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北辰仙君的新婚贺礼。”
紫藤花的剑穗有很多种样式。
确切来说, 是十八种。
有的是和师姐学的,有的是穆离渊自己想的。
他的眼睛看不到,编剑穗的速度慢了很多。十根手指血痂一层叠着一层, 已经分不出到底是被仙气灼烧出的伤、还是被花藤刺出的伤。
仙丹他早就吃了,除了带来浑身腐蚀撕裂般的疼痛, 其余什么效果都没有。
这些日夜, 他都忍着仙丹在体内腐蚀脏器经脉的痛楚,编着要送给江月白的剑穗。
他其实并不喜欢做这些细致的手工活, 也不擅长。
可从小到大他送给江月白的礼物,每一次, 都是剑穗。
北辰仙君心里第一位的, 是他的剑。
穆离渊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里,只有“风雪夜归”那把剑, 一刻都不离江月白的身。
送别的什么, 都会被遗忘在积灰的角落。
只有送剑穗, 才能永远陪在江月白身边。
如今风雪夜归留在了人间, 北辰仙君想必又有了他新的剑。
既然有了新的剑, 自然要有更好看的剑穗才能配得上。
幽深的冷渊里悬浮着数不清的红石魔晶, 每一颗都在滋滋冒火,唯有穆离渊用来摆放剑穗的魔晶没有火星——它极力收敛着滚|烫的魔气, 生怕烫坏了主人心爱的东西。
穆离渊摸索着将十八根剑穗缓缓排开, 问身后的黑鹰:“这里面哪一根最好看。”
黑鹰们在渊底陪了他三天三夜, 没有一个敢说话。
他们觉得匪夷所思,但也觉得习以为常, 因为尊上总在有关江月白的事情上破例, 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
三界里任谁也不会想到, 嗜血嗜杀的魔尊, 竟然会这般虔诚认真地跪在在魔气翻滚的天魔血珀前,给人卑微地做礼物。
“都一样。”默苏赌气般地回答。
她是陪伴穆离渊最久、也最擅长揣摩穆离渊心思的魔鹰,她平时不会用这个语气说话。但现在不算平时,她知道不管他们如何失礼,穆离渊都不会在意。
哪怕她现在撒泼打滚、破口大骂,穆离渊都不会动怒。
因为他的心思全在那些剑穗上。
或者说,全在江月白那个人身上。
每一次涉及江月白的事情,穆离渊都会格外宽容;得到有关江月白的消息,穆离渊都会心情愉悦——虽然面上看不出,但默苏能感觉得到。
但这只让她更窝火。
穆离渊没有计较她的赌气回答。
他带着血痂的手指又一遍遍地摸索检查着花藤上的刺,害怕会有残留的小刺,到时候弄伤了江月白。
“这上面有血吗。”穆离渊忽然想到了什么。
默苏的目光落在那些紫藤上,花枝间斑驳的血渍很明显。
“没有。”她回答。
她想要这样沾血的东西拿给江月白看,看到了血,铁石心肠的人也该会感到些愧疚。
虽然在她眼里,江月白心肠硬得根本不算是人。
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让她不喜欢。
默苏在心里想:偌大的魔界,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男男女女各式各样,身材火辣勾人性格也火辣勾人!他们远比江月白有趣有意思的多!
起码他们懂得如何讨尊上欢心。
为什么偏偏要去找那个冷血无情的江月白。
她不理解。
难道世上只有得不到的是好的?
可是论“得不得到”,穆离渊早已经得到过江月白。
她知道江月白曾经在红烛燃烧的宫殿里每夜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所以一个得到过玩弄过、还性格不好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
难道是......江月白看上去冷若冰霜,实则在床榻间有别样勾人的厉害地方?
“去盛点冰泉水来。”穆离渊说。
他知道花枝上肯定有血污,血是从指头流的,再小心也难免蹭上。
“为什么要用冰泉水洗。”默苏没动,她心情不佳,什么都想对着干,“用法术清洁一下不行吗?”
“染上了魔气,”穆离渊说,“他不喜欢。”
“他本来就不喜欢。”默苏脱口而出,“他根本就不喜欢尊上你这个人,你送的什么他都不会喜欢。”
穆离渊动作一僵,面色终于慢慢阴沉下去,他站起来,转过了身。延伸交错的巨大铁链魔网被这个动作震得来回摇晃,发出摩擦剐蹭的声响。
高长的影子遮住了身后天魔血珀散发出的红光,将默苏笼罩进黑暗。
默苏忽然有些怕了,后退了一步。其余几只魔鹰也都跟着微微后挪了些。
但穆离渊的杀气也就仅仅停留在周身,没有再往前。
因为他看到了陌生的光线。
运转着天魔血珀的魔界渊底,从不会有这样绚丽夺目的光线。
那些光芒从遥远的山穴入口|射下,照亮了渊底成百上千幽暗的魔石——黑红的魔晶遇到彩色的光芒,迅速被腐蚀融化,开始蒸腾冒烟,发出近似凄厉狰狞的嘶喊声。
是仙气......
