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锻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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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再不会折断

“真的假的?就喝了几次酒, 人家就认你做朋友了?”

御泽自从寻到江月白那片隐秘剑林位置所在后,回去便在仙子们面前号称已与江月白成为了知己酒友。

然而艳羡没换来,只换来质疑的调侃。

“怕不是你喝醉了, 做梦跟人家成了密友?”仙子们笑道。

“什么叫‘就喝了几次酒’?”御泽不满,“我可是每隔三五日就去找他喝酒谈天......早熟得不能再熟了!”

“得了, 江天月白, 北辰星动,人家是年轻有为的天纵奇才, 哪能看得上你这个醉老头?”华薇仙子冷笑,“你们年龄差可有几百岁呢, 愿陪你喝酒只是尊敬老人罢了, 别想多了。”

“你和他年龄差不也有几百岁?”御泽道。

“你......”华薇美眸瞬间带了怒气,“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在我面前提我的年龄......”

“哎, 好啦好啦!”青芷仙子拦在两人之间劝架, “前辈既然已与那个江月白那么熟识了, 和我们讲讲他是什么样的人嘛!”

众仙都对那个能完成仙帝嘱托连跃两重仙境的人万分好奇, 对方又隐居修炼、踪迹难寻, 这股好奇便越发强烈。

然而他的飞升之道太过血腥, 众仙皆心存几分忌惮,不敢真的去打探什么。

那般神秘莫测的人, 如今御泽说靠着几坛酒就和对方做了朋友, 大家虽都有些不信, 可到底还是想听御泽讲讲那个人的事。

“怎么说呢,”御泽晃晃空酒葫芦, 毫不见外地在华薇仙子的花圃里坐下来, 鼻音含混, “只能说啊, 幸好......”

“别卖关子了。”华薇瞧着他的动作,没好气道,“幸好什么?”

御泽长叹:“幸好我早生他几百年。若我和他同世而存,恐怕会很不好过。”

“什么意思?”一位仙子问,“他是个狠角色?”

“有多狠?”另一仙子问,“凶神恶煞鬼面阎罗?”

御泽闻言大笑:“不不!跟‘鬼面阎罗’搭不上边,你们要是真见了他的模样,”御泽抬眼扫了一圈四周,挑眉高深道,“恐怕要废掉好几年的修行。”

“什么?还能废我们的修行?”一位仙子眉头轻蹙,显然不信,“难道他是个惯会勾人的男狐狸精不成?”

御泽摇头:“比这个道行可高多了。”

众仙子见御泽不像说笑,都疑惑起来:“多高的道行?”

御泽闭上眼,拉长了嗓音,慵懒似呓语:“他不下饵,自有愿者上钩。”

“明白了明白了。”华薇仙子见他不愿好好讲,冷哼道,“是这臭酒鬼论道输了、要么就是拼酒输了,现在嫉妒起人家来了!既然人家是厉害的角色,做竞争对手当然不好过,你要真和他同生一世,有本事就去做他的知己密友,那不就跟着一起平步青云了?可惜你......”

“平步青云?”御泽移开嘴边葫芦,笑了一声,“怕是不行。坠入地狱倒有可能。”

这话是真话。

御泽很清楚,如果真和江月白同生一世,不管做仇人还是密友,都不会好过。

想要好好活着,绝不能做江月白的仇人——江月白不会轻易杀人,是因他不喜杀戮,可江月白一旦下决心除掉谁,那人绝不可能再活着。

但更不能和江月白走得太近。

因为离得越近,越会发现他身上的东西遥不可及。耀眼珠玉当前,应是倾慕还是嫉恨?

江月白就像每个人的劫,无时无刻不考验着对方的道心。对江月白的感情,无论是变作求而不得的爱、还是化作望不可及的恨——哪一种都无比煎熬、无比折磨。

云桦、穆离渊、纪砚......江月白的身边人,没一个逃得过这个劫。

“这么说,”青芷仙子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是会杀妻证道的那种狠人?!”

这样为求己身功名而对待身边人残忍冷血的男人,瞬间在仙子们心中好感直降。

御泽摆了下手:“嗐,那当然不是......他不会害人、更不会对谁动手......”御泽用混沌的酒嗓解释着,“但有的是人会因他煎熬难耐、痛不欲生......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还想见吗?”

