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再梦见一次江月白
魔界也是要下雪的。
秋去冬来, 雪覆千山。
天魔渊底的禁制能挡住一切神兵利刃,却挡不住风雪。
细小的雪花化成丝,悄无声息地从魔息缭绕的石门缝隙里渗进来, 一路飘过无数悬浮的魔晶、绕开冒火的魔石、最后飞进垂落的暗蓝色衣袍里。
纵横交错的锁链编织成巨大的网,捧着那颗缓缓旋转着的天魔血珀。
穆离渊靠坐在高悬的锁链上, 望着天魔血珀里流动的浅金色灵光。
死生之花的力量在渐渐抽离, 从他心口涌出又散开,如纷扬舞动的蝶, 向远处的天魔血珀飞去。
从铁链缝隙间垂落的衣袍下摆和主人一样慵懒地轻晃着。
晃动微止。
穆离渊垂眸,看到了雪在衣袍里融化的瞬间。
下雪了......?
是冬雪还是春雪?此间暗夜无光, 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总之又是一年。
从冬雪到春雪, 再从春雪到冬雪,一年复一年, 他已经与想念的人分别了整整十载。
灵海山巅他只闻到了江月白的气息、玄天仙境他只听到了江月白的声音、登仙台前他只远远看了一个侧影......
他很想江月白, 但说实话, 江月白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
只有每夜最深的梦里, 故时旧景里的江月白才会眉眼清晰。
做梦, 是他现在唯一不痛的时候。
支撑命脉的死生之花在渐渐抽离, 穆离渊身体上大伤小伤都开始渐渐浮现渗血——他这些年受了数不清的伤,但都被这朵死生之花掩藏得很好。
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还会和江月白重逢, 想要相见的时候不再带着对方厌恶的血腥与魔气。
可如今他知道江月白已经不会再看他, 也没有藏着血污的必要。
垂落的深蓝衣摆开始向下滴血。
一滴一滴, 落在下方缓慢翻涌的魔界暗河里。
穆离渊闭上眼,在想——
若在死生之花流逝干净之前, 他还能再梦见一次江月白就好了。
* * *
“我真的做不了, 你放过我?啊?行行好吧你!”
御泽头一次在擅长的领域感到挫败。
江月白不是会给人添麻烦的人, 应当说, 从不给人添麻烦。
但这次御泽深深感到了江月白的“麻烦”。
他这些日子给剑心捏了不说上百也有大几十副身子,每一副江月白都不满意。
吹毛求疵。
御泽瞧着江月白的样子,心里闪过这四个字。
他寻思着平日里也没见江月白对什么挑剔过,宫殿什么样式都无所谓、酒喝什么味的也都无所谓,怎么偏偏就对剑心这张皮囊挑三拣四?
剑心是他的宝贝没错,但宝贝成这样也太过头了吧,跟疯魔了一样。
腹诽完毕,御泽又心软地败下阵来,叹气道:“好好,我再做、我再做就是了。”
江月白左手拿着那幅他画的画,右手在御泽捏的人脸上细细摸过,又严谨地挑出了一个问题:“眼睫方向不对,眼尾的眼睫不是这样整齐的,有的是弯曲向上的、但有的是垂下的。”
御泽崩溃:“你怎么不说眼睫毛的根数不对啊?啊?”
江月白一本正经地说:“根数是有些少了。”
御泽脸色黑紫,骂人的话几度想要喷薄而出又几次憋着咽回去,几乎要吐血了。
“你没事吧?”他最终忍无可忍,“你是不是病得太重,伤到神志了?”
“怎么说话呢前辈。”青芷抿了偷笑的唇,摆出严肃神色,“再生气也不能拿病人的病开玩笑呀。”
“是是,我的错。”御泽对医德高尚的青芷反省了错误,转向江月白道,“我只能说我尽力,我是会捏身子,但我不是搞画画搞雕刻的,你让我搞一模一样的,我真办不来!”
