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尽头响起一声极低的哀鸣
云船在逐渐靠近灵海。
周围的风不再是寒冷的味道, 而是弥漫开温暖的灵息雾气。
所有修士们都挤在每层的甲板围栏边,向着灵海的方向张望——
山海的形状隐匿在雾霭氤氲里,只有一片温柔辽阔的浅金色。
将漫天的云层都照得极亮。
江月白坐在屋内窗下, 但没有望海。
他背对着窗,靠在窗棱, 借着窗外浅金色的光, 垂眸看着手里的花。
三片花瓣,一半花芯。
流淌着雪白的微凉轻烟, 竟像是冰霜凝结而成。
细腻的花瓣纹理里,隐约有浅浅的红。
江月白指腹轻触, 那些颜色仍在——似乎是经年累月的浸染。
门板被轻叩三下, 一个蓝衣侍从无声地进了屋。
嘈杂声随之涌进,又瞬息被关在门外。
“仙长, ”侍从低声说, “雾山公子请您。”
江月白没有抬眼:“请我做什么。”
侍从回答:“自然是有关交易的事。”
“是要信守承诺, 用我要的报酬换回这个信物。”江月白转了转手里的半朵花, 终于抬起了头, “还是要过河拆桥, 杀我灭口。”
“都有可能。”侍从笑了笑,“但也许仙长去见了雾山公子之后, 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
侍从了解自己的主人, 雾山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要挟。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靠要挟信物来做交易的人,活不了。
除非, 这个人识时务, 能将这半朵花完好无损还回去......
不过, 那也不一定能活。
“在目的实现之前, 我不会还花。”江月白手掌合起,从窗下站起身,“帮我带句话给你们公子,想杀我的话,最好现在就动手。”
“别因为任何理由犹豫。”
* * *
沧澜门的云船一路加速追赶,将半月的路程缩短到了七日。
巨影冲破灵海上空的云层。
铺天盖地的彩雾如浓云般,翻滚席卷而来——
云船船身花团锦簇,披着飞扬的红绸,飘过天空时,将周围的天幕都染成淡红。
好似一轮刺目的血阳。
云船落地时,周围腾起百丈高的尘埃,大地闷声震颤。
云桦一身暗红金纹袍,缓缓顺梯而下,走出雾气。
仙门百家的掌门人早已在云船下恭候多时。
见到来人,齐齐行礼:“见过云掌门。”
云桦抬眼望向远方——
崇山如竖直向上的剑,一排排高耸入云,刺破云霄。
金色的雾霭绕着剑山飘摇,遮住群山后的风景。
但他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浪涌。
幽微、轻细。
却随风四散,无处不在。
高山环绕,是灵海的最后一道禁制。
崇山峻岭周围飘散的金色凌云,是千百年前的飞升大能留下保护此处宝藏的结界。
破障很难。
他们皆是在修仙半途的修士,如何能与飞升修士的手笔抗衡。
仙门百家都在等。
等第一仙门出手。
各家表面谨遵仙门尊卑秩序,实际是别无他法。
早在沧澜门云船尚未到来之时,就陆续有二十六家掌门组织自家修士破阵。
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云桦走过二十六家的队列,余光看到那些躬身俯首之人的头顶。
春风迎面,吹起他的发带衣摆、吹起腰间天机剑的剑穗。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在等什么。
他忽然觉得熟悉。
对此情此景。
九年前,天机秘境大开,在伏墟山前。
他也走过这样一段路。
唯一不同的是,
那时他是跟在江月白身后。
同样是大步向前,迎风而行。
他那时却没感到意气风发,只看到江月白冰凉的发带在他眼前乱飘。
快十年过去,云桦回忆起那一日的风景,竟可笑地只记得,
江月白的发带。
当年,二十六家到达天际秘境的时间都比沧澜门早,甚至最后一道天机门开启的时候,他们赶到的速度也比江月白更快。
但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恭候着江月白。
天机门外九道禁制让堂堂二十六家掌门当场吐血。
诸般法术各式宝器轮番上阵,越是眼花缭乱,越是凸显出他们的不自量力。
围观人群在天机门守门灵兽怒吼声中四散逃命、慌不择路。
江月白姗姗来迟,一击尽破铺天盖地的怒音!
