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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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下了一场小雪,雪珠子打在瓦上,沙沙地轻响,过不多时,雪珠子变成了雪片,但西长京地气蕴暖,雪疏疏下着,院子里并没有积雪,雪花触地即融,令得院中青石板湿漉漉的一片。

书房中生了炭火,温暖如春,今日是长至之前朝会最后一日,过了今日,天下所有大小官吏一齐休沐。长至例行有七天假,在节前三日,节后四日,反倒是长至节这天,天子要到南郊的圜丘祭天,还要大宴群臣,臣子们亦得入宫朝贺领宴,皆不得歇。

这日乃是长至前第四日,正是长至前三天假期之前。下了朝,顾祄回到家中书房,换了一身夹丝棉袍,十分闲适地亲自煮水预备烹茶,这才命人去将女儿婉娘唤来。

顾婉娘见下雪,便穿了一件轻裘大氅,莲步姗姗,扶着秋翠走进书房,见父亲正亲自挟了炭火,连忙上前接过炭夹,小心地将银炭堆架于黄泥小炉中。

顾祄沉吟片刻,却说道:“今日在朝中,秦王作了负气之语。”

原来收复西长京后,秦王率大军迎天子回銮,百官亦随天子入京。朝中文武百官,各又论功行赏,顾祄被天子任用为中书令,此乃妥妥的丞相,且是首相。裴献则官擢三级,成了太宗之后,破天荒地的一品武将,拜太尉,任兵部尚书,另兼镇西节度使,从来节度使不兼兵部尚书,除非亲王遥领,对人臣来说,此乃实打实的恩遇无双。崔倚亦拜太尉,这却只是个虚衔了,天子更额外给崔倚颁赏了无数金帛等物。崔倚自率了定胜军,回东都洛阳不提。

唯有秦王李嶷,交卸了行营大总管的差事——他委实功高绝世,但已经封了秦王,诸王之中,以秦王之封最为贵重,赏无可赏,所以如今天下平定,反倒交卸了身上各种差事,比如行营大总管,天下兵马大元帅,镇西节度使等等。

顾祄不愧是能臣,倒是琢磨出一个法子来,觉得朝廷可以赍赏秦王如此功绩。于是先由礼部提出来,天子的原配,先梁王妃董氏,病逝多年,当追封为皇后,另上尊号昭成。这是应有之意,天子自然应允。又,天子既已登基,却是鳏居许久,多年都未曾续弦。概因为之前梁王在先帝诸子之中,委实不起眼,连先帝都想不起来自董王妃去世,这个儿子已经做了多年鳏夫,所以一直不曾再给他赐婚新王妃。这中间却也有缘故,梁王一直宠爱孺人潘氏,但潘氏的父亲潘迁,素来被先帝厌恶,梁王明知先帝必不肯答允册潘氏为梁王妃,便也含糊着拖延,不再上奏另娶,一直拖到孙靖谋逆,孙靖派人入梁王府搜捕,叛军冲入府中,拖走病榻上的梁王,竟随手还砍了正在榻前侍疾的潘氏一刀,令潘氏当场丧命,也因此,连潘氏的骸骨如今都下落不明,无处可觅,不知被叛军扔到了哪个乱葬岗。每每想到此处,李桴便又悔又痛,十分悲伤。

礼部此时提出来,天子鳏居,应该选一位皇后。这也是应有之意,朝中群臣纷纷附和,天子也十分乐意,他早就相中了名门世家,范阳卢氏,只因卢家有位女儿,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却云英未嫁,此女自十二岁后,曾数次订亲,不料未婚夫婿都因种种意外而亡,吴国师曾替此女相面,惊道此女命格实在贵重,之前订亲之人都不堪匹配,所以才会夭亡。此女命格只能嫁贵婿,嫁后必令夫主兴旺,福寿双全。就因为这缘故,此女拖到如今二十八岁,都没遇上贵婿,亦未曾出嫁。

李桴从吴国师那里,听说这位卢氏女,既然贵不可言,必嫁贵婿,又旺夫主,那正好可以嫁给自己呀,自己是天子,普天之下,还有比自己更贵重的人吗?

这个皇后人选,令朝中上下皆为满意,连文臣都觉得天子破天荒的英明起来,竟然懂得立范阳卢氏为后,以拉拢世家。毕竟天下初定,国朝复辟,根基未稳,如今武将势大,崔倚率定胜军自据东都,内忧外患,实在是风雨飘摇,当务之急,确实该娶这么一位皇后,以安抚拉拢世家。

皇后的人选既然已经定下,礼部侍郎薛佥又上奏,提议追封秦王生母刘氏为皇后。

这下子可捅了篓子,别的不说,天子本就是个糊涂小气之人,追封发妻董氏,那是礼法应该,他私心里其实很惦记将潘氏也追封为皇后,他实在是怀念温柔多情的潘氏,又偏爱潘氏所生的次子齐王李崃,很想也给他一个嫡子的名分,但这种私心,一时又不好声张,知道朝中群臣定会阻止。毕竟潘氏的父亲潘迁,昔年因为贪赃枉法,丢官去职,甚为先帝厌恶,先帝甚至将潘迁称作蠹虫。若是他要追封潘氏为皇后,必然会有人将这桩往事扯出来,攻讦早已殒命的潘氏不说,只怕对齐王李崃亦是不利。

不能追封心爱的潘氏为皇后,他已经很委屈了,因为齐王李崃,每次入宫,都忍不住在他面前怀念自己的生母潘氏,有一次还落下眼泪来,说道:“若阿娘得知父皇如今能作天子,不知道多么欢喜。”

李桴实在是喜欢这个儿子,也实在是怀念陪伴自己多年的潘氏,所以一直暗暗下决心,要找机会追封潘氏为后,才不辜负潘氏对自己的一腔深情。这机会还没有找到,谁知礼部竟然提议要追封李嶷的生母刘氏为后。

这不令潘氏被追封为皇后的机会更渺茫了吗?

刘氏?刘氏是谁?他连她长啥样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出身实在卑微,乃是王妃董氏买来的贱籍奴仆。再说若不是刘氏,怎么会生出李嶷这样的儿子,想到李嶷,他便觉得心中一阵烦乱。这个儿子偏偏出生在五月初五,恶月恶子,据说极克父母亲长,果不然,李嶷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他一直觉得,这个儿子迟早是要克死自己的。

他疑心薛佥是想拍李嶷的马屁,或是受了李嶷的指使。偏偏朝中群臣听了礼部侍郎这般提议,一想也对啊,秦王收复河山,力挽狂澜,匡扶社稷,如此大功不赏,颇有点委屈了秦王,如今追封其生母为皇后,对朝廷来说惠而不费,可真是再合适不过。

一句大白话,刘氏生了秦王这么一个儿子,于社稷,于国朝,于天下,乃是泼天的功劳,难道不应该追封一个皇后吗?

