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两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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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做个逍遥无忧的仙人吧。”

去见江月白。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长发束起又散开, 挽好又放下,一连几次,他还是因为细小的瑕疵而不满意。

穆离渊第一次对着镜子这样仔细地审视自己, 换了许多样式的发带,衣服也挑了许多件, 最后穿了淡蓝月白。

月白天青, 澄空明镜。

晚风拂面,穆离渊停在山巅陡峭的悬崖, 仰头望着九霄银河。

群山连绵起伏,远处万家灯火接连熄灭, 只剩下此地高处不胜寒。

他闭上眼, 缓缓张开手掌,

召出了多年未曾试过霜刃的那把——

云开见月明。

雪白的剑身像一道刺目的光, 猛然划开黑夜!

周身霎时气浪翻涌, 皎洁的光晕缭绕里, 风雪猛烈地错杂飞旋!

昨夜船夫认为他醉后胡言自夸能到九天, 好一番嘲笑。

若今日对方见到这幅“踏剑乘风扶摇, 直至银河云霄”的波澜壮景, 定会瞠目结舌,恐是一场烈酒醉梦。

世间绝无仅有的斩天之剑破开虚空, 时光卷轴绮丽诡谲地扭曲, 化作秋水流淌进脚下山河。

长剑逆着光阴而行, 剑锋破雾迎风,载他离开红尘人间, 重回剑开天门那一夜——

穆离渊终于亲眼看到了开天门那夜的玄仙境如何惨烈。

地动山摇, 乱石穿空崩云, 电闪雷鸣交加!尘埃巨响将一切缥缈仙景都倾覆。

仙人们早已退避到虚无之境, 天劫四周尽是燃烧的滔天烈焰。

烈火烧着了穆离渊的衣摆,烧红了他的剑。

每一步都踏着钻心的疼痛前行。

见江月白,于他这个能逆行光阴卷轴的真仙而言,有很多个刻骨铭心的时刻适合相见。

但他只想回到这一天。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江月白要做想做的事,那些事艰难坎坷,又恢弘辽阔,他不配去阻拦。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再提过什么剑心与天劫,只陪江月白谈尽了庸俗的风花雪月。

他在等,等着江月白一点一点用他的心炼出破念、斩开天门!

此刻换他来扛那道天劫便好。

北辰仙君应当功成千古众生敬慕。

他只做一把替北辰仙君铺路的剑,就已经完成使命了。

破念剑劈开天门,狂暴的天劫怒吼,苍穹雷电翻滚,仙海浪潮奔涌,仙宫纷纷倒塌,汹涌的无尽源泉瞬间淹没了全部仙界。

云开见月的剑气逆流而上,冲破了天门处的浓云!

两把剑在重合的时空梦幻般地虚影交错——

贯穿了雷劫!

御剑驶过雷云时,穆离渊双眼双耳都被巨响震出了血。

然而破雷而过之后,却豁然开朗,只见桃源。

闲云野鹤,高山流水,万物寂然。

一道嗓音轻渺如烟:

“所为何求。”

穆离渊转身,空谷不见影。

他对面前微风道:“来救心上人。”

山水清风间,云雾渐渐凝集,凝成一个缥缈虚幻的身影。

“破境登真仙本就是逆天而为之事,你享了逆天的福缘,不该感恩天道仁慈,此后再不做逆天之事,只做逍遥快活仙。”虚影的身形时而聚拢,时而淡淡飘散,“怎么如此胆大妄为,次次逆行时光,不怕付出你付不起的代价吗。”

“我说了,”穆离渊一字一句道,“来救心上人。”

虚影的嗓音变得低沉,如闷雷般震颤:“你想以命抵命?”

穆离渊握着手中银光缭绕的云开见月:“破天劫要遭天谴,方才我的剑也贯穿了天劫,惩罚我来受。”

虚影忽然笑起来。

远山如幻影,随云浮动。

“倒很聪明,你是实力远超此时世界的唯一真仙,你的剑也是实力远超此时世界的宝剑,用真仙的命数换另一个人的命,当然足够。”虚影的颜色忽浅忽深,声音也若即若离,显得不真实,“但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你要救的,可不止一个人。”

穆离渊微微皱眉。

“开天门,”虚影极缓地说,“拦的是亿万人的命劫!”

此句话音落时,霎时间黑雾暴起!

