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夜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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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可怜可怜我,满足我一次。”

“阁主很快就回来了, 这位贵客还请稍安勿躁。”涟波殿前的两名守卫后退着拦下前行的男子和小女孩,“此处是阁主寝殿,不方便待客, 不如我们带您到前面议事堂等候......”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他。”男人拿袖摆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 撩袍坐下, 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啾啾, 你去那边玩。”

小风穿过枝叶,摇晃间洒落下几点夕阳微光。男子身穿考究的烟栗色长袍, 在晚霞里流转光泽, 款式不张扬,却掩不住若有若无的华贵感。

“小兄弟, ”男子拿起石桌上的瓷杯在手里把玩了几下, 指尖敲了敲杯沿, “劳烦倒一杯茶, 可以吗。”

旁边的侍从立刻上前添茶, 添完了茶又试探着问:“敢问阁下尊姓名号, 我们也好与阁主传音通报......”

“名号。”男子低笑一声,晃了晃杯中茶, “就说是他的宿敌来寻仇了, 再不回来, 就把他昔日的丑事全散播出去。”

此话一出,满院的守卫和侍从皆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怎么?”男子抿了口茶, “不敢相信你们清风明月的阁主有丑事?”

“这......”侍从不知该如何接话。

“行吧, 那就换种说法, ”男子搁了茶杯, “韵事,风流韵事。今儿就给你们好好讲讲缥缈阁主过往的风流韵事,瞧你们站岗也累了,给你们放放松,有兴趣吗?”

几个守卫和侍从的表情复杂,但也没人摇头。

说实话,他们是想听的。

“开始了啊,”男子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你们阁主啊,是我知己旧友,曾与我交情甚笃,‘笃’到什么程度呢?”男子低头抿口茶,卖了会儿关子才接着道,“‘笃’到同睡一榻的程度,所以他的所有事情啊,我是——”男子手指在空中虚点四下,“如,数,家,珍。”

“咔吧!”话音结束后忽然应景地传来一声脆响。

小女孩掰碎了一只玩具鸭子。

殿前草地上还零零碎碎躺着几个机巧玩具,玩坏了一只鸭子,小女孩扔了手里的碎片,又去抓别的。

“啊——我的鸭子!这可是我爹做了半个月的鸭子!”小圆痛心疾首地飞奔过来,捧起鸭子碎片,双腿一软跪进了草地,“小鸭!你死得好惨......”

为死去的小鸭难过一瞬后,小圆抬头看向面前的小女孩:“你要为它的死负责!”

小女孩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啧。”自家女儿放声大哭,正在喝茶的男人也顾不得再讲什么“风流韵事”了,他无奈轻叹口气,摇摇头,起身走过来。

凶案现场并不难辨认,鸭子尸首形容惨烈。

女孩见自己的靠山来了,不哭了,叉起了腰。

“嗯,好样的,”靠山夸赞了一句小女孩,而后说,“给哥哥道歉。”

小女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爹居然不帮着自己,立刻重新仰头大哭。

小圆不解:“你谋害了我的小鸭,为什么你却先哭?你好不讲理......”

“她的确不讲理,但我讲理。”男子笑眯眯地揉了揉小圆的头发,“我替她道个歉,这事就这么了了,怎么样?”

小圆觉得怪怪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她错了,我道歉,这事已经完了。”男子依旧笑眯眯,“你去别处玩吧。”

小圆挠挠头:“噢......”

“江小圆,你是傻子吗。”忽然一道嗓音从远处传来,缓缓说,“弄坏了你的东西,一句道歉怎么能行,起码要那个人赔你一百个。”

男子听闻此言,身形一僵。

这是人话吗?哪个恶霸这么霸道,一赔一就算了,还得赔一百个?!

他转过身,要一睹这个恶霸容颜。

对方又补了一句:“一百个都必须和这个一模一样,差一点都不行。”

“好一个恶......”男子微笑着调侃,笑却在对上恶霸时僵硬了。

被他腹诽为恶霸的人长相倒是不凶恶,甚至还很英俊,一身白衣极素,却显得容颜五官更加深邃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便站在阴影里,仍旧微波暗动,像深海沉星。

人这么好看,怎么偏生性情这么不好呢。男子再次腹诽。

“你儿子?”男子示意了一眼旁边呆呆拿着小鸭尸体的小男孩。

“对!”回过神的小圆抢答,站在穆离渊身旁,说话都硬气了几分,“这是我爹!”

“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弄坏了令郎的玩具,”男子对面前的英俊恶霸道,“小事一桩,不打不相识,我看您面相也是心胸宽广之人,交个朋友,在下萧玉洺,不知阁下是?”

“我的确不喜欢计较。”穆离渊态度有点故意为难的傲慢,“但我这个儿子喜欢。玩具于我们是小事,于他却是天大的事,不能不计较。”

“所以,”萧玉洺叹气,“这是必须得赔了?”

“不应该吗。”穆离渊反问。

“嗯嗯!”小圆用力点头,重复一遍,“不应该吗!”

在这方面小圆一向对自己爹很信任,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宠过来的,爹就没让他在外人面前吃过亏。

“不仅要赔,”穆离渊说,“还要你女儿亲自给我儿子道歉。”

“这......”萧玉洺看了一眼自己只会哭嚎的女儿,心内连叹倒霉,他自认已经是个十足护短的爹,没想到今日遇上个更甚的。

“行吧,”萧玉洺叹口气,掏出银钱袋子,“既然朋友做不成,那就说个数吧,多少钱,我都出。”

银钱袋子扯开了,却迟迟等不到对方答话。

“多少钱?”萧玉洺又问了一遍,“我赔就是了。”

“小玩具而已,何必执意要赔呢,我又没有说什么,阁下别为难我了。”

对方傲慢的态度消散无影,嗓音变得十分温和,甚至柔弱。

萧玉洺满脸疑惑地抬头:?

只见方才还语调冷硬的恶霸此刻低眉垂眼,像是刚受了欺辱却又不敢声张的弱男子。

什么情况?这人是突然被别人夺舍了吗?

“爹!”江小圆显然也不能接受此番情景,“她弄坏了你给我做的玩具!”

“不是你自己扔在草地里的么。”穆离渊说。

“啊?!可是......”小圆气急,“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她、她凭什么在这里玩!而且她弄坏的那只小鸭是你做了半个月才做好的啊!”

萧玉洺也摸不着头脑:“是啊,不用赔了吗?”

“当然不用,小儿顽劣不懂事,不知您是阁主的知己旧友,惊扰了贵客。”穆离渊拉住气得跺脚的小圆,“我代他赔不是。”

小圆搞不懂怎么回事,奋力挣扎,手却被攥得更紧,疼得他龇牙咧嘴,适才的委屈愤怒一齐涌上心头,直接哭出了声。

“我们不打扰了,”穆离渊温声道,“您继续讲您与阁主的风流韵事。”

说罢拉着流泪的小圆离开。

“哎?什么玩意?”萧玉洺满头雾水,转身要跟上问问什么情况,却见大院门口的守卫皆躬身行礼——

一道人影迈进了门槛。

满院侍从也俯首行礼:“见过阁主!”

穆离渊扯着小圆走到半道,急忙侧身让道:“师尊回来了。”

江月白侧眸看他一眼。

穆离渊对视一下又急忙低了头。

梨花带雨。

江月白心里忽然蹦出这样一个词。

虽然没哭,眼尾的淡红却恰到好处。

“这是怎么了,”江月白瞧着他,“受什么委屈了,要来跟我告状?”

“没有。”穆离渊抬头对上江月白略带嘲讽的视线,立刻改口道,“不敢。”

“哎呦!”萧玉洺装模作样拖长了腔,“那可是天大的委屈啊——”

江月白望向萧玉洺:“你欺负他了?”