虽说刘氏已经病逝多年,此刻追封,不过是个虚名,但是这个虚名,应该可以很好地安慰秦王,果然,李嶷听说要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后,难得的并没有推辞,反倒罕见地缄默起来。

这说明秦王还是希望他的生母刘氏,能够有这个虚名的。朝中的群臣不由得精神一振,纷纷上奏,其中一部分人颇存公心,觉得理应如此。又有一小部分人,却存了私心,因为秦王出自军中,鼎立天下,对文臣不怎么亲近,这些人窃想借此机会讨好秦王。更有绝少几个人,却另有异心,想要借此捧杀秦王。

因此朝中众臣难得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称秦王之母刘氏,当追封为后。

这么一来,天子勃然大怒,认为秦王竟然把持朝政,以此来胁迫自己必须追赠刘氏为后。因此在朝会之中,当着李嶷的面,痛斥刘氏出身卑贱,不配被追封为皇后。

群臣初见天子龙颜震怒,倒也罢了,后来听闻他如此口不择言,不由得人人色变。李嶷起初被天子斥骂他狼子野心的时候,不过如常跪下听训而已,待得天子痛斥刘氏出身卑贱,李嶷不禁将头一抬,天子见他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自己,目光凛然竟如冰刀霜刃,李桴心里不禁一颤,也不知道是惊还是怕,旋即又拍着御案骂道:“你个逆子,为何不发一言,难道是在心里腹诽朕吗?”

皇帝如此不分亲红皂白地骂儿子,臣子们也尴尬起来,偏偏李嶷生得倔强脾气,不论天子如何斥骂,就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最后还是顾祄实在看不过眼,上前替秦王开解,劝说道:“陛下,秦王乃是陛下之子,亦是刘氏之子,做儿子的,唯有以孝来报父母恩德,秦王殿下不过是对生母的一片孺慕之情,还望陛下体恤。”

李桴虽然糊涂,却也知道儿子可以骂,但首辅既出言相劝,那是不能不给几分面子的,当下也就停了对李嶷的斥骂。

顾祄趁机又劝道:“陛下仁慈,难忘故人,这是陛下重情重义之处,不如追封潘氏为后,亦追封刘氏为后,岂不两全其美。”他既作丞相,又是出名的能臣,此时便是存了和稀泥的意思,他知道皇帝念念不忘潘氏,那么顺着他的心意,追封潘氏为皇后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一道圣旨,外加金宝金册罢了。只要皇帝答应也将刘氏亦追封为后,这事也就两全了。

不想李桴听他如此言语,又见李嶷长跪不起,一言不发,顿时心头无名火起,怒道:“既然是追封皇后,那就是朕的妻子,潘氏贤良淑德,昔日素得朕之爱重,不在董氏之下,自然可追封为皇后。但刘氏出身卑贱,性情粗鄙,不堪为妻,朕绝不能将其追封为后。”

话音未落,连顾祄都禁不住脸色微变,他实在没想到天子竟然能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丝毫不留余地,只怕要坏事。果然只听“砰”一声,却是跪在那里的秦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旋即大声道:“陛下,父母为人生大伦,子不能言父母之过,既然生母出身卑贱,性情粗鄙,惹陛下不喜,臣亦不堪驱使,臣愿自请褫去王爵,贬去牢兰关戍边。”

说完也不顾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将手中笏板往地上一掷,竟然转身不顾,拂袖而去。

这下子变故突然,朝中文武面面相觑,直到李嶷都已经走出殿门了,众人方才如梦初醒,有人欲去阻拦,被天子厉声制止。李桴气得都语无伦次了,连声音都气得发抖,只骂道:“目无君父!目无君父!”

天子固然是一时失言,但秦王如此行事,也确实是过激了些。朝中群臣见天子气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法子,只得一面劝解,一面又令人速速去劝秦王回转来,好向陛下赔罪。

派出去的内监寺人,哪个能拦得住秦王?纵然有人大胆想要扯住他的衣袍,哪被容得近身,半丈之外就被他一拂摔开。李桴听了回奏,顿时气得厥了过去,吓得众臣立时传来御医。

等李桴悠悠醒转,第一道中旨,便是解除李嶷军中一切职务,令他在秦王府中闭门思过,不得出府门半步。然后将镇西军主帅之职,令信王李峻暂代。

闹到如此地步,顾祄也甚是头痛,因此下朝回府之后,便传来了顾婉娘,与她说起朝中今日诸般种种。

顾婉娘听完之后,却凝神细想片刻,方才道:“爹爹,女儿倒觉得,此事暂且无妨。”

“哦?”顾祄不由道:“说来听听。”

顾婉娘道:“秦王乃是性情中人,如此行事,颇合他本心。女儿虽只见过他寥寥数面,却知道他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对自己的生母一片孺慕之情,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所以刘娘娘的名分,他定是要争上一争的。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死去的刘娘娘。”

顾祄徐徐颔首,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他顿了顿,又道:“信王本是陛下长子,生母董氏,乃是陛下原配,嫡长二字,信王已经占到了。而齐王虽是陛下的次子,生母潘氏,从前素得陛下私爱,如潘氏被追封为后,那齐王亦算得是陛下的嫡子。唯有秦王……”他不禁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道:“秦王屡建奇功,陛下却十分不喜欢他。”

顾婉娘给顾祄奉上一盏茶,细语轻声地说道:“女儿并没有幸得见天颜,但女儿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亦讲究缘法,想是秦王自幼,就不得陛下的缘法吧。”

“秦王的生母刘娘娘,出身不高。”顾祄道:“秦王的生辰,偏又是端午,因此陛下甚是忌惮。”

“女儿觉得,除了父母缘法之外,陛下只怕还有另一层忌惮。”顾婉娘道:“女儿从前有个乳母,为人糊涂刻薄,虽有两个儿子,但她只偏袒幼子,对长子非打即骂。有一次,乳母的长子去西域行商,万里迢迢,九死一生终于归来,得了一笔财帛,特意给乳母置办衣物、金饰,原以为乳母会高兴,没想到乳母却痛骂长子,还拿棍子打他,逼迫他将钱财都交给自己。”她说道:“我那时候年纪幼小,十分不解她为何如此,过了许久之后,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乳母因为偏心幼子,对长子刻薄,长子忽然行商得了钱财,她只怕他想起从前之事,又仗着如今有了钱财,于自己不利,因此先发制人,逼他交出钱财,这样自己仍旧可以控制欺凌。”

顾祄竟一时听得怔住,过了片刻,方才勉强笑了一声,说道:“其中情形,仿佛一二。”

顾婉娘点了点头,落落大方地说道:“父亲,父慈子孝,不是人人如同父亲一般,可以待女儿如此。”

顾祄心里一顿,暗叹这个女儿真是太聪明了,讲到这样的故事,还怕自己心里生了芥蒂,因此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阖家之中,唯有这个女儿,只怕将来可传衣钵。只可惜,她是个女儿,不过也幸好,她是个女儿。

教养女儿有教导女儿的法子,他沉吟道:“婉娘,你觉得秦王此番,是遵旨还是不遵旨?”

