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为时已晚的夜
烈火焚烧。
火光照亮星邪殿里刑柱与铁链的残骸, 烧化的碎屑落在穆离渊身上,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从通红变得焦黑,从伤口绽开处流出浓稠的血......
心口太痛了, 皮肤上这些痛反倒觉不出痛了。
毁掉吧。
全部毁掉,彻底毁掉, 就不会再痛了。
穆离渊指|尖燃起一簇魔焰, 扔在废墟里。
火蛇瞬间窜起数丈高,吞没了周围残破的桌椅, 顺着木头柱子向着本就快要坍塌的房梁延伸,殿顶的琉璃成块成块坠落, 殿中的床榻、屏风、摆件全都开始凶猛地燃烧。
冰雪覆盖的废墟, 刹那间成了一片火海!
穆离渊向后仰躺进这片烈火燃烧的废墟里,闭上了眼。
就让一切荒唐的痛都结束在今夜。
闭眼后昏昏沉沉的梦里没有火, 只有沧澜山清凉的雪与温柔的花——
年少的他坐在紫藤树下的秋千上。
背影模糊的江月白站在晚霞渐落的春风里。
他看着江月白。
一刻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这次没有下雨, 没有雨水冲散这个梦。
因为他忍住了泪。
他想要多看几眼面前的人。
春风拂过江月白的长发, 江月白转过身, 在满天紫藤花的碎瓣中朝他走过来。
穆离渊感到周围的树木花草随波摇晃了一下。
他的泪又要流了。
江月白步履轻缓, 停在秋千前。
太近了。
穆离渊狼狈地低头躲避, 不敢再看,可最后又忍不住仰起头, 仔细看着江月白近在咫尺的眉眼。
太熟悉了。
也太残忍。
江月白在晚风里叹了口气, 伸出手, 微凉的指腹缓缓抚过他眼角:
“别哭了。”
穆离渊猛地抓住江月白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周围的景色已经开始在水中晃荡, 他知道自己的泪即将再次淹没这个梦境。
在腥风血雨的仇恨里、在白雪纷飞的天机门前, 他只留下了江月白临别时在他眼角的一抚。
在每一个清醒和不清醒的梦里反复折磨他的心。
江月白要他别哭。
可是面前的一切都已经开始在水中渐渐融化。
穆离渊在故人身影消散之前鼓起勇气揽住了面前的人。
梦里的江月白没有离开, 只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尊, 我错了......”穆离渊绝望地发觉怀里的人已经开始颜色暗淡,拼命地重复着,“我错了,是我做错了......”
“我错了,我不想报仇了......”
他其实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每一个湿汗淋漓喘息交错的长夜,他抱着江月白的时候,都很想说“师尊,我不报仇了”。
他根本不想做江月白的仇人,他无比厌恶体内魔妖的血脉,他好希望一切真相都是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是魔族,还是江月白的徒弟。
偏执地寻仇只是幼稚地想要找个借口留住江月白,留住他想回到却再也回不到的朝夕相伴的从前,可最后却搞砸了一切。
“我错了......我不会再犯错了......”他把脸埋在江月白怀里,错乱地喃喃,“求求你、求求你、求你......”
求你不要再走。
或者带我一起走。
穆离渊在自己的哽咽声里,听到江月白的嗓音从上传来:
“去看看我留给你的东西。”
穆离渊动作一顿,抬起头。
留给自己的东西......
那个东西,他还没有找到。
......
梦醒时疼痛万分。
穆离渊睁开眼。
周围的火势已经熄灭了大半。
默苏带着魔卫们冲进了废墟。
“我不是让你们不要过来......”穆离渊嗓音极度疲惫,阴沉嘶哑得几乎没有声音,“听不懂我的话吗?”
默苏踩着碎裂的砖瓦,小心翼翼地穿过倒塌的石柱,望向烟雾深处:“尊上,仙门来人了......”
残破的废墟里传来脆物碎裂的声响,片刻后,穆离渊的身影出现在了浓烟之中。
他面无血色,浑身却都是血:“什么人......”
