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等你
穆离渊浑浑噩噩地离开玄仙境, 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雷雨交加,狂风吹得坐骑虚影摇晃散开,乱飞的长发上下飘绕, 打碎扑面的雨。
飞仙的剑灵是他新的元魂、小圆是江月白留给他的孩子......
江月白没那么狠心绝情。
他的师尊不想杀他,想他长命百岁。
真相美好得不真实。
他该为这个真相欣喜若狂。
可他只感到五脏六腑都崩裂流血的痛。
血从眼眶口鼻一起向外涌。
江月白眼里没有他时, 他痛得发疯。
江月白心里有他的时候, 他却替江月白痛得发疯。
因为这世上谁也不配上江月白那样奢侈的付出。
包括他自己。
冷雨下了一夜。
天亮之时,山河万里遍是金色日光。
白云翩跹, 轻雾随风,风光无限好。
穆离渊迎风立在云端, 调气吐息, 试着封闭所有经脉里的魔气,而后凝神静心, 回忆着那些快要忘却的仙家法诀, 调取出了元魂里的灵力——金色的光雾霎时间飞扬四起!
周遭的景物奇异地旋转扭曲, 收缩又绽开。
天地山水皆成了画卷、滚滚光阴长河于脚下流淌, 随着他的手指翻拨, 时而前行、时而逆流!
穆离渊望着眼前的奇景, 心却渐渐冷了。
原来江月白曾经讲给他的故事,都是真的。
过天门之后的三重天境不是仙界, 而是无相无形。
时间空间皆不再是枷锁, 遨游天地之间、穿梭时光画卷, 宇宙无穷任逍遥。
他迟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明白江月白仙海分别那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往后, 渊儿再也不会痛了......”
“渊儿会去到想去的地方、看到各种各样好看的风景、做各种各样想做的事情......”
那并非死后极乐, 竟是无尽长生。
壮美山河一望无垠, 可这天地之间没有他相见的人, 再美的景也都是荒凉。
......
穆离渊把小圆留在了山水小院,独自踏上寻人旅途。
一走就是很久。
寻找,是世上最难的事。
天地太大了,无处觅离人。
从前依靠魔剑与传送阵载他穿梭,他便觉得万里山河不过咫尺而已。
如今挣脱了天门枷锁,他再用不着借助任何外力便能来去自如,却发觉天地宇宙无穷尽。
山水茫茫,哪里去寻呢。
他走遍了所有江月白可能会去的地方,登仙台、陨辰岛、玄书城......
上至缥缈仙境、下至闹市人间,大到群山、小到僻巷,哪里都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但他还是安慰自己,也许历经天罚感慨良多,江月白不想再做被红尘牵绊之人、不想再回到这些有旧事旧影的地方。
又或许是江月白受伤了,所以寻了地方清修静养,等养好了便会出现,毕竟修士们调养静心,都要闭关很多年很多年才行。
他将光阴画卷翻拨到数年之后,继续踏遍天南海北寻找。
他不停安慰自己,同样过了天门,江月白也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任何时空,当然很难找,十年后的世间每个角落、二十年后的世间每个角落、再不行就一百年后的世间每个角落......要一点一点慢慢来。
不论是多少年之后,只要他在未来的光阴长河里见到江月白的身影就好,哪怕这其间的千百年都不相遇,起码让他知道江月白还好好的......
可这种自我安慰在一次次期待落空之后变得不再管用了。
越是寻找,他便越是绝望。
曾经江月白讲述的“真仙可以遨游无尽天地,亦可以穿梭光阴长河”,如今对他而言,尽成了残忍惩罚。
寻觅已经不是寻觅,成了他漫长的人生旅途。
时间久了,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在找什么,要用手狠狠握住剑刃,看着鲜血从指缝流淌出来,才能想起那些曾刻骨铭心的往事。
日子浑浑噩噩过去,直到有一天,穆离渊忽然惊觉:
若他真的这么一直寻下去,寻上千百年之久,那也就不用寻了,他已经完成了江月白的那句——
“长命百岁。”
他曾经便上过那样一次虚无缥缈的当。
猛然出现的可怖念头让穆离渊浑身一冷。
他不敢再找下去了。
......