顾婉娘道:“秦王必然会遵旨的,他于朝会之上,拂袖而去,已经是离经叛道了。如今天下初定,他必然会顾全大局,遵旨幽居于府的。”她顿了顿,又道:“而且秦王之功,委实空前绝后,实在是赏无可赏,莫说天子忌惮,只怕朝中也颇有人私心窃窃,不如趁此机会,退一步,暂敛锋芒,说不定反倒更从容周全。”

顾祄说道:“确实如此,大恩如大仇,秦王于社稷有这般大恩,却无可赏赐,确实乃是令人惴惴不安之事,他如此恣意妄为,虽然顶撞了天子,但也是出于为人子的一片拳拳爱母之心,从私而言,无可指摘,从公而论,对秦王来说,亦未必是坏事。”

顾婉娘道:“不过秦王到底是在朝堂之上,顶撞了天子,陛下是君父,过得若干时日,两下里皆平心静气了,秦王还该入宫赔罪,以全父子之情,不然,只怕时日久了,被小人离间,生了嫌隙。”

顾祄点了点头,说道:“再过些时日,我想法子劝一劝秦王。”

顾婉娘忽道:“父亲,就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去探望秦王殿下。”

顾祄忽然如灵犀一点,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婉娘,忽地一笑,说道:“这倒是为父疏忽了,婉儿,你想得甚是周到,你应该去探望秦王殿下。”

顾婉娘说道:“只是,女儿心中有个计较,不宜就这么去见秦王,还应该给秦王送一份礼。”

顾祄哦了一声,深知这个小女儿聪慧,便问道:“你打算给秦王殿下送什么礼。”

顾婉娘微微一笑,说道:“若是寻常礼物,自然打动不了秦王。既然要送礼,必须送得令秦王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因下过一场小雪,又是长至节,庭中用干柴生起火来,又杀了一头羊,便在火上烤起羊来。老鲍兴高采烈,亲自拿了盐钵来,一边研着粗盐粒子,一边蹲在那里看着火候烤羊。他头上已经重新长出了头发,但长不过数寸,还不能束起来,所以横七竖八,又因为一直凑在火堆前,炭灰飘浮,弄得他胡子上,头发上,乱蓬蓬落着灰白的轻灰,乍一看,倒像是落了雪一般。

雪其实早就停了,阶下的薄雪也已经化成了一道道水痕,李嶷坐在庭前,看老鲍烤羊,有些发怔。黄有义等人热热闹闹在檐下生起炉子来温酒,京里的酒贵,何况年来一直都在打仗,虽眼下已经安定太平,但正因为如此,蜀中的酒贩到京中来,已经比往年贵了十倍有余。所以他们买的乃是最便宜的浊酒,便是这酒,亦是李嶷掏腰包。他虽然是秦王,按朝制食邑一万户,自收复洛阳后,终于恢复组建起来的行营户部,按例应该每月给他五千钱的俸禄,但那时候国事艰难,打仗尚且没钱呢,所以每月这五千钱,由行营大总管李嶷,也就是他自己大笔一挥,从户部直接划去兵部充作军费了。待得收复西长京,天子还都,各州郡的租庸调钱粮终于陆续送到,户部送来了一万钱,正是这两个月他的俸?。

一万钱,听着不少,但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攻城苦战的时候,镇西军有一些死伤,其中还有很多是从牢兰关就跟着他出来的老卒。兵部虽对战亡之士有抚恤,但他又派老鲍等人按着阵亡的名册,给那些战死的老卒家中各送了些钱帛,这一万钱就没有了。

偌大的王府,处处要花钱,还京之后,内侍省又按照亲王的规制,给秦王府送来了一些奴仆,他在军中惯了,并不用那些人伺候,可是王府的规制在那里,若是特立独行,只怕反生事端。但府中多了这么些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禁令人头痛。这秦王府原是从前的冀王府,还京之后,百废待兴,哪有工夫营建王府,幸而从前的各王府如今都空着。工部于是上奏,选了从前的冀王府改为秦王府,门上换了个牌匾,他就这么住了进来。

先冀王乃是先帝爱子,这府邸建得宏大轩丽,甚是豪阔,于京中竟独占一坊,不说别的,仅府后花园便有好几十亩,亭台楼阁,树木花石,曲折幽深,又另掘成湖,引入清渠之水,湖上筑自雨亭,亭中六角飞檐上的驱鸟铃,竟然都是纯金打造的。若按照李嶷的想法,此刻就该把那些金铃拆了,拿去换米,幸而裴献得知,派人私下送了些钱粮来贴补他,他这个秦王,才没闹出拆亭换米解燃眉之急来。

也因此,老鲍等人想喝酒,奈何李嶷同样囊中羞涩,最后只得从自搬来府中就锁着的库房里,翻寻出一块上好的沉香,拿去换了钱,让老鲍等人沽酒回来。

火上的羊烤熟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老鲍先切了一大块羊肉拿给他,他才回过神来,懒洋洋接过羊肉,老鲍问道:“外头全是禁军,咱们真的乖乖猫在这府里?”

他啃了一口羊肉,说道:“既然下旨叫我闭门思过,那就装装样子吧,反正仗已经打完了,我也懒得去上朝,听那些文臣们为一些无聊之事,争来论去。”

老鲍点一点头,深以为然,说道:“京里气闷得紧,十七郎,若是有机会,咱们还是回牢兰关去。”

李嶷不禁长叹一声,他又何尝不想回牢兰关呢。只是,展眼望去,王府高墙深院,檐影重重,一片连绵的屋瓦如鳞,从前他觉得梁王府就像牢笼一般,现如今,这京中秦王府,又何异于牢笼,想要回牢兰关,只怕还要颇费时日,颇费周折罢了。

他端起酒碗,与黄有义等人畅快而饮,这种浊酒,温完了之后,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入口十分不堪,但众人喝得兴高采烈。一边拿刀子割着烤好的羊肉,一边举杯痛饮,不知不觉,一坛子酒竟然都喝完了,一整只烤羊,也都吃完了。

老鲍将一支羊骨扔进火堆,火堆被羊骨的油脂一激,篷得燃起一丛火光,又转瞬而息,只是零零星星,迸出数点火星。时近黄昏,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不知是谁,先低声哼起了这首小曲,众人也跟着唱和起来,漫天雪花飞舞,雪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绵密,老鲍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子,踢踢踏踏走出去,又抱了一捆柴进来,就在檐下生起火盆,众人围着烤火,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看着雪花。

“若是在牢兰关,下起雪后,就该猎黄羊了。”李嶷有几分怅然地道。

“是啊。”老鲍在柴火上又烤起了芋头,他拿着铁钳,翻烤着芋头,十分灵巧,他说:“十七郎,有茶没有,煎来解解渴。”

众人饮多了酒,自是口渴,一听说煎茶,人人赞同。李嶷懒懒地烤着火,说道:“去库房找找,说不定有。”

老鲍说:“刚才就是我去抱的柴,怎么现在又让我去找茶。”

张有仁道:“就是!”扭头对钱有道说道:“老四,你去库房找茶吧。”

钱有道也饮得多了,打了一个饱嗝,说道:“我不想喝茶,要不你去找吧。”几人推三阻四,皆不愿意起身,最后还是李嶷站起来,说道:“得了,都懒出花来了,还是我去。”

