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根的汁水有几分清甜味,李嶷折了几枝嫩的,弯腰在湖水里淘洗干净,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行军一个多月,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十几场,他晒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一些,因为吃不饱。孙靖谋逆,弑帝及诸王、王孙,镇西军素来依靠朝中供给的甘凉粮道,自然断绝,军中连伤兵亦只得一日两食。李嶷虽辞了太子监国之位,但仍旧被裴献等镇西诸将奉作平叛元帅,统率镇西军,号令天下兵马勤王。纵然身为主帅,他也同镇西军最寻常的士卒一样,每日吃着掺着麸皮的粗粮,睡在垫着干草的地上。
李嶷一边嚼着芦根,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崔家的人还在相州?”
“是,派去送信的人已经回来了。”裴源语气中透着不满,“回信通篇的胡扯,说什么替十七皇孙殿下守相州以策万全,至于军粮,更推说沿线州郡皆被孙靖所获,颗粒无存。十七郎,崔家父子不可信,崔倚自在幽州恃兵伺机不说,又派他儿子崔琳打着勤王的旗号领定胜军南下。什么勤王,明明是抱着不臣之心。这几个月来,那崔琳带着定胜军,连占紧要之地,到了相州后却按兵不动,分明是要待我们与孙靖分出个胜负,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嶷拔出口中芦根的渣滓,却问了一句闲话:“听说崔倚只此一子?”
“是,”裴源不由恨恨地,“此子狡黠,不可轻视。”
李嶷轻笑了一声,说道:“崔倚只此一子,却放心让他领兵南下。而这位崔公子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孙靖的人都挡不住他,可见极难应付。”他毫不在意崔家父子的不忠与凉薄,漫然道:“崔家如此立场,也是意料之中。当务之急,咱们还得好好绊住庾燎大军,便由我做饵,把庾燎逗引出来吧。”
“不行!”裴源脱口说道,“这如何使得,还不如我打着元帅的旗号,扮成是你……”
李嶷将一根雪白的芦根递给裴源,见裴源摇头拒绝,便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庾燎那个老滑头,跟着孙靖多年,最是刁滑不过,你打着我的旗号扮成是我,如何骗得过那个老狐狸?万一他稍觉不对,咱们可就功亏一篑了。”
裴源还要分辩什么,李嶷抬头,看了看天上舒展的薄云,悠然道:“如今是万事俱备,就等一场好雨了。”
裴源咬牙道:“这般行事,未免太险了。殿下,末将还是觉得不妥。”他与李嶷同在镇西军中多年,虽是同袍,亦如兄弟一般,平素只唤李嶷作“十七郎”,今日用到“殿下”这个称谓,却是表明身份和立场了。
李嶷浑不在意:“兵者,诡道也。我知道此计凶险,但若非如此,怎么能绊住庾燎数万大军。不绊住庾燎,难取焉州,到时候全局崩坏,崔家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再难一救。”
道理裴源都明白,但他只是不甘心:“大将军若是在此,绝不能允。”
李嶷却是一笑:“大将军临走之前,嘱咐过你什么?”
裴源顿时噎了一噎,裴献率大军出发之前,嘱咐他好好听李嶷的吩咐——这是自然,上下之属,君臣之分,他当然该听李嶷的。
李嶷笑眯眯安慰似的说道:“再说,你要领着人先接战,一样是有极大风险的。”
裴源不由苦笑:“你若是有半点闪失,我爹定然第一个就砍我的头,天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风险了。”李嶷拍了拍他的肩,轻笑一声:“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大将军砍了你的脑袋。”
裴源嘀咕,成天跟着你提心吊胆,还不如被我爹砍脑袋呢。抱怨归抱怨,当李嶷再次将嫩生生的芦根递过来时,他还是接了,咬了一口,嚼着颇有几分清甜之味。他抬头也如李嶷一般看了看天上的薄云。已近初秋时节,午后的太阳早已不如暑天猛烈灼热,里泊是方圆百里的大泽,放眼望去,无边无际浩瀚的芦苇荡,何止千顷万顷。芦苇的叶子被风吹得刷刷作响,芦丛间隙里是映着日头的湖水偶尔一闪的波光。他在心里庆幸地想,幸好最近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总能多些时日预备那一战。行此凶险之策,当然预备得越万全越好。
不等他一个念头转完,只听李嶷打了个唿哨,老鲍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牵着三匹马,将缰绳交到他们手中,弯腰提起一大捆芦根和嫩生生开黄花的水草,另一只手里,却拎着四只兀自扑腾的野鸭。
裴源不由笑道:“好家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到处都是陷人的沼泽,也不敢乱走,你竟然还逮到四只野鸭。”
老鲍笑道:“带回去煮汤,大伙儿加餐。”
李嶷已经翻身上马,笑道:“你放心,老鲍在哪儿都能找到好吃的。”老鲍将那一大捆芦根水草牢牢系在李嶷鞍后,那四只野鸭也用苇叶拧成的细绳绑好,自己拎了,上马放在鞍前。三人小心地沿着来时做记号的路径,驰马回扎营之处。
四只野鸭到了晚间,和那开黄花的鲜嫩水草一起,煮了几大锅汤,每个镇西军将士都分得了半碗,虽只有半碗,好歹也算沾了荤腥。野鸭肉炖得稀烂,连皮带骨都捞起来分给了伤兵。还有芦根也洗净分发下去,聊作点心,这一顿便算得十分丰美了。
起了更,李嶷照例去巡营,老鲍跟在他身后,等看完了各处,正往回走,老鲍突然鬼鬼祟祟问李嶷:“咱们是不是又要诱敌去?”