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四季交替往复,他终于想到要回去看看小圆。
推开山水结界的门,院中一片狼藉,桌椅打翻花草凋零,满目萧然。
小圆正坐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嚎啕大哭。
山水结界任何魔族都无法进入,自然没法照看这孩子。但灵珠内灵力充沛,倒不会让孩子真的饿着伤着。
穆离渊麻木地走到院中,低头看着哭闹的小圆。
小圆满脸都是污泥,十个手指甲里塞满了黑乎乎的脏东西,不知道是乱扒了什么东西。
见到有人来,小圆哭得更剧烈了,翻滚的泪花从双眼里涌出来,长而密的睫毛全部沾湿,一根根贴在脸上,像是用墨画上去的,深黑漂亮。
穆离渊沙哑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小圆仍然在哭嚎,一边哭一边抹眼,把脸抹得污痕交错。
穆离渊屈膝半蹲下来,沉默地听着这哭声。
沉默了很久,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起了坐在地上的小圆!
哭声吓得戛然而止。
揪住衣领的力气过大,小圆以为自己要被狠狠丢出去了,吓得睁圆了眼睛——
可是他并没有被扔出去,而是被狠狠抱在了怀里!
冰冷的气息猛地包裹住了他。
包裹得很紧,还在剧烈颤抖。
“你告诉我......”穆离渊的手指抓紧了小圆后背的衣衫,低头埋在他的肩膀,声音和小圆的哭声一样哽咽断续,“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啊......”
小圆听到压抑的哽咽,也重新开始大哭。
他们一起从天亮流泪到天黑。
小圆率先败下阵来,他感觉眼泪哭干了,怎么挤都挤不出来了。
小圆抽了两下鼻子,伸手抓住了穆离渊的头发,把他拽得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穆离渊垂下眼眸,小圆睁大眼与他对望着。
对视良久,穆离渊用手指缓缓抹开小圆那些泪水粘黏的眼睫毛,低声说:“对不起......”
小圆听不懂话,继续大声哭闹。
穆离渊一边抹着小圆的眼泪,一边出神地想:自己小时候拽着江月白的袖子痛哭流涕时,江月白是什么心境,会不会觉得他很麻烦。
应当不是吧。
江月白对他很温柔。
起码不会让他饿肚子几个月。
穆离渊抱起小圆,踢开了地上的杂物,将他放在石凳上。
风吹树影动,月色落斑驳,石桌好似染上了花纹。
以前没有灵珠滋养人魂,小圆是个假娃娃,不用吃太多东西,偶尔吃些灵草喝点冰泉就够了,去人界吃些花哨零嘴权当是买小圆个开心。
如今小圆已经渐渐有了人魂,需要饮食如人,才能长成真的人。
可是魔界没有人能吃的东西。
“来,”穆离渊抱着小圆旁边坐下来,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用灵息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形,“给你吃个好东西。”
点点灵光慢慢蒸腾而起,圆形变作了圆球,圆球变幻颜色又漫开纹路,变成了一个白胖的包子。
小圆两眼放光,一把抓起包子塞进了嘴里!
穆离渊微微抿唇屏住呼吸,略有紧张地看着小圆嚼包子——他还从没有用灵力做过这种细小的物件,还是这种能吃的食物。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这种小心翼翼的屏息动作。
他生怕小圆会不喜欢这个包子。
小圆果然不喜欢,只吃了一口就摔掉了包子!
眼看着小圆又要哭,穆离渊急忙又给他变了个糖葫芦,手忙脚乱地塞进他小手里。可小圆根本不领情,只用舌头舔了一下就用力砸在了穆离渊脸上!