清水冲入火海,漫山皆是强强对撞迸溅出的晶莹灵点。
翻腕拨风音如琴,弹指疾锋剑出鞘——
可是江月白手里没有琴、也没有剑。
只有手腕一圈圈显眼的深红勒痕。
深入皮肉、血迹未干。
万千双眼睛都看见了那些殷红的痕迹。
可没有一个人敢说任何一个字。
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那是什么。
但云桦知道。
伏墟山的长夜里,他在幽深的山洞缝隙里看到荒唐的景。
他看到江月白那双持剑的手被腰带捆到青筋崩起。
看到江月白湿水的长发被穆离渊拉紧缠绕在手腕。
看到江月白浑身的白衣都在独幽琴弦上被摩擦成血色。
江月白明明知道仙门各家的修士都歇在周围山洞,居然心甘情愿放任穆离渊做那种事情、任凭对方那般折磨侮辱!
周围没有结界、没有禁制屏障、没有任何隔绝声音视线的符咒和阵法!
穆离渊惩罚般地从背后捂紧江月白的口鼻。
可那些破碎的呼吸仍旧在晚风里飘得到处都是。
染脏了寂静的夜。
云桦彻夜未眠,心脏乱跳,浑身出满了汗。
江月白是沧澜门的掌门人,口口声声说着为了仙门安宁。
可这算什么?
这是要把沧澜门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云桦觉得愤怒,
却也觉得诡异的欣喜。
原来江月白并非真的清风明月不染尘埃。
原来完美的假象背后也有不堪入目的一面。
和他们这些藏有私欲的人一样。
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那么,不可替代。
也许他再踮一踮脚,就可以够到。
不,是超越。
......
“听说不少修士都是乘坐雾山公子的云船来的,”云桦不再想昔年旧事,出声问周围的人,“怎么不见雾山公子。”
他话音温和。
实际是在质问。
二十六家掌门皆面露窘迫,良久,有人答道:“雾山公子说......他只是好心载众修士一程,无意争夺灵海......”
云桦笑容未褪,话音却变冷:“是吗。”
方才云船踏下风光无限的好心情顿时消散大半。
雾山这是什么意思?
衬托他的急功近利?想要演一出“高下立见”?
好啊,那就来高下立见。
到了此地的修士,哪个不是心怀渴望。
在这个时候玩清高那一套挣名声,不管用。
谁能帮众修士破开灵海前的崇山禁制,
谁就是仙门众生的再生父母。
“随我布阵!”
云桦迈开大步,迎风走在最前,腰侧的天机剑碧光四溢!
沧澜门修士立刻跟上。
浩浩荡荡的长龙在云烟缭绕里,破开一条直刺群山深处的道。
沧澜门修士快步分散站位,瞬息之间便排好了阵型。
他们早已对这套阵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早在五年前,云桦就开始召集各峰金丹以上修士练习破军阵。
五年,整整五年,不舍昼夜。
就是为了这一刻。
星星点点的法器灵光围绕崇山脚下环成半圆。
空中灵力流动,风向变位,刚被云船撼动过的大地重新开始震颤。
林木摇晃,惊鸟在躁动中一排排飞起,消失在乌云之后。
数万人结成的破军阵,灵线层层叠叠,个个阵眼的法器灵光接连闪烁亮起,连成宏伟壮观一片!
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环,要将包围中的崇山焚烧殆尽。
人山人海。
却无一人高声语。
气氛像拉紧的弦,在等箭发的一刻。
数万道灵光凝结成了巨网,丝缕相连,通向最前方的阵尖——
云桦缓缓拔|出手中的天机剑。
碧蓝色的光晕霎时间照亮雾霭中的群山轮廓!
千万人汇聚的灵流太强,几乎要冲破剑身而出。
可云桦没有直接出剑破障,只极慢地移动着右臂,将剑尖一寸寸对准凌云禁制的缝隙。
他神色平静。
或者说,
面无血色。
暗红的长袍宽大,将他浑身的战栗都隐藏在风吹衣动之下。
他在害怕。
他怕自己的剑,破不了这道禁制。
最上乘的仙门地脉、最珍贵的灵宝资源、最优秀的仙家修士,凝聚成最势如破竹的破军阵!