“殿下身先士卒!”老鲍随口拍了句马屁,众人一片赞叹之声,无不啧啧,李嶷也懒得理会,径直去库房。雪日天黑得早,又正逢长至节,乃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之时,等他走到库房前,暮色低垂,天早就黑透,于是他点了灯,在库房里翻箱倒柜。这边一长列屋子都是从前冀王的私库,冀王全家都被孙靖杀了,奴仆四散,这库房就一直锁着无人过问,他自从搬了进来之后,也没怎么打开过这库房,因为箱笼太多,随手打开一个箱子看看,里面竟然是一些十分华丽的织金绸缎,他心想这么好看的料子,白放着若是长霉就可惜了,不如送去给阿萤,可是也没怎么见过她穿这样华丽的衣服,倒是从前太清宫的时候,她受伤后衣服污损不堪,他曾在行宫里寻了些衣物给她送去,其实她作小娘子装束的时候可太好看了,美得像画中的仙子一般,可惜她甚少作那般装扮,不过如果是自己送去的衣料,想必她还是会裁衣穿着吧。

一想到她,他心下就欢喜起来,先选了两匹绸缎,放在一旁,心想待会儿还得给她写封信,同衣料一起送去。然后又打开些箱笼,有的是香料,有的是瓷器,有的是胡椒,却并没有寻见茶叶。

市面上的胡椒要卖到百钱一两,价比黄金,这下无意发了笔横财,回头把这胡椒叫老鲍拿去东市上卖了,不知道要换多少钱。正高兴时,忽然外面火光一映,旋即听见脚步声,想是有人举着火把过来,果然不久后听见老鲍的声音,在院子里直着喉咙叫他十七郎,他便推门出去,只听老鲍说道:“顾相家的六娘子来了。”

顾相家的六娘子,李嶷想了想才明白是谁,他素来敬重顾祄,又感念他在收复西长京时,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逼得孙靖出城决战。听闻顾婉娘来了,忙说道:“快请。”

天早已经黑透了,雪还下得很大,厅堂里生了数个火盆,从外面进来,倒还暖和。顾婉娘穿着一身青莲色的鹤氅,怀中抱着一卷长卷,那长卷外面套着锦囊,看着倒似一卷画轴样的事物,而她身后秋翠替她打着伞遮蔽风雪,入门之后才收了伞。

顾婉娘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花,早已经盈盈下拜,说道:“见过秦王殿下。”

李嶷并不肯受她的礼,半侧身避过,又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顾小姐多礼了。”又道:“本该前去拜谢顾相,但如今我出门不便,还请顾小姐回府之后,代为转达致意。”

顾婉娘浅浅一笑:“殿下客气了。其实今日前来,并非是家父吩咐,而是六娘自作主张。”顿了顿道:“六娘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殿下。”

李嶷听她如此说,当即便推辞道:“顾小姐客气了,府中诸物不缺,更不该收顾小姐的礼。”

顾婉娘将怀中锦囊打开,秋翠赶紧上前,顾婉娘拿着卷轴上端,秋翠拿着卷轴下端,在李嶷面前缓缓展开,原来这竟然是一轴绣像。

顾婉娘柔声道:“六娘访遍故人,幸得京中还有数人曾记得殿下的生母刘娘娘的音容笑貌,我听她们描述,就绣了刘娘娘这幅画像,绣好后我请识得刘娘娘的人看过,都说很像。”

借着灯火的光晕,李嶷怔怔地看着卷轴上的绣像,绣像乃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鹅蛋脸,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甚是美貌。他素来生得与父亲李桴并不相似,与两位兄长李峻、李崃也无多少相像,看到此绣像中女子的模样,他忽然差点落下泪来,原来他是像自己的母亲啊,尤其是鼻子和嘴唇,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原来是长得这般模样。

秋翠道:“殿下,我们小姐寻了好久,好容易找到几位曾经见过刘娘娘的人,又问了她们好久,问得可仔细了,再起了草稿,白天黑夜埋头绣啊绣,熬得眼睛都红了,终于将这幅绣像赶出来了。”

室中烛火微微摇曳,风雪扑在窗上,漱漱有声,晕黄的烛光,映着绣像女子温柔的笑意,栩栩如生。他有些恍惚地看着绣像,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绣像中母亲的容颜,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是值得的,或许在旁人眼中,是否追赠皇后,那只是一个虚名,不值得为了这个虚名,当着百官的面去顶撞天子,冒犯君父。

可是她是自己的母亲啊,他怎么能不替她争一争,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是她的骨血,她都来不及看他一眼,就难产而亡,漫漫岁月,他不曾有一日享受到她的爱惜与怜伴,但她是自己的母亲啊,是她拼尽全力,将他带到了这个世间来。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能看到自己长大,她该多高兴啊。

仿佛是看透了他此刻心中所想,顾婉娘柔声道:“殿下,生为人子,不能承欢生母膝下,自然心中难过,可刘娘娘若是在天上有灵,得知殿下如今这般英才出众,定然也十分欣慰。”

他定了定神,说道:“多谢你,这幅绣像,我收下了。”

顾婉娘微微一笑,道:“殿下是通达聪颖之人,自然知道刘娘娘也不愿意殿下为了她的名分,与陛下生分了。”

她信心满满而来,觉得与天子僵持,毕竟于李嶷不利,所以赶着绣了这幅绣像,想来劝李嶷长至节后入宫谢罪,给天子一个台阶下,也可以解除这闭门思过,重掌兵权。不料李嶷听得这话,脸上表情微微一滞,似忍住了什么话一般。

她极擅察言观色,见他不悦,立时便转了话语,只说道:“殿下,这幅绣像,我用了金线和银线,就是想着若殿下平日将刘娘娘的绣像张挂起来祭奠,也不会因为香火熏染褪色。”

他便道:“顾小姐想得太周到了,十七感恩莫名。”

当下顾婉娘说道:“殿下客气”又道:“六娘知道殿下如今不便待客,就先告辞了。”

她知道今日不可再多语,反正已经将绣像送到,李嶷既然收了绣像,日后看到绣像,就会感念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告辞,免得他觉得她别有用心。

待回到顾府,虽已经起更,她仍旧还是去书房见了顾祄,仔细将自己在秦王府中的言行都一一告诉了顾祄。顾祄听闻,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秦王就是太重情义了,乃至于羁绊甚多,日后,必为之所累。”

顾婉娘问道:“那父亲觉得,如此僵局,如何可破呢?”