“什么?说话要讲良心啊你们!”萧玉洺右手背拍着左手心,“天大的委屈是我啊!是我!”

江月白看了看声如洪钟的萧玉洺。

又看了看低眉顺目的穆离渊和泪流满面的小圆。

“多年不见,”江月白道,“玉洺还是这样巧舌如簧。”

萧玉洺气得一口气顺不过来,呛得咳了许久,咳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哎不是!你、你居然还记得......咳咳......我名字?您老不、不是有失忆症吗?”

“有症自有对策。”江月白迈步走近萧玉洺,“信物我都记录在册,时常翻看。”江月白指|尖一勾,拉起了萧玉洺腰间玉佩,“玉洺这两个字,还是我替你刻的。”

“行吧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像前几次那样不认人。”萧玉洺捶捶胸口顺了气,对草地里打滚痛哭的小女孩招了招手,“啾啾!过来!”

还在卖力痛哭的啾啾立刻爬起来,蹦跶着跑近——

而后一把抱住了江月白的腿!

小圆瞬间黑了脸。

他来此处这么久,还没有抱过江月白一下!

啾啾脸上挂着泪痕,可嘴巴已经咧开了,仰起头望着江月白傻笑。

面对这样可爱的小女孩,江月白没忍住,俯身摸了摸了啾啾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问:“怎么哭成这样。”

小圆想解释:“是她弄坏了我的东西......”

江月白闻言看向穆离渊和小圆。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穆离渊接过话,“两个孩子玩闹而已。”

小圆要气晕了,刚要再说,手指被穆离渊捏了一下,只好咬着嘴唇狠狠揉了一把眼角的泪,不再说话。

啾啾被江月白摸了脑袋,高兴地手脚并用地顺着江月白的腿往上爬。

江月白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啾啾坐在江月白手臂上,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抱住了江月白的脸,又抓了他一缕头发,“咯咯”笑。

“啾啾,怎么光顾着傻笑,不叫人呢,我来之前怎么教你的?”萧玉洺满脸严肃地训斥,“这是你另一个爹爹。”

江月白动作一僵,差点就把手里的小女孩扔了。

小圆立刻抬头惊恐地看向穆离渊,目光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穆离渊眼中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什么也没说。

江月白瞥了眼萧玉洺,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可萧玉洺故意侧着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自顾自继续教女儿说:“叫爹爹啊,来,跟我学,得一耶,爹,爹!试试!”

“别教了。”江月白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进去说话。”

萧玉洺“嘶”了声,并不领会暗示:“你踩我脚趾了。”

江月白脸色一冷。

“也行,奔波一路,着实劳累,进殿歇歇也不错,”萧玉洺赶在对方发怒之前服了软,接过啾啾抱在怀里,“走喽!咱们进去和你爹爹说悄悄话。”

“你不能走!”忍耐半晌的小圆大喊一声,“你还没赔我的鸭子!”

“噢,把这事忘了,啾啾方才弄坏了一个玩具鸭子,”萧玉洺回过头对江月白道,“还不是因为等你等得太久......对了,忘了问,这位是你?”

萧玉洺目光移向穆离渊的方向。

“啊,他啊。”江月白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穆离渊的肩,“当然是我朋......”

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之后,又改了下口,“是我徒弟。”

一句说错,回头就要哄人。

好在对方今日没穿那日凝露准备的稀奇古怪的长裙,穿的是阁中弟子的布衣,整个人看起来简单干净,倒真像是个弟子。

“徒弟。”萧玉洺点点头,抱着啾啾向前走,经过穆离渊时评价道,“不错,一表人才啊。”

江月白搭在替穆离肩膀的手很随意地替他整了下褶皱的衣领,又轻拍了下他后背:“一起进来吧。”

进来细说就知道他根本不是这个小女孩的爹,省得晚上回去专门再哄。

“不用。”穆离渊后退了一步,“我带小圆去别处玩,不会打扰到仙君。”

江月白:“......”

“师尊”改“仙君”了,显然是大事不妙。

江月白刚想再说什么,远处的啾啾终于学会叫人了。

“爹爹!”她趴在萧玉洺的肩头,朝后面的江月白挥着手,“快来呀!”

江月白敷衍地应了声,等再回身时,穆离渊已经牵着气炸毛的小圆走远了。

江月白无奈摇头,叹口气,迈步走上殿前台阶。

啾啾进了殿就撒欢跑到屏风后去玩了。萧玉洺很是不客气,在椅子里半靠半躺地坐了:“听说怨气血尸也到了你们这儿了。”

“周遭几座城池打仗,死的人多,怨魂自然也多。”江月白回身关好门,犹豫了下又捏了个隔音符,“我这里勉强还算个世外桃源。”

“听你意思,”萧玉洺捏了块点心,“是要独善其身咯?”

江月白没回答这个问题,在旁边坐下:“这是你女儿?”

“嗯哼,算是吧,捡的,认作女儿了,咱们当年结为兄弟时可是约好的,若将来有了孩子,要认对方做干爹的......”萧玉洺嚼着点心吃,“叫你声‘爹’委屈你了?脸色那么难看?”

江月白倒茶洗了遍杯子:“有这种约定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跟我耍赖是吧?”萧玉洺动作一顿,“你那本儿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跟谁做过什么、跟谁约定过什么......我可是看过的啊!”

江月白会将每一世的故人旧事和信物约定都分门别类记录,那卷记录不会轻易给旁人看——萧玉洺不是旁人,是他曾经的舍友......勉强算个好友,这世上为数不多知晓他过往秘密的人。

但对方看过那本记录,倒不是因为好友这个身份,而是因为:

萧玉洺喜欢偷翻江月白东西。

当年萧玉洺偷看那本记录被抓了个现形,江月白直接拔了剑!

“你要杀人灭口啊?”萧玉洺大惊失色。

“不是。”江月白把剑在他颈侧放了会儿,又收了剑,“只是给你展示一下我的好剑。”

萧玉洺冷汗未落:“真、真的?!”

“真的。”江月白神色平静,收剑回鞘,“我不杀人。”

“江兄仁慈!”劫后余生的萧玉洺连忙夸赞,“不愧是曾经的天下第一人!”

“尤其不杀蠢人。”江月白又淡淡补充一句。

“你!”萧玉洺噎了一下,彼时他才十四五岁,还是气盛的年纪,“你可以说我修为不高!容颜不俊!人品不行!性格不好!但是唯独不能说我蠢!”

“讲究人。”江月白依然淡淡评价。

“你、你!”萧玉洺气得想哭,“我哪里蠢了?”

江月白把剑收进剑匣放在枕边,一副不想说话的冷淡模样。

“喂!你是觉得我偷你东西?”萧玉洺大步走上前,“根本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你!要不是把你当最最重要的朋友,怎么会关心你这个那个?怎会想知道你所有事?你看那个回马峰的外门弟子,天天巴结我喊我师哥那个,我理过他吗?他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我在意吗?他就是鼻青脸肿站在我面前我都没兴趣知道谁打的!可你不一样!你身上一点疤我都想知道怎么来的!”

江月白看向他。

萧玉洺没好气:“看我干嘛!”

“说完了么。”江月白嗓音很轻,枕着单臂靠在塌边,似乎准备休息,“麻烦把灯吹了,我困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压根不在意我!”萧玉洺崩溃,扑过去掐住他,“我明明真心待你这个兄弟!你却总是这样对我!我这么热情!你天天对我这么冷冰冰的!你不愧疚吗!”

江月白被他掐得上不来气,但没还手,反倒笑了。

“你还笑!你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萧玉洺总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让他没由来的愤怒,“我这么生气你居然还笑!你起来!我们打一架!”

江月白没起来,唇角还有笑意。

“可恶......可恶!”萧玉洺松了他的脖子,改为扳住肩膀摇晃,“你到底在笑什么?看不起我?又嘲笑我蠢是吧?”