从前他给小仙倌们捏身子就没有重样的,哪怕是同一个仙倌,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身子都完全两个人。倒不是他有什么创造力,只是他根本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样,全随心走。
江月白没说话,放下了画纸,忽然捂嘴咳嗽了起来。他一低头,那几根阳光下闪烁的白发就极其扎眼,晃得御泽心里直抽抽。
御泽咬了咬牙,心道江月白这臭小子能耐高啊,不想让人心疼的时候恨得人冒火,想让人心疼的话也就一个动作的事儿,话都不用讲。
“你去歇着,”御泽摆了摆手,换了耐心的语气,“我再试试。”
“不用了,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江月白拿开了手,唇角有极淡的血色,“前辈借我些灵力,我自己来吧。”
“你......”御泽几乎对这个人无话可说了,“你怎么来?就算我给你了灵力,你的灵脉能经得住灵流吗?简直是胡闹!”
江月白垂眸不再出声。
青芷咬着下唇扬了扬眉毛,抱着药罐跑了。
仙池边恢复了安静,御泽呼吸有些沉重,瞥了江月白一眼,又瞥向别处——不想看他。
看他就忍不住骂他,骂完了又忍不住心疼。
这人怎么长的。
御泽突然好奇起江月白的师尊来。江月白做师尊的时候从不发火,不知道江月白的师尊是不是经常发火。
想到这儿,御泽就脱口问了:“你师尊骂过你吗?”
ЙáΝF
江月白闻言,微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当然。”
“打过你吗?”御泽坐回了池边。
“打过。”江月白如实作答。
“该打。”御泽从江月白手边抽过那张画,在面前抖开,重新研究起来,“告诉你啊,你这种表面看着听话实际倔得不行的,”他侧眼瞟了江月白一下,“最欠打。”
江月白生病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多耀眼锋芒,微垂双眸时还显出几分安静乖顺,他听了御泽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嗓音微哑:“前辈教训的是。”
御泽冷笑了一声:“少来,我只是看你病得可怜,”御泽把画纸抻展了些,低头继续看,“顺便提升提升我的捏人技艺。”
画中人画得最细致的是那两只眼睛,御泽看着那些有浅有深的笔墨,几乎怀疑江月白不是剑修,倒是专修书画符篆的。
眼尾的眼睫的确如江月白所说,不是都朝一个方向长,而是有的上弯出曲线、有的下垂出弧度,错落有致——这样的眼睛,离近看觉得精致,离远看觉得深邃。
至于睫毛的根数......江月白还真给一根一根画出来了。
御泽:“......”
这不是难为他这个老人家吗。
“你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御泽拧眉。
他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这得离得多近的距离去瞧才行?
眷侣深情对望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吧?——不仅得深情对望,还得点着明烛灯笼望才行。
“没观察过几次。”江月白说,“凭印象画的。”
御泽合上画,叹气道:“做这么精致有什么用?这皮囊不过是个暂时养剑心的壳子,又不是真人,”他停顿一下,“陪不了你多久,你要是想......”
“前辈做就是了。”
御泽也难得好脾气,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他起身走到那具身子前,蹲下来重新捏那张脸。
眼睛重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上的日光都变作了月光。
御泽对自己现在处境感到无奈又好笑,他似乎是在陪一个仗着生病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游戏——他以前对自己儿子也没这么陪着玩过什么。
“先说好啊,剑心不是真的人魂。”御泽手上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灵雾,把它们搓成细线,粘在那只眼睛的眼角,“这娃娃做好了也是假的,不会说话的那种啊。”
江月白说:“知道。”
御泽粘上了一根睫毛,微微松了口气:“知道,知道你要这个假娃娃干什么?”