顾祄道:“如此僵局,伺机可破。”他似是毫不在意,说道:“秦王,国之倚仗,天子其实得倚仗他,军中大事,亦得倚仗他,别看眼下是僵局,时机一来,必然可破。”

过不多久,时机果然来了。孙靖早就将妻儿送到了南越,王效带了最后一点残兵,亦逃往南越,朝廷派兵一直在围追堵截王效,不想王效率残兵在普月山与南越兵汇合,竟然返身杀了追兵一个措手不及,又打起大旗来,原来那孙靖竟然没死,亲自从南越借了大军,一路北上,竟然攻下了昌州。

边境的急报传回京中,朝中百官包括天子,在经历短暂的错愕与慌乱之后,却是很快镇定。孙靖纵然没死,又借了兵,那又如何。南越地僻,孙靖能借到的所谓大军,怕不只得万人,而国朝收复天下州郡,除开各府兵之外,仅镇西军便有十余万,而且当初孙靖在洛阳被镇西军击败,在西长京又被彻底击溃,这次虽然卷土重来,但也并不担忧,朝中皆有必胜之心。

如此,天子很快做出了决定,以裴源率两万人为前军,以信王李峻为行军大总管,便要出京征伐孙靖叛军。

裴献本来再三请命,希望由自己为主帅,去缴灭孙贼,但皇帝坚决不允。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信王李峻虽然觉得自己乃是嫡长子,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但想到李嶷委实是军功昭著,竟因此获封秦王,位在诸王之上,心中未免有些担忧。因此他在皇帝面前,闹着一定要任行军大总管。天子一想,孙靖之前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借这个机会,让李峻立功,大大的露脸,倒也挺好的。

这个决定,让兵部上下都头痛不已,尤其是现任的库部司员外郎裴湛,当初他是蔡州牧,很是侍奉了天子父子三人一段时日,对这位信王殿下知之甚详,知道他志大才疏,小气多疑,十分任性妄为。朝廷出兵讨伐平叛,这等重要的军务大事,竟由这位信王殿下做行军大总管,偏他还不肯待在京中遥领,非要亲去阵前,口口声声说要与士卒同袍共生死,到时候这位信王殿下在军中胡乱指挥起来,不论是打了败仗,还是这位信王殿下不小心竟弄丢自己的性命,镇西军上下,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说别的,作为前锋将军的裴源只怕第一个要掉脑袋。

想到幼弟的性命,裴湛不由忧心忡忡,但知道作为臣子,无法抗旨,因此朝议散后,他便让裴源设法去见秦王。天子自从下旨申饬,令李嶷在府中闭门思过,就调了禁军来,将秦王府围了个严实,这倒也难不住裴源,毕竟如今这禁军的底子,乃是当初李嶷从镇西军中抽调给梁王的护卫,眼下禁军虽说由齐王李崃兼任龙武卫大将军,但说到底,既然是镇西军出身,哪个还会不长眼,非要拦着小裴将军。

所以裴源顺顺当当进了秦王府,李嶷本来气闷得紧,躺在床上看闲书,听说他来了,当下趿鞋迎了出来,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有事,待问明白天子竟然让李峻领兵出征,李嶷也不禁色变。

“十七郎,此事非同小可。”裴源说道:“将士的性命,国朝的战局,只怕稍有不慎,就要葬送了。”

李嶷沉着脸,一言不发,裴源虽顺利入府,到底不便久留,匆匆与他说过几句要紧话,就又告辞去了。

李嶷站在檐下,沉吟片刻,并没有转身回房,反倒穿过院子,走进后面一重院落,这里房舍幽静,他便布置了一间静室,室中壁上挂着顾婉娘送的那轴自己生母的绣像,绣像之前摆了香案,供了果品什物。

他在案前拈了香,恭恭敬敬祭拜了自己的生母,然后这才回到自己书房,研了墨开始写奏疏。

这道奏疏递到天子案前的时候,李桴并不想看。他余怒未消,因为李嶷实在是倔强,本来他觉得,这次当着百官的面,李嶷竟然顶撞自己,还摔了笏板,口口声声要回牢兰关去,明明就是撂挑子,想令自己难堪。

这个儿子,仗着能打仗,立下一点功劳,就连自己这个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其实若是李嶷进宫来认罪服软,他也就打算以观后效,没想到李嶷听闻圣旨叫他闭门思过,就真的闭门不出。李桴密旨令禁军好好监视,结果禁军回报说,秦王在府中吃酒烤羊,并无半分悔意。这就更可恶了。

总之,天子觉得这个儿子,恃功而骄,而且,存心就打算目无君父。

怎么生了这么一个逆子!

天子也有满腹的牢骚。

奏疏被撂在案上半晌之后,在近侍的提醒之下,李桴才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没想到竟然是秦王一道请罪自惭的奏疏,言辞恳切,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说自己不该在朝堂之上失礼,该如何追封生母刘氏的名位,一切皆该任由父皇作主。

这还差不多嘛,李桴终于满意了,他觉得李嶷终于是知道点规矩,懂得什么叫上下尊卑了,所以这闭门思过,还是有用处的。正打算叫内监去传旨,解了李嶷的闭门思过,恰好小黄门来禀告,说是齐王李崃入宫求见。

他最爱这个儿子,一迭声地忙叫进来,李崃也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了一只蟋蟀,李桴就爱玩这些东西,可惜现在做皇帝了,不便叫臣子们知道,毕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有人得知天子爱这种小虫,回头去民间征寻,只怕要惊扰百姓,闹得鸡飞狗跳,谏议大夫只怕要骂自己劳民伤财,是个昏君。

但是李崃带来就不一样了,这只蟋蟀乃是李崃亲自带着侍从,在齐王府花园捉到的,养了这几个月,今日才拿进宫来。这就无妨了,做儿子的给父亲捉只蟋蟀玩玩而已。李桴见这只蟋蟀头圆而突,全身黑得发亮,鸣叫声洪亮,便知是一只上佳的好虫。当下父子二人,围着罐子逗弄了一番,又说了些闲话。

李桴便提到李嶷上疏认罪之事,说道:“他既知道错了,那也就算了吧。他的生母刘氏也是个可怜的人,就追封为贤妃,这样,也算全了他的脸面。”

李崃当然大拍特拍了一番马屁,说了些父皇胸襟过人,恩泽浩荡之类的话语,李桴又留他在宫中用过午膳,等到李桴要歇午觉了,李崃这才告退出宫。

因为冬天风寒,李崃入宫来坐的乃是马车,等出宫门口,上了马车,前后仪仗奴仆簇拥着,已经走到街口了,他忽然改了主意,要去拜望自己的大哥信王。

信王府就在兴宁坊,距离宫城不远,马车行得快,不过片刻就到了。信王听闻他来了,也甚是欢喜,兄弟二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孙靖乱中二人曾经一起被困在兴阳,若不是李嶷解救,差点一起被俘,因此也算患难兄弟,李崃自幼就嘴甜讨喜,日常哄得李峻开心,所以李峻待他也十分亲厚。

当下兄弟二人在房中坐定,美姬煎茶,信王妃听闻齐王来了,又亲自命人送来了点心。李峻这才挥退了众人,兄弟二人这才说些私密话。

李崃将李嶷上奏认罪之事细细说了,说道:“大哥,我看父皇有些心软的样子,你我都知道,老三哪是肯轻易服软的性子,他必然是听说大哥你要带兵出征,因此急了,忙忙给父皇上书,想让父皇把他放出来重掌兵权。”

李峻顿时心头气恼,说道:“他就是唯恐我领兵大胜,抢了他的风头。”

李崃说道:“依我看,老三确实过分了,他已经封秦王了,还这么小气,唯恐大哥你有军功。”他说道:“大哥,你是父皇的嫡长子,将来储位东宫,必定是你。军功于大哥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他李嶷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大哥,你若是有了军功,从此手握兵权,便是动摇了他的根本啊。”

李峻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顿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李嶷重掌兵权。