默苏摇头:“那人没有说名字。”
换做是从前,仙门来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过魔界最外面的禁制。但自上次纪砚来过之后,仙门的人,她都会下令放行。
她没法完全揣摩透尊上的心思,但她能感觉到尊上想要见那些人。
穆离渊声音暗哑地问:“他在哪。”
默苏回答:“就在外面。”
穆离渊踩着积雪穿过倾塌的宫殿废墟,来到长阶前。
黑夜已经到了尽头,暗淡的晨光勉强照亮殿前广场,地面被白雪覆盖,又落了一层火灰。
长阶之下,立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很陌生,并非故人。
穆离渊沉默地走下长阶。
阶下的人抬起头,风雪吹开了斗笠前的纱。
“是你。”穆离渊停住了脚步。
“能被魔尊记得,”那人笑得时候眉眼里柔情万种,似乎不论面前是人是物,都能让他如此深情,“算是我的荣幸。”
郁行舟。
天机秘境里,被江月白砍断双手的琴圣。
穆离渊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郁行舟笑容温雅:“当然是来传好消息。”
穆离渊冷笑:“仙门的人来魔界传好消息,当真闻所未闻。”
郁行舟不愠不恼,缓缓道:“仙门武宴开试大典的预演,云桦的天机剑没有斩开试剑石,现在消息走漏,仙门各家议论纷纷,都在说那把天机剑,是假的。”
穆离渊眸色微变,片刻后,才道:“与我何关。”
“真正的天机剑下落不详,可回想当初天机门开启,进入门内的只有五人,北辰仙君、云桦、苏漾、纪砚......”郁行舟话音稍停,看向穆离渊,“还有魔尊你。”
穆离渊挑眉:“所以呢。”
郁行舟笑道:“除去沧澜门的三位,天机剑如今只可能在纪砚或是魔尊你的手里,但比起纪砚,我更相信天机剑,其实是落入了魔尊之手。”
穆离渊冷冷说:“无凭无据的事,郁掌门可不要乱猜。”
郁行舟笑了笑:“我只是好心来提醒魔尊,三日后仙门二十六家都会赴沧澜山参加武宴,江月白身死,他们早有异心,云桦的天机剑若是真的镇不住场子,仙门尊主,可就马上要换别家了。”
穆离渊瞧着他,微勾唇角:“怎么,你想让我去做这个砸场子的人?”
郁行舟道:“魔尊若是有真正的天机剑,此时不亮,更待何时呢。”
在郁行舟看来,仙门武宴,是最有可能彻底摧毁沧澜门的机会。
众人都以为江月白留给云桦的东西可保沧澜门百年不倒,如今却发现事情并非所想那般,不论是夺权还是看笑话,围观尊门跌落神坛,总是别有乐趣。
穆离渊沉默了须臾,嗓音微寒:“郁掌门不远千里来此,和我说这个,想求什么?”
郁行舟眉眼里的笑被雪色映得更加柔和:“不求什么,报个昔日的仇罢了。”
穆离渊的视线落在郁行舟空荡的两袖:“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被魔尊看出来了。”郁行舟依然笑容温和,毫不尴尬,似乎就等着对方这句话,“那郁某就直说了,仙门武宴上,我可以配合魔尊演戏,戳穿沧澜门的虚伪。作为报酬,我想要魔界的生血琥珀。”
生血琥珀,魔族宝石的一种,能使被灵器法宝砍断的断肢重生。
魔族嗜杀好战,常有肢体损伤,战功卓著的魔族会得到魔尊赐予的琥珀,将此琥珀放于断肢处一夜,新的骨肉便会长出,如同原样。
郁行舟的手,就是他的命。
他已经失了一张心念数年的独幽,绝不能再失去弹琴的双手。
* * *
春天的沧澜山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白雪未化,花草细嫩,冰凉与温暖融合得恰到好处。
沧澜仙山美景年年依旧,只是旧人不复。
没有人能永葆风华,但世间总有少年正当风华。
暖风拂面,旌旗飘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沾满春风殿前的广场。
穆离渊身着修士衣装,易了面容隐去魔息,坐在拥挤人潮的最后方,远远望着那些少年人影。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仙门武宴。
沧澜门虽是历届仙门武宴的举办地,但江月白每次只带纪砚与晚衣,从没有让他到场过。
