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纵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终归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倜傥风流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半夜里,骆寻突然翻身坐起。
殷南昭立即醒了,叫了声“小寻”,发现她没有丝毫反应,表情漠然、眼神阴冷。他心里咯噔一下,竟然又梦游了!
骆寻四处看了看,好像因为环境陌生,有点茫然困惑。
她走出卧室,摸着黑下了楼,像是一头困兽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寻找着什么。
殷南昭藏身在黑暗中,轻声问:“在找什么?”
“厨房。”
“往前……左边。”
骆寻走进了厨房。
她打开柜门,把所有刀具拿出来,一把把仔细检查,似乎看够不够锋利。
殷南昭站在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
骆寻打开保鲜柜,一通翻找,把所有食材都拿出来。然后,她就开始又切又剁,又削又剔,专心致志地做着菜。
殷南昭看着她炫目的刀工,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半夜做菜很诡异,但把各种食材切开剁碎总比把人切开剁碎强。
骆寻像个机器人一般,做完一道菜就紧接着做另一道菜,厨房里香气弥漫,可是本应该很温馨的画面,却因为骆寻冷漠肃杀的表情透着阴森。
殷南昭一直站在厨房门口,像是不存在一般安静地陪伴着她。
突然,从屋子外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叫声,像是有一群人喝醉了,正在撒酒疯。
殷南昭猜到是谁,有胆子到他门口撒酒疯的人也就那几个混账东西。他紧张地盯着骆寻,发现她在侧耳倾听。
殷南昭正想给警卫发讯息,让他们去把外面的几个混账悄悄驱散,骆寻放下了刀,循着声音的方向朝着外面走去。
因为不知道惊醒梦游中的她后到底醒来的会是谁,殷南昭不敢阻止,只能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幸好,骆寻走到庭院中就停住了脚步,隔着院门,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人。
是紫宴、百里苍、棕离、楚墨、辰砂他们,其他四个男人已经酩酊大醉,疯疯癫癫、又唱又叫,只有3A级体能的辰砂还清醒着。
他看到骆寻,觉得她动作表情都十分异样,像是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不禁困惑地看向跟在骆寻身后,藏身于阴影中的殷南昭。殷南昭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辰砂吞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楚墨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头发蓬乱,衣服歪斜,怀里抱着一瓶酒还在喝,表情似笑似哭。
紫宴躺在地上,挥舞着双手,大吼大叫地唱歌。
百里苍嚷嚷:“封林,我给你跳舞!脱衣舞!你要不笑,老子把蛋送给你……”
棕离向来是行动派,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绕着站得笔挺的辰砂转圈,像是把辰砂当成钢管,跳起了钢管舞。
百里苍想脱衣服,可醉得厉害,连解扣子都不太利索,索性双手抓着衣服,“刺啦”一下,就把衣服撕开,扔到了地上。他双手“啪啪”地拍着自己肌肉偾张的胸膛,像头大狒狒一样冲着天空号叫。
骆寻怔怔看着他们,似乎完全看懂了癫狂滑稽之后隐藏的深切悲痛,她眼眶渐渐发红,突然间就泪如雨落、号啕大哭。
辰砂疑惑地看殷南昭,他竟然依旧藏身于黑暗的阴影中,静静旁观,丝毫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
骆寻像个小姑娘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边哭一边叫“爸爸”。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院门外的棕离触景生情,不知道想到什么伤心事,竟然也跟着她开始哭,抱着辰砂一把鼻涕一把泪。
辰砂脸色发青,纹丝不动地站着,紧咬着牙才没有一脚把棕离踹飞。
楚墨一边大口灌酒,一边无声无息地落泪。
百里苍已经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又叫又号,一会儿敲胸,一会儿拍屁股,像是浑身有发泄不完的力量。
紫宴换了首歌,平躺望天,跷着二郎腿,一边手里打着拍子,一边咿咿呀呀地哼唱着。
不知道在唱什么,只觉得无限悲伤苍凉。人间纵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终归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倜傥风流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骆寻哭着哭着,突然头一歪栽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殷南昭几乎立即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了起来。
大门外面几个男人依旧在撒酒疯,画面让人生无可恋。殷南昭同情地看了辰砂一眼,无声地道了“晚安”,抱着骆寻转身回屋子了。
早上。
骆寻醒来后觉得很疲惫,感觉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又是叮叮咚咚地做菜,又是哭哭啼啼地看棕离跳脱衣舞、百里苍裸奔。
她打着哈欠,翻了个身,看到殷南昭靠坐在床头,正在翻看那本古色古香的纸质笔记本。
因为纸张的记事本不多见,骆寻对这个记事本的印象还蛮深刻。第一次应该是在辰砂的书房见到的,好像是辰砂母亲的遗物。
骆寻兴致勃勃地问:“你整天拿着人家的遗物翻看,难道暗恋过辰砂的母亲?”