李嶷也不瞒他:“庾燎带着三万人,气势汹汹移师凉州,再加上凉州本就有的一万多驻军,试图将咱们镇西军堵死在甘凉道外。裴大将军去取焉州,这里无论如何得牵制住庾燎,可满打满算,咱们也就六千多人,庾燎又是跟着孙靖征屹罗的老将,要是打硬仗,只怕没多少胜算。”
“所以你又打算拿自己当钓鱼的那个香饵?”老鲍眼睛骨碌碌,盯着李嶷。
李嶷轻描淡写地说:“那可不,我可是皇孙、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孙靖手下那些大将,哪个不想拿住我,好挣这泼天之功。”
听了这一长串头衔,老鲍不由撇了撇嘴。李嶷十三岁就到牢兰关,跟初到军中的士卒一般无二,冬天到牢兰河上砸冰取水,夏天在臭气熏天的羊圈里铲粪,压根无人知晓他是皇孙。后来最为艰险的,是深入大漠去探黥民的王帐,数百骑兵横穿大漠,最后只余李嶷在内的十来人摸到单于帐前,力战后剩了两名老兵一伤一残,还是李嶷奋力带着他们一齐活着回来,从此李嶷便是公认的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凡是最艰险的刺探军情,李嶷总是自告奋勇前往,由此军功累积,直到需得追封三代的时候,众人方才知晓,他竟然是皇帝之孙,梁王之子。但镇西军上下,尽皆膺服的乃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至于他是不是皇孙,那又有什么打紧?
老鲍借着月色,上下打量李嶷,叹了口气:“跟着你这香饵,自打出了牢兰关,我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过。”
李嶷忽然起疑:“你又干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你别瞎说!”
李嶷一伸手,就把想要开溜的老鲍提着后领抓了回来,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探进老鲍怀里,摸出一个热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居然是一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还有呢?”李嶷板着脸问。“真的没有了。”老鲍嘀咕着,却明知李嶷不肯信,只好愁眉苦脸又从腰带里掏出了三只野鸭蛋,“小祖宗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嶷看了看那四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说道:“我送去伤兵营里。”
“我成天跟着你这个香饵出生入死!”老鲍气得直嚷嚷,“自打出了牢兰关,哪一天吃饱过?你就不能让我留点体己吗?”
李嶷遥遥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径直朝伤兵营走了。
秋雨连绵细密,浇在甲胄之上,渐渐浸润了牛皮,使盔甲都变得沉重起来。道路泥泞,马蹄滑湿,辎重大车动辄陷入泥淖,需得十数人垫土推行。对于数万大军而言,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再艰难不过。
只是不论多艰难,大军每日需行七十里,庾燎多年征战,怎会为此动容,此时他骑在马上,只觉得曾经受过箭伤的左腿无比酸痛,甲胄被细雨浸透,寒意又透过数重衣裳,湿衣贴在肌肤之上,触及旧伤,更是难耐。庾燎却并无半分神色显露。他看了一眼随在后方的心腹郎将梁涣,梁涣立时会意,打马上前听令。
“埋锅做饭吧。”庾燎下令,“下雨天寒,吃点热食,大军再过峡口。”
梁涣大声传令,立时中军派出十余骑,各执令旗四散传令。数刻之后,大军有条不紊缓缓停下,各部派出炊伕,准备生火做饭。庾燎翻身下马,却大步朝山脊上走去,梁涣等十余个心腹的郎将、校尉连忙上前簇拥,跟随庾燎爬上山脊,观察地形。
大军行进的道路自然是游骑早就哨探好的,此时放眼望去,只见大队士卒依山而坐,埋锅造饭的炊烟初起,和着雨雾,方自袅袅。数以万人的大军,暂停休整时却肃然寂寂,各自有方,偶尔只有一两声马嘶传来,饶是素来治军极严的庾燎,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见一骑,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雨中纵马,来势却是极快,可见骑手骑术颇佳,转瞬即至军中,梁涣早已认出是早先放出去的哨探,必是侦得紧要军情。
果然,哨探匆匆上山来报,小队游骑本来护卫着炊伕去河边取水,不想正巧撞见河对岸也有人取水,看服色竟是镇西军的人,对方猝不及防,狼狈而逃,游骑便一边派人骑马渡河去追踪,一边遣人回来向大军报信。
庾燎兀自沉吟,梁涣便说道:“燎帅,让末将带着人去追吧。”
早先侦得裴献带着镇西军大部南下,据说留下其子裴源带着后营伤兵,亦为镇西军的后路,这一小股镇西军,说不得正是裴源。
庾燎素知梁涣是个谨慎妥当之人,当下便应允了。梁涣带着三千轻骑追了半晌,与那股镇西军短兵相接,镇西军不敌而走。梁涣追上去本欲将其击溃,不久却发现其中的蹊跷,连忙遣了快马回报庾燎。
“不仅有裴源,还有李嶷?”庾燎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是!”遣回来报信的哨探语气中透着欣喜,“因茫河水浅,梁将军一直担忧裴源从茫河逃走,所以在河边布下埋伏,不料裴源拼死抵抗,毫无逃退之意,梁郎将心中疑惑,便暗中遣人从下游渡河侦探,发现竟然有一队人马藏在对岸山间,那队人马甲胄精致,皆携良弓,看服色配置,明明乃是裴献亲卫,所护卫者,必是比裴源更为要紧,所以裴源才拼死不退。”
庾燎身边的诸将无不动容。在京的诸王及王孙皆被戮,太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嶷不仅是寥寥仅存的皇孙之一,而且被镇西军奉作主帅,以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就连出幽州的崔家定胜军,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李嶷乃是名义上的主帅。如果能生擒了他,或者将他击杀,镇西军和勤王诸师便不足为患了。庾燎很快下了决心:“全军拔营,渡河去追李嶷。”
“得令!”诸将轰然相应,迅速整顿大军拔营追击出去。
茫河水曲折蜿蜒,却是浅浅才没过马蹄。大军渡河之后不久,果然追上镇西军的一小股人马。双方交战,镇西军虽然奋勇,但到底人少不敌。这一队镇西军不仅甲胄鲜明,而且弓箭利害,确实并非一般士卒。
梁涣早就已经探得清楚,此时甩开裴源的纠缠径直与大军汇合,自是精神振作,亲自来禀报庾燎:“燎帅,这些人都配了三马,又携带劲弩,必是裴献留下护卫李嶷的亲卫。”庾燎亦看得明白,见对方虽然且战且退,显然阵形未散,便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切不可放走他们。”
镇西军这队人马仗着一人三马,弓箭厉害,所以退得极快。庾燎乃是用兵老到的宿将,亲率大军,紧紧追在其后。追了不过三四里,天上乌云翻滚,雷声隆隆,绵绵细雨却骤然变得雨点密集。庾燎并没有迟疑,大军在雨中固然行进艰难,但李嶷所率亦皆是轻骑,遇雨马蹄打滑,更难行进。只见天空一道道猩红的闪电划过,不一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雨浇得人直睁不开眼,百十步外,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梁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燎帅,要不大军暂停,我且带几千轻骑去追吧!”