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仙气!
此处的魔晶常年受到雪山冰泉的滋养,早已经不畏惧任何仙家法宝,可此时竟然在几道仙云照下的仙光里生生熔化!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仙门气息,而是来自上仙界的浓郁仙气!
穆离渊神色微变,收了周身强烈的杀意,一步步登上通向山巅出口处的铁链天梯。
光芒越来越强,温度越来越暖,几乎照得他浑身冒火。
是真的冒火。
仙气接触到魔体,升起青烟。
魔鹰化作兽形飞出,魔岭已经嘈杂一片。
魔卫们放出了最凶狠的猛兽,黑魔之气在山谷间上下翻腾。
只用魔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九霄,将那些流光溢彩如幻景的彩云撕碎!
可穆离渊只是摆了摆手,无声地示意他们退下。
他独自一人朝着仙云翻腾的方向走。
默苏远远跟在穆离渊身后,朝那些魔卫们使眼色。聚集的魔侍魔卫们不明所以地让开前路,在默苏的眼神里悄悄撤远。
黑浓的魔气散开,天地间只剩下远方欢呼叠起的彩云登仙台。
彩云镜!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之间。
这是一场三界通达的盛会!
不论身处何方,天涯还是海角,仙云一开,四海皆比邻。只用往前跨上一步,就能真真切切走进那些拥挤乌压的人海、就能走上红绸飘荡的登仙台。
穆离渊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能,看,到,了。
看得万分清晰。
比曾经没有失明过的时候还要清晰。
他听到浪潮翻涌般的欢呼与掌声此起彼伏,在为他朝思暮念的人。
看到彩云腾跃,仙子裙袂翩跹,簇拥着他朝思暮念的人。
他从前只见过穿白衣的江月白,如冷月皎洁无瑕,把他九年来的夜梦都染成朦胧温柔的白色。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月白。
红衣翻烈焰,黑发飞仙云。像是在淡淡的雪色上涂抹了一笔血。
无比耀眼夺目。
也无比撕心裂肺。
佳人成双。
还是那样光彩明媚的一对璧人。
的确应当得到全三界的瞩目和祝福。
包括他的。
其实他很早就祝福过。
他从前画过一幅画,画他的心上人,
还有心上人的心上人。
做成一盏灯,送给他们当新婚礼物。
那幅画,他右手每画一笔,左手就要抹一下眼角渗出的泪。
他年少时的第一次流泪,是为江月白而流。
他那时并不知道那算什么。也不想知道。反正是不能说的东西,让它悄悄死在心底就好了。
后来回想,也许那就是个开端,之后他余生里的每一次流泪,都注定要为那一个人。
彩云飘满了天际,每一缕风里都是欢喜的味道。
刚刚复明的双眼经不住这样夺目的仙云和日光,穆离渊很快就感到双眼酸疼,看不清前路。
“这就是他许你的约定吗?”默苏在身后问,“就是让你看他的婚礼?”
她这话并没有任何阴阳怪气,就只是单纯地发问、符合事实的发问。
可这一句简单的问题,就已经足够有杀伤力。
穆离渊垂了一下长睫,收回了视线。
他在这片锣鼓喧天的喜乐红晕里,想起玄天仙境里的血,想起江月白在血里搂着他,和他说,等眼睛好了,就给他看想看的。
他想看的,不过就是江月白那个人。
如今他看到了,比他梦里想念的模样还要夺目动人。
对方好像并不算食言。
甚至还施舍给他了更多。
“去拿件干净的衣袍来。”穆离渊的嗓音低缓,没有任何恼怒,“让他们都避远一点。”
默苏知道是要让魔族们避得远一点,但不知道尊上是担忧他们被仙气灼伤,还是担忧那个讨厌的人的婚礼被魔族冲撞。
她回过身吹了个哨,让远处的魔鹰驱散那些魔卫,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么——
要干净的衣袍?
穆离渊的黑蓝色衣袍从不显任何血色和脏污,因为魔气会自动驱除那些污秽。
默苏每次只能从穆离渊的手、脖颈、脸侧、还有那双眼睛上的血痕,来判断她的主人受了多重的伤。
她上下扫了一眼穆离渊的衣袍,除了手腕的绑带浸成了暗红,其余地方不染脏污,为何要换?
“没有血,但有血腥气。”穆离渊微微转过身,“对婚礼不吉利。”
默苏怔愣,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要去赴约?