殷南昭笑着合拢笔记本,用本子敲了一下骆寻的头。“安蓉比我大了一百多岁,我认识她时,她已经和辰垣在一起。”
“你和安蓉的关系很好?”
“安蓉是执政官,在敢死队做队长的那两年,和安蓉打交道比较多,后来我去了军队,见辰垣的次数远远多于安蓉,和辰垣的关系更好。不过,我名声一直不大好,安蓉是唯一一个敢和我说笑的女性。”
骆寻打趣。“天使的脸、魔鬼的心、野兽的身、人间极品殷南昭!”
殷南昭苦笑。“你不觉得说出这种话的女人才是人间极品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感觉安蓉又聪明又风趣,可惜英年早逝。”骆寻想到同样英年早逝的封林,心情黯然。
殷南昭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在辰垣和安蓉出事前,安蓉和我通过一次话,说有事拜托我,必须当面说,让我尽快回一趟阿丽卡塔。没等我赶回去,当天晚上就出了事。虽然后来的各种调查,包括辰砂的描述,都表明是一次意外事故,可我每次想到通话时安蓉的语气,总觉得不对劲,一直在想安蓉究竟碰到了什么事,不能让辰垣做,一定要我来做。”
辰垣和殷南昭最大的不同是:一个行走在阳光下,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看来安蓉一定是碰到了麻烦事,而且是大麻烦,不能用正常手段去解决,只能用非正常手段。
骆寻想了想,说:“身为执政官,应该有工作日志。”
“我查看过了,没有异常。安蓉性格谨慎,一件她都不愿意在视讯里说的事很有可能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我无意中听辰砂说他记得母亲心情低落时会用笔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我问他要了安蓉生前用的笔记本,想看看会不会有意外的发现。”
“有吗?”
“没有。”殷南昭拧了拧她的鼻子,“起来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骆寻洗漱完,下楼走进厨房,准备做点简单的早餐。
她拉开保鲜柜,却看到里面摆满了做好的菜,一盘盘做工精致、色香味俱全。
梦境中,她做的菜竟然真实出现了!
骆寻的脸色唰一下惨白,浑身发寒。
殷南昭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柔声安慰:“没有关系。估计因为白天封林的死,你受了刺激,晚上才会梦游。”
骆寻身体僵硬。“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了吗?”
“没有,做了这些菜,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殷南昭轻描淡写,像是完全没把梦游当回事。他看着保鲜柜里的菜肴,笑眯眯地提议:“热一下做早餐吧!”
骆寻不吭声。
殷南昭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若有所思地说:“昨天晚上的龙心看起来有点可怜。”
“殷南昭!”
殷南昭听她声音都变了,立即闭嘴,不敢再提龙心。
骆寻拿出一罐营养剂,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吃她做的菜!你喜欢吃就去吃吧!”
她都走到厨房门口了,却又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殷南昭。“你要喜欢吃她做的菜,以后就不要再吃我做的饭。”
殷南昭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渣男,还是那种智商不高,把两个女人带到同一个屋檐下的渣男。
他瞅着保鲜柜里琳琅满目的菜肴,乖乖只拿了两罐营养剂。
吃过早饭,殷南昭说要出门办事,骆寻稀里糊涂就跟着他来到一个小型的军用太空港。
太空港四周重兵把守,警卫们手持武器,站得笔挺。
殷南昭戴着银色的面具,穿着黑色的长袍,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看上去遥远冷漠,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温度。
骆寻在狄川的陪伴下,一直尾随在后面。
周围人都神情严肃、如临大敌,搞得骆寻也很紧张,不知道殷南昭究竟想干什么。
一行人登上了一艘军用飞船,安冉站在船舱门口,对殷南昭敬军礼,恭敬地汇报:“人已经都到齐了。”
殷南昭颔首,表示知道了。
他放慢步子,等到骆寻赶上来时,主动握住了骆寻的手。“因为是秘密行动,不能提前告诉你消息。”
骆寻笑了笑,表示理解。
她侧头打量着他。虽然打扮和以前一模一样,脸上的面具也依旧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但他的眼睛和以前截然不同,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冷淡疏远,而是心有所属的温柔关切。
骆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执政官时的情景,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握着他的手并肩前行。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殷南昭的声音带着笑,心有灵犀,竟然完全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骆寻故意装听不懂:“想不到什么?”