他又去搓下一根睫毛,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想他了。”
他没指望能听到江月白的回答。
不管是嘴硬还是心硬,总之江月白遇到这种问题就是装没听见。
“渊儿小的时候,魔妖丹元不稳,总是生病,他最害怕喝药,但不得不喝......”江月白的手搭在池边的小桌上,原本想去拿桌上的水润桑,结果刚抬起手就有一只灵兽的脑袋钻了掌心,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揉了揉那团毛茸茸,“因为我的命令,山上的弟子也都不怎么与他来往。”
“嗯,记得还挺清楚。”御泽没抬头,蹲着挪了下身子,又粘了一根睫毛,“这算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他小时候,”江月白说,“过得其实并不怎么开心。”
“我发现了,你这个人就惯会答非所问。”御泽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转头看向江月白,“这样吧,你不想回答的问题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好意思回答。”
江月白垂了下眼睫,笑了笑:“我是想说,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怎么带徒弟,若到了这个年纪,我绝不会再那样待他。”
御泽闻言哼笑了一声:“你是年纪小,现在也没大到哪去,装得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在我看来都是毛头小子。”
他捶了捶大腿,又重新蹲下去粘睫毛,“你现在想怎么带徒弟?你也没孩子可养了啊。”
御泽说到此处,手上一僵,抬头时江月白刚好起身走过来,与他视线对在了一起。
“你不会是想把这假娃娃当孩子再养一次吧?”御泽问。
“不可以么。”江月白说。
沉默了许久,御泽扔了手里正在做的东西,站起了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这是在补偿他?”
穆离渊活不了多久了。
那朵代替魔元的死生之花,他并非想拿来支撑命脉,而是用自己做容器养着——花是为江月白而养,只想换江月白回来。
可他辛苦了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人在意他的付出,当然也没有活的必要了。此刻他肯定也不想要那朵死生之花了,也许会直接剖出来、也许会把它融进天魔血珀,自杀的法子有千万种。
江月白当然能猜到穆离渊的想法,但江月白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只要死前的这段岁月内心足够煎熬痛苦,江月白就不怕他会自杀——等他死了,痛也攒够了。
剑说不定就炼成了。
“你是在补偿谁?”
御泽看着江月白,又看了一眼做到一半的小人。
人是假的,补偿自然也真不了。
江月白要补偿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那颗愧疚的心。
太自私了。
可又不能这样说。
如果江月白真能自私一点,也就好了。
御泽用手指了指江月白,什么话都不想再讲,最后一甩袖子,身形消失。
......
御泽脾气不好,但从前每次与江月白的意见不和都还是会以御泽的服软结束。
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不欢而散。
一散就是好些天。
御泽说身体不舒服,仙宫大门紧闭。
江月白也说身体不舒服,要躺在床上养伤。
第七日傍晚的时候,青芷再次带着仙子们来看望送药,劝和的话都想好了,却没在江月白的仙宫找到人。
她心下一想,去了仙池。
傍晚的玄天仙境是最美的时刻,天幕变幻着蓝紫色,好似星辰融化成了颜料,顺着仙云流淌。
剑心池盛着漫天星月夜色,是倒转的苍穹。
青芷拿着药走近,看到江月白在半跪着摆弄什么。
她步履悄悄,无声地绕到江月白身侧......
看到了那个装着剑心的小娃娃。
“小娃娃”是御泽的叫法,御泽在她来之前,就说过“他恐怕是在捣鼓那个假娃娃,你去看看吧。”
青芷记得上次御泽没有做好眼睛,可此时的小娃娃不仅有了完整的身子和精致的眼睛,还会动了。
“谁做的?!”青芷忍不住问。
江月白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
他很少被吓到,因为很少没这么专注过了。
“你看,”江月白摆弄着面前的小孩,像是在教他走路,给青芷展示,“他学东西很快的。”
青芷方才的疑问只是对“怎么做出来的”这点感到惊奇,对这个小孩会动并不意外——仙界的灵体有仙气滋养,长得当然迅速。
更何况这颗剑心从出生到现在,可不知道吃了多少江月白攒下来的好东西。
“你给他取名字了吗?”青芷走近,觉得莫名可爱,俯身揉了一把小家伙的脑袋,忍不住赞叹道,“做得怪好看的。”
小孩动作僵硬地仰头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毛像卷曲的蝶翅。
“取了。”江月白把他抱了起来,“叫小圆。”
“小圆?”青芷笑了,“随便起的名字吗?”
江月白也笑了一下:“不是,想了好几天呢。”
这样两个字也需要想好几天?青芷暗暗在心里对江月白的起名水平感到质疑。
她伸手捏了捏坐在江月白手臂上的小圆的小圆脸,再一次惊叹:这双眼睛做得也太精致了。
这到底是谁做的?