云桦为此殚精竭虑小心经营数年之久。
他日日吃灵草仙丹、夜夜痛饮雪山冰泉,甚至在来之前,把要分给二十六家的所有藏金琉坠中的灵息都吸入了丹府!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发抖。
这样万众瞩目的风光时刻,他期待了几千个日夜。
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两腿直软。
狠话已放出、万事皆齐备。
若天机剑下一刻破不了此处禁制,他以后该如何自处?!
冷风猎猎,杀机弥漫。
成千上万的人屏住呼吸,数不清的视线聚集在云桦一人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云桦的脑海里却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江月白每次出剑时,为什么不害怕?
“云掌门......”
身后的康墨低声提醒。
他已经等得太久。
云桦猛然回神——
他竟在这个时刻分神!去想江月白。
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难忘时刻,竟然都逃不开“江月白”三个字。
何其荒唐。
云桦右手猛然发力!
剑刃震风响,天机剑一声嘹亮剑鸣!
碧蓝色的光柱旋转凝结,冲破剑身,如弦发利箭,刺入远处的凌云之中!
浓云顿时狂乱翻滚,云层中爆发出轰雷沉声。
漫天遍野撕裂出银白的闪电,炸开滚烫的雨点!
狂猛的疾风从山巅冲下,如无形的恶兽扑向人群!
阵尖首当其冲,云桦只觉得千斤重的巨石骤然从头顶压下,一股血味冲上喉嗓。
原来站得太靠前,并不是什么好事。
云桦强忍疼痛,没有松手。
他若现在放弃,便真的如黎鲛所说,永远无法再与江月白相比......
正当最艰难的时刻,云桦却忽感到手中长剑突然轻了不少,甚至在带着他往上飘。
还没容他想明白。
周围疾风大作,冷雨倾盆浇落。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喜欢呼。
云桦抬头,群山前的浓云禁制已经消散不见。
只剩下这样一场冷雨。
还有铺天盖地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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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掌门高义!”
“多谢云掌门为我等开道!”
到处都是崇敬的人脸和感激的高喊,与漫天雨声一样热烈,将他淹没。
云桦回身,看着这些人影。
想起天机门前,那些为北辰仙君欢呼的人影。
他心内感到前所未有的震荡。
也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与江月白,终于在时空错位的这一刻,
重合了。
* * *
雾山公子的云船停靠在灵海之岸。
雾山公子本人虽已不在船上,但奢靡盛宴仍在船上。
巨型云船此刻卸掉所有的屏障,所有修士都可以登船。
休憩也好、放纵也好,没有任何限制。
晚衣第一次踏上雾山的地盘。
从前她从不参加任何这位“雾山公子”举办的雅会,前几日登船时被对方以“位置已满”拒绝。
此刻只觉得对方拒绝得好。
饮酒狂歌、男欢女爱,都没有任何遮掩。
这样的盛宴,用“奢靡”两个字,都是对这两字的侮辱。
晚衣戴着面纱穿过人群,周围的喝醉的男修们都看直了眼睛。
窃窃私语声在她身后弥漫。
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向里走,忽然被一只手拉进回廊阴影里——
晚衣一惊,扭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纪砚压低声音问。
“师兄可以来,”晚衣闻到他满身的脂粉味,皱眉收回自己手臂,“不许我来吗。”
自从纪砚离开师门之后,两人便极少见面,仙门武宴与天机秘境里的相逢,也是寡淡到连寒暄都没有几句。
昔年手足之情早已烟消云散。在晚衣眼里,纪砚与穆离渊一样,都是惹得师尊心力交瘁的叛徒。
“这里很不安全。”纪砚没有解释什么,用了密语,“你最好现在就离开。”
“这里不安全,是指这艘云船,”晚衣道,“还是指这片灵海。”
“都是。”纪砚说,“灵海之境开得太顺利,我觉得有问题。”
“灵海之境已开,师兄却在这个时候劝我离开。”晚衣冷笑,“不觉得有些刻意吗?”