“没有啊,笑你勇气可嘉。”江月白说,“每次都单方面挨打还敢和我提‘打架’。”

萧玉洺刚举起拳头,江月白抬手一掌将他推了下去!

江月白垂眼看着他:“你要是真想交我这个朋友,就不该翻那本记录。”

萧玉洺滚落在地,一骨碌又爬起来:“为什么?”

“不相告的事,便是别人不愿说的事。”江月白整了微乱的衣衫,“人与人之间都有一道看不见的线,你越是想要破了那道界限,就越离失去他不远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萧玉洺烦躁挥手,“不懂!”

“反正现在我知道你很厉害了!”他兴奋凑近,“我早就猜到你不是普通人!但是没料到这么‘不普通’!”说到此处,他抱着江月白的小腿,虔诚跪下,“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又是不杀人的大好人,那就等于我拿捏住了你,从此我们义结金兰......啊不,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将来一同称霸天下!如何?”

“称霸天下,没有你我照样能做到。”江月白思索了一下,“甚至或许还会更简单一些。这不划算。”

“那!那不能做兄弟,那、那我给你当、当......”萧玉洺忽然红了脸,憋气许久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抬眼偷瞟江月白一眼,拿手背贴了贴红烫的脸。

“不必!”江月白心感不妙,急忙制止这个语不着调的傻小子。

“当牛做马!”萧玉洺终于狠心说出来这个折断他少年锐气的词。

江月白松了口气,温和微笑:“成交。”

“想起来了。”江月白洗过茶杯,重新倒了茶,“我们确实有过约定。”

“啧,能让您老记得些什么,难得啊。”萧玉洺大口嚼着点心,话音含混不清,“那我可就......”

“你说过要给我当牛做马。”江月白道。

“你......”萧玉洺被雪花糕噎了嗓子,猛然咳嗽一声,喷出一股白沫,“你好意思提!”

当年他偷翻了江月白的记录还沾沾自喜了很久,后来很多年过去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月白是破境飞升的仙人,仙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被人“偷看”到?

但幡然醒悟得太迟,他已然心甘情愿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给江月白做了许多年的小弟,悔之晚矣!

“当牛做马你不擅长,倒是给我找了数不清的麻烦。”江月白语调缓缓,“说吧,这回又是什么麻烦。”

“江月白,我好好和你说,”萧玉洺拍了长袍上的点心渣,放下了翘着的腿,“找麻烦那是我少年时,如今我活了几百年,也算小有成就,你能不能不要总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

江月白上下打量他了片刻,点点头:“一别经年,我是该刮目相看。”江月白放了杯盏,也端端正正坐起身,换了恭敬客气的腔调,“衡风仙君如今也是大忙人,千里迢迢来这里,不怕被人发现么?”

他与萧玉洺相识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那时他隐藏身份在青崖山做外门弟子,与萧玉洺同住一舍。而今“萧玉洺”这三个字,除了他已经没人敢直呼,或者说,已鲜少有人知晓——对方早已是青崖山的掌门人,当世医仙,要尊称一声“衡风仙君”才行。

“当然怕。”萧玉洺挑挑眉,对江月白这种态度十分受用,“我早说不收徒了,不知那些人从哪打探到我行踪,一路跟着,使了障眼法才甩掉,属实难缠。”

“医仙辛苦。”江月白很配合,“看来此番前来是有大事。”

“当然,顶大的事。”萧玉洺左右看一眼,略微压低嗓音,“各地血尸作乱,难以压制,死伤越多,怨气越重,血尸便源源不断,恶性循环。”他话音微停,“这些不用我多描述,你应该都知晓。”

可这回江月白却半晌没接话。

“哎,”萧玉洺问,“在听吗?”

江月白淡淡应了声:“嗯。”

“你有什么看法?”萧玉洺手肘撑在桌边,向桌对侧靠近了些。

“世间大乱,民生艰辛。”江月白评价。

“我问你看法!没让你做总结!”萧玉洺拍了下桌子,单手撑下巴倾身,“你就没什么想法?”

江月白说:“那我该有什么想法。”

“你不去救人?”萧玉洺问,“你想不想去救人?”

“我是用剑之人,不会回春之术。”江月白说,“你门下医修众多,还愁无人陪你悬壶济世?”

“不是一回事,”萧玉洺摆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修久了,不太会听言观色,”江月白道,“你想让我去做什么,直说吧。”

“别装傻了。”萧玉洺面上没了笑,“上一次天劫降世,距今整一千年,现下血尸祸乱灾事四起,各方地脉灵息干涸,天涯灵海早已枯竭无几,我不信你没半点察觉。”

江月白道:“缥缈阁不问世事。”

“天劫每一千年重现人间。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仙门各家对血尸束手无策。”萧玉洺道,“如果连你都袖手旁观,那离三界覆灭不远了......”

江月白单手倒茶:“你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医仙,若有一日天劫降临,应当能在劫中保命,不会......”

“什么意思?”萧玉洺不敢相信,“你真要置身事外?”

江月白喝尽一杯,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置身事外,这不是我非做不可的事,上次破劫是为斩破我自己的三重境界,而今我已经斩破了枷锁,就算天劫再临,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是凡间这个地方不能继续游览了,到仙界暂避就好......”

“行啊,你早就知道血尸不对劲了吧。”萧玉洺冷笑,“缥缈阁一直不出手,是你的命令。”

光影斜射,江月白微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你要清楚,天劫是这世间的轮回宿命,有劫难才能有新生。”

“新生?什么时候新生?”萧玉洺有些愤怒,无意识攥紧了手指,“六千年前那次天劫后整整一千八百年凡间寸草不生!‘新生’只不过是那些仙界的伪君子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他们不想干预人间事,当然要说劫后新生,可你不一样,你......”

“我也一样。”江月白打断了他。

萧玉洺不说话了。

啾啾在大殿里跑来跑去,留下来来回回的“哒哒”声。

却显得此处空旷死寂。

良久,萧玉洺重新开了口,语气带了点恳求:“师兄,这个劫,只有你能破。”

江月白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称呼轻笑了下,道:“你喊我什么都没用。三界人才辈出,乱世成就英豪,如今山河风雨飘摇,当有新的英雄承运起势挽大厦将倾,功成不是非我一人不可,我实在是没兴趣。”

“这不是功名的问题!”萧玉洺有些急了,“江月白,在我心里,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江月白整了下衣摆,似乎准备起身,“我不想再赌了。”

“你有破天劫的剑!”萧玉洺不能理解,“霜刃未出已千年,你不愿再为苍生出一次剑吗?你难道不......”

“祭剑以抵天罚,我的离渊剑毁于天劫,”江月白嗓音反常地有些低沉,“剑亡人存,它替我挡了劫数,若没有剑,死的就是我。”

天道的惩罚肯定不止“忘却前尘”这么简单——这不像是惩罚,几乎是一个恩赐,赐给他这么多年无拘无束的逍遥。

江月白很清楚,真正的惩罚,定然是给了他同过天门的那把剑。

剑毁人存,这么多年他再也复刻不出那把斩天之剑。

萧玉洺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是我刚刚太激动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破劫之路艰险,你不该只身独往。”萧玉洺望着江月白的侧颜,“上一次我生不逢时,这次有我陪你一起,不就是剑,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剑?我翻遍仙门百家也给你找过来!”

“你找不来。”江月白没看他,语气很冷,“那把破天劫的剑,绝世无双。”

“仙门内不缺宝剑,我想想......”萧玉洺拍着额头思索,“对!浩荡峰的郭风前辈,他是个剑痴,我去找......”

“那是一把有生命的剑。”江月白说。

“什么......”萧玉洺愣了下,“有生命?”