仙子们疑惑:“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御泽喝着酒,重复着自语:“是啊,还有这样的人......”

能把旁人逼得疯癫入魔,自己却淡然无谓。

御泽忽然可怜起离渊那个倒霉孩子来,江月白在提起穆离渊的时候,说的是“我的”——那两个字并非爱人之间的浪漫,而是一种和自己融为一体的东西,让听者心间发颤、后背生寒。

“这样的人......那可一定要见见!”仙子们不仅没被吓到,反而个个面带好奇,“老酒鬼!你既然说和他成了酒友,那就把人给请来呀!”

华薇仙子也不再横眉冷对了,对着御泽露出了几分好脸色:“是啊,下月我开百花宴,请人的任务可就拜托前辈了。”

“啊?”御泽回过神,“哎呀,开什么宴,那小子忙着呢......剑心知不知道?他忙着炼破念呢!”

“破念......”

“破念剑?!”

众仙听闻这个剑名,立时震惊不已:“这个江月白......难道真要开通天门?”

破念剑,传说中能斩开天门的一把剑。

但也只存在于传说中。

众仙知道江月白飞升,走的是一条最凶险的捷径。

这样心狠到不择手段的人,登仙的初心想必并不是为了放出天门后的无尽灵泉灌溉人间,只是借着仙帝指点完成自己的仙途。如今他好不容易历经艰险到了玄仙境,此间已是高不可攀之境,换做旁人可能就止步于此,而他竟然想要继续冒险?

看来当年仙帝眼光的确很准——只有这样欲|望无穷的人,才能开天门。

“果然是个狠人。”一位仙君道,“连跃两重境界,他居然还不满足。”

“那可不,”御泽笑道,“他可是要拯救苍生的人。”

“救苍生......”青芷仙子皱眉,“他要是真的为了苍生不为私心,便炼不出破念剑......”

破念——破除心间一切情念。

它要炼剑者目中无人、心中无人,只有自己的通天道。

“大道三千,无有定论。”御泽说了江月白说给他的几个字,神色高深道,“既然前人没能炼出破念剑,那江月白就是第一个,这剑怎么炼,全遵循他自己的道。”

* * *

转眼深春,仙界花月远胜人间,千里美景如画卷。

仙云波涛,灵息浩荡,众仙齐聚。

“快点跑!嘿,这边来!”

一群金色的纸片小人迈着纤细的纸腿,跟着青芷在花丛里跑来跑去。

纸人是青芷刚剪的,每个纸人被点了滴灵息附了符咒,此刻都追随者青芷指尖那点未散的灵光跑,有的追得太急,还腾空飞了起来。

仙子穿梭花丛,纸片小人上下翻舞,像追随的蝶。

百花宴开,主客还没到,众仙有的在闲玩有的在闲聊。

华薇喝着花茶,抬头瞧了眼天边:“太阳落山了。”

华薇仙子的百花宴向来开在深夜。

星月是夜晚的绝色,百花是仙境的绝色。

绝色顺着流云飞瀑滑下,铺开一片金银,给另一种绝色涂上光泽。

花香四溢,珍馐美馔,堪称玄仙境最奢华的一次晚宴。

众仙这回都早早到了,连闭关数载的几位也都罕见地露了面。

“老酒鬼,我说你靠不靠谱?”华薇斜眼,“我这回倾了血本,人要是不来,我这脸可是丢尽了。”

“放心!为了请他,把我养了十几年的几头灵兽都送了,他不能不来!”御泽捏着点心吃,嚼着点心就了口酒,“而且这不时辰没到吗,急什么?”

“她不是急,是对前辈你不放心呀。”青芷玩够了小纸人,笑着用手扇风,“毕竟‘和江月白成为知己’是你一家之言,大家都不大信呀......”

