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
天空在流血。
花草凋零,山林抽泣。万里河山盛满了鲜红的泪。
最后一朵盛放的花被踩在黑靴下——
“我要见你们掌门,”阴森的嗓音像随风而来的刀,将傍晚残存的暖意一字一句割成碎片,“江月白。”
“放肆!”
“你怎敢直呼北辰仙君名讳!你就算......”
这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说话的人已经在音落之前身首异处!
魔鞭猛然割断了最前方仙门弟子的脖颈,带着血沫肉屑的毒蛇重新飞回主人的手中。
暗金黑袍如乌云翻滚,鲜血的气味在风中散开。
穆离渊用指腹蹭了脸侧迸溅上的鲜血,缓缓送进唇齿间:“味道不错,我不介意再多来几个。”
诛邪阵最前排的弟子个个脸色煞白。
但没有人松剑撤阵。
即便他们的双手都在剧烈颤抖。
“江月白。”穆离渊一步步向前走,重复着这个名字,“江,月,白。我为何叫不得。我偏要这么叫,你们又能如何?嗯?”
阴寒魔气张扬逼近,弟子们不受控制地缓缓后退。
步履移动,光影错位,余晖落在穆离渊的侧脸,勾勒出鼻梁与薄唇俊美的线条。
是周围尸山血海里唯一的温柔。
也是唯一的残忍。
日光在远山之后一寸寸隐匿,不敢再看这场血腥屠杀。
无数魔兵黑雾化形,无声落地,如同漫延的洪水,迅速占满了山谷!
夜空上升起一轮恐怖的血月,仿佛无情苍穹用流血的眼睛注视着即将被屠戮的生灵。
穆离渊张开手掌,一把黑红交错的长剑在暗夜中显形!
浓烈魔气令天地色变,好似漆黑晚风中凭空张开腥红巨口。
“好看吗。”穆离渊的手指在魔息缭绕中慢条斯理地抚过剑刃中央的血石,“九千九百名金丹修士的头骨炼出的玄石,只配镶在我的剑上做饰品。”
没人回答,也没人能回答。
阵中的弟子被魔气侵吞淹没,一排一排七窍喷血,跌倒在堆积的尸山里。
“如果江月白不出来见我。”九霄魂断的剑锋扬起,对准了沧澜山巅,穆离渊燃烧杀意的眸底晃动着仙山的倒影,“今夜,我就把沧澜山,夷为平地!”
* * *
破碎的紫藤花瓣随风翻舞,穿过陡峭的天幽峡、飞过宽阔的云渡河、飘进寂静的饮梦谷。
冷风缓过,花瓣滑下白衣,落在苍白的手上。
修长的指节微动。
江月白垂眸,拂去了手背上的残瓣。
一点鲜红的血绽开在冷白的皮肤上。
耀眼,也刺眼。
像一朵带毒的花。
通传弟子略带焦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北辰仙君!山门外魔军......”
“我知道。”江月白淡淡道,“是他来了。”
皮肤上的鲜红还在漫延。江月白面色平静地拿过帕子,将顺着手臂流下的血渍擦了,拿过剑起身。
饮梦谷地处沧澜山最深处,这里有最清澈的水和最纯净的风。但今日谷里的风都是微咸的。
因为山门外的战事太惨烈。
也因为在此重伤闭关的人,流的血太多。
梦虚洞口结界消散,垂下的藤枝被银白的剑柄挑开。雾蓝双眸与身后霁雪晴空一般冷冽无瑕,花枝间白衣缥缈,如同未融尽的寒霜。
让一切活物屏息。
梦虚洞外候着的两排弟子们齐齐俯首:“北辰仙君!”
“让山门外的弟子全部撤回来。”江月白道,“我亲自去见他。”
弟子们还未答话,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转过回廊,紧接着一抹青衫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
“雪归!你绝对不能去!”云桦快步走来,拦住了江月白的前路,微微了压低声音,“你的伤......”
“我没事。”江月白说,“让山门外的弟子们撤阵。你守好十八峰。”
云桦一把攥紧了江月白的衣袖,不让他再前进一步:“你要一个人去见他?”