因为师尊总是和他讲,他天生体质不好心脉不稳容易受伤,不适合这样的争锋对决。
此刻他想明白了另一层缘由,仙门武宴各家高手云集,不少都是经历过当年围剿魔窟之战的修士,若让他们见到自己这个魔族,就算碍于沧澜门掌门的面子不说什么,恐怕暗地里也不会让他好过——那年妖林试炼,江月白只离开了片刻,就有人在妖林中动了手脚,引得他走火入魔。
春风殿前钟鼓齐鸣,庆典在即。
每届仙门武宴前三甲,能得嘉赏称号“风华动仙门”。
新秀弟子成排站在广场中央。
二十六家掌门分坐广场两侧,眼带赞许地望着中央的新秀弟子,思忖该挑哪个做自己的亲传。
武试夺魁者会得到沧澜门掌门亲赏的宝器,并且可以自选师门。
历届魁首都选择留在沧澜门。
这次的少年也不例外。
嘉赏大典与拜师仪式合并。云桦坐在殿首,天机剑蓝光萦绕,佩在腰侧。
不输当年风雪夜归。
沧澜十八位峰主一起为新秀弟子赐沧澜印。
百名金丹修士坐镇春风殿,第一仙门风华如故。
可就在礼成之际,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远方人群传来:
“历届仙门武宴,都要沧澜门掌门的剑插|入玄魄试剑石,怎么今年省了这一步?不合规矩吧。”
寂静一瞬之后,人群中渐渐响起议论声。
负责典礼仪式的康墨给出了回答:“北辰仙君丧期未过,今年试剑石上不换剑。”
可几道异声又起:
“风雪夜归虽是名剑,却是断过一次的剑,断剑怎可仍插玄魄试剑石?”
“不错,北辰仙君自是无人能及,但沧澜门掌门毕竟换人,总不能让仙君断剑再留此处,徒增伤悲。”
其余修士闻言,有的犹豫着附和:
“这话没错......”
“再说,天机剑举世无双,何不插|入试剑石一试?”
“听闻当年风雪夜归让玄魄试剑石灯芯连亮整整九日,不知天机剑能否超过风雪夜归......”
此话一出,不仅是仙门修士,就连新弟子也都好奇了起来——云桦的天机剑和北辰仙君的风雪夜归,到底哪一个才算是天下第一剑?
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期待和起哄的声音顺着附和,越发高涨。
郁行舟从容地在众人的嘈杂议论声中起身,面带笑容:“诸位,既然云掌门不愿试,那自然是有云掌门自己的思忖,各位就不要刻意为难了吧。”
可这句话没有让议论声消退,反而更激起千层浪:
“这是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怎么成了‘为难’?这两个字扣在我们头上,有点不合适了吧。”
“什么叫‘云掌门自己的思忖’?难道是怕天机剑插不进玄魄试剑石吗?”
“怎么会?天机剑乃是传世名剑,要比风雪夜归更强才对吧......”
“那为何......”
说到此处,众修士面上的神色都渐渐变化起来。
各家掌门彼此互视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皆不再言语。
却胜过所有言语。
穆离渊在人群寂静一瞬的时候说了话:“你们不过是想说,这把天机剑是假的,对吗?”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趋于安静的广场顿时炸开。
虽然人人心中皆已有猜测,但还没有人敢这样直接明了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康墨沉声道:“这位道友,请莫要胡言乱语!”
“那就去试啊,”穆离渊抱臂抬了抬下巴,远远地示意试剑石的方向,“到了这个时候,不去试怎么能堵得上这些人的嘴。”
众人的视线从说话者的身上,纷纷转到了云桦身上。
这话说得没错——到了这个时候,云桦哪怕只是沉默,都是在屈辱地默认。
此刻瞬间的安静,
显得格外漫长。
沉默须臾,云桦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站了起来,手握佩剑的剑柄,缓缓走下台阶。
所有视线随着他的步子一起移动,移向殿前广场中央的玄魄试剑石。
阳光刚好落在广场。
天机剑出鞘时,冰蓝的灵浪在日光中四溢飘散。
在场众人皆感到陌生又强大的灵力场。
云桦双手举剑,深深吸气,剑锋向着试剑石狠狠扎下——
巨响炸裂,碎石迸溅!