正说着,周遭忽地冷下来。

寒霜凝结,半空翻飞的浅金色纸人纷纷如雪坠了地。

众人察觉到异样的寒气,皆停住动作,转身回头——

脚步声轻,缓缓走近。

花宴结界的浅金色流水屏障如帘幔向两侧滑开,一双白靴迈入水流之中,弥漫的水雾凝结了一瞬,成了冷冰。

又在来人衣袂的风里散成碎晶。

行步近无声,衣摆若垂云,步止之时,唯有长发仍微飘,带来一阵浅淡寒风。

飞升之日金光血气遮挡,没人看清江月白的正脸。

前些日子御泽描述对方“不下饵自有愿者上钩”,都以为那人定是个脸庞俊美、惯会勾引佳人的笑面男子......

此刻见了,才发觉早先的想象全错了。

用“美”这类词来形容这人,

着实是玷污。

眉似远山冷霜,眸若寒光霁雪,拒人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但凡往别的地方想偏一点,都是天大的冒犯。

华薇回神之后狠狠瞪了御泽一眼,密语道:“你怎么把人讲得那么轻浮?害得我刚刚没收住媚笑!这回脸丢光了!”

御泽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起身,从呆立不动的众仙中走出,语气格外亲切:“小白,来啦?”

江月白微微低头:“晚辈来迟,让诸位久等。”

“不是你迟,是我们来得早了!”华薇迅速调整好表情神态,柔声软语道,“而且这花宴就是晚上开,星月映繁花,你来得正是时候。”她微微一笑,“北辰仙君,里面请吧。”

青芷与御泽对视一眼,眼神交流道:华薇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呢?

华薇继续笑靥如花,长袖一甩——

前方云飞雾散,百花园通道大开,连绵无尽的花海在星月夜下摇曳出壮观美景。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壮美画卷展开之时仍旧惹得众仙一阵吸气轻呼。

他们心想:花仙这是将世间所有的名贵品种都拿出待客了,他们这夜也能沾沾江月白的光了。

......

百花宴,百种玩乐都离不开花。

赏花,品花,尝花。

茶是花茶,点心是花香点心,滚灯是繁花滚灯。

仙境的整夜都浸在了浓郁花香里。

赏花赏了大半夜,御泽眼皮都要打架了,但看前面被仙子们包裹簇拥着的江月白还在彬彬有礼地聆听华薇介绍名花,半点没有不耐之态,只得摇摇头继续跟上。

美花动尘心,多年不曾抚琴的音仙也召出了自己的丝桐,落座花丛间,感慨万千:“上一次指触银弦,还是在人间,此刻花云软月,丝弦不该蒙尘。”

说罢指尖微勾,“我再弹一曲人间调。”

弦动之时,银光流淌,音如玉珠迸溅,散落花云之间。

细雨缱绻,轻雾缠绵,不若置身琴音,倒似走进一片烟雨朦朦。

一曲终了,众仙皆合掌赞叹:“音仙琴技惊艳,为何飞升之后再不抚琴?”

音仙闻言笑了笑,只问:“你们觉得这曲子好听吗?”

“我等虽不大通晓音律,但好不好听还是能分辨得了的。”华薇仙子道,“这曲子,不论天上地下,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风花雪月之下正适听琴,”众仙都附和,“此夜花月盛景,音仙这曲实乃绝配!”

音仙垂眸收琴:“还是赏花吧。”

流淌的银波收入盒中,琴芒渐渐消失。

“烟雨如泣,英雄末路。”江月白在晚风里开口,“这不是一首好曲子。”

音仙动作微停,抬起头来。

众仙闻言都略感惊诧,纷纷看向江月白,心道:一个晚辈,再如何不可一世,也不能用“不好”两字评价音仙前辈吧?!

“哎呀,纵使好物也有各异评价,”华薇赶忙帮着打圆场,“比如我这花,兴许也有人不喜......”

“的确。”音仙说,“这不是一首好曲。”

众仙皆怔。

“缠绵婉转,不是花前月下,而是花残月落。”音仙轻叹一声,抬眼望月,嗓音略有暗淡,“人间事旧,曾经知己难得,相伴高山流水,后我遭人暗算,身涉险境,知己自毁经脉,将毕生修为道行注入我丹府,我汇聚福源灵力得以脱险甚至飞升......”

