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真是你生的吗?”
自天罚幻境后, 一别数百年,陨星传音石再没有亮过,穆离渊写的话也再没有过任何回音。
陨星传音石上, 只有江月白从前留下的几句旧话。
穆离渊时常拿出来看。
岁月流逝,灵息衰退, 石面字迹暗淡。
他在褪色的旧文字里, 迟了许多年才终于找到了所有一切的答案。
找到了天机秘境里的答案,也找到了易宝雅会那张纸上诗里的答案——
“月暂晦, 星长明。幻海无迹,永生共盈。”
他当时读那诗, 只以为是个知晓灵海方位的修士。
多年后才悟透, 那是江月白回答了他昔年题在发带上的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他曾想找寻灵海, 用天地灵息, 换他与江月白永生相伴。
江月白却借灵海之息炼成斩天之剑, 换有他二人的天地, 永生无尽。
没能够得上一个心有灵犀,
但勉强算是殊途同归。
穆离渊起身推窗。
船舶顺流而下, 两岸风景如画卷展开般后退,目送他们离开旧地, 前往下一处人生风景。
山川湖海, 芸芸众生。这些年他看了千百种风光, 也见过了千百种人。
他完成了江月白的嘱托,也觉得真正活过。
活着, 遍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要都还活着。山高水远, 天地辽阔......
纵使不识, 也总会相逢的。
* * *
* * *
* * *
春风和煦, 吹绿远山。
潺潺涧水婉转曲折,从峰崖流下,像挽在青山眉间的一条清澈发带。
少女们临水浣衣,洗着洗着便互相玩水嬉戏起来。
溪水浸湿了衣裳,她们干脆将同伴往水里推搡。
这日是缥缈阁一旬一次的休沐日,外门弟子们都趁机放松玩乐。
少女们在水里扑腾欢笑,忽听一声惨叫——
“啊呀!”
所有人都被这声惨叫吓得停下了动作。
方才那个被同伴按进水中的粉衣少女猛然从水里钻出!
她长发贴在脸上,惊恐地喘着气:
“水底下......水底下有、有死人!”
......
特殊时期,缥缈阁进出人员杂乱,山道上人来人往。
守卫弟子们查验了通行牌才放人,不算宽敞的山道上不多时便积攒起了排队等待的队伍。
几个焦急的少女们见状,直接绕过了守卫,要抄小道上山。
“站住!”守卫弟子拦住了要上山的几个少女,“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见阁主!”少女焦急解释,“我们刚才在尘涧谷的小溪里面发现了......”
“阁主今日不见人。”守卫打断了她们的话。
粉衣少女的长发还湿淋淋滴着水,语气焦急:“我们有急事!我们......”
领头的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眼:“什么急事也不行。”
这些日静泉山已被逃难过来的百姓塞得人满为患。静泉山缥缈阁向来不问世事也不入仙门,算是个安宁桃源。然而此刻整个静泉山脉东至降龙渊、西到尘涧谷,全被流民占满了。
守卫们知道阁主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接见这几个外门弟子。
“死人!”粉衣少女这回直接说了,“我们在裕南溪里发现了死人!”
“死人?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守卫听了这话后,仍旧不放行,“南边几座城在打仗,死的人多了,害怕尸体不敢处理?去让你们外门长老去解决......”
“不是!不是一般的死人!”粉衣少女有些着急,后退让开了一步,一把扯开了身后两个少女抬着的尸体身上的布,“你看看!”
守卫弟子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登时脸色一变。
而后立刻转身对山道上拥挤的人群吆喝:“让道!让道!让她们去见阁主!”
......