寒风吹动紫藤枝条,寂静却有声。
无言的对视之后,江月白微动薄唇:“还有别的办法么。”
云桦喉结滑滚,抓着白衣的手指松了一下。
江月白错身而过,只留下了四个字:“看好苏漾。”
守卫弟子们纷纷让开道路,刀剑碰撞与脚步错乱的声音充盈了本该幽静的饮梦谷。
云桦回神转身时,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霭。
凉风吹过,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方才握过江月白手腕的五指上,染满了淡色的血。
* * *
天地间只剩刺眼的红。
赤红火焰从原野一路烧向冰河,爬上雪山。波涛翻滚的长河反射着赤月的颜色,化作沸腾的无尽血海。
癫狂的魔气如同猛兽,在血肉之躯中放肆冲撞。
诛邪阵的阵型溃散,弟子们在炽热的血海中挣扎,被魔气侵蚀的空气变得滚烫,把将死的身体烧得通红......
凉雪就在这片炽火中忽然坠落。
连绵巍峨的雾墙拔地而起,如同飞速生长的雪山!
银白色的剑气从天边尽头拉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崖彼端,隔开了魔气与弟子。
剑气惊鸿游龙,破开所有污秽魔障。
在远处的杀气蒸腾的黑袍魔剑前化作一阵风雪!
纷杂四散落,唯余寂无声。
穆离渊神色微凝,抬起眼,视线穿过层叠的尸山血海,落在刺眼的一点白——
长剑如冰,纱衣若雪,在腥风中片尘不染。
无瑕,又惹人嫉恨。
“只要你想,我自会来。”江月白收了风雪夜归剑,隔着血雾说,“何至于此。”
未散的魔气还在翻滚,但黑袍下的人影已经很久没有再调动魔剑。
穆离渊从江月白出现的那一刻,就没有再动过一分一毫。
他只静静看着江月白。
带着仇恨与癫狂。
魔息在上空渐渐聚拢,补上被风雪夜归剑斩开的缺口。
魔蚀结界重新凝聚,黑夜巨幕垂下残星。
“只要我想。”穆离渊的长发在晚风中恣意飘扬,血月投射在巨石之巅,黑金衣袍好似披着一层朦胧血纱,“如果我还想做别的呢。师尊会答应么。”
江月白淡声说:“别叫我师尊。”
穆离渊闻言放声大笑!接着又猛地止声。
山巅上的黑影骤然消失——
阴风卷起,魔雾聚拢,身形瞬间出现在江月白咫尺之近的身侧!
在对方的白衣上映出一个压迫的高长阴影。
“那我该叫什么。”穆离渊微微俯身,在江月白耳边问,“名,还是字。嗯?”
字句被恶意咬碎在齿间,像是压抑的暧昧呢喃。
江月白侧身,对上了那双沉若深潭的眼眸。
——曾经不及胸口的少年,如今要微仰脖颈才能对视。
对方显然也发觉了这一点变化。
穆离渊故意又向下俯身了些,轻声说:“我很喜欢师尊的名字,可惜别人不许我叫。师尊允许吗。”
江月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放过无辜的人。”
“无辜?”穆离渊负后的手里握着杀气张扬的魔鞭,与带笑的嗓音格格不入,“和师尊有关的人,每一个都不无辜啊。”
太近了。
江月白腰侧的风雪夜归剑不断发出震颤嗡鸣,雪白剑气在黑夜里绽出一道道极浅的流光。
魔息太烈,仙剑要战,却被苍白的手指束缚在剑鞘内,不能动弹。
“你想如何报仇。”江月白说,“我可以满足你。”
穆离渊挑眉:“我想杀光沧澜山所有人。师尊满足我吗。”
晚风吹过,江月白感到手腕微凉。
温热的血迹正顺着他的袖管缓慢地爬出来,在寒风里变冷,又沿着风雪夜归的剑柄往下流。
江月白不动声色地将流血的手藏在身后:“那样你就能解恨么。”
“解恨啊。我想师尊亲眼看着这些修士们如何惨死、亲眼看着沧澜门如何覆灭、亲眼看着在乎的一切化为乌有。”尸与血的味道随风飘开,穆离渊在阴风中慢慢勾起唇角,“只要师尊难过,我就开心。只要师尊痛苦,我就愉悦。”
江月白面容平静地道:“何必如此麻烦。”
穆离渊笑道:“这么听着,师尊有更好的方法?”