“可此后余生再无人间,也再无知己。”

飞升之日,于其他人而言是喜事,于她而言则是悲事。

那日她流泪不止,没能再回头看一眼人间。

仙境多年,她从不敢抚琴。今夜花月柔软,她忆起当年风花雪月成双美景,一曲不是怀念,而是作别。

她终要与执念里的那人真正道别。

众仙首次听闻音仙谈及旧事,竟是这样一段悲剧过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

沉重的寂静之中,江月白忽然浅笑一下:“往事不堪回味,不过今夜一曲,看来前辈是放下了执念。”

众仙之中已有人皱了眉。

他人妙曲奏毕之时评判不佳,他人悲伤心痛之时又轻浮淡笑,着实不合时宜。

有仙子刚要出言,却听音仙道:“北辰仙君是个懂琴之人。”

音仙擅长天下各种器乐,若她评价谁懂琴,那便是对那人最高的赞誉。

这句赞许令不少仙子都讶异。

“北辰仙君飞升之前不是剑修吗?”青芷仙子问,“怎么也懂音律?”

江月白道:“剑鸣如琴,各家相通,懂算不上,只是略知一二。”

“说得不错,琴剑相通。”音仙微笑,“音不止出于乐器,可出于万物,由人生、由山水生、由刀剑生......听音不是听曲,而是听曲中意。”

平日少言寡语的音仙难得一次与人言语如此多,众仙也都跟着起了兴致,有仙子问:“琴剑相通?对了!我以前似乎听过有琴剑双修之人可以‘弹剑作歌’,堪称绝景,北辰仙君会吗?”

“是啊!我也好奇,剑能弹出琴音吗?”

“不如北辰仙君给我们演示一回?让我们也开开眼......”

御泽坐眼看那边要没完没了,无奈摇头,坐在花栏边,一边听着远处的谈论一边喝酒。

“诶?前辈?”青芷不知何时出现在侧,歪头探身凑过来,悄声道,“他没你前几日说得那么可怕嘛!”

御泽没接话,只低哼一声。

心道欲扬先抑出够风头这些招式算是被这小子玩明白了,练达得不经脑子,信手拈来就说出做出了,没做过成百上千次他都不信。

“而且......”青芷做了个鬼脸,“前辈的这个‘知己酒友’,好像是和谁都能做‘知己’的样子哦!”

御泽这才停下喝酒动作,转头见青芷满脸调侃的笑,咽了酒道:“逢场作戏罢了。知他心者,独我一人。”

赏完了花、听完了琴,夜已过半,终于到了围桌而坐的环节。

众仙吃甜点喝花茶,又聊起了别的,御泽强行挤着在江月白旁边坐了:“小白,点心吃腻了吧?我晓得,来,喝点......”

“酒有什么好喝的。”华薇嫌弃道,“小白喝了我的花茶,便看不上你的酒了。”

“瞧瞧,昵称都跟着叫上了,仙子们这么喜欢你,”御泽垂眼摆着酒杯,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以前在人间也是招蜂引蝶的那种人吧?”

“当然不是。”江月白否认得非常快。

“臭小子,别嘴硬了。”御泽直接给江月白盛着花茶的杯子里倒酒,“看着多淡然似的,没少借着‘云淡风轻’四个字出风头吧?别人看不透,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江月白微怔一下,笑道:“前辈冤枉我了。”

“我那些年派下去打探你消息的小仙倌,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汇报你的春风殿后院又堆了多少花囊信笺,我是日日烦忧天天担心,怕你因情废道......”御泽瞧他,“你,真没招惹他们?”

江月白道:“在前辈眼里,我如此轻浮么。”

御泽挑眉:“那你怎么不娶妻?早日成家安定,也不会招上那么多情债是非。”

江月白端起茶酒半掺的杯子:“既然不能对人负责,何必要祸害他人。”

“啧,也是啊,人间无法久留......”御泽点点头,忽然又问,“可遇到特别喜欢你的呢?主动示爱纠缠不放的呢?你怎么解决?”