殷南昭可没有她那么矫情,坦率地说:“当时,我一个人坐着,看着你和辰砂跳舞,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可以这样牵着你的手。我以为我只能永远藏在面具后面,躲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你。”
骆寻明知故问,本来就是想听他说情话,可真听到了殷南昭心底的话,又觉得心酸。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殷南昭的面具上亲了一下,又立即若无其事地乖乖走着。
殷南昭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两人沿着长长的走廊,还没有走到大厅,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
殷南昭和骆寻同时松开了对方的手,殷南昭看了骆寻一眼,骆寻笑笑,主动停住脚步。
等殷南昭走到了前面,骆寻才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跟随在他身后。
门口站着的警卫看到殷南昭,都抬手敬礼。
殷南昭径直走了进去,辰砂、百里苍、棕离、紫宴四个人听到动静,都已经警觉地转身,站成一排,向殷南昭致敬:“阁下!”
骆寻看到百里苍和棕离,脑海里浮现出昨夜梦里的画面。
他们现在都穿着笔挺的制服,看上去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冷酷阴沉,可昨晚的画面……简直不忍目睹,看多了都要长针眼!
奇怪的声音依旧不停地传来,殷南昭的目光在他们四个人脸上掠过,四个男人看再遮掩不住,只能向左右两边让开,露出了后面两个正在打架的男人。
左丘白一个翻身,把楚墨压在地上,挥起拳头,狠狠砸向他的脸。
左丘白是A级体能,楚墨是2A级体能。
左丘白擅长的是枪械,适合远程作战,不适合近身搏斗,本来应该是楚墨压着左丘白打,现在却是左丘白压着楚墨打。
殷南昭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紫宴无奈地说:“左丘昨天半夜赶到小双子星,去看封林,正好楚墨也在,当时他们两个人就起了冲突,差点打起来,被我们硬拖开了。我们拉着楚墨去喝酒,左丘一个人在封林的棺柩边坐到了天亮。今天早上我们都被阁下派来的警卫请到这里,左丘看到楚墨,没说几句话就打了起来,我们谁都劝不住。”
殷南昭呵斥:“住手!”
左丘白和楚墨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依旧你一拳、我一拳,打来打去。
殷南昭走过去,一手就把左丘白掀翻在地。
楚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踢左丘白,被殷南昭一脚踹翻,踩着心口逼迫他乖乖躺好。
左丘白翻身爬起,冲过来还想揍楚墨。殷南昭抓住他的手腕,一个旋转,强迫他身子向下俯趴着,一动不能动。
“还打吗?”
楚墨和左丘白不吭声,但身体都不再挣扎,表示臣服。
殷南昭松开了他们,左丘白垂头丧气地软跪在地上,楚墨要死不活地平躺在地上。
殷南昭下令:“整理仪容,开会!”
楚墨和左丘白总算是还没有彻底忘掉自己的身份,全都站了起来,捋捋头发、扯扯衣服,如果不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倒是立即都恢复了平日的出众风采。
骆寻准备悄悄离开。
“骆寻,这事和你有关。”殷南昭指了下最末端的位置,示意她坐。
骆寻愣了一愣,什么都没问,默默坐下。
棕离问:“开会需要到飞船上来开吗?”