庾燎听着雨声隆隆,便如瀑布一般,天地之间全都是牛筋般白晃晃的雨,雨水砸向人的头上、脸上、身上,军中诸人虽都穿着油衣,但顷刻之间,连里裳都被这大雨浇透了。庾燎摇了摇头,说道:“听说这李嶷用兵有些章法,只怕他有些诡计,还是全力以赴,不要让他逃脱。”
由此一气又追出五六余里,只见路边皆是跑脱了力的马儿,三三两两,被弃在雨中。庾燎帐下诸将都是宿将,知道如此大雨,李嶷一方也不得不弃马了。而此时另一队镇西军,却忽地从山间杀出,仗着伏击地势和一股悍勇之气,不管不顾,拼命试图阻止庾燎大军对李嶷等人的追击。
庾燎毫不理会,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应付这股滋扰的镇西军,亲率大军,仍旧追击李嶷而去。又行得里许,雨势渐缓,遥遥可见李嶷等人慌不择路,竟然纵马逃进了茫河河道之中。盖因茫河两岸皆是山石,嶙峋难攀,而茫河素来水浅,雨后虽然河水浑浊,却仍只没过马蹄而已。李嶷等人顺着河道,反倒可以纵马,只是逃得狼狈无比。庾燎帐下诸将见此情形,不由精神大振,知道今日必胜,说不得可生擒这位皇孙。
又追得二三里开外,河道转了一个大弯,水势愈发缓慢,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地上积水过膝,四处草木都浸在茫茫一片浑浊的积水中,骑马已经不利于行,远远便能看见李嶷等人弃马,涉水逃进草木深处。纵然如此,庾燎仍旧是老成持重,点了两名将领,分别率着两万人,一左一右,沿着山脚如钳包抄,自己押了中军,缓缓逼近,准备三面合围。哪怕李嶷真有伏兵,这三万人踏也能踏平了。
庾燎所率的万人淌着没过小腿肚的水,方行了里半,因着地势开阔,遥遥已经望见左右两军的旌旗渐渐合围,眼看将李嶷等人藏身之处牢牢围住,庾燎忽然隐隐觉得不对——沙场宿将对于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见远处长草摇动,想必是李嶷等人眼见大军合围,无路可逃,只得又从草中钻了出来。镇西军众人尽皆泥水狼藉,却仍旧簇拥着李嶷退到一个圆坡之上。那圆坡高不过数丈,方圆也不过几十丈而已,堪堪可立百人。此时三万大军步步逼近,相隔不过三百余步,而李嶷身边一个镇西兵卒服色獐头鼠目的胖子,对着庾燎大军指指点点,似在与李嶷分说什么。
庾燎颇沉得住气,不理不睬,亲自押着大军缓缓前行,就如同不曾看到立在坡上的李嶷诸人一般。
伫立于坡上的李嶷不由赞叹:“阵法严谨,不愧是老将。”
庾燎眼里的那个獐头鼠目的胖子——老鲍便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这么近,他若是令轻骑冲锋,一瞬便可至眼前。”
“他不会冲锋的。”李嶷淡淡地,十分笃定,“他一定觉得有诈,所以推兵缓缓而行,能活捉我固然好,若是不能,待得再近些,用强弓将我射成刺猬,那也不错。”
老鲍眯起眼,看了一眼渐渐逼近两百余步外的庾燎大军,说道:“这么近,别说强弓了,寻常弓箭都能射得中了吧。”
李嶷道:“下雨弓弦湿软无力,他八成再近些才会用箭。”李嶷极目望去,只见远处山梁上空空如也,便道:“咱们得再拖延一会儿。”
老鲍心中焦急,却不好说什么,只道:“要不我带人上前去,射他几箭?”
李嶷摇了摇头,却说:“把我的旗帜打出来。”
老鲍无奈,只得打了个唿哨,身后的赵六便从怀中取出旗帜,绑在旗杆之上。老鲍牵过马来,赵六便站在马背之上,高高挥起这两面大旗。雨虽停了,风却未息,两面旗帜瞬间便在风中猎猎扬起。
庾燎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两面大旗,一面玄底绣金,乃是“平叛大元帅”几个灿然大字,另一面玄底赤边,迎风猎猎,却是“镇西”两个大字,乃是镇西军的军旗。
李嶷遥遥大声质问庾燎:“庾燎!你本是庾侯之后,你庾家世受国恩,孙靖谋逆,你竟然攀附逆贼,卖主求荣,今日逼迫我至此,就不怕为天下人唾弃吗?”
此刻两军相距已近,李嶷这般大声言语,对面庾燎及诸将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庾燎眉毛微微一抖,却是沉默不语。
李嶷见他不答,便又冷笑道:“孙靖弑杀先帝、先太子,并诸王、王孙,犯上作乱,罄竹难书!孙靖许你什么荣华富贵?你本是庾侯之后,却甘为乱臣贼子,这般作为,就不怕死后难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庾侯吗?”
梁涣见此情状,早按捺不住,打马上前喝道:“不要在这里蛊惑人心!先帝被奸臣蒙蔽,大都督差点为奸佞所害,就是我们燎帅,也被奸臣陷害,被下在狱中数载,几乎身家性命不保!”
