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光,他,们。
这三个字一出, 所有峰主同时震惊抬眼——
晚衣手中拿着的,竟是多年不知所踪的沧澜白玉令!
“诸位当年入我沧澜门,都曾对着沧澜神木起过誓, 刻门规祖训于心口沧澜印,”晚衣问, “你们可还记得那句话?”
周围聚集的修士越来越多, 可除了远方的兽吼,近处一片鸦雀无声。
春风殿前的沧澜神木上刻着八个大字:大道于肩, 舍我其谁。
他们的确都曾在神木下起过誓:“沧澜门弟子,甘为苍生赴命!”
但那些年岁太过遥远, 都已经模糊不清。
“如今我不求你们能为苍生而死, 只求你们能保住仙门。”晚衣道,“天地灵息本就属于世间众生, 修者求强, 是为守护众生, 而不是掠夺众生资源。你们瓜分灵海, 已遭天谴, 如今仙门危难、修士们重伤, 沧澜门理应带大家闯出生路。”
晚衣翻手,七弦琴霎时光芒夺目, 高声问, “沧澜十八峰峰主, 可愿随我布阵破障?”
“你反了天了?”云桦嗓音被血浸得沙哑,颤抖的手指去指身后的峰主们, “你们, 用宝灵......”
苏漾猛地拔|出了碧滔剑!
他沉默地走向晚衣。
十几位峰主面色微变, 互相对视, 无人出言。
晚衣盯着逐渐走进的苏漾,低声说:“苏师叔......”
苏漾停在晚衣面前,只说了七个字:
“愿听从掌门调遣。”
寒风忽猛,远处的恶兽还在疯狂饮血啖肉,但那些声音此刻却不再可怖,反倒成了激昂的催战号角。
峰主们都纷纷握紧了本命兵器——战与不战,他们本就偏向前者。习惯退缩的人怎会踏上求仙之途?
“说得是!”秦嫣道,“宝灵坛在此,我们完全可以冲破禁制。”
“不用宝灵坛,照样也可以。”晚衣单手托起白玉令牌,同一时刻,各峰峰主心口竟都接连亮起银光,“第一仙门,对外舍我其谁,对内同甘共苦。师尊留了灵息于此令中,沧澜令从不是控制十八峰的枷锁,而是保护十八峰的铠甲!”
云桦惊得说不出话。
他见形势逆转,一瞬之间还想过用舒云令强行断掉各峰峰主的灵脉,让他们用不了宝灵坛。可真正的沧澜令在此,他根本毫无办法。
他忽感体内浊气翻涌,嘴角竟又渗出了血。
当年江月白身死,他亲自处理尸体,翻遍江月白全身也没找到沧澜令。
他猜测怀疑过所有人!在整个仙门到处探查!
他怀疑过江月白把沧澜令给了纪砚,甚至派人前去玄书阁调查,可是一无所获。
他借“还风雪夜归剑柄”的事探过纪砚口风,发现纪砚已经完全没有争位的打算。若沧澜令真的在纪砚手里,以对方张扬的性格,绝对不会任凭自己坐上掌门之位。
他也怀疑过穆离渊,虽然穆离渊早已叛出师门堕入魔道,可他毕竟是江月白最宠溺的徒弟,江月白为了护他性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云桦为此亲自去了魔界,仍旧没发现沧澜令的下落。
他回到沧澜山后,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他暗中盯过每一个峰主、每一个长老、甚至每一个在春寒峰待过的弟子!无论是外门弟子还是洒扫弟子,他一个都不放过。
他甚至怀疑过苏漾。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晚衣——对方是个女子,江月白怎么可能会把沧澜令留给她?!
他不能理解!
晚衣从小就只一心修琴向道,从未对权力有过分毫渴望和意图。江月白身死之后,她更是直接隐于东海不归。
江月白若将沧澜令给了她,无疑是废了这块令牌!
云桦将嘴里淤血吐出,颤抖着握紧了天机剑,指向晚衣:“我才是沧澜门的掌门人......仙门正统!你算什么人......也敢号令十八峰?”
就算晚衣手中的令牌是真的,那又如何?掌门之位现在是他的!
“我乃北辰仙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沧澜白玉令千百年来只传徒弟不传平辈,到底谁才是正统?”晚衣嗓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当年师尊镶此令于晚衣琴内,我本无意争锋,但这些年我无一刻不在后悔。我给过师伯机会,如今师伯该把一切还给我。”
晚衣琴......?
