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真是好时光
沧澜山背靠天堑,西北是横跨五十余里的巨壑,结界依借山势天险而立。南面是波涛汹涌的醉天河。只有东山有直接通向外界的四道山门。
传音连讯如疾驰的风,霎时间飞遍十八峰。
四道山门重启双重禁制,各峰峰主加立二层结界。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沧澜门再次如临大敌!
“山门有禁制就够了。”云桦拦住赶去山门的一队弟子,“以前守多少人现在就守多少人,一个也不要多。”
领头的弟子犹疑:“可是康峰主吩咐......”
“派一个人去,就用你们康峰主的口令,把多的人全部都叫回来。”云桦道,“各位峰主那里我去说。”
康墨掌管的微岚峰在十八峰中不算高,但地势极为陡峭,易守难攻。
战火烧上沧澜山,不少其他峰的弟子都调退到了微岚峰。
微岚峰峰主康墨原本是掌管弟子课训的师父,负责主持全山外门弟子的操练课业。
但近来战事不断,沧澜山上的校场都改成了临时补给点,课训已经停了将近半个月。
云桦赶到微岚峰的时候,康墨正在集合剩余的弟子。
“承安!”云桦加快步伐,从人群中穿过,“先让弟子们散了!”
康墨已有几日没沾过床,衣服脏污头发杂乱,听到这话明显一愣,满是胡茬的脸上神色疲惫又疑惑,但见说话的人是云桦,还是冲队伍摆了摆手。
等领头的弟子带着众弟子离开,康墨才问:“又有什么新情况了?”
云桦刚要回答,苏漾便跨进了院门,声音先到:“老康你的人算怎么个事儿?号令发到我们峰小子头上,人刚过去就被你的口信给赶回来......”
“是我下的令。长清来得正好。”云桦接过话,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里面有人吗?”
康墨会意:“进去谈。”
屋子里灰尘不小,光是闻味道就能判断出这里有日子没人住了——康墨在西北天堑守了五日五夜,今早才回自己峰上,椅子还没坐热就又被传音喊了出去。
靠窗的桌上放着酒壶和一个瓷碗,碗里的酒不知何时倒的,蒸发得只剩个碗底,上面还漂着一层薄灰。
苏漾卸了布满裂痕的盔甲扔在椅子里,汗津津的长发散下来,顺着白衫滴水。
他问也没问一句,端起桌上的酒碗喝了个干净,又提起酒壶猛灌。
“哎,别喝!”康墨喊,“我给你弄水去。”
“让他喝。”云桦把要出门找水的康墨给揽了回去,顺便带上了门,“水不管用。”
云桦从架子上拎了坛没开封的酒,放在苏漾手边:“够了吗。”
苏漾不言语,撕开纸封便喝。
云桦在旁边坐下,瞧了一眼椅子里苏漾解下的衣袍——血渍挨着里衣的那面更湿,是自己伤口流出的黑血。
看来他昨夜果然私自闯了山外禁制,还和魔尊交了手,不知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
房间里椅子不够,康墨腾开矮架凑合坐了:“怎么突然让弟子们撤回来?”
云桦先伸手关了桌边的窗户,才回答道:“方才我收了雪归的传音。”
苏漾“咣当”一声把酒坛砸在桌上,抹了把嘴:“什么?遗言吗?”
江月白重伤未愈,各峰峰主都只以为掌门还在饮梦谷闭关养伤。
康墨昨晚守在天堑,单知道魔族忽然退兵,却不了解其中缘由。
此刻康墨满脸疑惑,紧张道:“掌门的伤又严重了?”
“命都不要了,还在乎哪门子的伤。”苏漾把椅子里的盔甲一股脑扫在地,靠在椅子里喘了口气,“他去魔界了......”
“什么?”
康墨记得上一次在饮梦谷见到江月白的时候,对方全身皆是细小血口,光是看着便觉痛不堪言。别说拿剑御剑,就算是正常行走都极为艰难,全靠修炼洞府的灵气撑着。
怎么能出关,怎么能去——
去魔界?!
好一会儿,康墨才后知后觉,猛地站起来!目光落在云桦身上:“这就是魔族退兵的条件?”
云桦拢袖不语,沉默地坐在暗处。
康墨踢开身后架子便往外走:“这件事必须召集十八峰联议......”