“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那把离渊剑。”江月白缓缓道,“每次握住剑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身里有心脏跳动。那是一把活的剑。一把活人炼铸的剑。”

萧玉洺说不出话。

“那样的剑,这世上不会有第二把了。”

“没有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别轻易就否定放弃,”萧玉洺不死心,“你还有我啊!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敌不过天谴惩罚?”

江月白深吸了口气,似乎有点无奈和不耐:“别犯傻了。有些事付出与回报并不对等,福泽新生是别人的,天谴惩罚却是你的,你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么。”

“当然!我什么都不怕!”萧玉洺态度很坚决,“千年过去,‘北辰仙君’这四个字依然是世上最让人向往的传说,不是吗?名垂千古,永远有人记得,值得了。说句不怕你嘲笑的话,我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在登仙台的碑上和北辰仙君同留一行名,我知道你看不上名声也看不上我,但我心不假,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

江月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哂一声:“傻小子。”

啾啾新奇地四处扒着东西看,远处时不时响起物品掉落的声响。

萧玉洺冲远处喊了声:“小心点,别又弄坏了什么东西。”

啾啾抓住一个瓶子坐在地上,嘴上答应得很快“嗯呐!”

“你看看,江月白,你看看周围这么多活生生的人,”萧玉洺道,“青崖山有我的弟子们,与亲人无异,天劫降临人间覆灭,我也许能靠着这身修为苟且偷生,但他们不能啊,我一想到,他们要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的心都在流血!”

“你呢?你那么多弟子,你一个都不爱惜吗?”萧玉洺盯着江月白,话音停顿了一下,“师兄......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你舍不得的人吗?”

江月白依然没什么表情:“就算有,过些日子也要忘了。”

萧玉洺愣住,良久,苦笑了一声:“是啊,也对,你是逍遥快活真神仙,体会不到凡人疾苦......”

“天劫可怖,你若想保住身边人,现在就该赶去日月湖。”江月白直接站起了身要走,“而不是在这里与我废话。”

“你刚才也说了,我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医仙,”萧玉洺也跟着站起了身,“你却要我拖家带口躲进日月湖底?你这是要我遗臭万年!”

一千年天劫降临,剑开天门时无尽源泉翻滚而落,落点之处积聚成湖,湖底滋养出山河器。

山河器是空间宝器,内里暗含一方小天地,因有上次破劫之福源,故而有修士认为藏匿其中能够躲避天劫。

但萧玉洺不屑于去争小天地里的位置,在他看来,有能力者该扛起破劫重任,而不是苟且偷生。

“罢了,故友相逢,不该争吵,这里的餐食师傅手艺绝佳,我吩咐人去准备酒水菜肴,我们晚间再叙。”江月白直接强行换了话题,指了指桌上被萧玉洺吃得只剩残渣的点心盘,“你把我徒弟做的点心都吃光了,好意思么。”

“你徒弟做的?”萧玉洺神色一变,“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吃的!”

江月白看着他的表情:“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是你那个徒弟不好惹,”萧玉洺说,“我怕又得罪了他,他会报复我。”

江月白微微皱眉:“他有那么可怕?”

“他可不一般啊,生得好看,但内里恐怕是个蛇蝎心肠,你可得多防着点,”萧玉洺总算找到了倾诉苦衷的机会,跟在江月白身后说,“我和你讲啊,早先啾啾弄坏了他儿子的玩具,他张口就说要赔一百个!我都掏钱了,他突然又不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很正常。”江月白解了隔音符往外走,步子很快,“弄坏了小圆的玩具,他自然得说要赔,才能安抚委屈的小圆,但他为人善良,看你真的要赔便说不用。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番离谱的解释让萧玉洺哑口无言,他还要说些什么,江月白头也没回只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跟了,道:“我交代处理好山下的事情就回。晚上山亭设宴,我陪你尝尝红尘美味。”

萧玉洺一个人原地站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自语道:“懂了,一伙的。”

......

落花流水,浅云环山。

此间的确可以称得上乱世中的桃源。

“小兄弟,”萧玉洺拦下过路的弟子,“方才那个叫‘小圆’的小男孩去哪里了,你有看到吗?”

“噢!”小弟子转身指向远处,“去后山游泳了!”

瀑布落长河,小圆悠然自得仰躺在水面,烦恼已经快要消散了,忽然听到陌生的嗓音喊自己的名字。

他转头望去,方才的烦恼霎时间又回来了!

萧玉洺一手抱着啾啾,一手举着一个六角风车:“小圆,赔给你一个新玩具。”

“我不要!”小圆扭头便往远处游。

萧玉洺挑挑眉,抱着啾啾在石头上坐下。

穆离渊正在河边给小圆洗衣服,听闻动静抬起了头。

萧玉洺上下打量了一番穆离渊,笑道:“啧啧,江月白的徒弟,果然心性纯良、勤劳质朴,居然还亲自来手洗衣物。不错,是个好徒弟。”

穆离渊弯腰去捞下一件衣服,没接话。

“嘶,倒也不必这么敬业吧?”萧玉洺扭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这回江月白没在,你弄出这么一副可怜样子,也没人欣赏啊。”

穆离渊低着头:“我是真的在洗衣服。”

“好吧好吧,”萧玉洺指了指河边的石头,示意啾啾自己去玩,而后继续对穆离渊道,“你知道你师父是什么人吗。”

穆离渊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收进竹筐,站起身:“我们是师徒,自然互相熟识,不用旁人介绍。”

“行啦,在我面前就别装啦,”萧玉洺拖长了腔,叠起腿,“瞧你这副模样,我就知道你不想做他徒弟。”

穆离渊动作一顿。

“听我句过来人的劝,旁门左道的心思趁早收一收,没用的。”萧玉洺拨弄着风车,“他身边这样的人数不胜数,阅人无数,他什么看不出来,把你装可怜的小心思当乐趣享受罢了,你信不信,玩够了他就走,解释都不会有。”

穆离渊提了竹筐变要离开。

“哎别走嘛!我还没说完呢,”萧玉洺依然笑呵呵的,“今早缥缈阁主的韵事只讲了一半,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听众,给我捧个场,来!”

穆离渊已经背过了身走出了几步。

“我知道你想听。”萧玉洺瞧着他的背影。

穆离渊原地站了片刻,又转回了身,坐在了相隔有些距离的石头上。

“讲吧,”他冷冷说,“洗耳恭听。”

萧玉洺笑了,摸摸下巴:“早先说到哪了来着?噢对,说我和他认识的时候,我还在青崖山做外门弟子,他呢,也是外门弟子,伪装的,估计是想学点医术,毕竟疗愈是他这种剑修唯一的短板。我们两个呢是舍友,睡一张床,他所有秘密我都知道......”

“睡一张床是什么意思?”穆离渊对这句话很在意,“怎么睡的。”

“睡一张床就是睡一张床,很难理解吗?”萧玉洺说,“我那时候年纪小,大概就是抱着他睡吧......”

穆离渊直直盯着萧玉洺,每个字都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嗯,然后呢......”

“我知道他很多秘密,知道他的真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中了天道的忘尘咒,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萧玉洺说得大言不惭,完全不提当年他差点被江月白一剑斩了的真相,“他很信任我,把我当好友、兄弟、知己!”

萧玉洺说话时一直注意着穆离渊的反应,很不道德地希望看到些对方难过的表情。早上交锋的吃亏让他想要扳回一局,这种奇怪的胜负欲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当年在青崖山可是风云人物,直到现在青崖山还流传着他那个假名字的传奇故事,假名字叫‘随风’,我当时喊了他好多年随风师兄。”萧玉洺故意挑对方不爱听的说,“随风师兄早早就名动全山,除了长得好看外,还很会拿捏人心。弟子们天天去校场练功,他天天在山上闲逛,结课比试他也不去,直到掌门说魁首赏赐千金方秘药,他才上了台,一路过关斩将拿了魁首,获取台下芳心一片,但他最后却把千金方送给了一个天生灵脉残疾的小弟子,那小弟子借千金方重塑根骨,终于进了内门,后来不用说了,也成了他的忠实走狗,还要跟我抢睡在他旁边的床位......”萧玉洺拿风车敲敲额头,“嘶,我那时候的日子真过得太苦了,不仅要提防被他的崇拜者抢走床位,还得替他应付来送信送花的女修,当牛做马累死累活......”

