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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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雪与潭中酒

穆离渊还没有接话,江月白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穆离渊只觉得胸前被狠狠一推,仿佛有巨石冲撞,撞得他整个人都向后仰过去——

锁情禁制瀑布冰凉的水砸在身上,眼前彩雾弥漫,四周迸溅起色彩变幻的毒液。

他坠进水瀑后的冷潭中,呛了满口毒水。

江月白这一掌力道太大。

终于让穆离渊回想起北辰仙君真正出手时是如何的力气。

穆离渊眯起眼睛,召过九霄魂断紧握在掌心,就要起身。

修长的手指拨开瀑布的水帘,白衣融进流光溢彩的雾气,江月白披着流淌浓彩的毒雾踏进了冷潭,一把将他按回了水中!

冰凉又刺痛的锁情毒水瞬间淹没了穆离渊的口鼻!

周围的水瀑重新落下,发出水声巨响。

诡谲光影随水流滑动,围绕着冷潭,隔绝了外界,凝成密不透风的水墙。

原来江月白说的“换个地方”,是把自己推进这个盛满锁情剧毒的冷潭!

这还不算阴谋。

穆离渊用力从毒水中撑起上身,掌中九霄魂断已经出鞘——剑气凶狠地划过江月白的前颈!

江月白仍旧按着他,甚至连仰头躲避的动作都没有。

一道刺目的血线横在冷白的脖颈。

鲜红蜿蜒爬下,与雾气氤氲的彩色水汽交融,变幻成蛊惑的画。

江月白抬手,单手抽了自己发带,满头长发与四周纷纷坠下的水瀑一起飘落。

落进烟波飘荡的寒潭。

落了穆离渊满身。

穆离渊拿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冰凉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背,压住了他手腕细微的颤抖。

九霄魂断的剑锋在漫天水雾中缓缓掉转方向。

江月白握着穆离渊的手,用近乎钳制的力量,强迫这把剑的剑尖指向了穆离渊自己胸口。

不再像多年前那样温柔。而是强硬得无法反抗。

穆离渊觉得右手已经痛得麻木,似乎江月白再用一点力气,自己的指节都要尽数碎成齑粉。

恢复修为的江月白,是他没法轻易敌过的人。

但这更让他兴奋。

只有江月白也想要他的命,他的杀心才能坚决、他的复仇之剑才能刺得毫不犹豫!

他的报复,不想宣泄在脸上没有恨的人身上。

那样,不够痛快。

“继续啊,”穆离渊垂眸看了看抵着心口的剑,又抬起眼,笑着看身上的人,眼尾滑下毒瀑的水痕,显得格外危险,“我想看看北辰仙君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心如止水。”

江月白握着他的手骤然用力,九霄魂断的剑锋顺着他胸前划过——

穆离渊闭了下眼。

他感到身前水液飞溅,落了他满脸。

却不是热的。

不是血。

穆离渊睁开眼睛,江月白已经松了他的剑。

利刃溅起锁情的毒,一路划开了他的黑袍,满潭的锁情毒水彻底淹没了皮肤。

冰凉刺骨的水,却让他感到烫。

锁情毒深入皮肉、渗进骨髓,不怀好意地游走他每一寸血脉。

穆离渊断续地喘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酒池,在一瞬间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四周锁情的水瀑还在飞流直下,却在毒蛊的味道里变了形状。

变作漫天旋转的藤蔓,妖娆地笑。

又变作断了线的彩珠,一颗颗坠落,不轻不重,撩|拨般砸在他胸口。

腾起的水雾如轻纱,遮掩着若即若离的人。

他看到江月白满头长发都被流彩的水汽打湿,锁情的毒液正顺着鬓角缓缓向下,抚过眼尾、滑过脸侧,停在唇角。

江月白抿了下唇,将锁情的毒抿进了口中。

不经意。

又很经意。

江月白当然知道这些水有锁情毒。

穆离渊在水汽弥漫里感到昏沉。

推自己一个人进来,是阴谋。

可两个人一起进来,是什么。

他还没想明白,江月白已经解了衣带。薄衫与白衣扑面扔过来,盖上了他的脸。

水雾太浓,白衫的缝隙又太细,他只能透过白纱看到朦胧模糊的身体线条。优美紧致,又因为伤痕透出淡淡的虚弱散漫。

每一寸,他都无比熟悉。

如今却显得陌生。

清冷的白染上了锁情的色。

好似春冬冷夜的霜雪里漫开了迷蒙的血。

锁情瀑布的水浇透了两人。

江月白的眸底全是水,浅淡绯色的水,流进又滑落。

顺着他的线条滑下,流进穆离渊掐着线条的手。

水瀑之外人声纷杂,受伤的修士们在哀嚎求救,赶来与路过的修士们在焦急地询问情况。

到处都是喧嚣吵闹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被瀑布落下的水声隔得遥远。

又被洞内回音放大得极近。

穆离渊这辈子做过无数疯癫的事。

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自伤自残、在魔窟泥沼里生吞活剥同类、在腥风血雨里杀人不眨眼......