“没有那样的人。”江月白微勾唇,喝了杯中味道古怪的花茶酒,淡淡说,“谁会对着木石示爱。”

御泽愣了好一会儿,笑道:“好啊,装着冰冷寡欲不解风情是吧?”御泽眯眼瞧他,拉长了腔,“是啊,你不轻浮,你是玩弄感情的高手。”

“这做法没问题啊,不然又能怎么办?”华薇替江月白辩解,“他又不能将那些人一个个都带上仙境,理解一下吧前辈。”

“怎么不可以呀,”青芷接过话,“飞升修士可以带人上来的,血缘至亲、或者道侣,都行......”

“那也只能带一个啊。”华薇说,“成千上万,可带不过来。”

“啊,懂啦!”青芷反应过来,“怪不得姐姐替他说话,我才记起姐姐以前在人间时也是身后跟着一堆痴情怨男诶!听说你玩弄过的男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众仙都笑。

“胡说。”华薇脸颊微红,“那都是话本编排污蔑本仙!”

花仙动怒,百花有所感,浅香摇曳,花碎纷纷,落入杯盘。

“来来!不听那些,喝酒喝酒!”御泽撞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臂。

杯中酒漂转着花瓣。

江月白举杯,仰头将花茶酒喝尽。

晚风忽急,飞旋的花瓣缭绕着被吹起的长发。

酒过喉嗓时,一声遥远的剑刃摩擦音从不知名的方位传来——

“铮——刺啦!”

剑刃尾音散在风里,变作凄惨的碎裂声。

晚风刹那停滞,江月白的长发缓缓回落肩侧。

方才闲谈的温柔和颜霎时间在他身上消散无影,只剩下冷。

“什么、什么声音......”御泽醉醺醺问。

“像是剑鸣。”众仙也都听到了这古怪声响。

“诸位,”江月白忽然站起身,“我先失陪。”

......

夜晚的剑林涌动着金银交错的微光。

奔流的仙河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剑林,在夜色里如同漫山遍野的火色花纹。

“出什么事了吗?”御泽已对江月白的剑林熟门熟路了,踏着云雾落地,“走那么急。”

江月白离了百花宴,他也没兴趣继续陪着闲聊了,也找借口离了席。

万千寒剑静立夜色,江月白静立林中。

四处无声。

御泽刚要开口再问,高处的树枝忽然发出一声脆响。

他抬起头,只见几只灵兽从剑林的枝叶间飞速跃过——有的踩着树枝蹦上更高的地方,拽着藤条荡来荡去,还有的在树干上又抓又挠。

“是它们。”御泽松了口气。

剑林中每一颗树木的本体都是剑,被灵兽拽动枝条自然会发出类似剑鸣的声响。

但一想到罪魁祸首是自己送的,御泽刚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剑可是江月白最重要的东西。这几只灵兽在这里上蹿下跳,不少剑树都已有了划痕。

于是赶在江月白开口前,他率先替江月白骂了:“这些家伙调皮得很,无法无天了都!”

“我平日没怎么陪过它们。”江月白提着灵兽后颈,将它们一只一只从摇晃的剑身树干上拿下,“它们在这里住得孤单,当然要寻点能玩的东西。”

灵兽们刚一落地,就又立刻重新往树上爬,在树干上抓挠得更激烈,试图再次吸引江月白的注意。

江月白果然又一次伸出手去捉它们——

可手指在空中停顿一刻,最后只无奈地揉了一把它们的脑袋。

“忍不了就打一顿。”御泽在江月白身后说,“打完了保证它们再不敢捣乱。”

江月白轻笑了下:“就怕打了没用,还记恨上我。”

“哟,你还挺懂。”御泽来了兴致,“你带徒弟那么多年,别告诉我没动过手打过他们......”

江月白说:“我对待晚辈很温柔的。”

“是吗?再温柔也忍不了几个兔崽子一起闹腾吧?”御泽哼笑,“没打过晚衣我信,好孩子,懂事,不用打。可另外两个臭小子,没少闯祸吧,也不打?”

“不打不等于不罚。”江月白道,“惩罚的方式有很多。”

“怎么罚?”御泽对江月白的治徒之道十分好奇,“罚站?罚跪?罚干活?”

江月白道:“罚他们愧疚。”

御泽不解:“愧疚......?这要怎么罚?”

江月白笑而不语,似乎没打算做更多的解释,迈步向前。

“哎,别吊人胃口嘛,”御泽跟上江月白的脚步,“和我说说......”