“你到底想吃什么?”穆离渊被糖葫芦的棍子戳中了左眼,痛得吸气,“又不饿了?”
小圆小脸褶皱放声干嚎,就是不回答问题。满院子都是凄厉的嚎叫声,将虫鸟都惊跑了。
“别再哭了......”穆离渊叹气。
这几个字太沙哑,立即便被更强的哭声淹没了。
穆离渊强忍住烦躁,手臂撑在桌角,垂头闭目捏着眉心。
捏了片刻,发觉自己两指间全是湿润。
他这才意识到,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小圆别哭?
他自己就已经在“痛”与“泪”这两个字里活了半辈子。
穆离渊深吸了口气,弯腰捡起了那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掰了点放进嘴里——的确不好吃。
他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连食物的味道都忘记了,捏灵诀的时候只能脑海里随意一想味道。
穆离渊把干嚎的小圆抱起来放在腿上,双手圈住他,指了指面前的桌面要他看着,而后伸手在石桌上画了一朵桃花。
桃花瓣瓣绽开,金光变作焦黄,花芯一点嫩粉。
小圆不哭了。
“这个比包子好吃。”穆离渊耐心地掰下一瓣桃花酥,低头喂到小圆嘴边,“啊,张嘴。”
小圆很乖地张了嘴,很乖地嚼了这一瓣桃花酥,又很乖地咽了下去。
穆离渊把花瓣一瓣一瓣掰碎,一点一点喂给了小圆。他知道这块桃花酥很好吃——因为这是他唯一记得的美味。
小圆不哭也不闹了,从上方看下去,只有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圆圆的脸颊一鼓一鼓。
轻风微拂,小圆头顶毛绒绒的碎发摇来摇去,像几棵小草。
穆离渊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人,小小软软的温热好似填补了他心口的血洞。
他闭上眼,脸埋在小圆的软发里。
他不能再走了,他是小圆唯一的依靠。
这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起码也要陪着小圆长大吧。
......
可是小圆长大太难了。
结界虚境之中春夏秋冬皆缓慢,年岁缓慢地过了一轮又一轮,小圆还是不怎么会说话,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春风吹落花,碎花落了满纸,小圆小猫扑小球似的双手聚拢,往纸上一拍!
再笑着展开掌心——他捉住了一个花瓣!
“专心点。”穆离渊重新握着小圆的手提笔,面色不愠不恼。
脾气都是被小圆磨好的,小圆远比一万本修身养性的《清心功法》还要管用。
穆离渊带着小圆的手又写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后松了手:“你自己写一次。”
小圆抓笔的姿势歪三扭四,笔下的字更歪三扭四——
江,小,圆。
三个字横七竖八地躺在纸上,每个字都丑得像是在挤眉弄眼做鬼脸。
小圆完成任务,立刻蹦下石凳玩去了。
穆离渊垂眸看着纸上几个丑字,却越看越眼底浮笑。
他坐下来细细看着这张写满“江小圆”的纸,直到碎花落满了肩头。
小圆捉花瓣捉到了他身上,跳起来从背后扒住他。
穆离渊没有回头,低声说:“我小时候的字可比你的好看多了。”
小圆好像听懂了,也好像没有听懂,因为听不听懂他都是要继续为所欲为的——他爬进穆离渊怀里,从桌上拿起了本故事书,举在穆离渊面前,要他给自己讲。
穆离渊没有接:“你自己看。”
故事书不是外面卖的神怪话本,而是穆离渊自己手写的,专门用了最简单的字、讲最简单的故事,每个故事还都配了画,也是最简单的线条小人。
小圆读懂了穆离渊的眼神,于是真的打开自己看了。他翻页翻得很快,“哗哗”直响,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在看。
字不认识几个,但画小圆是认识的,翻书声一停,小手狠狠一拍,拍在一幅插画上。
三个圆圈,三根倒着的树杈,组成三个人。
两高一低。
小圆手指戳中那个最矮的圆圈,又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双眼里发出疑惑。
“对。”穆离渊说,“是你。”
小圆又去戳另一个圆圈,而后抬头戳了戳穆离渊的侧脸。