剑风腾起的雾霭浓烈刺目。
可所有人连眼睛都不愿眨一下。
他们都想要看清楚这至关重要的一刻。
尘埃缓缓落地。
试剑石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碧蓝的剑刃已经深深没入试剑石当中!
玄魄石灯芯骤然亮起——金光刺目,不输苍穹烈日。
向所有人昭示这是一把极品宝剑!
春风殿前陷入诡异的死寂。
片刻安静之后,穆离渊率先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
一声,两声,三声,极度地缓慢,却在寂静的人海里荡起清晰可闻的回音。
四周回过神的修士们也立刻纷纷跟着鼓掌恭贺:
“好剑!漂亮!”
“果真不输当年风雪夜归!”
经历质疑之后的证明,远比没有质疑时更有分量。
千百张神色各异的人脸整齐地恢复了欢笑与谄媚,举杯重新庆贺今朝大典。
穆离渊在这片喧嚣热闹中无声离开。
......
山道春花飘摇,却寂静得萧索。
所有人都在殿前广场,春寒峰上廖无人声,唯有紫藤花落。
天末凉风,故景依旧。
穆离渊在袖下掐了隐身诀,缓缓踏进这座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他从前试想过很多次,再次走进这里是以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兵戎相见针锋相对、也许是大仇得报意气风发......
唯独没算到,会是如此这般黯然。
紫藤树曾被他放火烧过,秋千也曾被他用剑砍断,此刻树和秋千却都完好如初地在春风中摇晃。
师尊为何要修复它们?
穆离渊不敢去想,也不忍再想。
陈仙殿外禁制重重,穆离渊一层一层解开他最熟悉的结印。
结界消散,玉帘随着他带进的风微晃,发出极轻的叮当声。
他手心浸满了湿汗,极慢地向着冷殿深处走去。
冷风穿堂,白幔飘扬。
琉璃冰棺像覆雪寒霜,在孤寂里无言。
一别一春秋。
穆离渊在看到江月白的时候,只感到冷雨忽落,浇得他浑身湿透。
他眼眶发酸。
白衣不染血色。
长睫轻垂,薄唇无色,修长的手指伤痕未褪。
和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穆离渊轻颤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风里忽然吹来嘈杂声——
殿门外脚步逼近,一个嗓音高喝:“何人擅闯春寒峰!”
沧澜门守卫已经将陈仙殿层层围住。
峰主与修士皆闻讯赶到,云桦站在人群中,神色沉郁地望向殿内:“春寒峰上不欢迎不速之客,拿下他。”
没等守卫进殿,穆离渊已经自己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
未卸易容,仍是普通修士的装扮。
数百刀剑立刻齐齐对准了他!
“哪家的后生,如此不知礼数。”云桦盯着他,“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穆离渊抬眼扫过面前人群,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的郁行舟——想必就是这位向云桦透漏了他来的消息。
他并没有按与郁行舟的约定来戳穿沧澜门的假剑,反而把天机剑的剑魂注入了云桦佩剑,演了另一出别样精彩的好戏。郁行舟此刻恐怕已是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
谁让他有求于人。
云桦冷声道:“问你话呢。”
穆离渊口吻平静,甚至暗淡:“我来看看师尊。”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皆惊诧——此人是谁?竟敢叫北辰仙君“师尊”?