“这件事不能再多任何一个人知道。”云桦开口拦下他。
“承安,我现在需要你配合。”云桦抬头看向康墨,“校场和书院我已经派人去收拾了,你今日就带弟子们开始正常课训,山上一切事务恢复到半个月之前的状态。”
康墨停了脚步,僵在原地没说话。
他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被云桦这番话给说得茫然。
苏漾忽然冷笑一声:“云舒棠,你心里在想什么?如今掌门生死未卜、仙门同族虎视眈眈想要背刺我们一刀、狗娘养的魔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折回来!到了这个时候,难道掩耳盗铃别人就会放过你吗?自欺欺人有什么用!”
云桦没有打断苏漾,静静听他说完,才道:“这是雪归的意思。”
苏漾喉结微动,表情变了变。
康墨也转过了身。
“苏长清,我现在以掌门传音口信命令你,”云桦从袖中拿出传音符拍在桌上,嗓音略沉,“不得再违抗命令擅自行动,再有一次,收了你的调军牌禁足思过。”
苏漾搁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话。
康墨被迫听了一遭训诫,神色有些复杂,杵在原地进退两难。
云桦示意康墨回来:“康峰主,坐下吧,事还没说完。”
康墨问:“掌门要我们现在做什么?”
云桦:“什么都不做。”
雨势渐大,敲得窗纸直响。
外面的弟子们踩着泥水跑来跑去,杂乱的脚步声和春雷混杂着,听得人头晕气短。
“仙魔大战矛头直指沧澜山,短短十天我们损伤近万人,昨日我甚至想把在各门派的守护使都召回来,但被雪归拦住了。”云桦道,“沧澜门实力大减,如今各家都在暗中观察探查风向。魔军退走,还有兄弟阋墙,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康墨凝眉:“今早山门外的,查出来是哪家的人了吗?”
云桦摇了摇头:“巡逻弟子被灭口了两个,他们撤得很快。”
“山道地形复杂,他们居然能悄无声息摸进来、还能全身而退......”康墨思索着,“说明他们很了解沧澜门。”
“二十六家每年都要来这儿参加各种武宴比试,能不了解吗?”苏漾仰头把最后一口酒喝了,喘了口气,“我们平日怎么待他们的?派遣守护使支援灵石宝器什么没做?现在倒好,有难的时候不见人影,魔族那些狗杂种走了,他们倒来了劲儿,偷鸡摸狗地捅刀子,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没人想给自己惹麻烦,更没人想得罪魔尊。况且对其他门派而言,沧澜门统领修仙界已九百年有余。如今沧澜门式微,他们无非有两个选择,”云桦说,“要么取而代之,要么,另寻靠山。”
“笑话!”苏漾将酒坛重重放回桌上。
沧澜门出过三十九位仙帝,作为第一仙门称尊近千年。
恒轩帝时,沧澜门自废仙界称帝旧制,但仙门二十六家仍以沧澜门为尊首。
昔年登仙台青云翻滚,百位飞升前辈降世。
仙帝如尘亲点十四岁的江月白,赐号“北辰”,留下一句“江天月白,北辰星动”。
北辰星动之时,便是此子飞升之日。
“北辰仙君”这四个字,自彼时起,便成了三界最遥不可及的星、也成了所有人最望而生畏的剑。
只要风雪夜归在,沧澜门便无可撼动。
“打仗最怕腹背受敌,现在魔军撤出了沧澜山,”康墨说,“我们不如趁现在彻查仙门。”
“他们不是魔族,还不至于直接扑上来狼吞虎咽。他们若不亮明野心,我们也动不得。师出无名不得人心,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先背上‘不义’的名头。”云桦顿了顿,“如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只差个起事的缘由。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康墨道:“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不是坐以待毙,”云桦说,“是以静制动。”
屋外风雨渐大,寒气顺着门窗缝隙往里钻。
苏漾似乎喝醉了,仰靠在椅背闭着眼。云桦看了看旁边,解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了他身上。
康墨忽然道:“舒棠,你跟我讲实话,掌门究竟答应了魔尊去做什么?居然能让魔族退兵?掌门身上有伤,青莲大师说他不能离开修炼洞府,此番去了魔界,要是魔尊故意为难......”
几人都不说话,屋内陷入死寂。
江月白灵元枯损,要用时日无多的命换沧澜门一条生路。
可难道仙帝的预言也会有错吗?