“嗯。”穆离渊回答了他无声的问题。
小圆戳了最后一个圆圈。
可很久没有等到回答。
他抬起长而软的睫毛,眨着眼睛看穆离渊。
“天黑了,太阳要落山了。”穆离渊叹了口气,抱着小圆站起身,“该回屋睡觉了。”
小圆生起气来,用力捶打着穆离渊的肩膀,以示对他不回答问题的抗议。
但穆离渊还是不回答。
那画是他不敢示人的私心,他想要小圆读懂,又怕小圆读懂。
他偶尔带小圆去人间闹市,旁人问起来,他从来只说是小圆的哥哥。虽然江月白留给他这个孩子,并不是让他做哥哥——但他还是觉得江月白的感情于他而言奢侈得不现实,他太肮脏了,会把他不敢染脏的江月白染脏。
除了徒弟,他还没资格做江月白别的什么人。
小圆睡下了,穆离渊抬眼看向塌边挂着的铜镜。
夜色晦暗,他沉默地看着镜中自己那双盛着暗淡微光的眼。
凭什么。他在心里问。
他凭什么能让江月白付出那样多。
难道就凭这双眼睛吗?
穆离渊的手指贴上镜面,缓缓滑过自己眼尾轮廓的虚影。
如果真的是这双眼睛讨得了江月白欢心,江月白只用施舍给他一点点温柔就够了,何苦要给别的。
他配不上。
......
小圆睡觉不老实,穆离渊每夜都要守着。
一夜复一夜,一年又一年。
穆离渊终于在又一年的秋雨连绵里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这样守着小圆了。
江月白太厉害了,懂得什么最能困得住他。
他曾经被困在“活着”两个字里九年,如今还要被困在这两个字里千百年。
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再上江月白的当,可他还是上了。
日日周而复始,他差点就要这样带着小圆安稳漫长地过一辈子。
他把这世上最难养的小圆都养得懂事了,能听得懂“剑开天门”,能说出来“北辰仙君”。
不知道小圆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其实根本不用艳羡、也不用和其他孩童一样去抢那些假剑,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世人口中至高无上的“北辰仙君”。
穆离渊垂眸,望着小圆安静搭在脸上的眼睫。
他守着江月白留给他的珍宝这么多年,寸步不离,几乎舍弃了一切,甚至有时会因为陪小圆练字而直接切断连接外界的传音阵法——他只想陪他的小圆度过世上最安稳清净的童年。
看着小圆的时候他会笑,但笑的时候他的心却在流血。
偶尔恍惚,他会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假想出来的幻象。
他不敢相信江月白会对他这样肮脏低贱的人有什么感情。
可是痛彻心扉的时候又觉得这一切无比真实——他的心上人总是擅长用这种余痛漫长无期的折磨来惩罚他。
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再不会出自第二个人之手。
夜雨越下越大,小圆在雨声里睡熟了。
穆离渊收回神思,俯身亲了亲小圆额头的软发——当做一个道别。
他已经奢侈地享受了一回做心上人的心上人。
这场大梦也该结束了。
穆离渊看向那把小圆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木剑。
剑柄刻字的金色印记已经磨掉了,但凹痕仍在——
见,月。
阴雨连绵,何时能见月。
他要去找一个答案。
穆离渊从塌边起身,绕过屏风,推开屋门。
雨雾倾斜,冷风扑面。
他展臂伸掌,用元魂中的剑灵之力凝剑——洁白的光晕缭绕,如山巅霜雪飞旋,雪中雾气汇聚成锋利的长剑。
这便是万千众生口中流传的那把,“云开见月明”。
其实它并不叫云开见月明。
玄仙境的仙人们说,斩天门之剑名叫“破念”。
可他每次凝聚体内剑灵之力召剑时,能看到剑刃灵光里,刻的是“离渊”。
江月白说它是一把“渊儿做的剑”,那么自然是离渊剑。
“还是‘云开见月明’比较好。”穆离渊在心里想。
剑气乘风,带他冲破阴雨,直上九霄。
江月白在玄仙境御剑带他登上悬天瀑布时,曾问他“渊儿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如今他当真站到了最高,却什么都看不到。
剑气掠过万里山河,飞过欢闹喧嚣的街道、越过硝烟飞扬的战场......
