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周围响起杂乱焦急的声音, 刀剑灵光由远至近破风而来。
穆离渊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大雪纷纷坠落,伏墟山从没有下过如此大的雪。
结界炸开巨响,仙门法器携着杀意瞬至, 穆离渊依然闭眼埋在冰凉的白衣里,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师尊, 我好冷啊......”
下一刻, 仙门法器的灵光在他面前凶狠闪过——
却没有伤及他分毫。
呵斥谩骂声中,怀里抱着的人猛然被夺走, 有人揪着他的领子将他狠狠按在山石上!
碧滔剑抵着他的咽喉,苏漾在风雪里红着眼嘶吼。
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在想:对面的人为什么还不下手, 为什么还不用剑刺进自己心口?
碧滔剑已经狰狞到扭曲, 苏漾的手用力到崩出血线。
剑锋却仍然刺不进穆离渊的身体。
穆离渊看到苏漾通红的双眼涌出大股的泪水。
“你怎么对得起他.......”苏漾脸上泪痕交错,吼道, “你怎么对得起他!你......”
苏漾话音一滞, 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整个人摇晃一下, 差点摔跌在地。
晚衣和秦嫣赶忙去扶苏漾, 却被苏漾挣脱开, 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指向穆离渊, 错乱地喊着:“杀了他......杀了这个混账!杀啊!你们去杀了他!”
秦嫣一直试图安抚苏漾, 可几次被他推开, 最后只得大喊一句:“你杀不了他!”
苏漾剧烈地喘着气,脸上泪汗混杂。
秦嫣抬手指着穆离渊, 声音颤抖地问苏漾:“你看看, 那是什么。”
苏漾抬眼望向穆离渊——
风雪。
到处都是飞旋的风雪。
伏墟山从不下雪, 这些雪却如此真实。
......风雪夜归!
风雪夜归的剑气, 在最后一刻化成护身结界,贴着穆离渊周身,凝成了一层刀枪不入的屏障!
苏漾不可置信地摇头,握紧手里已然变形的剑,挣扎着站直身子,疯癫地喃喃着:“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江月白要他活着。”秦嫣重复了一遍,颤抖的声音成了嘶喊,“江月白要他活着!”
苏漾怔住,一步也走不动。
江月白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穆离渊。
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放过他。
晚衣失魂落魄地跌跪在地,趴在江月白身上崩溃地失声痛哭。
周围飘摇的风雪浸透了她的衣衫,冻得她剧烈发抖——那是风雪夜归残留的剑气,是江月白用尽所有灵力留给穆离渊最后的保护。
“为什么!为什么啊?”晚衣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地嘶吼大喊,“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啊!”
师尊为什么要对穆离渊这个早就背叛师门的逆徒心软!
师尊从小就教她不要对仇人心软,为什么师尊自己做不到?
江月白的胸前全是鲜血,染了晚衣满身。
她徒劳地用手去捂江月白心口那道剑伤,可只感受到了死寂的冰冷。
“不会的......不会的......”晚衣几乎无法思考了,恐惧和绝望如滔天巨浪将她没入深海,“不可能的......”
前几日她还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师尊,没想到诀别来得如此突然。
此刻她才发觉,她根本接受不了诀别。
没有江月白的往后余生,她该靠什么支撑自己活下去?!
“穆离渊,”一个略显平静的男声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你都对师尊做了什么。”
秦嫣和晚衣循声望去,看到纪砚正目光沉沉地望着穆离渊。
穆离渊靠在山壁上,双手和身前都是血,身体周围安静地飘着风雪夜归的寒雾。
面纱已经撕裂,深邃的眼眸里只有茫然——他的视线看向前方,却没有焦点,像什么都没看到。
纪砚面色阴郁地继续向前走,停在穆离渊面前。
“我问你话。”纪砚的声音很低,稳得没有半分波澜。
穆离渊的视线终于从远处收回来,缓缓移到对面人的脸上,答非所问地说:“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纪砚猛地挥拳砸了过去!
穆离渊被打得偏过头,唇角滑下一道狼狈的血痕。
风雪夜归的护身屏障能抵挡住仙门法器。
却阻挡不了肉做的拳脚。
纪砚伸手掐住穆离渊的脖子,照着他的腹部又是狠狠一拳!
用最原始野蛮的方法,像曾经教训师弟一般,将穆离渊打得站不直身体。
穆离渊唇齿间涌出大股鲜血,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只用双手抓住了纪砚的双臂,满脸是血地说:“师兄,你把他还给我,我再也不会......”
纪砚猛然提起他的衣领,逼近他,咬牙说:“畜生。”
穆离渊知道纪砚看到了江月白锁骨的银环——那是魔族常对奴隶打的烙印,带着强烈的征服占有的意味。
他的表情从茫然无助到慢慢恢复阴冷神色,鲜红的双唇弯起弧度,笑起来:“是啊,我是畜生,可师兄气什么呢?师兄不是天天盼着他死吗?”
“你做什么不好,”纪砚锋利的眉眼在夜色中如刀,低哑的嗓音却似哽咽,“你非要做那种事......”