缥缈云缭,高阁若隐。
缥缈阁伫立山巅云深之处。
刚入门没多久的少女们第一次上山入阁。
也是第一次见到阁主。
门开时长靴踏散雾霭——
绀青长衫,银白腰封,水苍色广袖在迈步时随风飘起,好似真有细微水波流转。
“见过阁主。”少女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行礼。
“事情我知道了。”淡淡的嗓音随风飘下,“你们辛苦了。”
少女们正要退下,又听那道声音补充说:
“回去后不要声张,小心吓到流民百姓。”
少女们连忙应下。
临走时,粉衣少女大着胆子抬头,与鲜得一见的阁主对视了一眼。
对方回给她了一个温和的浅笑。
这笑很淡,回程一路却在她脑海挥之难去。
嗓音温和,笑也温和,可那副眉眼却像雪。
凉凉的,浸到骨里。
.....
阁主吩咐交代把古怪尸体抬进涟波殿,说要独自研究。
几个守卫弟子按照吩咐将尸体抬进了涟波殿,便纷纷退下了。
众人走后,江月白却根本没有抬眼去看那具古怪的尸体。
只面不改色地坐回了桌后,继续翻看方才看到一半的书籍。
没过片刻,殿外忽然又有了响动——
“阁主,有人求见!”
江月白还未答话,殿门处的两个侍从率先替他答了话:“不见了。今日阁主事务繁忙,什么人都不见了。”
他们没说假话,近几月缥缈阁处理的麻烦事比过去几十年全加起来都多——刚送来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尸体,现在又有人找上门了。
缥缈高阁不入世,多年来山中弟子只在世外静心修道。今逢战乱,才破例收了许多流亡百姓。
但有不少人假扮流民浑水摸鱼,想要趁机拜入门中,他们这几日见得多了。
“可是......”来通报的弟子略有为难。
“若又是有关战事流民,去找山下弟子帮忙。”女侍抱剑怀里,走上前了几步。
“但是......”通报弟子仍旧没离开。
“弟子们解决不了,便去找几位长老操持。”玄衣男侍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流民百姓。”通报弟子提高了声音,稍有焦急,“是、是......”
“倒是往下说啊!”两侍从也跟着焦急。
“那个少年说,他是、他是......”通传弟子支支吾吾,脸都涨红了,“他说他是——”
“是阁主的儿子!”
两个侍从一起瞪大了眼:“什么?!”
......
“你叫什么名字。”
古怪的尸体暂时被搬到了一旁,因为又来了更古怪的。
涟波殿内的侍从们神色各异,数道目光都汇集在这个少年身上。
“江小圆。”少年站姿挺拔,回答得字正腔圆。
侍从们的神色更加诡异了。
首先,阁主在缥缈阁隐居避世,为了悟回以前的剑法,静心修道,已经有很多年不问俗事、更不问情|事、更更不近女色,绝对不可能有儿子。
其次,阁主不姓江。
前几日来找阁主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还都情真意切地说一些想要拜师的话。今日这个连情真意切的拜师用语都省了,直接说“我是你儿子!”
未免有些,太不走心了。
他们都等着阁主发话让这少年离开,可半晌什么也没等到——
阁主目光停在少年脸上,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
江月白的确在沉思。
沉思了片刻,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这回少年没有答得字正腔圆,而是皱眉垂目,纠结了一会儿,才又抬头:“这要看怎么算啦,要是按我的时间算,我今年十一岁,要是按你们的时间算,我该是有快一千岁了哦!”
......太离谱了!