殷南昭还没有回答,广播里,船长的声音突然响起:“飞船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此次飞行,目的地是阿丽卡塔星,预计飞行时间十一个小时。”
骆寻立即系上安全带,七个男人却都没有动。
飞船升空的一瞬,殷南昭说:“你们六个中至少有一个是内奸。安冉强烈反对我把你们请到一艘飞船上,认为太不安全,我倒觉得和内奸先生待在一起才最安全。从现在开始,你们的所有通信信号都被屏蔽,如果有急事需要联系自己的属下,用我的个人终端。”
六个男人一言不发,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得笔挺。桌子上的饮料杯剧烈震颤,随着飞船加速发出一阵阵的嗡鸣声。
“第一件事。两天后,阿尔帝国皇帝派来的使者团就会到阿丽卡塔,要接回洛兰公主和约瑟将军的遗体,这是全星际关注的重大事件,会现场直播遗体转交仪式,奥丁联邦必须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和哀悼,全体出席。”
六个男人没有任何异议。
“第二件事。”殷南昭的目光从六个男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封林突然死亡,第二区的爵位没有了继承人,内奸先生作为陷害封林的一方,应该早计划着把原本属于第二区的势力接管过去。我要求的方案提议,你们写了吗?”
百里苍看了眼其他人。“时间没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写。”
“你们忙着酗酒发泄难过,也许真,也许假,反正都还没写,也不用写了。我有一个新消息告诉诸位,封林有继承人,她的亲生孩子。”
就像是一枚炸弹丢入了水中,轰然炸开,虽然听不到大的声响,却可以看到惊涛骇浪。左丘白和楚墨都失态得直接站了起来,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
“不……不可能吧?封林什么时候生的孩子?不会是假的吧?”百里苍完全不相信。
“孩子的基因就在他的身体里,一检测就知道真假,能撒谎吗?”
百里苍不吭声了,的确,这是不可能作假的事。
左丘白突然冲过去,怒气冲冲地抓住楚墨的衣领。“是不是你的孩子?”
“我倒是想!”楚墨脸色苍白、目光涣散,眼睛中满是悲痛悔恨。
左丘白一下子泄了气,放开楚墨,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殷南昭说:“因为封林的私人原因,孩子被寄养在别处。安冉查到的不知去向的巨额款项就是为孩子花的,秘密通信也是因为孩子。虽然所有证据都显示封林是内奸,她也不能站在这里为自己辩解,但我初步判断她是无辜的。”
六个男人都不吭声。
殷南昭说:“根据联邦法律,封林的爵位由她的孩子继承,在孩子成年前,将由联邦执政官暂时接管所有权力,等他成年后,执政官必须无条件立即移交所有权力。”
左丘白看了辰砂一眼。“第一区当年就是这样,我没有意见。”
“我同意。”楚墨说。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没有意见。
楚墨突然问:“孩子的监护人是谁?我能申请做孩子的监护人吗?”
左丘白立即说:“我也要申请做孩子的监护人!”
“监护人是骆寻。”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骆寻,各种惊讶意外、难以相信。楚墨和左丘白的眼睛里更是盛满了质疑和愤怒。
骆寻惊了一下后,看到楚墨和左丘白的目光,立即狠狠瞪了回去。封林宁可来求她救孩子,都没有找这两个男人,可见也是被他们伤透了心。
楚墨盯着殷南昭,质问:“为什么是她?”
左丘白也不满:“她凭什么做监护人?”
“这是封林的决定。和我、和你们都无关。你们应该已经各凭手段调查过封林死前的事,肯定都暗自琢磨过封林为什么明知安冉要抓捕她,还会冒着拒捕重罪的危险去找骆寻,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要紧事。”
殷南昭看向骆寻,骆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封林告诉我,她有一个孩子,孩子现在在哪里、由谁照顾,拜托我把孩子接出来。她异变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拜托我照顾他,我答应了。”
骆寻想到封林神志清醒时最后一刻的目光,眼眶渐渐红了,那个一出生就和母亲分离的孩子永远都无法亲身感受到他的母亲有多么爱他了。
楚墨和左丘白也想到了,封林宁可找骆寻,都不找他们,已经足以说明封林的态度,两人都颓然地沉默了。
殷南昭问:“封林和孩子的事,诸位还有疑问吗?”