“够了。”穆离渊打断了他,“这些我都能猜到,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听完这一段长篇大论,穆离渊表情反倒恢复了平静,似乎看出来了对方在故意激怒自己,轻声说,“算不上什么‘风流韵事’。”

江月白哪怕一句不走心的轻描淡写,都能让别人生出别样的遐思无数,他再清楚不过。

“还有更过分的吗?”

萧玉洺认为对方这样平静的口吻和表情根本是在挑衅,也来了劲:“当然有啊!喜欢他的人很多,他对每个人也都不错,遇到主动投怀送抱的也不拒绝,但也不负责,就那么不咸不淡地吊着,可多的是人享受被他若即若离的吊着......”

“不可能。”穆离渊说。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态度就是游戏人生,所有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值得体验的风景,包括各种暧|昧情长。”萧玉洺神色逐渐认真起来,“而且他没那么清冷孤高,你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内心很柔软甚至多情,怎么会忍心看别人单思之苦,有人在他面前梨花带雨诉衷肠,他自然不忍心拒绝。”

“不然你想想,他拒绝你了吗?”萧玉洺说出了掷地有声的一句。

这句话是致命的。

穆离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手里的竹筐把手都捏变了形。

萧玉洺瞄了一眼,发觉对面人垂着的眼睫在微微发颤。

“嘶,你别啊,别这样啊......”萧玉洺刚才说得兴致勃勃,但真把对手打败时又于心不忍了起来,毕竟这个人除了“想勾引江月白”也没什么别的大错,“哎呀,看开点,很正常这都,每个和江月白有交集的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可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他旅途过客之一,我刚才不是故意打击你,我也和你一样,咱们都是受害者。”

这番安慰一点也没有奏效,穆离渊湿了冷水的手背布满了裂痕,崩得太紧时渗出了血,他拿手背擦了下额角,脸上顿时多出了一道血痕,显得格外狼狈落魄。

“哎不是,你别!你这不是又要害我?”萧玉洺慌了,心道对方这副委屈模样要让江月白瞧见了可就完蛋了,忙为自己辩解,“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只是好心劝你及时止损。像我当年,真心将他当做世上最亲密的好兄弟,可他离开的时候根本不告而别!他不是普通人,每隔一百年他就要彻底抛弃所有,他是死后新生了,留下的人却悲痛欲绝,他死的时候我们几个同门师兄师姐哭得心脉尽断,连吐了几天血!这样被他折磨的人数不胜数,他能给别人很多,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随口一句就能让别人一辈子念念不忘,可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你千万别因为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深陷其中了......”

萧玉洺说到最后把自己给说委屈了,“罢了,我也不用激将法了,直说吧,你要是有信心有本事,就使出浑身解数,看看他会不会为你破例一次。”

穆离渊抬起了眼睫:“什么意思......”

“你不是普通修士,对不对?你境界很高,伪装了身形还掩藏了修为,我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江月白也早就能发觉,可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来历。”萧玉洺叹口气,“早先江月白介绍你,说的是‘朋友而已’,我那时没幸灾乐祸,反倒有点物伤其类。”萧玉洺扯出一个笑,“天劫将至,江月白是不是什么都没和你透露,你猜他是怎么想的呢。”

* * *

太阳落山,夜晚设宴山亭间。

春月皎洁,凉风习习。

“这么好的酒和这么好的菜,光请我一人太奢侈了吧。”面对满桌珍馐,萧玉洺一直摇着小扇不动筷。

“医仙又有什么高见,麻烦直言。”江月白没看他,给自己倒了杯酒。

“叫你那个徒弟一起来呗?”萧玉洺说,“他人不错,我想认识认识。”

“你不是私下找过他了。”江月白自己动了筷。

“你派人跟踪我?”萧玉洺停下动作。

“我没那么闲。”江月白喝了口酒,“你好奇的事,哪怕冒着惹怒别人的风险也要探究到底,不是么。”

“空山,”江月白朝旁边招招手,“来一下。”

“在!”空山快步上前,“阁主什么吩咐?”

江月白侧身低语了几句。

空山俯首:“是,我这就去。”

“背着我密谋什么呢?”萧玉洺也探身凑过来。

江月白把他推离自己身侧,继续夹菜倒酒:“如你所愿,去请人。”

涟波殿距离此处不远,空山小跑着往返只用了片刻。

“阁主,她说请二位稍等,忙完就来。”

“忙什么?”江月白问。

”好像在、在炖汤......”空山回想了一下,“炖鱼汤......”

“炖鱼汤?不简单哪!”萧玉洺啧啧夸赞,“你这个徒弟真是什么都会,又是洗衣又是做饭,这要是个女子,贤惠极了,适合娶回家做妻子。”

“她本来就是阁......”空山正欲解释那人本就是阁主夫人,然而话说一半被阁主冷冷看了一眼,连忙闭嘴,退到远处。

“有——”萧玉洺目光在江月白身上来回打量,最后断言道,“猫腻!”

“食不言,”江月白面无表情,“用饭。”

“你和那个人之间有猫腻!”萧玉洺不依不饶。

“那个人年纪轻轻带个孩子,是个小鳏夫,人家无所谓,你可是清心修道之人,居然与小鳏夫有猫腻,啧啧,玩得挺花啊,”萧玉洺似乎来了兴致,“讲实话!不准撒谎!”萧玉洺指着江月白,“你就只把他当徒弟?”

“自然。”江月白淡淡道。

萧玉洺:“我不信,你再说一遍。”

江月白口吻依然冷淡得没有语气:“就只是徒弟。”

“什么?”萧玉洺皱眉,“你故意说那么小声干嘛?听不清!”

江月白被折腾得略有不耐,字正腔圆地重复:“我只把他当做徒弟。”

话音刚落,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师尊,”穆离渊轻声说,“徒儿来迟了。”

江月白动作一僵,侧眸看了萧玉洺一眼。

萧玉洺满脸无辜地对视,心里在想:让你也尝尝被误会的滋味。

“别站在外边了。”江月白调整了表情,指了指身侧的座位,温声道,“进来坐吧。”

穆离渊走上台亭前阶,坐在了江月白身侧。

三人围桌而坐,终于有了些晚宴的意味。

“难得啊!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安适的春月夜,良辰美景,旧友新朋,来!”萧玉洺举杯,“我先敬二位!”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展示空杯。

穆离渊要去取杯倒酒,江月白问:“你会喝酒么。”

“没试过,”穆离渊小声回答,“应该可以的。”

“都是大男人,怎么不会喝酒!”萧玉洺对江月白说,“你这问题不是侮辱人吗?”

“他没喝过,还是别让他试了。”江月白直接拿过了穆离渊面前的酒杯,“我代他喝。”

萧玉洺干笑一下:“你挺会宠人。”

“师尊一向如此,对所有人......”穆离渊说,“都很好。”

“对!说得没错。”萧玉洺夹了口菜,“对一个人好,那是图谋不轨,对所有人好,那才叫真正的好人。哎,这豆腐不错,”萧玉洺筷子尖虚虚点了一个盘子,“你们尝尝。”

“你师尊就是个好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评价,不论男女。”萧玉洺去尝下一道菜,“以前青崖山上有个姑娘,是老掌门爱女,叫芸玥,那芸玥仙子可是美得倾倒众生,她过生辰的时候,全山的男弟子都去送礼物,芸玥喜欢作画赏画,他们想讨仙子开心,可着各种名画使劲送,你师尊就与众不同,他......”