——满殿侍从皆自心底发出了感慨。
这年头人心不古,谎话都编得这么假了吗。
一千岁还来这里找爹?找孙子怕都化成白骨了。
来拜师之前能不能先了解一下常识?想要有千年寿命起码要有个元婴以上修为吧?一个小屁孩就敢随便用“千年”这个词,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玄衣男侍上前就要把这满口胡话的小儿带走,却被制止了——
“空山,你与凝露先出去。”
空山与凝露是缥缈阁主的两位近侍,向来跟随左右,此刻闻言皆怔。
“我有话单独问这少年。”江月白说。
“是......”两个侍从对视一眼,退离了涟波殿。
殿门一关,殿内只余二人。
江月白起身走近少年,微微俯身,细细端详了一遍这少年的面容。
看了片刻,他心道:糟糕,好像确实与自己有些许神似。
“你姓江?”江月白问。
“是啊。”江小圆点头。
江月白心内又道了几声不妙。
旁人不知他曾经姓名,但他自己知道。
江,月,白。
这三个字是他最初的名字,也是唯一的真名。
但这三个字太耀眼,反倒成了负担。千百年来他换了不少身份,也改过不少姓名。
永生无尽,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天劫旧事距今已有千年,过往种种皆已模糊不堪。
天门之战他早就毫无印象,只记得两个字,“忘尘”。
这是来自天道的诅咒,天道却言:忘却前尘不是惩罚,而是相赠。
之后想来,他很认同。
光阴漫长,若记得点点滴滴,倒是折磨。
突破天门枷锁,三重仙境无相无形,不在九天云霄上,而是无处不在。
来去自由,再无拘束。
他不想做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也不想再做什么背负误解的拯救者,他做过逍遥散客、也做过红尘凡人,这次选了避世而居,只想悟回从前所修剑法。
每隔百年,忘尘咒都会模糊前尘记忆,他也乐得忘记,改名换姓,重与新的芸芸众生再活一世,尝遍人间百味。
这般逍遥千百年,从未有过什么恩怨,因为曾相伴过的人都早已离世逝去,虽然其间也有因修炼而长寿的故人找上门来,但大都自称是知己挚友、再或是师徒同门之类、严重点的说是旧情难泯之人......
但,儿子。
还是头一回。
江月白面上不动声色,心内早已波涛汹涌。
怎么还搞出孩子来了。
这也太混账了。
“你......”犹豫片刻,江月白还是问了,“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江小圆睁圆眼睛愣住,愣了很久,忽然咧嘴笑起来,“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啦!”
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拉住了江月白的手,向着殿外走,“跟我来!”
涟波殿门推开,满院的侍从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
“阁主,这个小孩......他不会真的是......”
空山与凝露用一言难尽的眼神询问——这小孩难道真的是你儿子?!
什么时候有的?
为什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江月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轻声道:“我随他下山去看看。”
......
静泉山各个山谷的弟子寝舍都改造成了供逃亡百姓居住的地方。时近黄昏,到处燃着炊烟篝火,飘着食物的香气。
春日傍晚不冷不热,小风轻吹。大家都一边吃东西一边与他人闲聊,俨然一幅田园忘忧景。
巡逻弟子们见到江月白,都是一惊,连忙行礼:“阁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江月白还没答话,小圆已经拉他向前走了:“快呀!就快到啦!就在前面!”
巡逻弟子看着江月白往更远处的流民住地走,正犹豫要不要跟上,江月白回眸对他们轻摇了下头,示意没事。
弟子们识得阁主,百姓们不认得,江月白沿道走过,人们悄声议论:“这人长得真干净啊......”
“啧,会夸人吗,那叫长得白净......”
“白净也不对,那是俊俏......”
“感觉都不太对,这些词都不对......”
“总之就是很好看就是了!”
“诶!你们觉得这个,和那边那个,谁更......”
江月白一路心事重重,还是有些顾虑的,脑海里预演了许多与这少年母亲见面的场景。
忘尘的诅咒在,他大概是认不得想不起对方是谁的。但人总须见一面,听个解释,也给个解释。
而且这少年......时间年岁姓氏长相都对得上,恐怕真是自己孩子......
他越想越心乱。
难道他曾经真做事这么混账,竟然和别人到了连孩子都有了的地步?
想必那人是连了他的寿运故而长寿,可是空有寿命没有修为,估计过得不好,若是如此,他不能做不负责任的渣男,只是......
正想着,小圆已经撒了他的手,向前方奔跑:“我回来啦!”