就是......当年江月白砍掉郁行舟双手,为晚衣夺来的那张独幽琴?!
众人皆想起昔年往事:那年江月白吩咐秦嫣将沧澜令带出山,在天机秘境中夺到独幽琴后又花费一日一夜重新斫琴渡灵——独幽本就是完琴,若不是要给琴内留物,何须拆卸重做?
纪砚十九岁就离山自立门户、穆离渊也早早叛出师门......
晚衣,的的确确,是江月白座下,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亲传弟子......
云桦觉得天旋地转。
什么叫“给过师伯机会”?
什么叫给过机会?他得来的这一切,难道都是靠别人的施舍吗!
远处的恶兽在奔腾逼近、空中的凌云禁制在缓缓压下、周围沧澜令的银光在熠熠生辉......
云桦忽然笑起来,从无声苦笑变作放声大笑。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江月白其实一开始就没想过把这个位置留给他!
不过是他多年来鞠躬尽瘁尽心尽力的无声卑微乞求,让江月白动了恻隐之心,给他这个可怜的摇尾乞怜的狗施舍了一个随时都会破的美梦。
江月白根本什么路都没给他铺,天机剑给了穆离渊、风雪夜归是纪砚的、沧澜令留给了晚衣!
用一把假的天机剑将他扶上掌门之位,只是试验,若他没法以自己的实力稳住人心、坐稳掌门之位,这些埋好的线里哪一个都能将他一举击溃!
他多年付出,江月白心里却从没有半分兄弟情深,有的只是公正到冷血的......配,不,配,位。
云桦含血笑着:“晚衣......好孩子......”
他这些年来小心翼翼,防过所有人,唯独没有防过晚衣,对方从小就低调、不惹事、不争不抢,甚至在几次他掌门之位危机时,都那般沉得住气,从没有露出过任何野心气息。
却在这样万众瞩目、生死攸关的地方,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今夜到底是潜伏多年的筹谋?还是不约而同的巧合......
都已不重要。
原来纪砚方才拦他时说得没错。
他在决定要登船逃脱的那一刻,就已经败了。
或者说,死了。
不论是在今夜的血海里丢掉性命,还是在逃出血海后丢掉一切。
都永远无法翻身。
......
星月暗淡,狂风极寒,云桦口中喷出一股浊血,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跌倒在了尸堆里。
远处晚衣琴急声阵阵,驱邪阵的屏障已经拉开,将奔腾的恶兽拦在结界彼侧。
云桦深吸口气,血水却呛得更深。
天机剑摔落在身侧。九年的风光像一场幻影,彻底碎在今夜。
他听到身旁脚步轻响,有人捡起了天机剑。
“鲛儿......”云桦没有转头,喃喃自语,“连你也......算计我......”
黎鲛骗他解开了宝灵坛的印结,却没有渡灵力给他,反倒去喊各峰峰主和晚衣。
这是他唯一真心相待过的女人,居然也在他临死前踩上他一脚。
为什么?
就因为他站在江月白的对立面?
江月白已经死了那么久,可这些人心里还是只有江月白......
凭什么?难道就凭江月白给他们留下了名兵珍宝?
黎鲛一言不发,举起了长剑。
云桦忽然笑起来,血水流了满脸:“杀了我......你们今夜也都一样活不了的......”
“知道这把剑是谁的么......”云桦缓缓移动充血的眼眸,看向抵在颈侧的剑锋,“这是......穆离渊的剑......”
黎鲛动作一顿,她想起自己回山那日,云桦在提起穆离渊时,说过一句“师弟执迷不悟,还把天机剑留给他......”
所以当年真正的天机剑,其实在渊儿手里?
秦嫣的猜测果然没错——玄魄试剑石那极为大胆的一招,根本不是云桦的手笔。
“他已经彻底疯了......他不仅要拿回他的剑......他还要杀光全天下人......给他的死生之花做肥料!”云桦一边吐血一边诡异地笑,混乱地自言自语,“他吸走灵海灵息,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他要杀得这世上一个人都不剩!好给他的江月白陪葬......你们、你们今晚全都要死在这里的!你们都活不了......”
“你是说渊儿?”黎鲛收回长剑,猛地拉起云桦的衣领,“渊儿在哪?”
“渊儿......”云桦冷笑着重复着这两个字,“也就只有你还把他当‘渊儿’,你要是知道他都对江月白干过什么事......你还......”