虚影分出重叠黑影,交错旋转,似符咒囚笼,将穆离渊围困其间。

旋转飞旋的虚幻咒语中拔高出一抹极长的人影,亦幻亦真,山峦为身,河流为经脉,林木为须发,如同集山河地脉为一体的恐怖巨人——

嗓音尾声每一个颤动都好似地震山摇,极强的威压连真仙都受不住,压顶般的沉重让穆离渊七窍往外渗血。

穆离渊逐渐站立不住,体内传来恐怖的骨骼脏器碎裂的声响,被压得向下跪。

支撑身体的云开见月已经剑身扭曲,就快断裂。

“以命换命,远远不够。”巨人俯视着面前的渺小,嗓音从极高的高处落下,仿佛是威严的长者在训诫,“要你更珍贵的东西。”

每个字落下时都像沉重得仿佛巨鼎覆扣,一字一顿,敲在皮肉骨骼,残忍惩罚着自不量力之人。

“什么......”穆离渊紧握剑柄半跪着,艰难地抬起头,满脸的血往下淌,“要什么?”

天道的嗓音带了些嘲讽般的悲悯: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

九霄之上雷霆怒吼,狂风电闪的浓烟之后却是截然相反的世外桃源。

流水潺潺,仙景似幻。

江月白的衣袍上半分血迹与灼痕都没有,神色平静地躺在小舟。

拿破天之剑的掌心被震开了裂纹,却没有血,整个人都散发着轻飘飘的从容,仿佛游览美景的旅人。

一叶扁舟顺着仙海的波涛前行,缓慢地漂向金光刺目的天门尽处。

风里吹来紫藤花的味道。

江月白睁开眼。

花香浅淡,随云化水。

烟波缭绕的岸边似乎有人影。

江月白站起身。

水面微起波澜,清风推动小舟偏向岸边。

模糊的人在烟云里逐渐清晰。

风吹轻衫动,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一如当年初见时,惊鸿一眼。

只不过晚星般的眼眸不再以黑夜为衬,对方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干干净净,几乎与云烟相融。

小舟靠岸未稳,江月白刚迈步船头,穆离渊已经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紧密的相拥,江月白能听到剧烈的心跳。

“等多久了。”江月白想拉开他。

穆离渊搂得很紧,低头埋在江月白肩后的长发里,闻着让他感到奢侈的气息。

“很久了。”穆离渊低声说,像喃喃自语,“太久了......”

抱了很长时间,穆离渊才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看向江月白的脸时,他抿紧了唇攥紧了手指,压住急促的呼吸,可心跳全是错乱的。

他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着江月白的眉眼五官,很慢很慢,才将目光移到下一处,再细细地看——好似祈求很久才得到珍贵物件的小孩子,不舍得一下子就把喜欢的珍宝全部看完。

“闻到香味了么,”江月白的薄唇弯出了一个弧度,“我为你带了紫藤酒。”

穆离渊近乎痴迷地看着这个笑。

每一次见到江月白,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有时像云,有时像雪,有时像捉不住的风。

穆离渊说:“我也为师尊带了礼物。”

“别用这个称呼。”江月白抬了下手,邀请他登漂浮在仙海上的云舟,“上来喝酒。”

酒只有一壶。

但足够浓烈。

“不苦了。”江月白说,“这是我改良过的。”

“这也是我改进过的。”穆离渊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做了很多次,这是最好看的一条。”

锦盒打开,淡紫色的轻烟如纱袂飘散。

紫藤花枝交错繁复,从纯白到浅紫、从浅紫到深紫、又从深紫到乌黑,最后垂落柔软的流苏。

像一幅星月夜的画。

江月白拿起紫藤花剑穗,看了片刻,评价道:“心灵手巧,很不错。怎么做的?”

被江月白夸奖,穆离渊很开心:“花瓣剪成小片,花藤磨成细线,黑色的是发丝。”

江月白抬眼:“发丝?”

穆离渊说:“秋四式斩下的发丝。”

魔晶火林里,江月白的那一剑秋风落叶式斩断了两人缠绕的发丝。

长发混杂交错,不分彼此。

用青丝编了同心结,便是分不开的契约了。

江月白合掌握住了紫藤剑穗:“胆子不小啊,你这是要向天道宣战么。”

“试一试。”穆离渊说,“万一呢。”

结界外的天罚在渐渐消弱散去,边界开始融化,远方天门处的金光越发强烈。

江月白想要起身,穆离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师尊......”他仰头望着江月白。

对视片刻,穆离渊垂下了眼眸,轻吻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背。

上次离别他就想吻江月白的手,最后只怯弱地吻了风雪夜归的剑柄。

“师尊,”穆离渊抬眼看向江月白的眼睛,像是小辈向师长祈愿般,轻声问,“我可以再吻其他地方吗?”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道:“别的都做过,一个吻还需要请求么。”

话音未落,穆离渊已经倾身把江月白按得仰倒在了舟边!