前方的篝火处围了一大堆人,有的在烤肉有的在盛饭,大多数人在热闹闲聊。
穆离渊一边烤鱼一边听旁边的人吹牛。
那人喝了酒,吹得没边没际:“我去过的地方那多了!见的人也多!什么怪人都有!”他刻意压低声音,故作玄虚,“那有的......可怪极了。”
“都怎么个怪法?”大家好奇。
“我见过一个,长着人脸,其实脱了衣服......底下是蛇身的!”
“还遇见过那种,白天看着正常,和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干活,但是一到晚上就......忽然凶性大发,长出獠牙吃人的!”
“噫,啧啧,可怕。”旁边有不少人捧场,也有不少人摇头不信,拆台抬杠,“这么说,你还和蛇女有过能脱衣的交情呢?你就可劲瞎扯吧!怕不是灵异话本看多了!”
那人说到兴头,毫不在意别人信不信,只顾着嘴巴不停:“还有那种......好几百年不死的怪物,每熬走一代人,就换个身份姓名,继续骗人感情......”
穆离渊旋转烤鱼的手一顿。
江月白的脚步也一顿。
不对劲,怎么觉得是在说自己。
小圆拖腔大喊着“我——好——饿——啊——”跑进了人群,从背后扒住了穆离渊的脖子,瘫倒在他背上,奄奄一息地说:“饿扁了。”
穆离渊没抬头,将手里烤好的鱼往背后一伸。
“好耶!我爱吃鱼!”小圆抓过烤鱼,不顾烫嘴恶狠狠咬了一口,整个人重新从扁变圆,容光焕发。
吃了几口,他忽然想起什么,抓住了穆离渊的袖子,“对了!你看!你看我找到了谁?!”
穆离渊这才顺着小圆指的方向抬头——
篝火的浓烟在傍晚的风里飘摇,欢笑交谈的人影在面前交错闪过,而后慢慢模糊,变作衬托远处人的虚影......
在这样颜色温暖的人间,他看到了站在红尘气息里的江月白。
“是不是和你总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小圆兴奋地说。
穆离渊缓缓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江月白无言望着对方。
这人个子很高,身材也很......
江月白将人上下扫了一眼,认为“高挑”这个词不足以形容,但一时半会想不出用什么形容......
挺,拔,魁,梧。
他心里忽然闪过这四个字。
虽然用于形容某个小孩的母亲不太合适,但这个对方确实长得如此。
江月白勉强维持住了面色镇定。
心里想的却是:完蛋,这情债该不会是真的吧?
小圆的五官轮廓与自己有些许相似,眼睛则和对面这个人非常相像——很有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江月白微微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被对方痛骂“无情渣男”或是质问“你这些年丢下我们去哪了”的准备了。
奈何静立着等待了半晌,也没等到暴风骤雨来袭。
对方只是很安静地望着他。
让他很是疑惑。
甚至反常地感到一点点愧疚。
但他倒不是自责,而是狠狠责怪了天道的忘尘咒——辜负忘记谁,情非得已,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对方一个人带孩子这么久,如今混在逃难的流民堆里,想必是这些年过得艰难坎坷。
毕竟这一身粗布麻衣已经诉尽了平生穷困辛劳。
“你......”江月白觉得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漠,于是开了口,但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欲言又止。
“我刚刚在烤鱼。”对方很善解人意地接过了率先开口的任务,温柔地问道,“尝尝我烤的鱼么。”
江月白动作一滞,一动不能动。
并非因为对方善良大度到不提过往还邀请他吃鱼,而是对方发出了......
男人的声音。
小圆热情地递上烤鱼:“尝尝我的这个!我这个烤得特别好!香得流油!”
江月白动作僵硬地接过烤鱼。
低头看了看小圆笑盈盈的脸,又抬头看了看对方温柔深情的眼神,最后艰难地问出了一句:
“这孩子......真的是你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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