江月白清了下嗓子。

“他送的礼物和别人都不一样。”萧玉洺好似没听见有人清嗓,仍在说,“他居然给人家送了......”

江月白开始用力咳嗽。

“哎呦,你看,瞧瞧,让你连喝两杯酒。”萧玉洺面露关切,“这是呛住了吧?”

江月白这下是真呛住了,以袖掩口,微咳着说:“别边吃菜边说话,小心噎着。”

“嘶,有道理。”萧玉洺皱眉,满脸正经放下了筷子,“那我专心说,不吃了。”

江月白:“......”

他刚想再暗示,站在一旁的空山忍不住好奇:“所以阁主到底送了什么啊?”

“他啊,他送人家一把玄铁重剑!”萧玉洺笑出了声,“八十多斤重!普通小弟子得俩人扛!他居然送给人一盈盈细腰纤纤玉指的姑娘家!”

“我当时就嘲笑了他一通,说芸玥看到这礼物保准得给退回来!结果,”萧玉洺叹了口气,“结果这把剑,居然是当年芸玥最喜欢的一样礼物。”

空山挠挠头:“为什么啊?”

“芸玥仙子说,送画,再名贵再漂亮,不过是摸准性情投人所好。”萧玉洺说此话时语调也深情款款,似在模仿当年佳人所言,“然而爱剑之人送剑,是愿将珍爱相赠,才是真正珍贵的礼物。”

“言外之意就是说你们阁主清新脱俗,她很喜欢。”萧玉洺解释分析,“有可能是她本来就喜欢你们阁主,所以哪怕你们阁主送一块泥巴她也能看出别样用心来。也有可能是你们阁主当真别有用心,故意装得清新脱俗惹她注意。”萧玉洺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差到极致的江月白,“往事旧情到底如何,只有当事人心里知晓咯。”

江月白说:“根据我的记录,当时只是有人告知我她过生辰,我才临时找了东西相赠。”

萧玉洺俯身歪头:“那你完全可以不送。”

江月白抬眼:“她父亲教我疗愈之术,有恩有谊。”

萧玉洺挑眉:“可你是风云人物,她是倾城之姿,你们一举一动都惹眼,你还偏送她非常之礼物,定是刻意撩拨。”

江月白:“我......”

“你?”萧玉洺瞟了眼穆离渊的表情,又看回江月白,“继续狡辩啊。这还只是你千百风流韵事中的小小一桩而已,我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气氛寂静一瞬。

“师尊风华绝世,有些风流情债也不稀奇。”穆离渊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信手轻言便能打动旁人,这是学不来的本事,弟子很羡慕。”

“你可别和他学,这是坏毛病,说到须得做到,到处留情却不负责任,那是害人。”萧玉洺提起酒壶添酒,“你师尊总是给别人承诺很多,哄得别人感恩戴德,结果他自己转头就忘,我当年想放弃修行的时候,你师尊还哄我说我将来能做与他一道拯救苍生的强者,我靠着那个信念继续修炼,然而现在他却不认......”

“少说几句。”江月白低声打断了他,“喝你的酒。”

“好好,喝酒、喝酒。”萧玉洺很听话地给自己又满一杯,嘬了一口,“说到喝酒,你师尊真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人,千杯不倒......哎,好像也不是,他还是喝醉过的,三百年前明衍山大战,围剿上古妖兽,不少修士身困幻境,你师尊一个人独闯醉仙窟救人,醉仙窟里毒雾胜烈酒,修为再高的人进去也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更何况那是心魔幻境,每救一个人就要去对方心魔梦里走一遭,定力不高的就一起出不来了,你师尊为了隐藏身份一直自封灵脉,可是眼看着要死人,他只能就那么进去了,顶着烈酒毒雾在幻境里待了十天十夜,救出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浑身都湿透了,出了醉仙窟就撑不住了,那是我头一次见你师尊醉酒,衣衫散乱湿汗淋漓,我碰都不敢碰,太冒犯了,对了,”萧玉洺说到此处,转头看向故事的主角,“还好你救的那个洛锦是个知恩图报的,寸步不离照顾,人家可是用刀的强者,为了你屈尊放下身段,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什么?”

江月白沉着脸一言不发,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乎已经放弃了阻止这个人发疯。

“心魔幻境里谁知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啊,你说是不是?”萧玉洺见江月白无视自己,转向穆离渊诉说,“你师尊在别人梦魇里救人,不得配合那些人做这做那?满足了对方欲|望才能救人出来是不?他是清醒着的,可那些人不是,这一救,对那些人来说他就是梦中情人、天降神明、白月光、心头血!我合理怀疑他和那些人发生过什么,不然为什么后来那些人一直对你师尊纠缠不休紧追不舍,尤其那个洛锦,非要做你师尊的道侣,你师尊没答应,对方也是个烈脾气,再不与你师尊来往,几十年后洛锦作为刀圣渡劫突破,万人围观,洛锦却功亏一篑又入了心魔,是你师尊硬闯雷劫去救的......”

穆离渊沉默听着,忽然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江月白伸手要去拦他,穆离渊已经一饮而尽了。

“洛锦的心魔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你师尊闯进雷劫就施了隔绝屏障挡了。”萧玉洺醉意泛上来,脸颊有些微红,“大家明白你师尊不想让刀圣羞于见人的心魔被万千围观者看见,看着是清清白白拔刀相助,可掺杂了点不可言说的感情就成了风花雪月了,替人受雷劫又替人守名声,那故事传得满城风雨,浪漫极了,连我都觉得浪漫。”

穆离渊再怎么大度也装不下去了,重重放下酒杯,转头看着江月白,语气僵硬:“师尊,他说的是真的吗。”

停了一会儿,江月白才回答:“我都忘了。”

这个回答比“是真的”还让穆离渊恼火,江月白要是回答了“是”,他还能追问前因后果、追问他们到底做过什么,可现在一句“全都忘了”,他什么也不能问了。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还不算你师尊做过的最浪漫的事,”萧玉洺拉着椅子凑近了些,“还有更浪漫的,我和你讲......”

“萧玉洺,”江月白道,“我是来请你喝酒的,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不再说了......”见江月白这次真的动了怒,萧玉洺赶忙笑着举杯,“喝酒!咱们不醉不休......”

穆离渊猛地站起了身!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他。

穆离渊放在桌边的手握成了拳,垂眼深吸了口气:“......弟子酒量不好,喝多了怕是会发酒疯,打扰了二位兴致。师尊与故友相逢,诸多往事要叙,弟子也插不上话,就不继续陪着了。”

江月白知道他这话是在赌气,但心道走了也好,再坐下去不知道又会听到什么奇怪故事。

“夜间灯昏,我让空山送你。”江月白没留他,只嘱咐了句,“回去早些休息。”

穆离渊走了,萧玉洺也不说了,专心吃起了菜。

“怎么不继续讲了。”江月白抱臂靠在椅背。

“嗓子累了,歇歇。”萧玉洺吃了块糖蒸茄,赞不绝口夸奖了一番,见江月白依然冷冷瞧着自己,赔笑道,“我是看你失忆症严重,帮你回忆回忆旧时趣事,别误解我的好心。”

“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江月白嗓音里带着丝冷笑般的讽刺,“怎么,喜欢看我哄人是么。”

“你会哄吗?我真的很好奇。”萧玉洺不再装腔作势了,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语气,“我承认,最开始我是看不惯他,但现在我改变想法了,人家长得不错,对你也挺深情,江月白,我很认真地和你说,你别把事做太绝了。”

早些时候萧玉洺私下里去见了那个人,当时他满怀敌意气势汹汹,想要好好气一气这个图谋不轨居心不正的人。

可在他轮番的羞辱挖苦嘲讽暗示之后,那人除了眼睛有点红之外,没有任何被激怒的生气表现,反而很恭敬卑微地恳请了他一件事。

“我有事想拜托衡风仙君。”

萧玉洺当时便愣住了,等听完对方所说,更是怔然恍惚,久不能言。

直到对方行了谢礼,就要转身离开,萧玉洺才从震惊不解里回过神,喊住了他:“你到底为了什么?”