纵使脸上鲜血横流,穆离渊还在笑:“因为我恨他啊。我恨他。我恨他啊!”
纪砚闭眼吸了口气,睁眼盯住穆离渊,低声说:“你对得起他吗。”
穆离渊笑得更加放肆。
每个人都这样说。他对不起他。
他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
他亲手手刃仇人,有什么对不起!
穆离渊猛地推开纪砚,提起长剑,大步朝着晚衣而去,吼道:“把他给我!”
江月白是他的人。仙奴生前属于他,死后也属于他。谁也不能把江月白带走。
晚衣把江月白的身体挡在身后:“你早就叛出师门了,一个仙门的仇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穆离渊猛地举起手中长剑,对准了晚衣,双目猩红:“给,我。”
九霄魂断融合了天机剑,散发出诡谲的剑光。
碧蓝色的天机剑身已被江月白的鲜血覆盖,没人看出这把才是真正的天机剑。
晚衣转身就要抱起江月白。
赤羽魔鞭猛地捆住了晚衣的腰身!凶利的剑锋毫无犹豫地抵住了她的后心。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穆离渊嗓音哑得可怕。
晚衣重心不稳险些跌倒,但右手仍旧紧紧拉着江月白的手臂,没有松手。
“那你就杀了我。”晚衣转头,仰视着穆离渊通红的双眼,嗓音因为微哽而不复动听,“反正师尊已经不在了......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
“好啊,好主意。”穆离渊看着晚衣眼里倒映出的癫狂的自己,一根根掰开她揽着江月白的手指,感受着它们在掌心里发出扭曲错位的声响,“我当然要杀。”
晚衣的右手指骨全部断裂,黑红的魔气顺着手腕向上蔓延,逼得她嘴缝间渗出了血。
“杀光了你们,江月白可就要心痛死了。”穆离渊唇角带笑,嘶哑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疯癫,“师姐你说,师尊他要是知道他想保护的人都死得这么惨,会不会气活过来,嗯?”
晚衣右臂终于受不住魔气的侵蚀,猛地垂落。
纪砚抢在穆离渊出手之前,接住了她手臂里的人揽在怀里,带着她飞离此地。
穆离渊转身要追,却被秦嫣拦了路。
“江月白养了你这个徒弟,是他大错特错。”秦嫣挡在穆离渊身前,“如今他命都给你了,还不够你解恨?你还要尸体做什么?就不能放过他吗!”
“放过?”穆离渊冷笑,心底恶劣的占有欲被挑起,握剑的手青筋紧绷,阴森道,“江月白是我的人,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然是,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属于我,今天你们谁也别想把他带走!”
众人听闻这几句话,皆瞠目结舌。
苏漾睁大了眼,声音剧烈颤抖:“你......你说、说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
“原来苏峰主这么单纯呢,你以为江月白来魔界是给我做什么呢。”穆离渊看到周围人震惊不信的表情,故意把话音放慢到一字一句,“你们想象不到他在我身下的模样,满身是汗地发抖,却偏要强忍着一声都不出,我每次上他,他都闭着眼不发一言承受,但光是喘气就够动人了,可惜......”
“禽兽!你简直猪狗不如!”碧滔剑猛地向穆离渊砍去——
穆离渊徒手握住了苏漾的剑!
五指狠狠一用力,剑刃竟在他掌心化作了通红的铁水。
“禽兽,畜生,嗯,很贴切,”穆离渊带笑的眼垂望着面前狼狈的人,“还有什么词,一起说了,我让你死前骂个痛快。”
各家修士们趁此时机,从后方将诛邪阵悄悄缩近。可穆离渊连头都没回,只单手扬起了九霄魂断剑,凶猛的剑气便震开了身后逼近的各家法器!
滔天如浪的魔气冲破江月白留给他的护身结界,爆发的魔息洪水瞬间将周围修士尽数淹没!
法器刀剑在接触到穆离渊剑风的一瞬间,都齐齐绽开可怖的裂纹!
修士们成排成排地摔落进血水。
九霄魂断。
风雪夜归。
天机剑。
这三件江月白留给穆离渊的绝世神兵,每一件都在倾尽所有地保护他!
他终于在这一刻感到了,无坚不摧,是什么感觉。
苏漾浑身已被魔气腐蚀得不成人形,每一个衣衫的缝隙都在向外冒血,他每张一下嘴,就有新的血向外涌:“穆离渊,你不得好死......”
穆离渊放声大笑,接着猛地掐住了苏漾的脖子:“苏峰主平时不是最会骂人了吗?怎么现在就会说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诅咒呢,不得好死,我早就在江月白的阴谋里死过无数次了。”
他一翻臂,狠狠将苏漾摔在地上!九霄魂断猛然插|进苏漾的前胸,迸溅开巨大的血花!
苏漾双手艰难地握住插在胸前的剑,指缝间全是鲜血,颤声说:“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那样对他?”