江月白为了一个逆徒自毁前程,那句“北辰星动”的飞升预言是不是也会随之湮灭......
“他没事。”
苏漾忽然睁开了眼。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将衣服扔回给了云桦,“北辰仙君无所不能,这天底下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吗。”
两人一起看向他。
苏漾没再说什么,只在云桦身侧俯身,低声说了三个字:“拿好它。”
而后拍了拍云桦的肩膀,离开了屋子。
房门“啪”的关上,屋里重归寂静。
康墨微怔:“他......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云桦缓缓摩挲着腰间剑柄,江月白的风雪夜归剑已被他擦拭得雪亮,插在自己的剑鞘中,“喝醉了。”
* * *
星邪殿的密室是专门用来折磨拷打仙门俘虏的刑室。
到处都是锋利可怖的尖刃、锯齿、锁链......每一件都魔息环绕,沾染着干涸变色的血渍。密室四壁不是石墙,而是覆满尘埃的铜镜,将这些恐怖的巨物拉出更多模糊重叠的黑影。
铁锈与血腥的味道浓郁到令人窒息,燃烧的蜡烛与唯一的活物争夺着为数不多的空气。
烛火摇晃,刑具的影子被拉长,挤满了宫殿,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魅血影......
这幅场景足够恐怖,并不需要真的用刑,仅仅是展示,就能把一个活人吓到魂飞魄散。
江月白选了个角落里的刑架当椅子坐。
他屈膝踩着刑架下面的横杆,向后靠在刑架的铁链网上,雪白的衣摆顺着铁架垂落,轻微地摇晃着。
灵脉中残留的灵力仅够传音。
云桦在传音符里提到“关押在魔界的修士,魔尊放回来了一千人。”
江月白又交代了些事项,刚掐灭指|尖灵光,下一刻,远处密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门开后,寂静了片刻,只有晚风传堂而过的呼啸声。
蜡烛火星在狂风里被吹得四散,落在地板,混着照进的月光,像是洒落了一地碎星。
而后才缓缓响起脚步声,不重,每一步都有轻微碾压地板血渍的破碎声。
蜡烛随着脚步而至一根根接连亮起,人形阴影在重重叠叠的刑具间移动,时高时低地缓慢起伏,最后陡然一高——遮住了角落里的江月白。
“怎么藏在这里。”
穆离渊的嗓音很低柔,和这一路缓慢的步伐一样,很有耐心,甚至带着玩味的兴致。
江月白仍然靠坐在刑架上,没什么语气:“找个舒服的位置休息。”
“我的错。”穆离渊解下外袍,手掌撑着刑架旁的铁杆倾身,“回来晚了,师尊等急了吗。”
衣袍被手掌按在铁架上,垂挂着晃动,浓郁的酒气与脂粉香在两人周身散开。
江月白微微皱眉。
“我今日去了地宫,放了一千修士。”穆离渊俯身靠近江月白耳侧,“如果师尊今夜能让我尽兴,明早我就放了其他人。”
距离过近,浓烈的酒气扑面,江月白向后避了些:“地宫还是酒楼。”
穆离渊低声说:“都去了,但还惦记着师尊,办完事不就赶回来了吗。”
江月白没看他,语气寡淡:“从哪个开始。”
穆离渊看江月白却看得很认真:“今晚不用刑具。”
江月白闻言,目光终于落在了对方脸上:“用什么。”
穆离渊指了指自己。
墨色的眼眸里映着扭曲的烛火,仿佛恶意的隐焰埋在深处。
江月白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师尊没做过这种事么。”穆离渊扔了手里的外袍,褪下黑绸手套,“没事。夜还很长,我慢慢教。”
锁链轻微晃动着,在江月白平静的面容上映出错落的光影。
“听起来你很有经验。”江月白微微掀起眼睫瞧他。
“还行,”穆离渊半蹲下来,点了点江月白最外层的白衫,嗓音很低柔,“师尊,先把这个脱了。”
江月白没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穆离渊挑眉,双眸在跳跃的烛火照映下像有水光,似乎在委屈:“死人玩起来有什么意思。”
江月白靠坐在铁架上,垂眸看着屈膝半蹲在自己身侧的人,漠然的神色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你玩这种游戏,也很没意思。”
“地牢里余下的五千三百二十名修士,除了几个受伤的,一个不少。”穆离渊感觉到了对方目光里自上而下的轻视意味,但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这样仰着头说话,“我方才告诉他们,他们明日就可以走。”