沉默许久,那人只留下一句:

“只要师尊以后能继续开心自在就好了。”

“唉,这事要怎么说呢......”萧玉洺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江月白,继续道,“那个人可能确实对你撒了些谎,但撒谎的目的还是想讨点你的怜爱,在感情上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将来天劫要夺去你身边所有人的性命,到时候你真能舍得?”

江月白抿着茶水,听完轻笑了一声:“可以啊,当了掌门,学会教育人了。”

“你别总把我的话不当回事。”萧玉洺认真道,“我说真的,天劫不是小......”

“好了,我没兴趣把你力破天劫的志向再听一遍。”江月白放下杯子,“我说最后一遍,天劫之事,我不会管,至于你要怎么管,与我无关。”

江月白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没胃口了,你自己吃吧。”

......

夜间闷雷滚滚,随风砸下雨点,打得林叶作响。

山道石板路湿|了薄薄一层,道旁的值守弟子要上前为江月白打伞,江月白微微挥了下手,示意不用。

阴云遮月,暗夜无光。

走到岔路口时,江月白犹豫了一下,是去万卷斋还是回寝舍。

与书卷孤灯为伴,能得一夜好眠。

站了片刻,江月白还是转了个身,往寝舍方向走。

千百年无拘无束水云身,但偶尔,他这样的逍遥客也会愿意为几个人停一停。

涟波殿前,廊下灯火未熄。

江月白走上台阶、绕过回廊,靴子踏起的雨点飞溅衣摆,他在房门前脚步微停,收了伞,原地站了会儿,才缓缓推开房门。

残灯如豆,穆离渊正低着头写字,长睫微垂,落笔极稳,气氛安静。

但江月白看到满地都是写废揉搓的纸团。

“怎么还没睡。”江月白问。

穆离渊闻声,放笔起身,走到了近前。

“仙君怎么回来这里了。”他语气很温柔,但温柔里又掺着点别扭,“知己久未见,不陪着过夜吗?”

“朋友而已,安顿好了,不用陪着。”江月白解了披风搭在木架上,回过身,撞上了对方过分专注盯着他的视线。

“生气了?”江月白道。

“我哪有资格生气。”穆离渊说,“我不也只是朋友。”

江月白瞧着他。

“哦,不对,”穆离渊改口,“我只是徒弟。”

江月白说:“当然不是。”

“那我是什么。”穆离渊又靠近了一步。

“你是什么,”江月白后退了半步,弯腰捡起脚边的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你我不都很清楚吗。”

“我不清楚啊。”穆离渊握住了江月白的手,把那张纸重新揉成了团,他深吸口气,闻着江月白身上淡淡的酒味,“我等了仙君这么多年,还为仙君养着孩子,可仙君却处处防备我,甚至连介绍我时都遮遮掩掩,生怕别人误会,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脱我的衣服与我亲热,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讲礼数?”江月白轻声说,“什么场合做什么事。”

“说明仙君只是觉得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人还不错,所以不睡白不睡。”穆离渊说,“至于别的,仙君是一点都不愿意给,因为给的多了,还怕将来甩不掉了。”

“我有这么过分?”江月白淡淡说。

“有。”穆离渊说。

“你是听信了他人的胡言乱语。”江月白绕开身前人,在桌后坐了,“有些话不可全信。”

穆离渊转过身,手掌撑在桌沿,俯身时烛火随风微晃。

“不可全信。”他仔细盯着江月白的表情,“那就是说,有些是可信的,是吗。”

江月白不想跟他纠缠这些,翻了翻案上的纸页:“你在练字。”

穆离渊目光落在那些纸上,语气硬邦邦的:“写诗呢。”

“深夜写什么诗,”江月白随便看了几首,“有闲工夫不如多睡觉,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

穆离渊把烛台移了个位置,跪下来,两手小臂上下交叠,下巴搁在手臂,抬眼看着桌对面的人:“如果师尊夜夜都来陪我,我就不用想了。”

“你别这样说话。”江月白道。

对方的姿势像是学堂里跪坐伏案的乖小孩,可说的话却像是刻意撩拨人的坏男子。

“冒犯到师尊了么。”穆离渊问。

“那倒没有。“江月白拿了手边另一本书,“我总觉得你在阴阳怪气。”

“我哪敢。”穆离渊说。

“嗯,”江月白翻开了书册,“这句也在。”

穆离渊不再说话了,埋头在手臂里,长发落了一桌子。

江月白把对方弄在书页上的长发拨开,又往后翻了一页,看着书上的诗句和配画,淡淡道:“做什么,不会是要伏案痛哭一场吧。”

穆离渊抬头,下半张脸还埋在手臂衣袖里,嗓音闷闷的:“师尊哄我一句,我就不哭了。”

“这是在威胁我么。”江月白放了书,敷衍地回了句,“怎么哄。”

“师尊告诉我,”穆离渊发丝被衣袖蹭得乱蓬蓬的,眸底隐约几道浅浅红丝,目光却极为专注认真地盯着江月白,“那个芸玥,还有那个洛锦,都和师尊是什么关系?”

江月白很久没说话,沉默须臾,叹出口气:“你多大了。”

这人总是纠缠这种幼稚无聊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吃醋赌气闹脾气,着实让江月白有点心烦。

“不知道,记不清了。”穆离渊听出了江月白的嘲讽和不耐烦,丧气地揉了揉头发,蹭乱的碎发落在脸侧,显得有些没精神,“相思成疾,日子过得孤苦,年年岁岁都是虚度,所以心智停留在少年时了吧。”

江月白看他这副样子又觉得无奈,伸手顺了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替他绕到耳后别好,道:“我瞧你不像成疾的样子,心思弯弯绕绕,这双眼睛骗了多少人。”

“就骗过师尊一个,还失败了。”穆离渊手托着侧脸,说话蔫蔫的。

江月白忽然眉头一皱,拉过了他的手:“怎么回事?”

穆离渊的手背布满了细小的裂口,有的地方还渗着紫红的血丝。

穆离渊立刻抽回了手。

江月白也没再继续关心,只道:“有专门的弟子用洁衣符统一处理,不用你亲自洗,下回......”

他想说下回换个不会伤到自己的法子装可怜,但犹豫了下,还是断在了只可意会的地方。

“小圆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体内人魂虚弱,”穆离渊解释,“想要把他养大,必须以待人之道相待,吃人间五谷、穿粗布衣衫、用凡人常用的东西,少用法术刺激,他才能长成真正的人。”

江月白听了这一番说辞,没有追问,面上也没有什么太大波动:“辛苦了。明日我抽出一天时间,带你去游湖,如何?”

穆离渊见江月白完全不在意小圆,眸色有些暗淡:“不用了,仙君的好友刚来,还是多花时间陪他吧。我明日要教小圆读书,还要教小圆练剑,还要给小圆再做只鸭子玩具,没空。”

“玩具何必亲手做,不如这样,”江月白又提议,“明日我陪你和小圆下山去集市,买点新的......”