没有人吭声。
棕离看了看其他人,阴沉着脸说:“我对封林有孩子的事没有意见,对谁是监护人完全不关心,可我对骆寻有意见。她身份未明,还是阿尔帝国的死囚犯……”
殷南昭抬了下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接下来,第三件事,我想谈一下骆寻的事。”
骆寻一下子坐得笔直,满面惊讶。
殷南昭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点击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终端,一份文件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阿尔帝国的皇帝签署的特赦令。”
六位公爵都打开了虚拟屏幕,仔细阅读。
特赦令先简单陈述了骆寻的罪行,她误闯研究基地,因为饥饿,误摘了两个古基因苹果充饥,稀里糊涂犯下基因盗窃罪,被判了死罪。
阿尔帝国的皇帝考虑到骆寻在基因研究方面的杰出才华,也考虑到骆寻在真假公主事件中并没有做任何危害阿尔帝国的事,反而维系了两国十多年的友谊,决定赦免她在阿尔帝国所犯的罪行,还宣布赠送骆寻十个古基因苹果,希望她在基因研究上继续努力,拯救更多的生命。
特赦令最后发挥了皇室擅长打嘴炮的特长,很煽情地写了一段话:“法律不是杀戮,惩戒恶是为了保护善。杀骆寻一人,等于间接杀数百人,甚至数千人、数万人的性命。赦免她的罪行,不是无视法律,而是践行法律最终的目的——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骆寻心情激荡,虽然后来已经明白这是龙心自己设的局,可是背负罪名的是她,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被看作死囚犯,没有想到殷南昭竟然不动声色就暗中行动了,让她不用再继续背负这个罪名前行。
殷南昭看了眼时间。“阿尔帝国的皇室新闻发言人现在应该正在宣读这份特赦令,要不了多久,整个星际都会知道阿尔帝国已经宽宏大量地赦免了假公主骆寻的罪行。接下来,不管是人类,还是异种,都会想知道奥丁联邦会怎么对‘假公主’。”
六个男人神情严肃,不管他们的政治触觉是否敏感,都意识到阿尔帝国的皇帝姿态漂亮地把奥丁联邦摆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殷南昭说:“我希望你们好好考虑一下该如何对待骆寻。如果普通基因的人类知道我们竟然想把一个纯基因的人类,一个基因研究天才,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异种孩子的医生视作死囚,强行配种,做基因实验母体,你们想过后果吗?”
百里苍脸色难看,硬邦邦地说:“大不了就是开战打仗!”
殷南昭盯着百里苍。
紫宴难得好心地解释了一句:“我们可以和阿尔帝国打仗,但我们不能和整个人类为敌,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百里苍依旧不以为然,只是碍于殷南昭一贯以来对战争的态度不敢直接挑明了说。
紫宴懒得再多费唇舌,指指特赦令,笑对骆寻说:“恭喜!”
“谢谢。”骆寻扯扯嘴角,回了他一个微笑。
殷南昭又打开一份文件,发送到六位公爵的虚拟屏幕上。“这是我签署的文件,赦免骆寻在‘真假公主’事件中的冒名顶替罪,并且同意她的入籍申请,允许她以‘骆寻’的身份正式加入奥丁联邦,成为奥丁联邦的公民。”
棕离不满地质问:“理由?”
殷南昭从容淡定,不疾不徐地说:“真假公主事件的最大受害人是辰砂,我已经询问过他的意见,他同意不追究骆寻的任何过错。迄今为止,骆寻不但没有做危害奥丁联邦的事,还做了不少对奥丁联邦有益的事。除此之外,一个基因研究天才对一个星国意味着什么,在座诸位都很清楚,尤其我们刚刚失去了封林。安教授和楚教授年事已高,奥丁联邦的基因研究后继无人。阿尔帝国的皇帝已经问我要过一次骆寻,被我拒绝了,但我估计他不会放弃,这次阿尔帝国使者团的表面目的是接回洛兰公主和约瑟将军的遗体,可暗藏的目的一定是把骆寻带回阿尔帝国,你愿意让骆寻回到阿尔帝国吗?”
棕离毫不迟疑:“当然不行!”
“骆寻是纯基因的人类,又来自阿尔帝国,只要她本人愿意回阿尔帝国,在现在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我们不可能不让步。”
棕离无话可说。
在洛兰公主和约瑟将军惨死在奥丁联邦的情况下,人类正情绪激昂,阿尔帝国的皇帝只要征得骆寻的同意,以接她回家为名向奥丁联邦要人,如果他们不想激起全星际人类对异种的仇视,只怕不得不放弃骆寻。但如果骆寻已经是奥丁联邦的公民,不管阿尔帝国的皇帝想玩什么花招都没有了理由。执政官这一招算是釜底抽薪、高明至极。
殷南昭说:“约瑟将军和洛兰公主死后,真假公主事件早已经脱离了事件本身。或者说,这件事的重点一直就不是事件本身,是阿尔帝国皇位的博弈,是奥丁联邦各方势力的博弈,是两个大星国的博弈,是人类和异种的博弈!所以,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我们这些人继续权力的游戏,而骆寻,让她回研究室!”