“我问你他在哪!”黎鲛第一次高声大吼。
“在灵海尽头......”云桦笑着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你去吧......你看你能不能活着见到他......”
黎鲛起身就要走。
云桦却突然抓住了她嫁衣的裙摆——
“好鲛儿!我们死在同一夜,也算‘死同穴’......”他话音嘶哑,笑容扭曲,“不论生死......你都会永远记得我的......”
* * *
灵海彼岸是血腥残忍的混战。
但灵海尽头却是静谧悄然的月色。
穆离渊背对着远方的滔天杀戮,静坐在月下山巅。
暗红色的月如同一轮没有温度的巨日,将他的背影笼罩在血色的雾气里。
“他们怎么还在吵。”穆离渊抚摸着手里半朵花的花瓣。
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与想念的人重逢在万里无人的月下。
可那些吵闹的修士还是不甘心乖乖死去,非要挣扎顽抗。
让他不悦。
“回尊上,”身后的侍从禀告,“似乎有人在带领修士们布阵阻挡......”
穆离渊沉默一瞬,叹了口气。
他指腹抚过花瓣的轮廓,嗓音低缓:“我本想留故人一条生路。既然如此,就一起葬在这里做花泥吧。”
“师尊一定会很欣慰的。”他唇角微弯。
夜晚的冷风吹过,吹得他的笑容渐渐泛冷,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点褶皱。
穆离渊的的身形僵了一下。
他的死生之花,永远妖艳动人,从不会出现褶皱。
他压抑着心底的慌乱,用手指去碰半朵花余下的两片花瓣,发现每一片花瓣都皱起了裂纹!
指尖猛地颤抖,一声细微清脆、却又格外刺耳的声音响在他手里——
这半朵死生之花......
碎了。
穆离渊心内忽然一片空白。
良久的安寂之后,又猛地翻腾起怒恨的赤焰!
欺骗。
那个人......
骗了他......
那个人只是靠假死脱身,带走了那半朵真正的死生之花!
穆离渊五指猛然攥紧!
白色的花瓣彻底化作漫天的齑粉!
他从小就活在欺骗和谎言里、各式各样的谎言里、各种人编造的谎言里!
九年过去,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被谁欺骗,可还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弱点,又一次用江月白掐住了他的软肋——
到底是谁?!
那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何会知晓他对江月白的感情、还能一次次恰到好处地利用?!
是沧澜门还是玄书阁?
穆离渊忽然冷笑起来。
没关系。死生之花被拿走了半朵,可还有半朵在他丹府之内!
足够了。他要用剩下的半朵花,吸干所有人体内的灵息和精血!不留一滴!
既然仙门对他无情,他也不必再压抑忍耐多年的杀意!
他本身就是嗜血嗜杀的魔!他何必要忍!
死......
都去死,就好了啊。
穆离渊猛然转身,翻滚的魔气冲破蓝袍,张扬得到处都是。
“杀,光,他,们!”
凭什么只有他的江月白死得尸骨无存!
他要让让这世上每个人都尝尝,灵体被吞噬干净、魂魄拼都拼不回来的滋味!
蓝衣侍从们也不再隐藏魔息,无数魔雾幻化的魔兽从山巅俯冲而下——
上古凶兽们被魔气刺激,疯癫发狂,在本就支撑不住的人群中冲撞奔腾。
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修士们刚结成的阵法被冲撞溃散。符篆灵文被血雨冲刷错乱,琴音被嘶吼彻底淹没。
“魔气!是魔尊座下的黑鹰!”修士们惊恐地喊道,“魔尊......魔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穆离渊远远站在腥风血雨刮不到的地方,听着他们徒劳无益的嘶吼悲喊。
觉得无比美妙。
干涸的灵海再次被填满,变作汪洋起伏的血海。
修士们被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再无求生的力气。惨叫着的活人们被吸成了黑瘪的干尸,成排成排地摔进暗红色的血海里,如同无数漂浮着的枯枝败叶。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越来越弱,最后埋葬在阴风怒号之下。
万物逐渐陷入死亡的静寂。
穆离渊感到体内的死生之花终于吸满了灵息,在缓缓盛开......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来自遥远天际一声清脆的剑鸣。
气如银雷斩层云,声如利刃破疾风,刺骨寒意席卷而来——
穆离渊微怔。
是谁,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灵力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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