梁涣咬牙道:“万寿宴上,是杨铭为首的奸臣发动宫变,挟持先帝,矫诏要杀大都督,大都督为救先帝,诛杀奸臣,寡不敌众,身受重伤,惜未救下先帝及太子、诸王……”
李嶷见他如此这般颠倒黑白,倒也并不生气,沉声道:“既然你家孙大都督是个绝顶的忠臣,救不了先帝及太子、诸王,那你们今日为何率大军逼迫我至此?”
梁涣笑道:“今日率人至此,正是想护送皇孙殿下回京面见大都督……”李嶷听着他满口胡扯,眼角余光早就瞥见远处山梁上终于竖起一棵枯树。李嶷便知时机已至,心中大定,却不再理睬梁涣,嘴上又逼问一句:“庾燎,今日你就是要杀我吗?”
庾燎终于抬起眼睛,沉沉地看了李嶷一眼,却并未答话。
李嶷再不言语,却拿起弓来,对着庾燎便是一箭射出。他臂力惊人,这一箭来势极快,幸得庾燎身边亲卫早有预备,举着盾牌齐齐遮在庾燎身前。这一箭便射在了盾上。梁涣早就转头去看庾燎,庾燎面沉如水,瞧不出任何喜怒,只是深深点一点头。梁涣会意,便亲自打马引兵上前。
大军步步逼近,直到百步之外,方才下令箭上弦。弓弦虽浸饱了水,这么近开弓,却是定然无碍的。李嶷不慌不忙看着四面八方黑压压围上来的大军,就手折了根苇管,含在口中。老鲍及镇西军千余将士,亦是如此。他们含着苇管,深深吸了口气,从草丛中摸索出早就预备好的绳索套在腰际,俯身纷纷涉水而行。
庾燎的心猛然一沉,只听隐隐传来沉闷之声,仿佛远处山间又是雷鸣。战马纷纷嘶鸣,不安地试图挣脱缰绳,梁涣的坐骑更是打着圈,引得梁涣喝止不已。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战马为什么不安,那隐约的轰鸣根本不是雷声,是洪水,是山间的洪水奔流而下。
庾燎即刻大声下令,中军仓促的吹响号角,正在合围的大军听见号角,令行禁止,没有片刻犹豫即刻后撤,纵然如此,竟然也来不及了,起码庾燎亲率的中军诸部是来不及了。此处地势开阔,洪水从山间各处汇聚,一泻而下,奔腾之势何其惊人,瞬间即至,洪水挟裹着泥沙山石翻涌而来,中军顿时被冲得人仰马翻,许多兵卒压根儿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即被洪水冲走。
这下子事发突然,诸亲卫拼力护卫庾燎往山边退去,但洪水之势委实惊人,原本浅浅才没过马蹄的茫河,不过瞬息便成了汹涌翻腾的大河,难以涉渡。忽然山口泥沙激起,原来是浑浊的泥水裹着足有半间屋舍般巨大的山石翻滚着朝众人撞过来。众人惊呼不及,但尽皆被洪水冲得站立不稳,哪能闪避。电光火石之间,幸得一名亲卫奋力促马,硬生生连人带马挡了一挡,令庾燎堪堪避过山石,但那名亲卫旋即被山石撞倒,身子一晃便落入水中,庾燎本想勒马回身相救,却见浊浪滔滔,那名亲卫早就不知被水冲到了何处。庾燎这一停,又差点被洪水冲走,幸得梁涣拼命挽住缰绳,又带着诸多亲卫一起围挡护卫,方才令庾燎连人带马在水中挣扎站稳。
庾燎举目张望,只见下游原本计划合围的左右两军虽然听闻号角仓促后撤,但原本合围之势已成,那两军绝大部分兵马已经行至下游河道中,摆出重重钳形的大阵,故而闻号角之声后虽极力撤向岸边,但洪水转瞬即至,除了绝少数人因靠岸较近,狼狈逃至岸上之外,大部分人马却如同中军诸部一般,悉数被洪水冲走。庾燎不由心中一叹,部下兵卒虽勇猛,但皆出身北地,绝少能通水性者,这一次被水淹三军,只怕凶多吉少。
那梁涣既死死挽住庾燎缰绳,此时急切劝道:“燎帅,还是先上岸再收拢诸部!”庾燎如何不知他所言乃是当下最佳之策,立时打迭精神,在亲卫护送下,奋勇向岸边涉渡。
山间下泄的洪水之势越来越大,河水暴涨,每过一息,水势又汹涌几分。那山岸本就遥远,此刻更觉遥不可及,众人虽苦苦护卫,但奈何水势越来越猛烈,不及挣扎到岸,诸亲卫便接连被冲走,最后庾燎亦被洪水冲走,所幸不曾落马,只是连人带马在水中沉浮。梁涣见主帅被冲走,心中大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在水中挣扎浮沉,皆被冲出去里许,一直被水冲过了李嶷等人适才立足的圆坡。等浪头过去,洪水之势稍缓,庾燎终于能控住马,马儿挣扎站起,庾燎忽觉落蹄之处软绵绵的,他不由心中一突,放眼望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兵卒四散,到处仍是一片浑黄的浊水,不少兵卒深陷在深深的泥淖中,挣扎不能站起。不远处,只见梁涣捉着缰绳,借着马之力,勉强挣扎着站起,却不过片刻淤泥就陷没到膝上。
庾燎背脊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知道已经被洪水冲入了里泊。里泊浩浩汤汤百余里,水草丰茂,却是出了名的凶险之地。这种大泽,晴日里看上去平滑如镜,实则漩涡暗流,湍急莫测,无法行舟,更无法涉渡。最要命的是大泽方圆数里全是泥沼,不论飞禽走兽,人马车辆,一旦误陷其中,便是缓缓而沉,连神仙都救不得。今日大雨,四处皆是浑浊积水,目力所及,压根就分辨不出原野水泽,没想到大军竟被李嶷诱入此等凶险之地。