李崃又替他出谋划策,细细分说了一番,李峻见他真心为自己打算,不胜欢喜。冬日昼短,天晚欲雪,李峻便令人设宴温酒,又传了舞姬,兄弟二人吃酒赏歌舞不提。

话说李嶷上了认罪的奏疏,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了下文。最后还是中书令顾祄直接在朝会上问了天子,说道秦王既已经上书认错,那是不是就该解了他的闭门思过,也显得天子仁慈。

天子却支支吾吾起来,本来他也觉得,既然李嶷都低头认错了,那这事也就过去了吧,免得臣子们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太小气了,不料长子李峻进宫来,跟他说了好大一篇话,说道绝不能放李嶷出来云云,他又觉得很有道理,他素来倚重这个长子,因此也烦恼起来,他烦恼起来之后就是不愿意去想,到底要不要放秦王出来,于是一日拖延一日,直拖到顾祄当着众臣的面问到此事。

李桴定了定神,说道:“他既知道错了,那就放他出来,但有一条,罚他半年的俸,不许他再带兵。”

说到罚俸,顾祄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秦王确实是错了,朝堂之上,怎么能摔了笏板,说那种赌气的话呢,但是提到不许他再掌兵,裴献的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

李桴大概是怕群臣反对,暗暗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拿出天子的威仪来,沉着脸说:“不这般处置,他就不知道自己错了。”又板着脸补上一句,说道:“朕意已决!”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裴献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处境尴尬,他若是说什么,越发有人会觉得秦王与镇西军私下勾连。裴献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出的牢骚,说道镇西军乃是国朝的镇西军,又不是秦王的镇西军。

这句话,其心当诛。但因为无法辩解,更不能辩解,所以裴献越发小心翼翼。

散了朝,裴献叮嘱了小儿子裴源一句,说道:“你悄悄去探望一下秦王,若是殿下有什么话,务必要告诉我。”

李嶷能有什么话呢,他听闻皇帝如此处置,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对裴源道:“无妨,我其实早就料到了。”

绊住李峻不让他去军中,李嶷其实也有法子,安排妥当之后,他对裴源说道:“虽说不令我闭门思过了,但陛下明显是受了小人挑唆,疑心我与镇西军勾连太深,你这几日也别往府里来,落到人眼里,终究对你不利。”

裴源点了点头,像来时一般,悄悄出府而去。

第二日正逢朝会,李嶷便上朝去,下了朝回府,仍旧闭门不出,皇帝甚是满意,觉得李嶷确实有个恭敬悔改的样子。

如此过了两三日,有一天已经掌灯,李嶷正百无聊赖,在灯下替裴源谋算此番行军之途,忽然闻到窗子上轻微有声,仿佛有人在叩窗,紧接着吱呀一声,像是窗子被推开了。

他转头一看,竟然是阿萤,她风尘仆仆,颇有满面风霜之色,但一见了他,她便笑了。

他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来了?”

隔着窗子,她笑盈盈道:“我怎么就不能来?”

他不想说话,伸长了胳膊,就那样用力一举,将她从窗外抱了进来,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恍然如梦,不由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呀。”她大大方方地说,也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借着室内的烛火,她很仔细地端详着他。她必是骑马来的,所以手冰冷,他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掌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又埋怨她:“这么冷,怎么不带手笼。”

她笑着说:“本来带了,后来嫌累赘就脱了。”

他让她坐到火盆边,又忙着要去给她张罗吃食,她却忽然伸手,就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嗯”了一声,低头用手指摩挲着她还没暖过来的手指,她将他抱得那样紧,扣得指尖都发白了。她必然是得知自己上的奏疏之后,即刻便启程,这么冷的天,从洛阳到西长京,快马也得两天两夜,星夜疾驰,一路换马,她一定是拼尽了全力,才能这么云淡风轻地站在他面前。

他回身抱住她,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阿萤……”只说了这两个字,后面的千言万语,忽然就噎住了。他明白她为何而来,也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急着见自己。

所有的委屈,此刻忽然就涌上心头。

是的,委屈。

他一度以为,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早已经行了冠礼,他是秦王,人人皆知他收复河山,重振社稷,平叛军,杀逆贼,将孙靖逐出西长京。

他怎么会觉得委屈呢,他不应该,也不会再觉得委屈啊。他不再是梁王府中那个小小的孩童,受了欺凌毫无办法,不就是一道认错的奏疏,写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天子想听什么,期望看到什么,他就写什么。反正不过就是低头认个错,哪怕自己并无错处,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有这样一位父亲,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一个稚童的时候,他曾深深地失望过,到后来,就不失望了。人是不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既然已经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那何必还有什么怨言呢。

可是一见了她,他忽然心里发酸,他觉得委屈,太委屈了。

凭什么,凭什么父亲就这样不喜欢他,不论他做什么,都觉得他是错的。凭什么,凭什么就可以这样无视他的母亲,是因为他吗?就因为他出生的日子不好,所以连他的母亲,都不配得到父亲的承认。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呵斥说刘氏出身卑贱,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切,便如同利刃一般,插进他的心里,令他痛楚万分。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到伤害的,因为早就知道,早就习惯了,但是,没想到其实还是会痛的。

他心里太委屈了。

这委屈,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肯显露出来,因为在她面前,他不需要丝毫的伪装,更不需要做一个时时刻刻、无坚不摧的秦王。在她面前,他只需要做那个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

她叫了一声:“十七郎”,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清晰入耳。

定胜军本就在西长京安排有无数明桩暗探,朝中消息,第一时间就会用各种法子,从西长京送到东都洛阳。她看到那封奏疏抄件之后,立刻就动身启程,桃子都觉得她是不是小题大做,毕竟,秦王也安然无虞。

但她就知道她一定得来,一定要像现在这样抱住他,果然,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这世间所有都会转瞬即逝,她也会随时消失似的。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喃喃道:“阿萤,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傻话。”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我喜欢你啊,我不对你好,我还对谁好?”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过了片刻,方才闷闷地说:“那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跑过来,路上受了寒怎么办,或是摔了怎么办。”

她故意说道:“殿下是在质疑我的骑术吗?觉得我会摔下马吗?那小白可要生气了。”

“你骑小白来的吗?”他说道:“那可把小白累坏了。”

小白确实累坏了,虽然中间也有好几程换马,但最后它一口气跑了两百里,现在小白正在马槽前,大口吃着上好的豆料,小黑站在一旁,不时打个喷鼻,似乎对它的到来,又惊又喜。

桃子也累坏了,谢长耳给她煮了一大碗馄饨,放了很多胡椒,又烫又鲜,她一边吹气一边吃,一边还与他说话。

“我们校尉一听说,马上就决定动身,哎,两天一夜,我这骨头都要散架了,动一下就痛。”

谢长耳不由道:“要不我去给你找药油来。”

“傻子!”桃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自己的药箱就是百宝箱,要什么药油没有,再说了,拿药油来做什么,他打算给她搽吗?她咕哝道:“真是傻子,没救了!”

谢长耳被她这么一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怦怦乱跳,竟然面红耳赤,转开脸去,不敢再看她。偏偏桃子问道:“这碗里你到底放了多少胡椒啊,辣死我了!”