他优雅地摊开双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当然,你们有权否决我的提议。这份文件生效需要七位公爵中至少四位的同意,公平起见,封林算作弃权。”
“我同意。”辰砂第一个表明了态度。
“我也同意。”紫宴第二个表明了态度。
楚墨沉默地拿起笔,签名同意,又扫描了掌印,留下生物签名。
骆寻的心悬了起来,棕离和百里苍都对她印象不好,左丘白做事只讲规则、不讲人情利益。这三个人只怕都会反对。殷南昭却好像一点不担心,智珠在握、气定神闲的样子。
百里苍说:“我不同意!”
左丘白说:“我不同意!”
出乎意料的是棕离,竟然说:“我同意,绝不能把骆寻让给阿尔帝国。”他拿起了笔签名,“这并不代表我认可了骆寻,我依旧会牢牢地盯着她。”
殷南昭对智脑吩咐:“归档!”
智脑的机械声响起:“YNZ0103号文件生效,即日起骆寻成为奥丁联邦公民。”
紫宴率先鼓掌,笑着和骆寻握手,真挚地说:“骆寻女士,欢迎你成为奥丁联邦公民!”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鼓掌,不管本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都展现了绅士风度,表示欢迎。
骆寻完全没想到一直困扰自己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她真正成了骆寻,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奥丁联邦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她有点糊涂,殷南昭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奥丁联邦,才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留下?怎么从头听到尾,感觉他全是为了大局考虑?
骆寻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悄悄看殷南昭。
殷南昭双腿交叠,倚坐在椅上,静看着众人,眼神冷淡,像往常一样似乎永远都置身事外,是个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旁观者。
不过,他立即察觉了骆寻的小动作,目光轻移,还没有和骆寻的视线相触,眼神就已经柔和了。
骆寻心中一甜,不知不觉中脸上客气的笑就多了一丝温柔。
殷南昭对骆寻说:“后面的事和你无关,你可以先回房间休息。”
骆寻对几个男人礼貌地欠了下身,离开了大厅。
骆寻的房间和殷南昭的房间相邻,往常是值班警卫的休息室。
房间很小,不过该有的也都有,关键是距离殷南昭很近,方便安全。
骆寻昨晚没有休息好,本来应该补一觉,但是,封林的突然死亡、封林的孩子、叶玠的目的……一桩桩事、一个个人,不停地在脑海里徘徊,让她没有丝毫睡意。
思考了半晌,却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什么都抓不住。
骆寻沮丧地在窄床上滚来滚去,觉得自己太蠢了!
突然,金属墙上的暗门打开,殷南昭从自己的房间走了进来。“怎么没有休息?”
“睡不着。”骆寻新奇地看着墙上的暗门,原来两个房间是相通的。
殷南昭坐到床边,低头看着她。“为什么睡不着?在想什么?”
骆寻闷闷地说:“要救封林的孩子就必须去找叶玠,可他人在监狱里,我怎么联系上他呢?更紧迫的是,对他们而言,那个孩子唯一的价值就是牵制封林,现在封林死了,我怕他们对孩子不利。”
“救出孩子不容易,但孩子的安全,你不用担心。”
骆寻忽闪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殷南昭。
“现在那个孩子能牵制你。”
骆寻恍然大悟。六个男人中有一个是内奸,肯定会告诉叶玠她承诺了帮封林照顾孩子。虽然的确是把自己的软肋送到了叶玠手上,让叶玠利用,但和孩子的性命比起来,她心甘情愿。
骆寻满眼星星,扑到殷南昭怀里。“我男朋友好聪明啊!”