人们彼此面面相觑,看向云桦,又重新看向穆离渊。
云桦脸色极度阴沉:“今日是仙门武宴,魔尊未免太嚣张了吧。”
穆离渊在三界搅弄风雨、在天机门前大开杀戒,他都无所谓。
但今天,是他云舒棠第一次堂堂正正以掌门身份主持仙门武宴,穆离渊却要来此寻事,语调张狂进出自如!实在是打他的脸。
修士们听到“魔尊”这两个字,纷纷变了脸色,防备地后退数十步。
有人已经握紧了自己的灵器法宝。
陈仙殿前霎时灵息缭绕,剑拔弩张。
“我说了,”穆离渊走下台阶,“我只是来看看,看过就走。”
“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云桦长剑猛然出鞘,拦住了他的前路,“我师弟是如何被你所害,你竟还能说出一句‘来看他’。”
穆离渊微微侧眸,看向云桦:“那是我与师尊之间的私怨,我们恩怨已了,不许我再念旧情吗。”
云桦冷笑:“你们之间何来恩怨旧情,有也不过是他对你的恩!你对沧澜门来说,只有仙魔不容的仇!你这条命,当年就不该留。”
仙门诸修士见云桦态度如此坚决,纷纷有了底气,立刻列队布阵将穆离渊团团围住。
来参加武宴的都乃名门高手,此刻又有云桦天机剑在前,以多对少,他们并不畏惧。况且此地不同于上次交手的人界伏墟山脉,沧澜山乃仙家福地,四周灵场能助仙抑魔。
优势重重,众修士皆信心十足。
归元剑派长老率先亮出本命法器,喝道:“说得没错!十多年前我随师兄出战魔窟,师兄一把归元剑横扫魔宫,活捉魔尊与他的妖妃,将他们投入熔魔炉中,烧得魂魄都不留,换来仙门安宁数年!若当时将这孽种也投进焰炉,之后仙门也不必屡受魔族侵扰!”
另一长老道:“当年这小子落入北辰仙君手中才免于一死,可看看救他的人是什么下场?对待魔妖杂种,就不该心慈手软!”
“你们说什么......”穆离渊神色微变。
那修士道:“说归元老祖杀你父母杀得好,若非北辰仙君太过心慈手软,也不会酿此大祸!”
穆离渊只觉得被利雷击中心脏,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难道他的父母......
不是江月白杀的?!
那为何......
那为何江月白要认下?让他本来就要心软消散的仇恨又加重几分。
穆离渊呼吸逐渐急促,胸口翻搅着剧痛。
江月白说的那几句“渊儿不用再怕”、“不用再恨”......他此刻才忽然后知后觉理解出了几分更深的意义——江月白直到临死前都没有辩解澄清过杀他父母这件事,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为了教他这个总是心软的徒弟,如何出剑无悔地复仇。
为了让他纠结万分的痛苦能畅快了断,
为了让他往后余生能再无仇恨地活着。
穆离渊的心好像裂开了口子,整个人都要散架。
其实......
其实除却杀父杀母,其余别的仇,桩桩件件,他全都可以原谅的......
仙魔势不两立,可只要江月白一句话,他愿意放弃魔尊的身份。
屠杀千百同族,可他心甘情愿做江月白的座下走狗,哪怕替仙门屠尽天下妖魔他也愿意。
用他魔元炼器,只要江月白想要,完全可以直接对他开口,他什么都给,魔元、灵脉、内丹,江月白想要哪一样都可以拆了他身子拿走!
他最恨的其实只是江月白骗他,他恨江月白那么多年待他不是真心。
可笑。
穆离渊苦笑着,眼角渗出了血泪。
他现在只能恨自己,恨自己面对江月白时非要嘴硬装出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不肯表露真心,怕江月白说他没出息。
可他就是很没出息。
比起报仇,他更想要江月白。
但这句话他永远没法说出口。
远处几个经历过十多年前围剿魔窟的修士们也纷纷跟着附和,压抑多年,他们终于敢光明正大议论那段令他们颇有意见的往事:
“当年归元老祖与北辰仙君共同擒住魔尊与妖妃,归元老祖处死魔尊妖妃后,提议一起除去他们的孽种,没想到北辰君竟出手阻拦!”
“说他的魔妖血脉稀有,还说能将他的魔元育成打开虚空门的钥匙,我当年便有怀疑......”
“可不,口口声声说要用他的魔元炼器,可养了他那么多年什么也没炼出来,谁不怀疑!”