但没有一次,比得上此时心跳如狂。

他想要从难以自拔的沉潭里清醒,他用力深深吸气。

脸上蒙着的白衣湿了水,浸出冷香。

口鼻全是江月白的味道。

他闭上眼,一切想要逃避的却变得更清晰。

他听到铃铛在上下摇晃,好似居心叵测的低语。

他感到水流在缓慢地爬,融进相接的地方。

江月白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已经胜过他听过所有的良句美言。

只用这样无言的、错乱的呼吸。

就足够。

江月白不动的时候,是他魂牵梦绕的山巅雪。

江月白动的时候,是他沉沦痴迷的潭中酒。

他要对方学主动求讨恩赐的奴。

可江月白什么都不用学。

江月白就是江月白,无人能及。

......

阴蛊门内的修士们越聚越多。

受伤的修士们经过疗伤,有的已经可以说话。

他们咳着血,指向远处的水瀑之后,断断续续说:“北辰、北辰仙君......”

众人望向流着毒水的瀑布,惊讶道:“北辰仙君进了毒潭?”

保护锁情蛊的毒潭浸满了锁情的毒,只能用合|欢之事来解。

北辰仙君明月清风不可染,怎会允许自己染上那种肮脏的毒?

他们都不信江月白会做事这般不计后果,又反复确认:“你们确定是北辰君?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受伤的修士急得咳血:“我、我们怎么可能会认错!北辰君和另一个高手争抢锁情蛊......”

“另一个高手?”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高手?还敢和北辰君抢东西?不想活了吗?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毒,花了眼?”

受伤的修士气得从血泊里坐起来:“你们若不信,大可现在进去看一看!”

众修士望向湍急的瀑布。

水声震天,毒液飞溅。

他们都望而却步。

滔天水帘却在下一刻自己打开——

江月白身披白袍,从流光溢彩的毒瀑中跨了出来。

满身的水液还在向下滑。

却半分不狼狈。

反而震撼人心的美。

锁情的毒雾与风雪夜归的寒气在这一瞬间一起散开!

众人不由自主地整齐后退了几步。

怔愣须臾,才纷纷躬身行礼:“北辰仙君。”

江月白穿过人群,没停脚步,只抬了抬手。

修士们起身抬头时,只看见雪白的衣摆消失在石门口。

他们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有被江月白误会是来此处抢夺锁情蛊的,不然恐怕要落得个和郁行舟一样凄惨的下场。

天机渊内沉闷的钟声再次响起,提醒修士们第三级宝门已开。

众人回头望了一眼毒气弥散的水瀑,连忙搀扶着受伤修士离开。

......

阴蛊门内人声散去,唯余水声。

穆离渊坐在寒潭边,用剧毒的水擦拭着自己的剑。

沾湿的黑睫还在滴水。

漫开涟漪的谭中映出他阴鹜的眉眼。

九霄魂断的剑刃在锁情的毒里变幻成复杂的颜色。

它在疼,却一动不敢动。

因为它能感到主人心间的杀意。

穆离渊收回了剑,毒液的粉与剑气的红一起从剑鞘缝隙溢出来,流淌得满地。

他伸出手掌,摸过自己的颈侧,缓缓擦过自己的锁骨,又慢慢落在自己心口。

他的指腹一点点沿着江月白手指抚过的地方,重走一遍这段暧|昧的路。

江月白从不主动碰他。

这一次的主动不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是为了拿到他放在胸口的东西。

他并没有喂给江月白锁情珠。锁情珠就光明正大放在他怀里,放在江月白碰一碰就能触到的位置。

可他的又一次心软,换来的是又一次欺骗。

他知道那些游走心口的轻抚是为了拿锁情珠,但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拦一下。

他似乎已经对被欺骗的滋味感到上瘾。

他这一辈子已经上过江月白太多当,不在乎多这一次。

最好再多来几次。

好能帮他下定“杀”的决心。

* * *

天机秘境二级宝门开启已过半数,意味着三级宝门中的天机门已经在等待来人。

秘境中白日昏暗,只有远远几束光亮从山巅的缝隙射下,光影错落得诡异。

渊内山道崎岖,机关密布,但不耽误修士们纷纷往天机门的方向汇聚。

穆离渊重新易容换装,藏起了九霄魂断剑,跟在受伤修士队伍的末尾。

等他不紧不慢走到的时候,通向天机门的山道已经站满了乌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目光都汇集在天机门前圆台——

二十六家掌门已经合力破除了天机门外九道禁制,唯余最后一道透明屏障,无论诸般法术何种宝器相击,仍旧岿然不动。

天机门的最后一道禁制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轰鸣,似乎在警告不自量力的挑战者。

有灵力低微的修士耳鼻已经被震出了血。

声浪还在层层向外扩散。

二十六家掌门联合布阵,可越是加力,反震出的音浪便越强!