殷南昭哭笑不得,拍拍骆寻的背。“叶玠会找合适的机会主动联系你谈孩子的事,你等着他来就行。”
骆寻觉得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总算找到了落处,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她捧着殷南昭的脸,“啾啾”两声,左右各亲了一下,眼睛里的爱恋浓得藏也藏不住,汩汩直往外冒。
殷南昭不自禁地唇角上翘,眉眼间都是融融暖意。
他拿出一个新的个人终端,戴到骆寻手腕上。和骆寻以前的个人终端一样,也是一个镯子,样式简单大方,既是首饰,也是实用工具。
听到个人终端激活的提示音,骆寻感觉自己的生活终于又回来了。她好奇地问:“这几天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感觉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做,你怎么就做了那么多的事啊?”不但压制住了两大星国一触即发的战争,还让她免除了死罪,有了合法身份,能正大光明地继续在奥丁生活。
“我每天领着工资,不能对不起纳税人的钱。”
骆寻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对女朋友深沉的爱才私下和阿尔帝国的皇帝沟通,答应了无数苛刻的条件拿到特赦令,还不惜动用特权,签署执政官特令……”
殷南昭笑着敲了她额头一下。“你虚拟现实的爱情游戏玩多了。是阿尔帝国的皇帝求着和我沟通,他的皇位一不小心就会落到叶玠手里,他比我更着急。”
骆寻瞪着殷南昭质问:“你到底是为了联邦,还是为了自己,才要留下我?”
殷南昭笑吟吟地看着她。
因为身份是假的,骆寻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总是善解人意、进退得当,即使面对深爱的千旭也有着唯恐失去的柔顺,现在却会小心眼地闹脾气了。
骆寻不满地捶他胸膛。“你还笑!”
殷南昭重重吻了一下她的唇。“你的优秀,让我留下你的官方理由很充足,可即使没有这些官方理由,我也不会让你离开。你还不明白吗?不管生死,我的命都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骆寻愣了一愣,明白了他话语背后不留余地的决绝。
这一生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欺骗背叛,甚至连他自己的基因都在欺骗背叛他,他早已经放弃光明,打算永远躲在面具后,栖身于黑暗,她却硬生生地闯进了他的世界。他给予她全部,他也要她的全部,不要说背叛,连改变主意都不行。
殷南昭自嘲:“你爱上的男人是魔鬼,害怕吗?”
骆寻摇摇头,像藤蔓般双臂交缠在殷南昭的脖子上,极尽温柔地亲吻他。
爱是温暖和光明,太过极致的爱却像是烈焰,会灼伤人,可她是无根浮萍,只有这么浓烈的爱才能让她有所凭依地活下去。
他们俩都是命运大神手下的残次品,但幸好遇见了彼此,本来的残缺成了彼此生命完美的嵌合。
“叮咚”,门铃声突然响起。
殷南昭抬眸看了眼门上的屏幕。
“辰砂找你。”
骆寻立即麻利地推开殷南昭,红着脸跳下了床。
殷南昭笑摇摇头。“辰砂应该有话单独和你说,我先走了。”
等殷南昭从暗门离开后,骆寻走过去打开了门。
辰砂扫了眼她的嘴唇,抱着寻昭藤,面无表情地说:“我把它送回来。”
“请进。”
辰砂抱着培养箱走进舱房。“放在哪里?”
骆寻对房间不熟,左看右看,四处找着合适的地方。
辰砂抬手在墙壁上按了一下,一个挡板伸出,辰砂把培养箱放到挡板上,四周自动伸出金属架把培养箱固定住,防止飞行中途摔下来。
“这里可以吗?”
“可以。”骆寻看寻昭藤的藤蔓和针叶鲜红欲滴,显然这几天吃得很好,“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嘛!”
“不难养,让它有新鲜血喝就行,它也不挑食,什么血都喝。”辰砂似乎还蛮喜欢这株凶狠贪吃的藤蔓,“你发现的物种,你有命名权,想过叫什么名字了吗?”
骆寻点点头。
辰砂感兴趣地问:“叫什么?”
“……寻昭藤。”
辰砂沉默了一瞬。“难怪英仙叶玠会怒气冲冲地把一个山谷里的藤蔓都烧毁了。”
“我和叶玠……”
“和我无关!”辰砂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暗门的方向,“这些事是执政官要操心烦恼的。”
骆寻很抱歉。“对不起!”
辰砂皱了皱眉。“不要总把‘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
骆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辰砂问:“你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打算什么时候和执政官结婚?”
骆寻脸颊发烫。“……还没有想过。”
“……我走了。”辰砂向着门外走去。
骆寻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叫住了他:“辰砂!”
辰砂回头看着她。
骆寻拍拍培养箱的玻璃壁。“你在照顾它的时候,觉得它像植物还是动物?”