纷杂的话语扭曲成怪音绕耳,像洪水猛兽袭来,逼得穆离渊喉嗓泛起阵阵咸涩,想要吐血。
他以前从没有机会和这些人接触,更不会听到这些往事。
因为江月白从前将他保护得很好——
世人都知道北辰仙君有一个最宠溺的小徒弟,从不舍得让他做任何冒险的事,连春寒峰上的试剑傀儡都要亲自看护着他去练。
沧澜十八峰峰主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身世过往,那是江月白最严厉的命令。
小时候他以为是师尊不想让他记起被魔族屠杀的惨痛记忆。
此时想来,师尊也许只是想要隐瞒他们之间仙魔殊途的沟壑,好让他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做一个仙门弟子。
周围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让他们忌惮畏惧的北辰仙君已经不在,诸修士得以把多年来忍耐在心底的不悦宣泄出来:
“什么‘拿他魔元炼钥匙’,不过是个想要救他的借口罢了!北辰君当年只有十九岁,到底年轻,不忍残害幼童。可最后这杂种还是重新堕魔!早知如此,当初我们就不该让他带走这个孽种!”
“北辰仙君一生没做过错事,唯一的污点就是收了这么个徒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手软!”
“这便是最大的错事!”
“不是不敬,是实在难忍,我说一句,北辰仙君在这件事上,对不起二十六家、对不起整个仙门!我们......”
“够了!”穆离渊深吸口气,打断了这些嘈杂话语,“是我自己十恶不赦,骂我师尊做什么。”
“魔尊倒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云桦看着穆离渊,话却讲给身后的人听,“我师弟清风霁月一世,唯独对待仇敌的确太过心慈手软,我曾劝过他很多次,都无济于事。但我和他不同,如今故人仙逝,沧澜山便不会再认这个弟子、也绝不会再与魔族有任何瓜葛!”
他从前做云峰主的时候,从来温文尔雅,没说过一句狠话。
但今日他不得不说。
所有人都说云桦要做下一个北辰仙君,但他不想做下一个北辰仙君。
他才是师兄。
他不想永远活在江月白的影子里。
他想听到的夸赞不是“不输当年风雪夜归。”
而是让别人永不再提风雪夜归。
其他仙门长老纷纷应和:“云掌门说得好!早该如此!”
数百神兵利刃底气十足地调转方向,将穆离渊围得水泄不通:“绝对不能再放过这个魔头!”
方才那些话的冲击太大,穆离渊喉中全是血腥味,腿脚发软,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缓缓后挪步子靠在殿门旁的墙壁,才勉强撑住身子,没有直接跌到。
仙门修士早已个个祭出了法器,灵光缭绕的阵法奢侈地一层又一层地包裹。
穆离渊看着面前杀气腾腾的围阵,苍白的唇微微弯了一下:“你们想把我怎样。”
归元长老冷喝:“自然是杀你以报仙魔宿仇!”
穆离渊仍是笑:“那你们倒是动手啊,光喊口号顶什么用。”
修士们纷纷看向云桦。
他们在等最该先动手的人动手。
云桦猛然抬手,天机剑的剑锋对准了穆离渊!
穆离渊连后退一步都没有。
他亲眼看着碧蓝的剑光如同急坠流星般一寸寸逼近他的前心、再凶狠地穿过他的胸膛!
在微凉的春风里爆开一阵滚烫的血雾!
下一刻,各家修士的无数刀剑纷纷接踵而至,一齐刺入了穆离渊的身体!
大股鲜血从撕裂的伤口里汹涌喷溅而出,将周围仙门修士的法衣全部染成血红。
可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看到魔剑出鞘。
连魔气都没有感到一丝一毫。
他们甚至在怀疑: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暴戾嗜杀的魔尊吗?是否搞错了人。
云桦用力抽回自己的长剑。
穆离渊身形踉跄了一下,吐出了所有淤积在胸口已久的血!
他看着云桦的剑,笑了起来。
从无声的笑,慢慢变作出声的笑。
云桦皱眉:“你笑什么?”
穆离渊没有看对面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好......原来被天机剑穿心是这种感觉,比风雪夜归痛多了......”