他嗫嚅道:“这不是天气太冷,他们都说,吃些胡椒可以防寒……”

他说的他们,自然就是老鲍等人,她心里再次长叹一声,偏偏他还说:“听说这胡椒可贵了,既然这么贵,当然是好东西,我就想多放点好……”

傻到没救了,她不禁仰天长叹,心想自己怎么就遇见一个呆头鹅呢。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天是一种冰青近乎深蓝的颜色,像寂静的深潭结了冰,其实也没有那么冷。乐游原本来在高处,因着这冬夜之时,万籁俱寂,越发显得宏大而辽阔,山林疏疏,月色如银,照在原上,似给这原上敷上一层淡淡的薄雪,也越发显得原高而月小。

从乐游原遥遥俯瞰,西长京街坊齐整,如诗中所言,“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便如同整齐的棋子一般,星罗密布,铺陈在西长京这硕大的棋盘之上。城北隐约可见楼阁玲珑,灯火飘摇,乃是宫禁所在,所以灯光愈发密集,倒似天上的星辰,一齐倒悬倾入大地一般。

阿萤不由叹了一声,说道:“真美呀。”

这是他们第一次携手同游乐游原,距离上次洛阳城外相约,其实不过短短一载有余,却仿佛也过去了很久一般,今日终于得偿夙愿。

两人并没有惊动旁人,从秦王府中悄悄而出,出城星夜并辔驰马,直奔乐游原。等到了乐游原上,驻马回首,举目一望,西长京历历可见,天地辽阔,却沉酣得好似一个美梦。

但明明不是梦,她无声地笑着,他就在她身边,两匹马亲热地挨在一起,他细心地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这件衣裳原是冀王府库房里的,雪白的狐裘为里,外面是大红色的织金绸缎,虽是织金,但图案皆是暗纹,唯有在灯下方可见花纹,此刻被月色一映,隐隐流光溢彩一般,看见这件衣裳的时候,他就想着她穿着一定好看,今日她穿上了,顿时令他心满意足,果然好看嘛,他的阿萤,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两个人在乐游原上,看了一会儿沉沉冬夜中的西长京,又纵马而驰,一直穿过树林,月色笼罩着大地,湖水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虽然天气冷,但湖水并没有结冰,沿着湖畔绕行片刻,又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便豁然开朗,乃是一片连绵的野原。两人便拾起柴禾,生起火堆。

旷野无人,也没有风,火苗静静地燃着,四周寂静,旷野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地辽阔,两人如同芥子一般,但篝火是暖的,坐在火前,她依靠在他身上,他伸长了胳膊揽住她,两人一时觉得甚是适意,都不想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春天这里开满野花,可好看了。”

她说:“那等春天的时候,咱们再来。”

他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仗也已经打完了,我想设法迎回太孙,劝父皇立太孙为储君,将来等这些事都办完,局势更稳当一些,我就回牢兰关去。”

她本想说一句话,但此时此刻,终究还是忍了回去,只是微笑着道:“那你要是回牢兰关,我也会去看你,也正好去看一看,你说过的大漠和荒原,还有雪豹。”

他顿时嘴角一弯就笑了,其实他笑到最开心的时候,唇角会有一个浅浅的小涡,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太少了,尤其这年来,她几乎都没有见他这么笑过。

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明白我的。”

她说道:“那确实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不由得挑起眉毛来:“百战不殆,你还打算跟我对阵吗?”

她斜睨了一眼,说道:“是又如何,你怕输吗?”

他说道:“输给旁人或许有些丢人,但从此之后哪怕都输给你也没什么。”这话说得太过于坦荡,她不由得微笑了起来。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月色太美了,月色下的乐游原也太美了,尤其心爱的人就在身边。他忽然说道:“阿萤……”

一句话犹未出口,她便吻住了他,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这一刻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月色如水银,如薄雪,如轻纱,笼罩着天地万物,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月亮已经快要落到树梢之下了,大地在黎明前沉沉睡去,冬夜如此寂静,但是距离春天已经不远了。

桃子倒是安安稳稳,在屋里睡了一场好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经大亮,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床前又放着火盆,因此特别暖和。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一看,果然谢长耳在檐下,认真地做着哨子。

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她,自己去老鲍那里挤了一夜,今天一早,他就开始做哨子了。昨晚他问她想要什么,她想也没想,就说要一个哨子,吹响的时候别人都听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那种。

本来他脸色甚是为难,她也以为肯定做不出来,没想到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削木头,看来是想出法子来了。

等她洗了脸,梳好头发,果然他喜滋滋拿着朝食进来,还有那个哨子——看着做工粗糙,不甚精致,她好奇地拿起来,吹了吹,并没有声音,但他脸上却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还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自己的耳朵。

她问:“你能听见?”

他点了点头,说道:“太刺耳了。”说出这句话,又马上安慰她似的,说:“这样挺好的,到时候只要你一吹哨子,我哪怕隔得远也能听见。”

这句话还说得有模有样,她满意地将哨子收起来,一看朝食是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饼,就问他:“你吃了没有?”

他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说道:“还没有。”

她说:“那拿个空碗来,我拨你一半。”

他一时竟有点呆了,说道:“那你吃不饱怎么办?”

她只想仰天长叹,为什么李嶷那么聪明,这个谢长耳却这么傻。虽然自己比不上何校尉那么聪明,但是自己和她相差的,总不至于像谢长耳和李嶷相差的那么远吧?

好容易吃完了朝食,她又问:“我们校尉呢?”

谢长耳被她耳提面命,吃了半海碗汤饼,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热乎乎的,两耳都发红。听她这么问,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她和十七郎,都不在府里。”

她不由微微一惊,但旋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概这两个人是悄悄出去了。难得校尉可以来一趟京里,若是她,若不是遇上这只呆头鹅,她也愿意出去逛逛呢。

偏偏呆头鹅这个时候问她:“厨房有芋头,我拿几个来烤给你吃好不好?”

这不刚用完朝食,就又问她吃不吃烤芋头,她没好气地道:“我不想吃芋头,我想吃猪头。”

没想到呆头鹅半分没有露出为难之色,反倒挺认真的:“你想吃猪头啊?那我去西市买一个,老鲍可会料理猪头了。”

说完他起身就走,都已经要跨出房门了,总算并没有笨到家,忽然转身问她:“你要不要去西市逛逛?”又说:“除了猪头,西市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卖。”

这还差不多,她高高兴兴地说:“去!”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万一校尉回来了怎么办?”

谢长耳此刻忽然机灵起来,说道:“没事,我跟府里的人说好,只要殿下和校尉一回来,就马上派人去西市告诉我们。”

桃子闻言,这才兴冲冲跟他一起出门。自勤王之师收复西长京,扫除孙贼,天下平靖,连胡商都陆陆续续又回到了西长京,因此西市之中,热闹非凡,比先帝在位之时的太平光景,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先去买了猪头,又看了胡商贩卖的各种小玩意,桃子在一间胡肆中,见着一支琉璃花精巧可爱,不由拿着在鬓边比一比,忽然在铜镜里看见谢长耳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长耳面红耳赤,过了半晌,方才道:“真好看。”

她嗔怒似的睨了他一眼,心里其实甜滋滋的,心想这个呆子,说他嘴笨吧,真嘴笨,但笨也有笨的好处,比如有一些话,一听就出自赤诚。

那胡商操着一口流利的京都官话,说道:“小娘子,这是西域的琉璃,这么一支运过来十分不易,只卖十金。”

听到十金之数,桃子连忙放下,说道:“太贵了!”拉着谢长耳就要走,谢长耳被她拽着,一阵风似的出了胡商的铺子,犹自未解地问:“你不是喜欢吗?为什么不买?”