但他已经不再去看了。
这世上无论何处都不可能有江月白——若江月白真的能扛过天劫,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会来找小圆和自己。
虽然这个念头很自作多情,但却是这么多年虚假幻想里唯一的真实。
.....
离渊剑载他回到了故里沧澜。
十八峰覆盖霜雪,巍峨不再,只余萧索。
自从剑开天门之后,沧澜门便跟随着“北辰仙君”这个传奇的名字一同变得更为高不可攀。
曾经的第一仙门如今已经不仅仅是第一仙门,而是连接九天玄途的登天道。若说谁是“沧澜门弟子”,无异于说他“将来要飞升成仙”。
全天下的有志之士都争相涌入沧澜门,纵使不少地方都开设了沧澜门的分院,仍旧容不下成千上万的弟子。
于是掌门晚衣做了个决定,将主院从北方的雪山迁到繁华的中原。
仙门迁走已有五十余年,如今的沧澜山上只剩下了风雪。
山道的石板都被经年累月的积雪与坚冰冻成了灰白。穆离渊收了佩剑,沿着山道缓缓上行。
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他好似只是走进了一幅旧画里。
昔年雕栏画栋的栖风崖、层峦耸翠的天幽峡、繁花遍野的饮梦谷......在此刻通通成了褪去颜色的古董,在大雪里一点点腐朽。
穆离渊跟着风雪,一步一阶,走过这条旧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道。
春风不再的春风殿白雪皑皑,地脉灵息不再运转,沧澜神木也不会再开花,成年累月沉积的枯枝败叶覆盖在神木下的石碑上,挡住了他曾牢记于心的那八个字——
大道于肩,舍我其谁。
可笑。
道是什么道?他从来没参透过。
舍我其谁。舍谁他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那些事却偏偏只有他的江月白能做到。
穆离渊拨开枯枝残叶,用指腹一点点抚摸那些带雪的字迹。
字迹很陌生,不是师尊的字。
“石碑八个字重刻了七个。”略显低哑的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只有那个‘道’字,还是他写的。”
穆离渊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风雪旧画里终于出现了故人身影。
白发青衫,和远方覆雪的深林一个颜色。
“你回来了。”苏漾说。
“师叔......?”穆离渊低声确认,有些不敢信。
苏漾元婴修为,无论如何也不会白了头发。
风雪飘摇,将苏漾的面容隐去几分真实:“我等你很久了。”
北风呼啸,密集的雪花大如鹅毛上下翻飞,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面,穆离渊望向苏漾的站立的地方:“师叔在等我?”
仙魔界断,岁月流逝,他又常年隐息行事,不可能有仙门人士知道他的行踪下落。
况且就算苏漾猜到了,也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他曾经可是对方横眉冷对的仇人。
“没错,是在等你。”苏漾踏雪走近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评价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气质沉稳了不少,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穆离渊无奈地笑了下。
百年时光当然能磋磨一个人的模样,“气质沉稳”全拜小圆所赐,至于“顺眼”——他是要顺眼的,衣服着装都是精心挑过的。
因为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去见一见江月白。
真仙可以穿梭光阴,翻拨时光画卷。
既然他的心上人现下与将来皆无觅处,那便只有回到过去,见一眼旧人影。
“从前不懂事,”穆离渊道,“给师叔添了不少麻烦......”