庾燎虽心中焦虑,仍是十分镇定,回头瞧准了不远处水面上竖着的根根芦管,知道那是李嶷等人透气所用,大声下令对着芦管放箭。梁涣率先反应过来,挽弓而射,陷入泥沼的士卒们虽略有慌乱,还是依令引弓。稀软的烂泥渐渐涌到了大腿,箭支仍旧如雨般落下,箭支深深射入泥水中,终于有一簇簇鲜血透出泥面。
李嶷等人攀着腰间的绳索往后退,退得数十步,绳索绷直,乃是接应的人正在用力将他们拉回。泥沼吸力惊人,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吞入泥水,李嶷闭目屏息,配合绳索用力,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李嶷伸手摸索到坚硬的栈桥,那是镇西军预先搭在泥沼中的,此刻早已经被淹在水下尺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爬上栈桥一看,随自己投水含苇管而退的士卒已经被拉回来了大半。每个人全身上下都糊了一层泥,浑如泥人一般,有人为箭支所伤,鲜血便顺着身上的泥水往下淌,还有人不幸伤重,被拉到栈桥之上之时已没了气息。李嶷匆匆四处张望,并未瞧见老鲍。
庾燎早已经看得分明,大声鼓舞陷在泥中的兵卒将士往栈桥去。只要爬到栈桥之处,必然就可脱险,但只得数步,每个人都陷得更深,越用力就陷得越快。不过一炷香工夫,泥泞混着雨水,已经到了所有士卒的腰际。此刻,侥幸逃生至山岸之上的左右两军,大约还有两千余残兵,眼见主帅被陷,拼力各自从夹岸两侧,朝此处汇聚援救而来。
李嶷坐在栈桥上,回头看了看正朝此处汇聚的敌军,又将脸上泥泞抹了一把,举目四望,几乎每一道绳索皆已收回,唯独不见老鲍,便咬牙接过弓箭,下令迎敌。
庾燎所属部将皆是大破屹罗的百战之卒,此时虽然绝大部同袍被水冲走,主帅又遇险,却是并不十分惊惶,尤其靠近栈桥岸边这一侧的千余兵卒很快赶到,在几位郎将临时指挥之下,很快就摆出阵列,朝着栈桥冲锋而来。
却说陷在泥沼中的庾燎虽焦急,但仍未失措,见残部汇集相援冲锋,知机不可失,且自己身边还有不少士卒,只是皆陷在泥沼中难以动弹,当下大呼一声:“梁涣!”
梁涣闻声奋力相应,庾燎看着这个追随自己多年、无数次跟着自己奋力拼杀沙场的部下,咬牙道:“搭人桥!”
梁涣闻言,却是毫不犹豫,大呼一声:“得令!”自己当先从陷在泥中的马背上跃起,扑向不远处一名士卒。落入泥中之时,便趁势抓住那名士卒的手,又奋力呼喊传递适才庾燎所发的军令。他本为庾燎心腹,既以身作则,便有无数士卒,无畏生死,各种挣扎着,设法聚拢相携相挽。
而栈桥之上,李嶷压根不理会陷在泥中的庾燎诸人,亲自领了善射的弓箭手,举了盾,却是稳稳守住了栈桥桥头。一直等到那些兵卒冲到眼前百步,敌人稀稀拉拉的箭支撞在盾上,李嶷这才一声令下,带着弓箭手齐射一轮,便迅速退后,却有另一列弓箭手,早就搭好了箭,又一轮齐射,如是再三,虽是弓弦湿软,却也箭矢如雨,立时便射杀百余人。
而另一侧岸上残存的千余兵卒,此时虽也赶到,但明知水中皆为泥沼,无法泅渡,只得在岸边喧哗鼓噪。
数轮齐射之后,还是有不少兵卒在一名郎将带领下冲到了栈桥桥头,李嶷毫不迟疑,拔刀迎敌,双方随即肉搏厮杀起来。那名郎将看李嶷身形高大,又是指挥之人,当先一刀,就朝李嶷劈去,不想李嶷身形一闪,这一刀便劈了个空,自身却是破绽大露,只觉肋下一凉,已经被李嶷一刀扎进甲下。那名郎将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甲片间喷出,拼力举刀又朝李嶷砍去,李嶷已经一脚踹在他膝上,这名郎将便被踹得仰面跌下栈桥。兵卒亲眼见得郎将转瞬被杀,士气不由一滞。另一侧岸上的庾燎残部,见此情形如何还按捺得住,明知下游皆是泥沼,便在另一名郎将的带领之下,远远朝着上游奔去,试图找到水浅之处渡河而援。
却说那泥沼之中,虽十分艰难,但兵卒甚多,梁涣等人终于组出一道人桥来,虽然这么一动弹,搭桥之人皆在泥中陷得更深,稀泥已经没齐到胸口,但人人奋勇,脸上并无多少畏色。
庾燎本骑在骏马之上,此刻马亦陷入泥中大半,只有脖颈还露在外面。他咬牙用短刀扎入马股,那马儿壮硕神骏,奋力一跃,挣扎着跳起来数尺,但落蹄之时,便沉得更快。庾燎毫不理会,借势一扑,却是稳稳站在那人桥之上,顿时回手,从淤泥中拉起梁涣。那些散落于人桥周围的兵卒相互救援拉扯,有越来越多人搭成人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爬到了人桥之上。虽然搭作人桥的兵卒被这么一压,越陷越深,渐渐被泥泞涌上来,没过脖颈,但咬牙不言,只仍奋力举顶起同袍。庾燎和梁涣与士卒一起,奋力将更多人拉上人桥。
岸上那千余攻桥士卒见状,士气大振,厮杀甚是惨烈,而泥沼中的人桥也渐渐朝着栈桥越延越近。待近到一箭之地,李嶷便分出弓箭手,朝人桥上攒射。庾燎等人凭借一股绝地求生之念,冒着箭雨,虽死伤无数,仍旧前赴后续。又过得片刻,李嶷等人的箭支用尽,庾燎率着泥人似的梁涣等人,竟趁机攀上了栈桥。