穆离渊周身狂暴的杀气凝结成了黑红交错的飓风,没来得及逃窜离开的各家修士被狂风卷起,在半空痛苦地哀嚎。
与厉风一起,好似天地同哭。
“我为什么不舍得?他越痛苦,我就越高兴、越兴奋、越欣喜若狂!”穆离渊笑得阴邪狰狞,用力将九霄魂断用力一寸寸深入苏漾胸前伤口,“大仇得报,我好开心,我真的好开心。”
“他是骗过你......”苏漾声音嘶哑,“可是他救过你的命......那么多年来他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连命都可以搭上!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我只记得他亲手把风雪夜归剑刺进我的身体!”穆离渊猛地喝断对方的话,眸底几乎崩出了血丝,“你们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们知道那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吗?你们知道有多痛吗!”
“那你知道他剖开自己丹元的时候有多痛吗?”
秦嫣的身影忽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淡粉色的药雾抵住了九霄魂断剑,护在了苏漾身前伤口。
穆离渊动作微顿,看向她:“......你说什么。”
“从谪仙台下来,再到阴骨渊里走一遭,常人早就灰飞烟灭了,你就一点不奇怪为何自己没有死,修为还能恢复那么快,”秦嫣冷笑,“甚至比以前更强了。魔尊真以为自己天资卓绝吗?”
空中闷雷炸响,震碎了风雪,湿冷大雨倾盆而下!
穆离渊僵在原地,盯着秦嫣:“你什么意思......”
“想听?我从头来给你讲。十多年前仙门百家血洗魔窟,杀的就是你们天魔一族,你能在仙门围剿中活下来,全因为江月白藏着你护着你!”秦嫣站在腥风血雨里,声音却渐渐平静,“没错,他最初留你,是因为你的魔妖灵元可以炼成开启虚空门的钥匙,拿你的命炼器是很残忍,可自古以来,魔妖混血的灵元都是违背天道而生、要遭天谴的!你们这些杂种,命中有劫数,本就活不长。”
穆离渊周身魔息不稳、杀气缭绕,仙门各家修士已经吃过一次苦头,此刻都不敢再靠近。
晚衣方才听到穆离渊那段话之后直接晕了过去,纪砚与苏漾搀扶着她一起退到了远处。
唯有秦嫣仍然站在原地。
“他若真想杀你,何必带你到谪仙台杀?等着你自己死不是更好吗?”狂风大作,秦嫣依然说得字字清晰,“安神散不是毒药,是他熬夜翻遍古籍,拿着那些残方求我为你炼的药!为了能扼制你体内魔藤妖藤的滋长,好让你活得更久一些。他看着你长大、陪着你长大!早就有了感情,怎么舍得再拿你去炼什么钥匙?”
穆离渊紧握剑的手指开始颤抖。
秦嫣说得没错,他并不是纯正的魔族,他是魔妖,灵元内交错一根妖藤和一根魔藤——这样的灵元世间罕见,凶邪无比。
这件事江月白从没有与他讲过,是他恢复了记忆之后自己发觉的。
“你十六岁那年,妖林试炼有人做了手脚,勾出了你体内魔妖之气,你当场发狂,打伤了几百别门派弟子。那些门派揪着此事不放,哪怕脏水泼到江月白头上,骂他是私养魔物的邪魔歪道,他都没有想过把你交出去。”秦嫣扯了下嘴角,“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那时候一昏迷就是三个月,你知道江月白在那三个月里白了多少头发!”
“别......”穆离渊呼吸微乱,眼睫颤抖,喉结动了动,“别再......”
别再说了。
他不想往下听了。
他不敢再往下听了。
可秦嫣的话偏要继续:“江月白要保你。他亲自上谪仙台做掌刑人!风雪夜归那一剑没有刺穿你的灵元,只是给你体内送进了假死之药,我亲自炼的药!你被扔进阴骨鬼渊,他只身前往,和你施了换元术,用自己的灵元交换了你灵元内最凶邪的那根妖藤,你的魔元被灵气滋养,自然恢复得迅速,从此再不用担心病痛命劫,余生长长久久!”
“不......”穆离渊摇头后退,“不可能......”
他不信,这些都是骗他的!
他才不会上当!
“你以为江月白他这些年是因为什么重伤闭关?因为换元术连接灵脉,你体内的魔妖之气侵蚀他的灵体,他又失去了自己灵元,浑身的灵脉全部腐烂!”秦嫣跟着穆离渊后退的步伐前进,好确保他能听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知道他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全身都是裂口、往外渗血的伤口!动一下都万箭穿心的疼!”
暴雨瓢泼,雨水打湿了睫毛,蒙住了本就模糊的视线。
穆离渊感到体内有东西在渐渐碎裂,他双腿双脚都开始发软,在雨中踉跄了一步。
“苏漾他们一直觉得,江月白去了魔界,你会看在他曾经对你这样倾尽所有的份上,放过他。但我知道你不会。”秦嫣盯着穆离渊的眼睛,“因为江月白根本不会告诉你这些。你从小到大,他为你做的事情、为你付出过的所有,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也不让我们告诉你。”
怒雷劈下群山。
连接心脉的九霄魂断终于在这声雷鸣里绽开了流血的裂纹。
“因为他不求你报答他。”秦嫣满脸都是雨痕,“他只想你能好好活着。”
“不带愧疚地,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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