“太早的事了。”苏漾打断他,摇了摇头,“早就忘了。”
苏漾踱步绕了穆离渊一圈,重新回到他面前:“江月白开天门的那把剑,在你手里吧?”
穆离渊没有遮掩否认,答道:“是。”
“早些年天机秘境里的那把天机剑,江月白是不是也给了你。”苏漾又问。
“是。”穆离渊也没有否认。
他本以为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苏漾会显出怒容、或是长吁短叹——叹息江月白对他这个孽障邪物心软。
然而没有。
苏漾不仅没有怒,反而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当年在天机秘境时,江月白让我去试试进天机玉门,我说我不行,他对我说不试如何知道不行。”苏漾在石碑旁的枯树桩坐下来,与他谈起了昔年往事,“我便去试了。”
“试了就成了,还觉得不过如此。”苏漾的眉毛眼睫都是白的,不知是挂着的雪还是原本的颜色,“可我没高兴多久。”
穆离渊明知故问地接话:“为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众人眼前的天机玉门只是江月白造的幻境,真实的天机玉门只留给了他。
“因为我知道那是江月白想要我成功一次。”苏漾抬起眼看穆离渊,映着雪光的眸色渐渐暗淡,“因为我后来发现,那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穆离渊对这句话在意了:“什么遗言。”
“当年你年轻气盛,直接破开了玉门,没能看一看江月白的问题,”苏漾瞧着他紧张的模样,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倒卖起了关子,“现在后悔了吧?”
穆离渊微微吸气,眼睫轻颤。
他的确无比后悔。
可苏漾如何知道他这些年全在后悔痛苦里煎熬?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江月白风光飞仙,如今逍遥九天上、亦或大隐红尘间,唯独他知道江月白其实没有扛过天劫......
难道苏漾也知道?
“过天门者,祭剑以抵天罚。可如今剑还在。”苏漾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问题,“魔妖寿命不过二十余载,你却活了近百年,是飞仙剑灵重铸了你的元魂?”
穆离渊握紧了负后的手,离渊剑的剑光在他掌心隐隐浮动,与雪同色。
冷风太劲,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江月白当年问我的问题很简单。”苏漾没有追问,自顾自往下说,“他问我,所修之道,是无情还是有情。”
穆离渊抿紧了唇等着下文,可苏漾却又不说了。
雪中久立,穆离渊的黑发也成了华发满头。
“是什么。”穆离渊忍不住问。
“那是我和他之间问题的答案。”苏漾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站起身,长叹口气,“你如今是这世上唯一超脱时光枷锁的真仙,那便亲自回去看看你的那份答案吧。”
经过穆离渊时,苏漾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穆离渊伸手接过,而后微微怔然——
是他亲手编的紫藤花剑穗。
“你别怪你师姐,当年江月白回登仙台,要救的不仅是一个人,是整个沧澜门,若送了这个东西,江月白也许就心软动摇了。”苏漾拍了拍穆离渊肩膀,“你师姐与你一同长大,定知你心内之苦,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执掌沧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提过旧事,唯一提过的就是这件,她怕是也觉得对不住你。”
语罢,苏漾轻按了下穆离渊肩膀,迈步离开。
穆离渊转身,看向苏漾走远的背影:“师叔怎么没有跟着师姐去沧澜新院。”
苏漾脚步略停,嗓音在北风呼啸里显得有些苍老:“我用几十年参透了我的道,便不想再修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又道,“行将入土,经不起折腾,几位故人的坟冢还在沧澜山,我陪着他们。”
“对了,你若想顺便也见见年轻时的我,就去一百二十年前的揽月亭找我。”苏漾在大雪纷飞中转过头,白发的发尾微微飘扬,笑了笑,“记住,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才最潇洒。”
穆离渊也笑了,点头道:“好。”
“去吧。去见他吧。”苏漾隔着风雪远远看着穆离渊,良久,又补了几个字,“别怕。他说不定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