双方在泥水之中混战。因栈桥狭窄,又在浊水之中,厮杀间无数人跌下栈桥,有人挣扎着攀上栈桥,有人陷入泥泞中再难自拔。因双方皆是满身满脸的泥,混战片刻之后,尽皆无法分辨敌我。庾燎早就盯住李嶷所在,更在梁涣诸人的掩护之下,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借着这混乱奋力朝李嶷处行去。
待行至李嶷近前,梁涣早夺了一柄长刀,看准时机拼力朝李嶷砍去。李嶷本正与数名敌卒缠斗,听到脑后兵刃破空之声,本能将头一偏。梁涣临阵经验极佳,这一劈便改作削,只砍得李嶷身上铁甲咣一声,李嶷却是回手一刀,划破对方身上盔甲,梁涣闷哼一声,不顾身上血水迸出,又是一刀狠狠砍下。李嶷挥刃格挡,梁涣长刀脱手,但他既有拼死之心,当下仍旧飞身扑上,另几名亲卫一拥而上,围攻缠斗。庾燎终于有机会张开随身所携的强弩,抽冷子突然一箭朝李嶷射去。李嶷却是头也不回,夺过一名敌卒的刀,回手一掷,庾燎箭已脱弦,却被李嶷掷刀所伤,一个跟斗便栽下栈桥,这一箭便失了准头。庾燎受伤栽入泥沼,梁涣狂声大叫,拼命缠住李嶷,更多庾燎残兵亦疯了一般,浑不顾镇西军的砍杀,拼命朝李嶷攻去。栈桥本就十分窄小,混战之中,李嶷便陷入敌人围攻。数人一拥而上,梁涣从背后死死抱住了李嶷,李嶷回手抽刀插入梁涣背心,梁涣口鼻鲜血喷涌,却拼死不肯撒手。泥沼中的庾燎早瞄准了李嶷,又狠狠射出一箭。
李嶷奋力一挣,终于甩开早已气绝的梁涣,眼看避不及这一箭,忽然泥水中有一人翻上桥,就势飞起一脚踹倒李嶷,那箭便擦着李嶷额头飞过,射穿那人大腿,那人闷哼一声,扑在李嶷身上,撞得他胸口发闷。扑倒李嶷的正是老鲍,他啐出一口泥水,庾燎第二箭又至,李嶷抱住老鲍就地一滚避过。正在混战对敌的镇西军士卒发现险情相助,不知何人扔出一面盾牌,李嶷随手接住,箭支又至,深深扎透了盾牌,震得老鲍腿上箭伤流血不断,老鲍又吐出一口泥水,骂道:“这个庾燎,怕不有六十岁了,还有这么大的臂力!”话未说完,又是一箭射到,李嶷挥盾挡住,远远注视着泥沼中正在缓缓下沉,却兀自全神贯注、搭箭瞄准自己的庾燎。
便在此时,岸上一阵喧哗,原来正是裴源领兵赶到了。他们在上游正撞见想绕路渡河的那千余名残卒,一番激战之后,全歼敌人,所以才到得晚了。这下子,栈桥这千余残卒便被前后夹击,陷于合围。
李嶷和裴源所部相合之后,本就数倍于敌,不过片刻,便将那近千残兵砍杀殆尽,便是有零星逃散,亦被裴源率人驱赶着陷入泥沼之中,再难动弹。
战事既缓,老鲍便趁隙咬牙拔出腿上的箭。鲜血喷涌而出,他从衣襟上撕了布条,牢牢绑住伤处,血冲开他腿上的泥,他满不在乎,索性又往伤处糊了一把泥,终于堵住了血。李嶷拿盾牌挡着仍不断射来的箭支,一边问老鲍:“你戴着什么护心镜,适才撞得我胸口都发闷。”
老鲍扭捏片刻,终于从怀里掏出一物,居然是一枚煮熟的野鸭蛋,只是适才他那一扑,蛋已经被撞碎瘪了,皮破肉绽,碎壳之下挤出娇嫩的蛋白与蛋黄。李嶷不由冲他一笑:“这会儿你是伤兵了,归你了!”
老鲍嘿嘿一笑,将那野鸭蛋无比珍惜的重新塞入怀中,嘴上却说:“别以为我会分你一半。”
庾燎一箭接一箭的射出,眼看桥上情形逆转,自己所部残军尽遭砍杀,李嶷身边的护卫更是越来越多。庾燎毫不气馁,只是泥泞渐渐陷到他腰际,他自知再难幸免,只不过尽最后一分心力而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反手摸箭袋,混着泥水的箭袋空空如也,原来已经射完了所有箭支,他扔下强弓,泥水正缓缓没过他的胸口。
李嶷看着泥水没过所有人的脖颈,泥沼中终于有士卒忍不住放声哀叫起来,很快,哀叫求救声响成一片。
老鲍看着不远处缓缓下沉的庾燎,遥遥点了点下巴,问:“扔个绳索把他拉过来?”
李嶷摇了摇头。这样的人,一定宁愿和自己的大军死在一块儿吧。
裴源说:“若是活捉了庾燎,孙逆叛军的士气想必会受重击。”
李嶷叹息一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裴源忙命人射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射箭的人乃是裴源的亲兵,准头极好,将系着绳索的箭支不偏不倚射在庾燎面前半尺处,只要庾燎一伸手,就能拉住绳索。裴源遥遥看着庾燎伸手拉住系着绳索的箭支,唇边不由浮起一缕微笑,却见庾燎用力将箭支远远掷回,裴源唇边那丝笑意便不由僵住了。
庾燎这一掷,因为用力,反令他在泥沼中陷得更快了,他却一语不发,神色坚毅。方圆数里之内,数万人深深地陷在泥沼中,哀号声响成一片。镇西军诸人神色肃然,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泥泞中挣扎。
半炷香之后,便是没顶之灾。只不到一个时辰,数万人马被泥沼吞噬得干干净净,一片混浊的泥水中,浮着数百面庾燎大军的旗帜,又过得片刻,这些旗帜亦缓缓陷入泥水中,再无半分痕迹。风吹过,水中苇叶微微摇曳。乌云散去,天竟然晴了,偏西的太阳迸发出万丈光芒,照在渐渐澄清的水面之上,反射万点金光。
镇西军众将士看着数万人被这泥沼吞没,此刻方才欢呼雷动。李嶷设下这般妙计,所有人依计而行,却也十分凶险,不料真的大功告成。裴源不由笑道:“此乃前所未有之战,竟真能陷杀庾燎三万人,注定彪炳青史!”