云桦长剑再出,将他狠狠抵在了殿外石壁上:“说什么疯话。”
穆离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云桦脸上,含着血低声喃喃:“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
云桦的剑再次凶狠贯穿穆离渊的胸口,将他的话淹没在血水里。
穆离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声音暗哑地说:“师伯......你要......拿好这把剑......”
云桦神色微变。
穆离渊已有很多年没有叫过自己“师伯”。
等他再回神抬眼时,面前的人已然消失不见!
半空中只留传送阵的残光,在鲜血里渐渐暗淡。
云桦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陈仙殿内的守卫慌慌张张奔了出来:“云掌门!北辰仙君的尸身不见了!”
* * *
穆离渊将江月白带回了魔界。
这回不是带进阴暗潮湿的地宫密室。
而是安置在最奢华的宫殿、放在最柔软的床榻。
殿外飘落柔雪,殿内铺满软羽。
穆离渊亲自挑选床幔和锦衾的布料,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和粗纹都会被他下令重换。
他仔细替江月白换上柔软干净的白衣,半跪在塌边,指腹抚过江月白手臂的伤痕,轻声自语:“师尊身上的伤......不会再痛了吧......”
没人回答他。
天色渐晚,夜幕包裹寒宫。
殿外的魔侍小心翼翼地请示:“尊上,要点灯吗。”
穆离渊摇了摇头:“不点,师尊不喜欢。”
从前那些他疯狂发泄欲|望的夜里,江月白从没有哀求过一句。
只说过“别点蜡烛。”
他知道,江月白不想在遍布明镜的宫殿亲眼看着自己被人压在身下折磨的狼狈模样。
可那时的他从没有满足过江月白的请求。
他好恨那时的自己。
魔侍提着灯笼退去,关上了殿门。
残阳坠入山崖彼端,天地陷入彻底的漆黑。
殿中所有的蜡烛与烛台都熄灭着。
穆离渊坐在塌边,在黑暗中握着江月白的手。
每一寸骨节、每一个弧度,他都无比熟悉。
他与这只手五指交错,却再也感不到丝毫的温度,只能感受着冰冷的手指从自己的指缝间缓缓滑落。
穆离渊俯身,看着江月白平静的容颜,低柔地说:“师尊,听说鬼焰道尽头的虚空门里有一种死生之花,花蕊碾碎可以做成九死回生丹。师尊以前不是说,想要用我的魔元去开虚空门吗,我明日就去找那朵花,师尊等着我,等着我,好不好......”
他一句一句和江月白说着以前从没有机会倾诉的话。
但周围太静。
不论说什么,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显得此地更寂静。
昏暗的月色透过薄窗,为江月白的脸上蒙起一层温柔的纱影。
穆离渊看着他长睫上的月色、看着眉眼鼻梁的曲线、看向那双没有血色的唇......
他想要俯身去吻。
但再一次停在咫尺之间。
泪水一滴滴落在江月白苍白的脸上,在月光下晃动着晶莹的亮。
湿痕沿着江月白的侧脸错乱地流淌。
穆离渊撑在床侧的手臂在剧烈颤抖。
泪水越积越多,江月白的双眼全部被打湿,沾着水汽的睫毛深黑。
好像哭的人是两个。
晚风吹起轻薄的纱幔,穆离渊将冰冷的人搂在怀里。
多年岁月里,他与心底人总是相逢在尸山血海,相见分外眼红。
他以为自己是恨得发疯。
其实是念得发疯。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江月白。
魔渊血红的月影里是江月白,醉生梦死的乱花丛里是江月白。
在寂静无声的地方想这个人,在人潮拥挤的地方也想这个人。
他越是想念,就越是装得满不在乎、装得仇恨万分。
他藏在心底十几年的人,却只残忍地让对方流过血、流过汗、流过泪。
他竟连一字的爱意都没说过。
连一个吻的动作都没有做过。
天上月静谧,枕边风无声。
穆离渊在微颤的吸气里闭上眼。
他与心上人,终于第一次温柔地共枕风月。
在这个为时已晚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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