拢笔记本,起身离开了。
骆寻洗完澡,裹着浴巾走出浴室时,才想到自己好像没有衣服穿。
她打开衣柜,想着有什么就穿什么,却看到空荡荡的柜子里挂着稀稀拉拉几件女士衣裙。
看来执政官的生活挺多姿多彩!骆寻不屑地冷笑,随手抓出一件衣裙套上。
没有想到竟然十分合身,骆寻觉得衣裙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突然想起来——
邵菡和叶玠要来时,她计划逃跑。没想到执政官从天而降,一路跟随。她为了甩掉执政官,带着他逛了大半个商场,试了无数件衣服,一直想找机会溜走。可是执政官竟然没有一丝不耐烦,一直好性子地陪着她试穿。她气得够呛,只要执政官说哪件衣服不错,她就偏说难看,坚决不要。
身上这件就是当时她明明喜欢,却说难看不要的衣服。
骆寻打开衣柜,发现每件衣服都是。
她狠狠甩上门,用力踹了衣柜几脚。
骆寻走下楼,看到殷南昭坐在饭厅里。
殷南昭展手,示意她坐。“想吃什么?”
骆寻坐到他对面。“营养剂就可以了,一般人对着你的脸应该没有胃口吃饭。”
殷南昭把一罐水果味的营养剂放到她面前。“我是谁?”
骆寻喝着营养剂,表情严肃地回答:“执政官,殷南昭。”
“你这种态度对执政官正常吗?”
骆寻冷嘲:“你觉得不正常,可以把我送去监狱。我那么多罪名,完全不介意再加一个不敬罪。”
殷南昭凝视着她。“对不起!”
骆寻扭过头,一口气喝完营养剂,把空罐子扔进回收桶,冷冷地说:“你是官,我是贼,想问什么就问吧!早点定罪,我早点安心。”
殷南昭沉默了一瞬,问:“那天在湖畔,你要给自己注射的是什么药剂?”
“恢复记忆的药剂。”
“英仙叶玠告诉你的?”
“是。”
“英仙叶玠是谁?”
“他应该就是英仙叶玠,不过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龙血兵团的龙头。”
“穆医生?”
骆寻不吭声。这件事她只告诉过千旭,可没有告诉过殷南昭。
殷南昭说:“你怎么会相信英仙叶玠的话?”
“不是完全相信。”骆寻歪着头,笑了笑,“但我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他给了我一条路。”
“怎么会没有路走?你可以留在阿丽卡塔。”
骆寻讥嘲:“我是假公主,怎么可能留下?等着被棕离折磨吗?而且……”她看着殷南昭,“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
殷南昭沉默。
骆寻移开了视线。“还有什么想问的?”
“如果你能恢复记忆,打算怎么办?”
“去找英仙叶玠吧!我们以前好像在一起,他坚信只要我恢复记忆,就会跟他走。”
“为什么说那管药剂是最后一管药剂?”
“叶玠说是失忆前的我配制的,配制方法只有失忆的我知道。”
殷南昭默默思考。
骆寻说:“我可以问阁下一个问题吗?”
“什么?”
“那管药剂,阁下找到了吗?”
“没有。”
“没有啊!”骆寻的语气难掩失望。
殷南昭抱歉地说:“那天,你走后,我又找了一会儿,但没有找到,应该被湖底的暗流冲走了。”
骆寻的表情恢复了淡然,显然已经接受了她无法恢复记忆的现实。
殷南昭问:“游乐园的意外事故是怎么回事?”
骆寻看着窗外,语气冷淡,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因为龙血兵团袭击我,千旭死在了大双子星的岩林。我发现叶玠是龙血兵团的龙头后,决定杀了他。紫宴安排他们去游乐园游玩,我想起千旭曾经告诉过我如何激发游乐园的神级难度,决定诱导叶玠引发神级难度,借助风暴,和他同归于尽。没想到,叶玠和我的关系好像非同一般,他竟然不惜生命地一再保护我,我没有办法亲手杀死他,就废了他双臂,想着他行动不便,肯定会死于风暴,可惜我们的命都挺硬。”
殷南昭静静地看着骆寻,骆寻静静地看着窗外。
风吹过树梢,将金黄的叶子一片片吹落。一室寂静,能听到树叶坠落的簌簌声。
落木萧萧,红尘滚滚。
一直呼啸而过的时光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
骆寻猛地站起来。“我知道的已经全部交代清楚,可以送我回监狱了。”
“最后一个问题。”
骆寻看着殷南昭。“什么?”
殷南昭起身,绕过长桌,走到骆寻面前。“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反复回想过,没发现任何遗漏。”
骆寻茫然地眨眨眼睛。“执政官的脸这么特别,一直很容易辨认啊!”
“小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骆寻想绕过他往外走,“让警卫押送我回监狱。”
殷南昭拽住了她的胳膊,骆寻呵斥:“放手!”
“这里就是关押你的监狱,我就是看守你的狱警,你再往外走,就是越狱了。”
骆寻咬了咬牙,甩开殷南昭的手,往楼上冲。
殷南昭问:“你去哪里?”
“回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