已有受不住的修士开始捂住耳朵向反方向撤离,围观的人群霎时溃散,在层叠的震音中乱做一团。

穆离渊逆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不仅没有逃,反而悠然坐下,斜靠在巨石旁,事不关己地看着周围不再仙风道骨的人影。

逃命的人群带起嘈杂的风,吹起他的碎发和衣摆——好似乱世中一幅格格不入的画。

空气忽地变冷。

寒冷的薄风逆向吹来。

众人感到周围灵气变化,仿佛从火海落入清水。

一个琴音从远处向内飘来,与向外扩散的凶浪撞在一处,迸溅出晶莹的灵点。

痛楚消散,万籁俱寂。

天机门禁制屏障静默了一瞬,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琴音感到诧异。

随即又重新震荡,更加凶猛地还击!

身影随风至,白衣在琴声中显出飘荡的轮廓。

江月白抬手,长指在空中轻轻一弹。

空气中扭曲出肉眼可见的灵浪,将千百道凶气尽数弹回!

山谷辽阔,直到灵光击中了天机门禁制正中,江月白指尖的琴音才传遍每个修士的耳朵—— “铮!”

声音与他方才轻描淡写的弹指完全相反。

是极其刚猛的强音,似一把锋利长剑出鞘,足以劈山斩海。

逃离的修士皆忘了看脚下的路,都回身呆呆地望向江月白。

他们听到了江月白指下强悍的琴音,却根本没有见到琴。

天机门禁制被这个音击痛,顿时盛怒,镇门兽灵喝出高吼!

腥红的气浪猛然掀起,如洪水般袭来——

江月白只用一只手凌空拨弦,接住了所有猛浪。

替身后万千修士挡住了这凶残的一击。

白袖之下琴身无形,只有七根银弦流淌出浅淡的灵光,在斜射的光晕下波浪盈盈,映亮了江月白纤长冷白的五指。

指法轻盈,出手之后却是剑鸣之音!

众人闻声,只觉得浑身为之一震,仿佛看见眼前有雪亮的剑光凌空划过。

可是江月白手里也根本没有剑。

三道琴音如剑光破杀机,天机门禁制的怒浪瞬间荡然无存。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穆离渊远远望着江月白的手。

冷白,修长。手腕处深红的勒痕在衣袖下若隐若现。

这双手能刺出众生惊艳的剑、能弹出万众仰望的音,可是也被他反绞紧捆在身后过、按在独幽琴上狠狠惩罚过。

那些殷|红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

他觉得美妙绝伦。也觉得莫名不悦。

道道光束从遥远的山巅落下,将白衣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之中。

江月白垂眸,在无形无相的琴弦上轻拨。

滚滚洪流东逝水,万马齐喑落黄沙。曲调由急至缓。

百转千回,铁骑刀枪皆远去。柳暗花明,紫藤花香飘满山。

雾霭消退,清风徐来,尽入柔波。

琴音戛然而止——

幻景散尽,众人大梦休。

回神的修士摸了摸耳朵,发现被天机禁制震出的伤痕全部消失,鲜血也已然不见。再看身边同伴,皆是伤口愈合。

呼吸时,只觉筋脉通畅,丹府灵力充沛。

一首灵曲,抵过数月修炼。

反应过来的修士纷纷喊道:

“多谢!多谢北辰仙君!”

在阴蛊门内受伤的几个修士此刻终于有力气站直了身子。

周围的新弟子们新奇地看着自己手臂灵脉汩汩起伏,兴奋得两眼放光。

一片欢闹与议论声中,有人撞了穆离渊一下:“喂,你怎么不谢北辰君。”

穆离渊从天机门前缥缈的白衣上收回目光,看向周围的人群——男弟子脸上满是憧憬艳羡,女修们在讨论江月白时偷偷红了脸。

穆离渊仍然靠坐在巨石旁,手支着脸侧,漫不经心地道:“我又没受伤,也没得他的好处,为何要谢。”

一个小弟子对这种反应感到不悦,说:“可是他很厉害耶!”

穆离渊勾唇笑了一下,看着远处的江月白,缓缓说:“嗯,他是很厉害。”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江月白的厉害之处。

穆离渊的视线穿过躁动的人海,仔细地描摹着远处的江月白——

那双眼,可以在癫狂的夜里含泪勾魂,也能如此刻般冷冽不染尘。

那双手,在被腰带捆紧的时候崩起可怜的青筋血管,在拨动银弦时又变回优美无暇。

到处都是想不透解不开的矛盾。

正如江月白这个人。

让他恨都不能恨得畅快彻底。

让他辗转反侧,让他痛不欲生。

众生敬仰的江月白。

隐秘动人的江月白。

不论哪一个,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刺得他遍体鳞伤。

这样厉害的人,

还是不要活着存在于自己的世界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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