老鲍脸上的泥都已经干了,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他腿上有伤,上马不便,李嶷便托了他一把,这才自己也认镫上马。老鲍在马背上坐定,从怀中掏出那只野鸭蛋,细细剥了壳,咬了一口,到底还是递给了李嶷。李嶷也不推辞,接过去也咬了一口,又将那还剩了大半的蛋还给他。
老鲍小心地又咬了一口野鸭蛋,慢慢嚼着,吃得爱惜无比。
李嶷注视着残阳瑟瑟,里泊浩浩汤汤,水光反映余晖,半天霞光,便如万里明镜铺满道道红绸一般。想到陷在泥中仍朝自己一箭一箭射出的庾燎,想到那数万身经百战之卒,今日皆葬身此处,他忽然意兴阑珊,不由叹了口气,掉转马头,说道:“走吧。”
李嶷陷杀了庾燎数万大军,两日后,凉州守军即放火焚城,仓皇弃城而逃,勤王之师就此收复了凉州。但凉州城中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片瓦遮身,亦无果腹之粮。幸得裴献攻下焉州之后,派人送来些粮草,李嶷留下大半给焚城之后的百姓以解燃眉之急,余下的粮草,亦仍只能勉强一日二食。
“还是得想法子。”裴源满腹牢骚,“好好一座凉州城,偌多粮草,竟然一把火给烧了,浑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帮逆贼,不愧是孙靖的部下!”
李嶷伸出食指,蘸了蘸碗中凉水,在案几上涂画:“再往南,就是望州城,那是西行商贾必经之地,素来繁华,咱们要想弄粮草,得奔望州去。”
裴源道:“大将军不是遣人送信来,让咱们与大军会合之后,再往南。”
李嶷道:“孙靖得知凉州之事,必遣重兵至鹄儿关一带,阻击大将军所率大军,咱们绕到望州,想法子弄粮草,亦可杀得孙靖一个措手不及。”
裴源明知拗不过他,只得道:“那你可不能再拿自己作香饵!”
李嶷笑道:“行,答应你了,便是要做香饵,定然带着你一起做饵!”
裴源哭笑不得。
庾燎三万大军被陷杀、凉州焚城的消息,经飞马传报入京中,已经是十余日后的事了。
西长京中初秋时,正是天高云淡,风物皆宜。孙靖一早便携了女眷出宫击鞠。因有女眷,场边设了数重锦幄,孙靖之妻魏国夫人袁氏推说心口疼,不曾相随前来。
场边那顶最大的锦幄之中,坐着的女眷竟是先太子妃萧氏——先帝与太子皆死于孙靖剑下,太子妃萧氏却因着与孙靖旧有私情,在先太子死后,俨然竟与孙靖出双入对,这也是魏国夫人负气多日的缘由。
孙靖甚是擅长击鞠,他所带的鞠队更是奋勇争先。场中最是争抢激烈之时,场外一声迭一声,传报有要紧军报。孙靖便下马,朝着锦幄中的萧氏招招手,萧氏含笑上前,接过孙靖手中的鞠杖,翻身上马,接替孙靖击鞠。
孙靖接过贴着雉尾标记紧要军情的急报,拆开匆匆一目十行。只听场上欢呼雷动,正是萧氏将球击入球门,又赢一筹。场边丝弦顿时洋洋洒洒奏起得胜乐,为萧氏助阵。
自从镇西军奉李嶷为平叛元帅,孙靖傲慢地觉得,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裴献及镇西诸府,只是看中李嶷皇孙的身份,扯着这面大旗作幌子。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嶷以六千老弱残兵对三万,庾燎竟然全军覆没。
丝竹还悠扬地奏着,一声声羯鼓打着点子。孙靖面沉如水,不露悲喜,吩咐左右:“传梁王。”左右侍候的人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梁王是何许人也。先帝有三十多个儿子,除了先太子,出色的儿子也着实不少,却被孙靖在宫变之中,以讨逆之名统统杀了。只有梁王李桴,懦弱病孱,那日不曾入宫赴宴,便侥幸逃过一劫。不久后孙靖听闻镇西军奉李嶷作元帅,便下令将李嶷的父亲、梁王李桴打入牢中,这一关便是数月。
却说那梁王李桴在狱中战战兢兢,又怕又急,他本来就有病,这被关着就只剩了半条命,忽闻大都督传他,顿时吓得恨不得尿裤子,站都站不起来。狱卒无奈,只得两个人架着他,一直将他架到了孙靖面前。
梁王看着孙靖,只吓得抖如筛糠一般,左右架着他的人稍一松手,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孙靖面前。场中一曲得胜乐正好奏完,萧氏大获全胜,所赢最多筹。她香汗涔涔,催马过来,姿态轻盈地跃下马,拎着鞠杖笑吟吟地对孙靖道:“幸不辱命,替大都督胜了这一局。”
孙靖不由含笑,萧氏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望之仍如二十许,有一种明媚少女般的娇憨,姿容艳丽,令他微微觉得炫目。对上他的眼神,她不由爱娇的嗔了他一眼,看见地上伏跪着瑟瑟发抖的梁王,她也并不在意,只将鞠杖递与孙靖,接过小黄门奉上的布巾,擦着额头的细汗,走回自己座上。早有侍女奉上茶水,她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抬手抚弄自己因击鞠而微松的鬓发。
孙靖用鞠杖点了点梁王的额头,语气中满是嘲弄:“你是王爵,怎么一见了我,就行这么大的礼。抬起头来说话吧。”梁王浑身颤抖,不敢抬头,亦不敢不抬头,只得哆嗦着微微抬头,口中嗫嚅:“小王……小王不敢……不敢冒犯大都督……”
锦幄中有些女眷见他如此,不由哧的笑出声来。梁王将头埋得更低了,孙靖仔细端详着鞠杖上的花纹,漫不经心:“说说你的儿子吧。”
梁王莫名其妙,吞了口口水,嗫嚅道:“小王的长子李峻,获封临淄王……”
他话犹未说完,就被孙靖不耐地打断:“谁要听这些!说说李嶷。”
梁王愈发忧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战战兢兢道:“李嶷乃是小王第三子,他……他自幼就是个不祥之人……”
当下絮絮叨叨,便将李嶷出生即害得生母刘氏难产而亡,李嶷生日又偏逢五月初五,最是不吉,这不祥之人稍稍长大,却顽劣不堪,成日与家中兄长们争执吵闹,到了十余岁的时候,竟变本加厉,无端殴打礼部侍郎的公子,也因此恶恼了先帝,就此被逐入镇西军中等等情状不一而足,说了出来。
孙靖却听得极是仔细,脸上喜怒不显。梁王数次偷觑他脸色,越发惴惴难安,只怕李嶷不知又闯下了什么泼天大祸,越说却越是带了几分惊惶失措,只怕自己今日性命难保,说到最后,却连声音都哽咽了,言语之间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孙靖见他这般情形,终于不耐:“说了半晌,你这个做父亲的,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甚清楚。”梁王见他发怒,更是两股战战,惊骇欲死,只得涕流满面道:“小王……小王不知大都督何意……这个儿子,委实不肖!连小王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能生出这样不堪的儿子来!”