对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江月白明知穆离渊的心意如何,还要故意残忍地让他来看这场婚礼。
这分明就是极端恶意地报复!羞辱!
还有摧毁。
登仙台下聚集了数万仙门修士,让一个魔族去那种仙气汇聚的地方,很难不相信又是什么阴谋埋伏。
“尊上......”默苏出言要劝,在对上穆离渊双眼的时候又改了口,“.....好,我这就去办。”
穆离渊这些年总是蒙着眼,不蒙眼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从不直视谁。
此刻直视了,默苏只感到浑身发寒。
她只有在那双眼睛失明的时候,才敢盯着看。魔鹰的眼睛漆黑锐利,她见过许多,觉得不好看。但尊上的眼睛很不一样——看向他们的时候幽沉里含着锋芒,垂眸想人的时候却很柔软。
她觉得很漂亮。
虽然那份柔软不是给她的。
“还有面纱,颜色深些。”穆离渊又补了一句。
盛会的主角是江月白,不该被别的什么人分散了注意。
而且那样美好的典礼,也不该因为格格不入的东西冲散了美好。
默苏心情复杂地拿着衣袍和面纱返回,看到穆离渊已经将右手浸血的绑带解了。
他接过衣袍,披在身上,一点点系好扣子和衣带。
每一个细小的结都认真挽了,每一点褶皱与线头都仔细抚平了。
好像是去赴一场极为重要的宴。
炽光当空,风吹热浪。
默苏忽然觉得眼鼻酸痒,她递了最后一条衣带,便急忙低下了头。
“回去吧。”穆离渊垂眸系扣,并没有看她,但是好像知道了她心里所想。
“是......”默苏的回答走了些音,在彻底失态前转了身。
她泪流满面地朝着反方向走,心里在想,江月白到底是如何好的人啊。
她怎么就想不通呢。
......
踏过传送仙云时,有温暖的微风拂过,将那些欢闹声瞬间送至耳边!
穆离渊的视野被人头攒动的浪潮填满。
人太多了。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每一个都带着新奇激动的笑脸、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想要看清登仙台上的仙人。
他隐去了魔息,忍着刺骨的仙气,缓缓向前走。
可人山人海,层层叠叠,远处的人影只剩下一抹张扬的红。
神采飞扬的江月白,
比清冷寡言的江月白要更好看。
穆离渊站在人潮的最远、最外侧,看着那抹红在想。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江月白。
许多年前登仙台上仙帝降世,亲赐一句“北辰星动”,那是仙门最引以为傲的传说。
穆离渊没见过那时的江月白,但他从各种各样的传闻和故事里,听到过少年时的江月白是风光无限的天纵奇才。
他恨自己晚生了十年,见不到他的心上人以前有多意气风光。
但他今天看到了。
数不清的红绸在金色的仙柱上随风飘扬,和天边艳丽的云彩一个颜色。
天地万物都在为他的江月白庆贺。
这才是江月白应得的璀璨。
得道飞仙、迎娶佳人、众生仰望......他站得那样高,再不会染上什么尘埃。
他这辈子唯一染上的脏污就是自己。
但如今他已经用最风光的方法洗掉了这点污迹。
从此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前路。
穆离渊迎风望着他怎么也看不够的人,觉得这样的见面,是最好的相逢。
也是给他的最好的回答。
他曾在想,那些沉沦深夜里交错的手指间,有没有留住过哪怕一丝的真情。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身穿嫁衣的黎鲛一步步走上登仙台,周围簇拥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和鼓掌。
穆离渊也跟着周围的人一起鼓掌。
他鼓了掌,转身逆着人群向外走。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越靠近登仙台,身穿沧澜门衣装的修士就越多,他们是最先听闻消息的那批,自然来得最早。穆离渊已经走得离登仙台很近,但他没有上登仙台、甚至没有转头去看看已经离得很近的人,而是向着一旁沧澜门修士的队伍深处走。
几个修士被惊动,队伍尽头的晚衣转过了身。
“给北辰仙君的新婚贺礼,”他在喧闹嘈杂里轻声说,“帮我转交给他吧。”
来人戴着面纱,晚衣并不认得,她愣了一下,还没开口询问,就感到手里被放了一个木盒。
她低头看了看木盒,再抬头时,面前的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沸腾呼喊的纷乱人群。
什么贺礼?
晚衣觉得奇怪,师尊重返凡间迎娶黎鲛,没有通知任何人,怎么会有人提前知道?还早早就备好了贺礼?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面前拥挤的人群,打开了木盒——
漫天喧嚣骤然安静,她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听不到。
呆愣片刻,晚衣猛地抬头!
她在人群里寻找方才那道人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贺礼谁送都有可能。
可这样漂亮的紫藤花剑穗,再不会出自第二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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