“想看我痛苦。”江月白语气没有波澜,“直接对我来不是更简单。”
穆离渊沉默了一瞬。
“清灵山谪仙台,我用北辰仙君的传音口讯召集各派。”江月白说,“你可以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亲手杀了我。够解恨么。”
......
如何报仇才能解恨。
这件事穆离渊已经想了整整三年。
直到夙愿成了梦魇,他还是没有想好。
或者说,没有找到足够解恨的方法。
三年前,穆离渊在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后,火烧春寒峰。
烈焰燃了整整十日十夜。暴雨过后,人间晚晴,夕阳下只余狼藉遍山。
穆离渊毁了自己的房屋寝舍、撕了江月白亲手为他抄的剑谱、折断了江月白亲自为他炼铸的佩剑......
他疯了一般在江月白的房内找自己父母留下的天魔信物,却一无所获。
从头到尾,江月白都没有拦他,甚至屏退了所有峰主和弟子。
直到穆离渊的赤羽魔鞭劈裂了院内千年紫藤、布满倒刺的鞭尾刺进江月白胸口,风雪夜归才一剑霜寒,破开了他周身魔气。
“自今日起,”江月白没有躲开向着心口而来的魔鞭,任凭身前血雾四溅,“你我两不相欠。”
风雪夜归并没有伤到穆离渊,剑锋只停在他颈前。
穆离渊咬牙说:“不可能!”
江月白的单薄的双唇间有隐隐的血色:“你还想如何。”
“我要当着仙门二十六家的面,将仇人千刀万剐!”穆离渊通红的双眼盯着江月白,一字一句地说,“报仇雪耻人之本性,师尊不就是这样教我的吗!”
冷剑归鞘,一声颤然轻鸣。
江月白收回了风雪夜归,语气无波无澜 :
“好,我等着那一天。”
......
穆离渊也等着这一天。
在魔界深渊煎熬的每一个夜晚,他都靠着这句话支撑着剧痛的身体。
用传世魔武炼铸的九霄魂断剑,让三界闻风丧胆,威力足以毁天灭地。
但他只想用这把凶剑,杀一个人。
可当这日真正到来的时候,穆离渊却觉得,就这样杀了江月白,太仁慈了。
剑落见血,身死魂灭。
只有一瞬的痛苦。
他不想要这样的复仇。
太阴魔蚀凝结成星月结界,夜晚寒风不止,飘荡的发丝绕在江月白的眉眼。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的眼睛——多年过去,这双眼眸依旧如昔年诀别那日一样。
淡漠,无情。
“谪仙台。”穆离渊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冷笑道,“那是你们仙门的地方,若到时二十六家布设圈套,我岂不是又要栽跟头。”
江月白道:“魔尊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还怕区区几个仙家。”
“怕啊。”穆离渊故作无辜地说,“我心思单纯,以前总是上师尊的当,一上就是好多年,如今杯弓蛇影,看谁都没安好心。况且......”
江月白:“况且什么?”
“况且......”穆离渊微微停顿,忽然贴近江月白的耳侧,“我不想杀你。”
冷风呼啸,哀嚎遍野,凶猛的腥风血雨瞬间淹没过了这句话。
但这样耳鬓厮磨的距离,江月白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音。
“师尊要活着啊,”穆离渊放缓了声音,别有深意地说,“我对着一具尸体能做什么呢。”
江月白握剑的手轻颤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想,”穆离借着这个气息交错的位置,微微向后移动了下眸子,看着江月白的侧颜,“带师尊回魔界......”
“做我的,”他用极低的气声,一字一顿,“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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