孙靖却又问:“李嶷是承顺十四年生?今年二十岁?”梁王无端端心下一惊,只连连点头如捣蒜:“是,是,承顺十四年五月初五,当真是恶月生恶子……”
孙靖冷笑道:“那李嶷今年不过弱冠之年,便能出诡计陷杀我三万大军,果然不肖,十分不肖!像你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李嶷这般天纵英才的儿子!”
梁王听到这里,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恐至极,一口气上不来,竟然两眼一翻,便瘫软在地,就此吓昏过去了。孙靖眉头微微一皱,早就有左右内侍上前,静听他吩咐。
“叉下去,”孙靖嫌弃地看了看瘫软如肉泥似的梁王,“严加看守,莫让他死了。”
内侍们半拖半扶,弄走了吓昏的梁王。孙靖自返座中,萧氏却笑盈盈地捧着一杯水酒,递上前来。孙靖接过那杯酒,却停杯不饮,含笑问道:“你可曾识得李嶷?”
他问得随意,萧氏却认真思索片刻,方才道:“这个人,当初在皇家宗室里头,委实不显。李家出色的子弟,我一定会略有耳闻,但这个人,我只听说他顽劣,曾惹得先帝大发雷霆,把他贬到军中去了。”
孙靖微微点一点头,说道:“之前我叫人查过兵部的档案,李嶷被贬去镇西军中不久,裴献将自己的小儿子裴源,从龙武卫调到镇西军中,此后裴源一直与李嶷形影不离,总在一队。裴献那个老狐狸,眼高于顶,他让自己儿子追随的人,必然不可小觑。”
萧氏却笑道:“大都督亦知晓,裴献有十来个儿子,有在军中的,亦有弃武从文的,还有去做了道士的。大都督行事何等周密,裴献万猜不到大都督会举起义旗,既然猜不到,又如何会早早布局,重视贬到军中的一个不得宠皇孙呢?”
孙靖却是一笑,颔首道:“有理。”
萧氏又道:“李嶷虽然一时悍勇,但以大都督之能,迟早能将其殄灭,何足为患。”顿了顿,说道:“唯有崔氏定胜军南下,大都督宜早作计较。崔倚其人,极擅用兵,其子率师连下数镇,不可小觑,如今崔子领兵徘徊相州,若是崔氏与李嶷连成一片,同枝连气,那才是棘手之态。”
孙靖不徐不疾,道:“崔倚那老儿,性情孤傲乖张,此番虽以勤王之名出师南下,但他却轻易不会与李嶷勾连,毕竟他也是一肚子怨气,对李家的人,他没那般信服。”
盖因先皇晚年疑心病极重,委实对不住这些武臣。孙靖原与裴献、崔倚并称“国朝三杰”,早年孙靖领大军灭屹罗,爵可封王,但旋即遭先帝猜忌,不仅将孙靖麾下的大军拆解得七零八落,一度还将其贬斥发往西南,孙靖几乎死在瘴烟之地。而裴献自不必说,数十年在西北艰苦之地,吃尽风刀霜剑。至于崔倚,在北地抗击揭硕,先帝却疑他养寇自重,几度断绝其粮草供给,屡派专使申饬,就在万寿节前,还下旨逼迫崔倚将唯一的儿子送进京来作质子。如此这般,崔倚虽然名义上起兵勤王,却态度飘忽,并不真以李嶷马首是瞻。
孙靖想了一想,却道:“我亲笔写一封信,遣人送去给崔倚。”又道:“再遣使节,去督促韩立。”
韩立领军踞并州、建州,那两州皆地处要冲,孙靖起兵后,韩立态度暧昧,但他亦对先帝没什么忠心可言,趁着这天下大乱,他大概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盘。
萧氏笑道:“大都督妙策,甚是周全。”
孙靖叹道:“凉州既失,得遣重兵援鹄儿关了,连望州那里都得提防。望州守将郭直,虽算得可靠之人,但性情鲁直,对上李嶷这般狡黠之徒,难免吃亏。好在从来攻城难,守城易,他兵力又远胜李嶷,望州应当无碍。”
萧氏道:“亦得釜底抽薪方好。”
孙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的釜底抽薪之策就是坚壁清野,断绝镇西军的粮草,所以镇西军纵然连下数城,仍旧无粮草补给。西北艰苦,诸州府更是贫瘠,素来仰仗朝中粮道供给,这也是先帝当初挟制裴献等镇西诸府的放心之处。
此时孙靖便轻描淡写道:“再没有粮草,莫说打仗,饿也要把镇西军饿死在关西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