二十六家里,除了沧澜门,就属纪砚的玄书阁最有实力争夺到更多灵海资源。
此刻晚衣出现,显然给他增加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纪砚见晚衣转身要走,上前一步,拦在了她面前,快速说:“灵海前的崇山禁制是解开了,但灵海四周镇压着数万头上古恶兽,凶残无比,百年前被飞升前辈的仙锁困在山下,惩罚它们百年来闻着灵海气息却喝不到。现在地脉动荡,很有可能刺激到它们......”
“多谢师兄好意。只是这里都是仙门修士,又没有妖魔鬼怪的气息,怎么会刺激到恶兽?”晚衣绕开了纪砚,“既然师兄这么担心会出危险,自己先走不是更好吗。”
“话我说到,师妹愿不愿意相信我无权干涉。只多说一句。”纪砚没有再拦,在她身后道,“小心雾山,我觉得他没那么简单。”
“我也多说一句。”晚衣脚步微停,“我不会离开,我此来,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 * *
灵海灵息缥缈无形,远观是海,近看却是雾。
灵雾离开灵海便会消散,除非有流动着的灵脉滋养。
也就是说,此间灵息不能脱离活体储存,只能存于丹府。
修士的修为不同,丹府灵脉所能接受储存的灵息也不同。
但哪怕是最顶级的修士,一日最多也只能吸食六个时辰,灵息便会达到丹府上限。再多则会撑爆经脉,适得其反。
散修们白日前往灵海吸收灵息,打坐修炼。
夜晚歇在雾山的云船,纵情狂欢。
所有人都在想,这将是他们漫长一生中,最欲|仙欲|死的难忘时光。
短短数日,已有不少修士借助灵海之息,突破修炼瓶颈。
灵海也从原先的汪洋浩荡,变作浅浅一片薄金。
......
黎鲛站在云船的窗前,望着斜阳下那片逐渐单薄的海,凝眉沉思。
身后脚步响起。
她连忙调整脸上表情,回过身。
数个沧澜门弟子抬着各式珍宝装饰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布置房屋。
黎鲛看着他们在屋内走来走去,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回姑娘。”一个弟子答道,“云掌门吩咐了,要我们今日将婚房布置好。”
“现在布置?”黎鲛慌张起来,“不是说回去才成婚吗?怎么突然提前到这个时候?”
那日她按照秦嫣出的主意,假意告诉云桦她改了主意,想要一同前来灵海,等回沧澜门之后再说成婚的事。
她原本计划着可以拖延很久,可没想到云桦忽然言而无信,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就和她成婚!
黎鲛绕开这些弟子就要往外走。
却被门口的人堵了回来。
“这个时候不好吗?”
云桦踏进了房内,暗红色的长袍衬得他原本温和的眉目显出几分刚毅,但也平添几分阴沉,“这个时候,可比任何时候都要合适。”
在沧澜门内成婚,只有一个门派的观众。
仙门武宴,只有二十六家的修士。
易宝雅会,不过多了些散修。
而此时的灵海之境,聚集了全三界所有的修士!
他云舒棠已经在万众瞩目之下,斩开了灵海禁制——远比当年江月白斩开天机门禁制要风光无限得多!
他要好事成双,继续在这片崇敬之中延续他的风光,迎娶当年江月白没有娶到的女人!
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合适的时候。
云桦一步步走近黎鲛,将她逼进角落,低哑地说:“别再想着江月白了。清风明月都是假的,你要是了解真实的他,说不定和我一样,会觉得想要作呕。”
黎鲛记着秦嫣的话,什么都没有反驳,只无言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没见过他最肮脏的一面。”云桦缓缓说,“我,见,过。”
见过他卑微跪伏在别人身下。
见过他清冷的脸侧晃荡着湿汗。
见过污浊的痕迹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流。
每一幕画面都深刻脑海,挥之不去。
云桦曾经那句话没有骗黎鲛——他的确经常回忆起江月白尸体的惨状。
明明那些伤痕都在江月白身上。
云桦却觉得屈辱,丢脸,难以言说的厌恶。
“你被他的外表骗了。他配不上你、给不了你想要的。”云桦看着黎鲛的眼睛,“但我可以。”
那样肮脏的人,凭什么能得到最纯洁的沧澜雪山明珠。
从小到大,江月白从来没有讨好过巴结过黎鲛,他为黎鲛付出的,远不及自己多!