“像只小动物,可主生物特征还是植物。”
“把动物和植物基因完美融合的小家伙。”骆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辰砂,“等我破解了它的秘密,你就不用担心基因不稳定导致异变了。”
辰砂愣住。
骆寻微笑着说:“不要再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了,不管哪个女孩你都可以喜欢。”
辰砂沉默地盯着骆寻,一瞬后,突然展颜而笑,问道:“你也可以吗?”
骆寻呆滞。
辰砂的笑容转瞬即逝,犹如藏在乌云深处的阳光,乍然一现后又隐入了乌云中。他冷冷地说:“我不会强求你喜欢我,你也不要强求我不喜欢你。我尊重你的感情,请你也尊重我的感情。不要因为自己想心里好过一点,就觉得我的情感连存在都碍眼。”
“我……我……不……不是……”骆寻张口结舌。
舱门打开,转瞬间辰砂已经消失不见。
骆寻颓然,她本来想让辰砂高兴一点,结果又把他惹生气了。
“咚咚”几声,引得骆寻抬起头,循声望去。
殷南昭收回了敲墙的手,斜倚在打开的暗门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骆寻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殷南昭摸摸她的头。“下飞船后估计就没有休息时间了,尽量睡一会儿。”
“你陪我?”
殷南昭抱歉地说:“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骆寻放开了他。“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通信器的蜂鸣声响起,殷南昭立即接通,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工作台前。
骆寻看着墙壁上的寻昭藤,既然已经不是戴罪之身,又有了合法身法,那就可以恢复正常工作、继续做研究了。
第一件事,需要组建一个专门研究寻昭藤的团队。
不但要考虑每个人的专业知识,还要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一个团队合作,如果关系不和,会影响整个团队的氛围……
骆寻在脑海里过滤着一个个人名,拿着电子笔写写画画,做着计划。
殷南昭和几个部长开完会,等待另一个通信的间隙,特意走到暗门边看了看骆寻,发现她盘腿坐在床上,对着虚拟屏幕,一会儿皱眉沉思,一会儿奋笔疾书,不禁心里暗笑。
他爱的女人也是个工作狂,完全不用担心他忙碌时,她会无聊烦闷,将来谁有闺怨还真说不准。
殷南昭处理完所有工作,发现不到一个小时就要到阿丽卡塔了。他走到骆寻的屋子,看到她歪躺在床上,已经昏睡过去。
殷南昭拿起薄毯子盖到她身上,坐在床边,静看着她,禁不住嘴角就露出了笑意。
忽然间,他竟然想不起,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不工作时究竟是怎么过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认识骆寻之前,压根儿没有这样的时刻。
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执政官的工作、敢死队的任务、安教授的实验体……他从没有给过自己空闲的时刻。
他很清楚自己置身黑暗,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做任务,与死亡为伴,宁愿做实验体,承受肉体腐烂,与痛苦为伴,也不愿独自一个人,被黑暗席卷吞噬。
可是,他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地感受时间流逝,任由花开花谢。
即使四周依旧萦绕着黑暗,即使前方依旧没有光明,可聆听着她的一呼一吸,心情自然而然就变得平静喜乐、安宁温暖。
他的生命从诞生的一刻起,就注定天生孤绝、世所不容。
无父无母、断子绝孙,不被人类接受、不受法律保护、不在伦理之内,他是踏着刀尖,走在黑暗的虚空中,看似光华璀璨的一切都是虚幻,但是,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殷南昭侧躺到骆寻身前,把她拥在了怀里。
骆寻连眼睛都没睁,只是含含糊糊叫了声“南昭”。
“嗯。”
听到他的声音,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安心地继续呼呼大睡。
殷南昭的唇贴在她的头顶。
飞船正在渐渐接近阿丽卡塔,开始减速。骆寻没有系安全带,身体本来会向前冲,可因为在殷南昭怀里,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依旧睡得香甜。
直到飞船落地,骤然一颠时,骆寻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可看了眼殷南昭,就又闭上了。
殷南昭轻柔地捏捏她的耳朵。“到阿丽卡塔了。”
“什么?”骆寻终于清醒了,一脸惊讶,“我怎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殷南昭取笑她。“睡得这么沉,被人抓去卖了都不知道。”心里却明白,骆寻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她能睡得这么沉,只是因为知道他在她身边。
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不仅仅让他的怀抱安全可靠,还让他和这个世界真正产生了联系,不再是这个星际中多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