“太贵了,一支花而已,就要十金。”

谢长耳以为她没带够钱,连忙说:“我带了钱,回到京里,就发了饷馈,我攒了有钱,有三十金呢。”说着就要将腰间的革囊掏出给她看,她连忙止住,说道:“这可是闹市里,财不露白。”

说完,她又拉着谢长耳去了另一间铺子,挑了好几支春胜春幡,一共也只花了几十钱,她却高高兴兴地说:“你看,这不都挺好看的。而且马上就是正旦了,正是戴春幡的时候。”忽然又惆怅起来:“等校尉回来,我肯定要跟着她回洛阳去,八成真到了旦日的时候,你也见不着我戴着春胜春幡的样子。”

谢长耳也觉得心中一阵难过,他想了一想,忽然解下腰间的革囊,递到她手里,说道:“桃子,这些钱都给你。”

桃子愣了一下,只听他说:“你要是想起我来的时候,你就拿着这钱去买东西吃,然后你就不难过了。”

桃子说:“那可不行,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你还是拿着自己用吧。”

谢长耳从来很听她的话,这次却坚持不肯,说道:“我在秦王府有吃的有住的,平时根本就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些钱攒下来,就是想要给你花的。”

她想了一想,最后说:“那我先替你收起来吧。”

他们两个在西市逛了半晌,这才回府去,待吃过了午饭,又过了片刻,方才见着李嶷和阿萤悄悄回来。

毕竟阿萤的身份特殊,又是匆匆入京,不便久留,于是用过饮食,她与桃子便悄然离去。

她们来的时候日夜兼程,心急如焚,等踏上返程的时候,却从容很多,虽然还是一路换马,但是并没有驰得那样快,该打尖歇息的时候,亦是打尖歇息,更兼天气阴霾,隐隐似有雪意,风也刺骨起来,所以晚间并没有急着行路,不过是朝行暮宿罢了。

如此过了四五日,两人方返回洛阳,刚刚进城入府,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路风尘,便有宋殊前来请见,她连忙命人请进来,宋殊一见了她,只拱了拱手,说道:“公子回来了。”

阿萤闻言不由得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忙问道:“公子此刻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

柳承锋正在花厅之中,与崔倚说话。崔倚征战多年,难免有些旧伤,每年寒冬时节最为难熬。花厅里原有火炕,所以自大破西长京,折返洛阳之后,崔倚日常便在花厅起居,柳承锋能够如奇迹般生还回来,崔倚自然也是惊喜不已,当下便在花厅之中,亲自携着他的手,细问他受伤落水之后的种种情形。

阿萤走进花厅时,只见父子二人,皆是唏嘘感叹不已。柳承锋入府之后,早已经沐浴更衣,身上披着一件崔倚的裘衣,因衣不合体,越发显得身形憔悴单薄。

她心中不胜欢喜,上前叫了一声“公子”。柳承锋一转脸看到她,也不由惊喜万分。

柳承锋自述能活着回来,真的是九死一生。

原来他堕河之后,被水流冲出去很远,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幸好阿恕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等到了浅滩之处,拼死将他拖上河岸,又砍树枝做了副担架,谁知拉着他没走几步,阿恕失足,两人一起从山崖滚落,也不知在山谷里昏迷了多久,才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

那处山谷僻静无人,那樵夫久居山中,采得不少草药,更有祖传的治伤灵药,见柳承锋伤重,就用草药和熊胆熬了药,给柳承锋灌下去。也是他命大,原本奄奄一息,谁知吃了大半个月的药,伤势竟然有了几分起色,只是阿恕的腿也摔断了,两人在山谷中住了两月有余,慢慢将养,好容易柳承锋可以下床走路,阿恕的腿也好了许多,这才从山中出来,想要寻找定胜军。他们二人一伤一残,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一路吃尽了苦头,直又走了数月,这才寻到定胜军营中,被送归洛阳。

说起这几个月来种种,他神色恍惚,似有如梦之感。阿萤也安慰道:“公子回来就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崔倚对这个儿子素来疼惜,便说道:“如今已经是天下太平,你且在府中多将养些时日。”

柳承锋轻轻应了一声“是”。

他此番归来,仍旧如从前一般,就在崔倚所居之东的院子里住下。自他伤重落水,崔倚心痛悲伤之余,并未遣散从前伺候他的奴仆,甚至将他当初留在洛阳城中的一应书籍、诸多物品,都一一封存,原打算带回范阳家中去留作念想,不想他竟然能奇迹般归来。

柳承锋回到自己所居的房舍,只见屋中打扫得十分洁净,诸物齐全,连自己爱看的书册,亦在原处,心中感慨万分,不由伸手抚摸了一下书案之上的一只水盂,这水盂原是从前他学写字的时候,崔倚给他置办的,是一只青瓷小盂,阿萤幼时淘气,在书房与他两人拿了竹剑打闹,不慎打翻了他这只水盂,因此水盂边沿上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为此他和阿萤都被夫子狠狠地打了三记掌心。崔倚见水盂上缺了这么一点豁口,曾欲给他换一只铜水盂,却被夫子阻止了。

小时候夫子是十分严厉的,自己虽是武将的儿子,但崔倚总说人生来不能不读书,因此延请名师,阿萤与他两个人,学武倒也罢了,学文上头,却也是狠狠下过一番功夫的,阿萤能写得一手极好的隶书,他自己的飞白书,皆是幼时练就的童子功。

他抚摸着青瓷水盂上那个小小的豁口,因为时日太久,这豁口早已经失了棱角,似也同水盂边缘一样圆滑厚润了,仿佛这不是一个后来打碎的豁口,而是一直都存在于此一般。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以前每每想到与阿萤幼时的那些过往的时候,他总是很愉悦,这一次也不例外,但过了片刻,胸中忽有一种酸楚悲伤之意,如潮水般幕天席地般汹涌而来,他慢慢地拿起那个水盂,仔细地看着那个豁口,没想到旁边竟还有一道细小的纹路,这纹路不是新的,从前他并没有仔细看过,这道纹路虽极细,但一直延伸到水盂的大半,原来当初打翻这个水盂的时候,除了那个豁口,也早就将它摔得裂了,只是这纹路太过细小,所以并没有漏水罢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

阿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屋子,见他立在书案前,便没敢惊动。过了片刻之后,他并没有转身,却低声道:“阿恕。”

阿恕连忙上前,应了一声“公子”,静静地听他吩咐。

只听他道:“这个水盂裂了,换一个新的吧。”

阿恕知道这是他平时用惯了的心爱之物,听到他如此说,不由得怔了怔,问道:“那这旧的呢?”

柳承锋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也确实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说道:“旧的就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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