凭什么能得到黎鲛的心?
黎鲛强忍着想要逃离的冲动,迎合着笑:“我知道师兄可以......”
“知道?”云桦伸手捏起黎鲛的下巴,仔细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神色,口吻怀疑,“既然‘知道’,为什么方才露出那种表情。”
“师兄的天机剑破了飞升前辈留下的凌云禁制,当世无人能及。”黎鲛知道云桦多疑,努力将语气放得自然,解释道,“我只是以为师兄心思应当还在灵海,所以刚刚提到婚礼才会有些惊讶......”
“无人能及?”云桦打断她,微微俯身,“这回又不说,‘我一辈子都比不上江月白’了?”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黎鲛继续笑着,“我多年没回仙门,只觉得‘风雪夜归’才是天下第一剑,如今见到了天机剑风采,想法自然变了。”
“天、下、第、一、剑。”云桦缓缓重复着几个字,而后露出一个冷笑,“果然。”
果然,女人无情,只认强者,不认真心。
从前他没有天下第一剑,再殷勤的真心都被弃之如敝履。
如今有了天下第一剑,所有的恶意都可以被原谅。
云桦松开了黎鲛,视线掠过她,望向窗外的灵海。
金色的灵波起伏,如同那日仙门百家朝他挥舞致意的手。
“云掌门!”屋外有修士道。
“说。”云桦没回头。
“这......”那修士犹疑了一下,“事关灵海......”
云桦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黎鲛的脸上,语气别有深意:“说啊,当着掌门夫人的面,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宝灵坛已经装满了灵息。”那修士说道。
“做得好。”云桦再次望向逐渐干涸的灵海,低低笑道,“剩下的灵息,就留给那些可怜修士吧。”
黎鲛问:“‘宝灵坛’是什么?”
云桦道:“能储存大量灵息的容器。”
“可是......”黎鲛疑惑,“灵息不是只能储存在活人的丹府吗?”
云桦说:“它就是用活人做的啊。”
那些可怜的散修们只能用有限的身体去盛装灵息。
而宝灵坛,是他用五百个灵体纯净的弟子制成的法宝,可以用来保存大量活流灵息,供他回到沧澜门之后,还能继续源源不断享用。
“活人......”黎鲛眼底微有惊恐,“做的......”
“好东西,自然要多占一些。”云桦替黎鲛理顺鬓角被汗微湿的碎发,又向下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耳侧,“别怕,到时候,这些好东西也有鲛儿一份。”
* * *
灵海干涸的瞬间,天地尽头的远方似乎发出一声极低的哀鸣。
但没人听到。
因为同一时刻,锣鼓震天,绚烂烟花齐齐绽放,淹没所有其他声响。
灵海灵水干涸,海面不再映有日光和月光。
可有更耀眼的光亮起——
沧澜门的云船已经被火红的灯笼堆积覆满,好似栖息在岸边的血色太阳。
云掌门要在沧澜门云船上举行大婚典礼。
日暮黄昏,吉时已近。
修士们纷纷从灵海各处向着沧澜门的巨型“婚船”汇集。
所有人都在好奇,猜测云掌门要娶的女子是谁。
值得他选一个这样举世瞩目的时刻成婚。
况且云桦这些年从未传出过与哪位仙子有婚约,此刻忽然直接举办大婚典礼,仙门百家难免惊讶。
对方毕竟是沧澜门掌门,成婚这件事,事关整个门派甚至整个仙门,怎会连个提前的通知都没有。
众人心中都在想:能配上这种亮相方式的,想必一定是个,样貌和身份都足够惊艳的女子。
沧澜门云船上热闹非凡,分毫不输前几日雾山公子的灵花酒宴。
云桦换上了大婚喜服,在人群簇拥的中央格外耀眼。
礼乐不绝,整个云船在数万人欢声笑语里微微震颤。
云桦手中端着的酒杯猛然一晃,溅出几滴酒水,弄脏了他的婚服。
他眉头一皱,转头看向身侧——笑容堆积的人群拥挤,却并没有人碰到他。
云桦眉头舒展,刚要继续与周围人说笑。
忽然云船整层都剧烈颠簸一下!