借着酒醉,胆大妄为。

穆离渊的目光沿着白衣褶皱的线条,将江月白浑身上下仔细描摹了一遍,最后沿着颈线向上看向眼睛。

他单手轻轻覆住了江月白的眼睛。

而后俯身吻了江月白的唇。

这么这么多年,

数不清的日月春秋,

他才第一次真正吻到心上人。

水天之间,云雾温柔。

江月白感到唇上落了很轻的一个吻,轻而凉,像一滴泪。

接着又有更多轻而凉的水滴落下来——

“哭了。”江月白问。

“没有......”穆离渊嗓音是哑的。

“流血了么。”江月白又问。

“没有......”穆离渊沙哑的嗓音像哽咽,“没有流血。”

江月白清晰地感觉到穆离渊覆着自己双眼的手在颤抖。

隐忍痛苦的颤抖。

他拉开了对方的手。

看到了倒映在星辰里的自己。

波影晃动,摇摇欲坠。

江月白叹气,抬手擦了穆离渊眼尾的湿。

“走吧。”江月白无声地说。

“师尊在陨星石上写给我的话,”穆离渊认真地看着江月白的表情,“都是真的吗。”

每一句有关风花雪月的琐碎。

每一个直白到让他心弦颤抖的“想你”。

江月白不说话。

满眼水雾,穆离渊已经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了。

“是真的。”良久,江月白开了口,字字清晰,“当然是真的。”

穆离渊含着泪的双眼微微弯起来。

“真的就好......”他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足够了。”

仙海尽头的天门金光四射,强烈的光晕把周遭一切都笼罩得迷蒙。

穆离渊扶起了江月白,而后单膝跪地,将紫藤花穗系在了江月白腰间,仰起头,近乎哀求地小声说:“师尊,别把它弄丢了。”

江月白低头看他,露出个淡笑,故意逗他似的:“说不好。”

穆离渊抱着江月白的腿,亲了下那个紫藤花穗。

“做什么。”江月白侧过身。

穆离渊抬起沾湿的眼睫:“我刚刚和它说了,要它替我每天吻你。”

江月白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了句:“小圆听话么。”

实话实说太费时间,穆离渊点头:“很听话。”

江月白也点了点头:“有他陪着你。”

空中飘起了细雨,沾衣欲湿。

穆离渊下了船。

水面上弥漫开浓雾,在远方天门金光的照耀下,像一场盛大恢弘的雨。

小舟驶向天门,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这场金色的落雨中。

穆离渊终于支撑不住了,撑着剑缓缓跪倒在了岸边,浅色的衣衫上漫开了大片大片的血。

其实这不是分别。

错位时空的告别只是弥补遗憾,这场分别早在千百年之前。

他早已与江月白分别了漫长无期的岁月、早已度过了没有江月白的百年千年......

天道说要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性命,

而是江月白的爱。

“你若为你的心上人而死,他会永远记得你,铭心刻骨,天长地久。”

“但如果要你的心上人永远忘记你,你从此消失在他的记忆长河,也不会出现在他将来人生的任何时刻。”

“你还心甘情愿吗?”

那时天道发问的瞬间,穆离渊彻底僵在了原地。

天道等着他的回答。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离渊抬头望着巨人恐怖的阴影,颤抖着摇了摇头。

沉闷的笑声响起,早有预料般,带着嘲讽,回荡在巨人的山谷。

却又戛然而止——

“这不算什么......”穆离渊摇着头,咽了嗓中的血,“北辰仙君的人生很辽阔,我只占很少一点,他过了天门,往后余生还很长,总会有比我更好的人。”

沉默许久,恐怖的颤音才再次响起:“我也给过他选择,要他在执意开天门和彻底抹除你的存在之间选一个。”

穆离渊问:“他选了什么?”

“他放弃了你,”巨人胡须草木摇曳,似乎叹了口气,带下一阵阴冷的风,“你还要救他吗。”

穆离渊口鼻全是血,缓缓跪坐了回去,良久,才哑声说:“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选......”

“他这辈子利用了你很多次,算准了你会舍身供养他的剑心,算准了你会换他渡天罚,”带颤的回音每一句都像在叹息,“你还要救他?当真值得?”