“这样看着我,”江月白垂着眼,淡淡道,“到底是威胁还是乞求,魔尊大人。”
穆离渊低下头,一圈圈解着手腕的绑带:“我是您的徒弟,师尊。”
浓密的眼睫在脸上留下了阴影,低眉垂目的模样敛去了张扬凶悍的魔气,在寂静里甚至有乖顺的错觉。
江月白看了他片刻,说:“来吧。”
穆离渊动作一顿,抬起头,盛着水光和烛火的眼眸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似乎是激动,但不是喜悦,倒有隐隐的恨和怒意。
“师尊还没照我说的做呢。”穆离渊的语气变得极冷,一点温度也不剩,和对待外面那些魔族没差别,“解开,然后跪好。”
江月白依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闭了眼。
只回给他不咸不淡的四个字:
“别幼稚了。”
穆离渊眸底的怒气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默地盯着江月白的侧颜,专注到仿佛在恋恋不舍地欣赏一幅绝世无双的画。
沉默须臾,穆离渊单手撑着膝盖站起身,衣袂带起烛苗晃动,照得两人的影子一起微颤。
“对奴隶的要求,我从不会说第二遍。”穆离渊略低的嗓音里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但我愿意为师尊破例,破多少例都行。”
“只是做这种事,师尊总要睁眼看看我吧。”穆离渊轻声说。
江月白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垂着的眼睫微颤了一下,语气淡到漠然:“你少说几句幼稚话,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穆离渊俯身将人横抱了起来,转身放在另一张宽阔的铁架上。
低声叹了口气:“师尊这么不配合,会受伤的。”
......
红烛缓慢地流着泪,落下点点残红。
四壁的镜子将红烛无限延伸,血腥的密室牢房恍惚间像是布满了喜蜡红绸的婚房。
密室很安静,呼吸声就显得极度清晰。
尤其是破碎断续的呼吸......
与铁锈的摩擦、火星的碎裂一起,历经艰难干涩,最终缓缓归于静寂。
穆离渊停在了紧密不分的距离里,没有动。
“好了......”他在江月白耳后轻轻缓了口气,“师尊已经是我的了。”
像安抚,更像是完成什么的宣告。
江月白闭着眼,胀裂是一跳一跳的烫与痛,在安静里如同强烈的心跳。
“感受到了吗。”潮热的喘气从背后落下来。
铁架与垂链开始摇晃......
* * *
魔岭上阴云密布,后半夜下起了雨。
魔卫们静立雨中,他们奉命押来了数百名低阶魔族,正候在殿外。
低阶魔族魔气未褪,骨子里残存着原始的本能,每月都会魔性大发,要饮血啖肉残杀生灵来释放凶性——这样的魔族专用来折磨拷打那些从仙门掳来的名门正道。
只是这夜的人,让他们等得太久。
雨势反常的越来越大,魔卫中一阵不安躁动。
紧接着,忽然有声音说:“这雨怎么这么凉......”
“......雪!”
“是、是雪!”
魔界从不下雪。
阴晴不定的魔尊大人最厌恶雪。
因为他厌恶那个能剑召风雪的人。
一双双黑魔面具下的眼睛露出惊异到近乎恐怖的表情。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在魔尊的眼皮底下放出一场春雪?!
月光被乌云遮挡,这个雪夜尤其黑暗。
星邪殿大门忽然从内大开,穆离渊翻飞的黑发飘扬在雪中。
魔卫与低阶魔族们皆惊慌地跪了一地:“尊上......”
穆离渊微微抬头望向天际,嗓音低沉:“好大的雪。”
数百魔族伏地,不敢出声接话。
“去吧。”穆离渊负手沿着长阶下行,“留他条命。”
魔卫们跪地领命。
从前尊上吩咐他们对待仙门修士,从来都是“不留活口”,他们第一次接到这样古怪的命令。
低阶魔族们恭送着魔尊的背影,待黑袍消失于浓雾,才敢将看向殿内的眼神换做贪婪。
他们早已急不可耐,虽没资格与尊上共享美味,却可以摧毁美味。带着灵气的仙体太过无瑕,染脏之后,才能变作释放凶性的地方。
今夜真是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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