桌椅翻倒,灯盏打碎,人群中响起惊呼。
下一刻,一声震颤山河的怒吼猛地席卷而来——
狂风肆虐,烛火全部熄灭!
腥臭的风里混杂着血滴和粘液。
小山般沉重的巨爪踏上甲板,踩碎红烛与灯笼,将没来得及逃离的人群压成鲜血模糊的一滩肉酱!
修士们顿时陷入混乱,四散奔逃,惨叫连连:
“这、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
云桦退后了几步,盯着远处的巨兽,手指握住了腰侧的天机剑。
难道是.....被封印在崇山脚下的上古凶兽?
可是他当日只破了山外的凌云禁制,并没有破除凶兽封印......
他们进入灵海时,甚至小心翼翼绕路,生怕惊动山下镇压的恶兽。
况且,这些凶兽是被百年前的飞升大能联合封印的,若无极高修为的修士联合破除封印,根本不可能放出它们。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船顷刻之间被踏碎大半,无数修士从高层坠落,摔得头破血流。
翻倒的红烛点燃了绸布,燃起通红的火。
方才还喜气洋溢的婚船,转眼间血流成河!
云桦觉得奇怪,这么多修士,为何没有一个人亮出本命法宝?
为何没有一个人动用灵力?
就这样任凭恶兽撕咬?
疯癫的凶兽所向披靡,撞开人群,朝着云桦奔腾而来。
云桦顾不得再想别的,在慌乱中一把抽|出天机剑!
可他却愣住了。
剑身如黑铁,没有发出丝毫熟悉的碧蓝色光晕。
云桦右手发力,剑刃仍旧死气沉沉。
他忽然感到恐惧。
因为他已调动了全身灵脉,却感受不到体内有分毫灵息!
只有,空空如也。
* * *
玄天仙境所有的仙河灵流都汇集到滋养剑心的仙池。
御泽按照江月白所说,来到仙池取水。
他余光扫到远处,感觉仙池中的寒树似乎......变了几分颜色。
变得更加苍白。
池水荡漾柔波,树枝摇曳东风。
一切如故,但又不如故。
几日不见,他竟觉得此处有些陌生。
御泽将仙池水收进灵瓶,又抬头望了一眼寒树。
他微微一愣。
终于发现了异样所在——
剑心不见了。
江月白去人间,居然带走了剑心?
御泽知道,这些年江月白在玄天仙境的时候,一刻都不会让剑心离开仙池寒树的滋养。
这回怎么舍得直接把剑心带离玄仙境?
御泽正皱眉沉思。
身后忽然响起仙子的笑声:“哟,还以为是小白呢,怎么是大酒仙回来了?”
御泽转过身,见到仙子们乘雾而来。
彩裙落云,给此处素雅添上几分花色。
“小白呢?”她们笑着问,“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御泽道:“他啊,他事还没办完......”
“事没办完,”一位仙子道,“既然事没办完,你怎么先临阵逃脱了?”
“什么叫‘临阵逃脱’?”御泽不乐意了,“我是来帮他取仙池水。他说灵海的事他一个人就能行,我们这不,就兵分两路了......”
“知道了知道了。”仙子们揶揄道,“就是被人给赶回来了呗?说那么好听。”
“是是是,被赶回来了,满意了吗。”御泽懒得辩解,叹了口气,坐在仙池树下,去摸酒葫芦,“我也想通了,既然他应付得来,我就不留那给他添麻烦了,还是回来自自在在喝我的酒舒服!”
“添麻烦?”仙子们奇怪,“江月白也怕被人添麻烦?”