“前辈收个徒弟,自然就知道了。”

“徒弟......说起这个啊,我以前在人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唉,罢了,不提、不提了......”

两人迎着晚风,缓缓向着剑林深处走。

林尽雾散,浩荡的剑心池盛满星月光泽,静如阔海。

剑心池中央生长着存放剑心的寒树,枝繁叶茂,像是霜色的血管经络,蔓延向天空。

御泽被剑心吸引了目光,抬起头,望着高处鼓动的心脏,问道:“你这剑心还要养多久?”

“养到人间浩劫降临。”江月白回答。

“人间浩劫降......”御泽身形猛地一僵,震惊转过头,“你说什么?!”

江月白没有再重复。

剑心已然成形,御泽以为江月白马上就要炼铸破念剑,谁知对方竟还要继续等,赌到浩劫降临的最后一刻——于凡间而言,距劫降还有十几年!

良久,御泽缓缓吸了口气:“你怎么敢这么赌?”

“当然是为把这颗剑心养到极致。”江月白说。

“可是,剑心一日跳动,离渊就一日在爱恨中煎熬......”御泽极为担忧,“他被折磨了这么久,你还要他继续煎熬十几年?他能撑得住吗?”

“开天门,只有一次机会,”江月白口吻淡淡,“不把剑心炼到极致,就算铸成破念,也斩不开天门。”

“但这样做未免对他,”御泽皱眉,“太过残忍......”

“残忍?”江月白轻声重复一遍这两字,“渊儿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魔妖,本该早亡,可我让好好活了那么多年、享用了数不清的天地灵气,如今天地将毁,他去做这把挽救天地的剑,有何不妥?”

沉默须臾,御泽问:“他只是你的剑?”

江月白是千百年来最出色的剑修,经过其手的好剑不计其数,多到也许他本人都记不得究竟有多少......

若离渊也只是其中一把,那便真的只是一件开天门的祭品而已。

的确没什么可惜。

“是啊。”江月白轻声说,“是我的剑。”

“是我最后一把剑。”江月白又赋予了这剑一点与众不同。

“你要磨炼剑心,”御泽苦笑,“可你就不怕这把剑,有一天断了?”

仙界数月人间数载,穆离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在爱恨折磨的余温里煎熬了许久,只靠着“我给你留了东西”一句虚无缥缈的留言,若是继续煎熬下去,那颗心恐怕随时都会彻底崩溃碎裂......

江月白话音依然冷淡:“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剑。”

御泽站在夜晚急风里,修炼几百年的仙体忽然感到了寒夜的冷。

他转头看向身旁人,风吹发起,侧颜勾勒出一道冷漠的线——人前人后的江月白完全判若两人,让他心生恍惚。

温和淡然的言行像一层纱,穿透这些柔软,如触坚冰。

御泽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叹气,告别离开。

......

剑林重归寂静。

晚风送垂星,清月落薄晕,给静立的万千寒剑覆上虚无缥缈的云雾。

江月白独自站了片刻,而后迈步走进了灵水荡漾的剑心池。

雪白的衣摆在水面上飘荡出波纹,漫开层层叠叠浅金色的光。

鼓动如暗潮,于夜起伏。

江月白抬眼看向血色的剑心。

渊儿,当然是他的剑。

是他十几年来最秘而不宣、又最引以为傲的一把剑。

锻剑之法,绝世无双。

他给的宠爱从来都不是宠爱。

给的算计也并不完全都是算计。

他放任对方在那些疯癫的夜里在自己身上残忍发泄,用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来让对方感受什么是这世上最极致的欲|望和沉沦。

又用锁情瀑下和天机门前的尔虞我诈告诉对方,再沉沦的夜和梦也要醒。

他在离别前用最温柔的动作抹去对方眼角的泪,又在下一刻用最狠绝的方式强迫对方接受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次消失。

深恩与血仇、真心与欺骗、重逢与别离......

他要他的剑,在最炽热的烈火里烧成赤红,再猛然淬进最寒冷的冰水!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适合做渊儿的磨剑石。

他不是赌。

而是信任。

如果他的渊儿在明月血海那一夜的剧痛顶点没有折断。

那么余生也再不会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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