江月白要求的眼睛那么难做,御泽都搞不定的事,其他仙君仙子更搞不定了。
“这不会是......”青芷反应过来什么,震惊地抬头看向江月白,“你做的吧?”
可江月白灵元受损,灵脉又断着,怎么能再耗费灵力?
江月白似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语气随意道:“没事的,灵元又不是全没了,做这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青芷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其他仙子们也都陆续到了,只得打住。
仙子们见到江月白怀里的小孩,都又惊讶又好奇,纷纷过来逗弄:“和真的一样诶!”
“会动吗?”有仙子捏起小胳膊晃了晃。
“会。”江月白弯腰把小圆放在了地上。
他呆呆抬头看了看周围簇拥的仙子们,跑了两步。
仙子们立刻鼓掌大笑。
吓得他又站住不动了。
“那会说话吗?”
“肯定不会啦!就是个小木偶而已啦!”
“眼睛可真漂亮呀。”
仙子们将小圆团团围在中间,挨个去摸他的脑袋和眼睫毛。
青芷趁机拉了江月白到远处:“你真的没事?”
灵元分了一半又一半,江月白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虽然可能是被接二连三的事弄得疲惫发愁,但青芷知道他的身子是真的虚弱到了极致。
“没费多少灵力。”江月白说,“眼睛只是随便做了一下。”
“随便做?”青芷面色复杂。明明那么精致。
但江月白自觉没有说谎,随口道:“比渊儿当年的眼睛还差了不少。”
“渊儿......他......”青芷压低了声音,“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徒弟。”江月白见青芷这般神情,淡笑道,“不是说起过么。”
“就只是徒弟?”青芷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没别的身份了?”
“说来话长。”江月白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想用什么词来描绘这个人,最后垂眸轻叹,“总之,算是个有亏欠的人吧。”
“有亏欠就去补啊,再多误会见一面也能解释清楚的。”青芷拿出药盒,递给江月白,“这个给你。”
“上次的药还剩了不少......”
“这不是药。”青芷语气正经了些。
江月白接了过来,打开盒子的瞬间,浓重的金色光雾几乎是翻涌而出。
盒底躺着一枚仙丹状的金球。
“灵珠。”青芷道,“御泽前辈给你的。”
江月白动作微滞。
“你上次不是问他借灵力嘛,”青芷解释道,“他现在和你闹着脾气呢,你不去道歉,他也拉不下脸,只好让我来送了。”
“太贵重了。”江月白合上了盒盖,递了回去,“我用不着这么多灵力,替我还给前辈吧。”
灵珠可以将灵息离体储存,江月白光掂量这个分量,就觉得灵息不少。
“这事我可办不来。”青芷面露为难,“你别让我回去挨骂呀。”
江月白略一点头,表示明白:“我亲自去还。”
“哎!别!”青芷转身拉住了江月白,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他知道你把灵元又分了一半去救人,修为也几乎全废......”她说到此处,连忙解释,“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猜到的!所以那日他和你生气,不是因为做不来小圆的眼睛,是心疼你......”
“我知道了。”江月白明白青芷是来劝和的,“我去道个歉就是了。”
“他说道歉就不用了。”青芷指了指那个盒子,“要你拿着这个去做想做的。”
江月白沉默了一瞬。
去做想做的。
这句话他很熟悉,因为他对很多人说过,对黎鲛说过、对苏漾说过、也对徒弟说过......
但还从没有人对他说过。
青芷趁着江月白没有拒绝,连忙转身离开。
任务完成,可她丝毫没觉得轻松。
因为那颗灵珠里不是简单的灵息,而是御泽从飞仙到如今,全部的修行。
她亲自引出来的。
青芷曾劝过御泽:“做什么也不需要这么多灵力呀。”
“他想做的太多,我以前怕他把命搭进去,如今却不怕了。”御泽招招手,示意青芷继续帮自己把丹元灵息引到灵珠里。
“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真搭上了命,不还有我这条命给他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