这么久的相处,她们还是了解江月白的为人的——江月白从不会觉得谁给他拖了后腿、添了麻烦,如果江月白劝谁不要做什么,一定不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而是因为对方真的做不了。
“他做什么事都杀伐果断,没人能干扰得了他,谁能给他‘添麻烦’?”一位仙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口吻严肃道,“老酒鬼,你是不是喝酒喝糊涂了,他是担心你在灵海会出事,才要你回来的吧?”
御泽放下了酒葫芦:“我怎么可能会出事?”
他活了几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到了如今这个年岁,再大的风浪,他都能面不改色。
江月白何故要担心他?
灵海危险是危险,修士们很可能会爆发争端、崇山禁制下的凶兽有可能会被惊动......
但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再者,江月白已经将灵海的计划全部告诉了他。
藏金琉坠是埋在所有修士体内的蛊,到时候修士们瓜分灵海,就变作了那个雾山收集灵息的器皿,体内的灵息会顺着蛊源源不断被雾山吸走......
待全部灵海的灵息都汇集在雾山体内的灵花之后,江月白只用出手杀了雾山,就可以借用雾山这个最终的容器,凝聚起天地灵息,炼成他的剑心!
御泽回想了一遍那夜江月白说给他的计划,感觉全程也没有什么他无法接受的场面。
为何要拦着不让他去?
难道是那个雾山会很难杀?
江月白每次提起雾山时,总说得一笔带过,回答得模模糊糊。御泽也不了解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他知道,对方应当是个厉害角色。
毕竟雾山,就是天劫的罪魁祸首——
他从多年前就开始在仙门布局埋线精心策划,用蛊毒残害修士,引导他们探寻灵海。
当年如尘仙帝勘破天机,算出灵海必将枯竭、引发修真界残杀、殃及整个人间,却未知原因。
江月白为了阻止这场天劫,几乎牺牲了一切。
如今天劫的始作俑者出现,江月白没有理由不杀。
因由果报,终有一逢。
御泽不知不觉喝完了酒葫芦里的酒。
仙子们还在一旁数落:“老酒鬼,你总仗着自己年纪大,想要教小白点什么,可到头来,明明是人家一直在保护你。”
“他保护我什么啦。”御泽有了点醉意,长叹口气,闭着眼喃喃,“他和那个臭小子一样,天天惹我生气......”
御泽说到此处,忽然睁开了眼。
他是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什么场面都能接受。
但他有一个,最软弱的软肋......
就是孩子。
御泽最不能接受的场面,就是儿子离他而去的那一幕。若早知结局,他当年一定会追到血河深渊,把儿子给找回来!
所以御泽总是劝说江月白,让他去找找他的渊儿。
因为御泽知道,有些人若是不见,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渊儿......
御泽凝眉,缓缓坐直了身体。
江月白知晓他最不能接受、不忍去看的场面,就是再看到旁人“和最亲近的人诀别”。
难道......
御泽猛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池水惊波,寒树震颤,仙云被风摇散。
仙子们被御泽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御泽却恍若未闻,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碎片逐渐连接成串,一点点清晰——
御泽回想起江月白每一个反常的表情和话语。
他想起江月白回避有关“渊儿”问题时动作的僵硬,想起从不醉酒的江月白夜晚归来时浑身的醉气,想起窗前明月下江月白眼角随风散去的水痕......
他竟还以为那滴泪是无言的想念......
难道是,最狠心的诀别?!
酒葫芦落进仙池,砸起四溅的水花。
仙子们的裙摆被打湿,嗔怪道:“臭酒鬼,你干什么?”
渊儿......剑心......破念......
雾山......灵花......死生之花......?
御泽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疯了......”他低声自语。
仙子们道:“你也知道你醉疯了?”
“不是我。”御泽喃喃,“是江月白......”
仙子们听得疑惑不解。
御泽缓缓抬起头:“他要直接在人间炼成破念剑......”
既然故情已断不再是师徒,那对方就只是导致天劫的罪人,就算江月白知道了对方身份,依然不能阻挡他的计划。
所以......江月白是要用全三界的修士当棋子,要......杀了渊儿取那朵支撑命脉的死生之花——
炼成能斩开通天之门的破念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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