“值得......”

“很值得......”

无数道爆裂的雷劫从空中劈下,穆离渊感到全身的骨骼都被炸碎,皮肉伤口绽开的地方全都惨烈地喷血!

“值得......”

他一遍遍咬牙默念着,

“当然值得......”

天劫他来替江月白受、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也给——反正那些昙花一现的爱本就虚幻得不真实,写在陨星传音石上的“想你”他夜里抱在怀里入睡,每次醒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生怕是假的。

真假又有什么所谓呢,就算那些情话都是骗他的,骗他最后来承受天罚,他也认了。

他心甘情愿的。

只要江月白能活着,

能从此逍遥无忧地活着,

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千百年找不到江月白,还傻傻以为对方没有扛过天罚失了性命,直到天道说出救人代价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了——对方只是忘记了他,忘却了前尘旧事,成为真仙后改名换姓享受无尽逍遥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江月白会永远忘记。

而他会永远记得。

天道给出了最残酷的惩罚,穆离渊却一直跪在地上维持着谢恩的动作。

浑身都被雷劫劈得流血,但他发自内心地欣喜若狂。

他不觉得这是惩罚,甚至觉得是恩赐。

也许次次目送江月白离开,就已经是他这个肮脏卑微的魔,能得到的最好最奢侈的结局了。

“去吧,仙海上的小舟要过天门了。”收走他最珍贵的东西后,天道仁慈地赏给了他一个与心上人相见的机会,“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方才见江月白时,穆离渊用法术隐藏了浑身的伤,但俯身吻江月白时,伤口还是流出了几滴血。

现在江月白乘舟远去了,他终于不再强撑,仰躺在金色的暴雨里,让雨水把浑身的血水冲散。

风吹雨斜,浓雾微散。

江月白忽有所感,在船头转过了身。

视线穿过浩荡缥缈的金色水云烟,望向渐渐远去的岸边。

缥缈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天道要他苍生与私心二选其一。

说“贪心难得所求,世间从无双全法。”

谓他“贪心”,江月白无从反驳。

开天门为了宏大的万千众生,也为了渺小的私心——只有真仙与剑灵能挣脱天门枷锁长生无尽,既然渊儿的魔妖血脉注定活不长,不如炼成斩天之剑,借剑魂长生。

一举两得。

剑与持剑之人,长生再不分离。

可若面对抉择,在数不清的苍生与仅此一个的私心里舍弃一个,他还是会舍弃后者。

天道的发问江月白没有任何犹豫就给了答案:“天地尽毁,何来私情?”

“你们选的一样。”沉音忽笑,借山河化出的巨人身形逐渐开始消散,“你早就算到他会回到此时此刻救你?”

“当然。”江月白轻声说,“我很了解他。”

“因中有果,果即为因,两相互幻,万物得成。”巨人身形化作了无色无相的烟尘,留下一句近乎诅咒的判言,“你们注定于此刻相逢,也注定从此刻再不相逢。”

“牵绊和理想皆是枷锁,斩断它们,做个忘却前尘,逍遥无忧的仙人吧。”

忘尘的诅咒不像惩罚,倒像恩赐。

方才穆离渊来见他时,江月白其实想为自己的抉择解释几句,可对方根本什么都不问。

只问了传音石上的那句“想你”,是不是真的。

天门将近,水速湍急,小舟行得飞快。

过天门时,整个三界都爆炸开震撼的巨响!

飞虫走兽人仙妖魔,所有活物都听到了这声余波阵阵的巨响,那仿佛一个巨大耀眼的烟花,宣告着、庆贺着、恭祝着,这世间真正的唯一的神明。

炸开的灵光混杂着无尽源泉的水雾,又是一场瓢泼大雨,浇了穆离渊满身。

穆离渊用指腹蹭了下眼角,摸到了血色的泪。

流泪这件事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的人生一直浸泡在腥风血雨的泪水里——在谪仙台上因为被心上人欺骗而流泪、在天机秘境里因为失去心上人而流泪、在灵海山巅因为被心上人一剑穿心而流泪......

他以为他的心上人从未爱过他。

天门大开,无尽源泉释放,奔向崭新的世间。他与心上人都会在新生的浩阔天地间,做永生的强者。

他后知后觉悟透,其实曾经江月白每一次绝情的生离死别,都是为了往后年年,再不用经历生离死别。

从前他一直不敢相信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会配得到江月白的爱。

此刻才发觉,他们其实已经相爱过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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