“不行的。”穆离渊摇头,“小圆只喜欢我亲手做的东西。”

江月白向后靠在椅背,继续翻页看书:“我可是哄过了。”

他仁至义尽,是这小子得寸进尺。

穆离渊重新埋头趴回了手臂里。

江月白没再搭理他,专心看起了书。

书上的诗都是很简单的诗,注解也都是用的最简单的词语,插画也很简单:圆圈是脑袋,一根棍是身体,几条线是四肢,但动作却勾勒得很形象,挥拳打架、大口干饭、握剑扎马步......每一个线条小人都很有活力。

江月白看时满脸严肃,一直紧抿着唇线——免得自己笑出来。

“你画的?”忍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

“嗯......”穆离渊无精打采地趴着,嗓音很含混。

江月白评价:“画风有些潦草。”

“我不会画画。”穆离渊下半张脸仍埋在手臂里,只露出眼睛,“小圆能看懂就行了。”

“我教你。”江月白说,“明日带你去醉空崖上采风。”

“不去——”穆离渊拖长了尾音,这回连理由都懒得说了。

江月白合上书,扔在了桌上。

穆离渊仍然没有起身坐直,只是调整了个姿|势,侧枕着一边手臂歪头看向他。

“坐端正。”江月白放冷了嗓音。

穆离渊慢吞吞撑起了上身。

“手放下去。”江月白说。

穆离渊照做了。

“挺直背。”江月白语句简短,“抬起头,看着我。”

穆离渊双手放在膝上,跪直了身子,坐姿端正规矩。

“我明天召集阁中弟子和长老,把那个萧玉洺也叫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重新介绍一下你,”江月白故意揶揄,“说你是女扮男装,其实是阁主夫人,这样满意吗。”

“可是......”穆离渊依旧耷着眼角。

江月白心道:果真得寸进尺,哄到这个程度还不满意,这人他不惯了。

“可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仙君连我的姓名都没有问过,怎么介绍呢。”穆离渊的表情似乎是真诚发问。

江月白哑口无言了。

好像是他理亏。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他竟的确是没有问过这人的名字。

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身份姓名,只是从前来找他的那些人都会自报家门,可面前这人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过往。

“我是觉得,”江月白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往后日子还长,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说。”

“仙君总说日子还长,”穆离渊道,“但假如不远的将来世间有大劫降临,仙君是长生无尽的仙人,不会死,我和小圆都是会死掉的凡人,仙君会怎么做呢。”

“天劫不过传闻而已,”江月白说,“不可信的。”

“我明白。”穆离渊点点头,“仙君心里肯定想,他们死了就死了,反正再过几年就把他们忘了,对不对?”

“你......”江月白一时不知该怎么讲。

想法倒的确是这么个想法,但挑明了说还是有点过分。

桌旁炉火上的小锅盖子忽然跳跃了一下,江月白正好岔开话题:“火上热的什么?”

穆离渊也不再追问上个问题的答案了,回答道:“傍晚时熬的醒酒鱼汤,怕凉了,放火上温着。”

“给我准备的?”江月白问。

穆离渊点头。

“我很少喝醉的。”江月白说。

“我知道,是我多此一举了。”穆离渊揉了下眼睛。

“但是......”为防止面前这人再使出流泪痛哭的伎俩,江月白只得改口,拉开椅子站起来,“既然做了,我便尝尝。”

“我来吧,很烫。”穆离渊立刻起身跟过来,拿布取盖,弯腰盛了一小碗,拿手帕垫了碗底,“小心些拿。”

江月白接过了碗,穆离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江月白不是很想喝,但在做汤人的注视下不得不喝,于是低头尝了一小口。

汤汁细润,味道鲜香。

“怎么样?”穆离渊问。

江月白点头:“很不错。”

“我试了很多次。”穆离渊松了口气,双眼带了笑意,“第一锅被小圆偷喝了不少,这是我又做的。师尊今晚要是不来,明早就又是小圆的了。”

江月白问:“小圆呢。”

“在他自己房间。”穆离渊指了指隔壁,“应该已经睡熟了。”

吃人嘴短,江月白极为勉强道了个歉:“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是朋友、也不该说你是徒弟,”道完歉后停顿一下,又开始讲道理,“只是‘做我夫人’这种事,顶多算个私下里的游戏,让外人知道了,不免......”

“怎么是游戏?”穆离渊有些慌张,“我是真心实意。”

“你是男人,如何做我夫人?”江月白这次把话挑明直说了,“有些事情我没戳穿,因为你是后辈,我可以陪你玩一玩,但你不能太当真了。”

这人称他一声“师尊”,他也愿意将对方视为晚辈照拂,宠溺关切也都可以给,他吩咐空山和凝露配合着喊一喊“阁主夫人”,本以为就能把人哄开心了,谁知对方竟要来真的。

那着实挑战到他的底线了。

气氛陷入寂静。

江月白不喜欢这种寂静。

寂静代表对方在因为他的话难过,而他不太想处理这种情绪。

“听清楚我的话了吗。”江月白换了严肃的师长口吻。

“听清楚了......”穆离渊点了点头。

“重复一遍。”江月白说。

“我不能,把游戏,太当真了......”穆离渊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说,“我只是,徒弟,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太没分寸......”

“行了。”江月白放了空碗,“早些休息。”

江月白拿起披风往外走,穆离渊侧身让开了道。

两个手都在系着披风的带子,江月白转头示意了下。穆离渊立刻走上前,替江月白拉开了屋门。

江月白快步走下台阶,穆离渊一直呆呆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江月白要走出回廊,他才回神了似的,快步追了上去。

“雨下大了。”穆离渊替江月白撑了伞,跟在斜后方。

江月白站住了脚步,向后瞥了眼,示意他回去。

“师尊......”穆离渊犹豫着小声说,颤动的眼睫长而密,给眸底遮了阴影,“师尊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撒谎,觉得小圆那个孩子也是用来骗取你同情心的工具,觉得我是个骗子......”

江月白直截了当说:“小圆不可能是我们的孩子。”

两个男人怎么生孩子?

至于对方是不是个骗子,他没兴趣探究真相,从前怎样不重

喃諷

要,如今相处时对方不总给他找事添麻烦就好了。

“小圆他......”穆离渊感到有些无力,不知该怎么解释,“我......”

江月白深吸口气,面前这人总是支支吾吾纠缠,让他有点没了耐心。

哄人陪人的调情他乐意奉陪,毕竟他也不想做太多伤人的事,但仅限于点到为止,“情”这字,他没法和人说一辈子。

如果非要拉得他深陷其中,那他就不得不考虑赶人走了。

“没错......我是骗了你,”沉默很久,穆离渊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了一样叹出口气,“想骗你可怜我,好能留在你身边。”

“我说我们从前年年常相伴,也是骗你的。”穆离渊低着头,似乎在躲避眼神对视,“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相伴过,一日也没有。”

江月白皱眉:“......什么?”

骗子这是不打自招了?

“小的时候,我想要把师尊留在身边,只能装病骗师尊,因为我病了,师尊才会来陪我。”穆离渊第一次说起了过往,语调很慢,“我也不想做一个骗子,可师尊不是我一个人的,有很多人需要他、离不开他,我能拥有的师尊很少,只有一小点。”

“所谓‘相伴’,不过是漫长岁月里每天在石头上写字,后来石头也坏了,不会亮了。我怀疑那块石头其实只是我的幻想,我幻想他心里是有我的......”穆离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好像验证了一切都是假的。”

江月白不知该如何劝,因为对方全程用的是“他”,仿佛在说和别人的故事,不是自己。

“别胡思乱想。”江月白握住了穆离渊被雨打湿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是不是萧玉洺私下和你说了什么?”

“不关他的事。”穆离渊抬起头,漆黑的眼珠像是浸泡了雨水,“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说谎......但师尊太好了,修为高、样貌好、性格好、什么都好,但我哪里都不好,没有一点配得上,除了让师尊怜悯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江月白这时才明白为何对方刚才要躲避对视——阴影中那双黯然神伤的眼睛里浮着水雾,水痕已经滑出眼角了。

看了这双眼睛片刻,他轻声道:“谁说你哪里都不好的。”

起码长得很好。

江月白心里莫名又一次闪过了渣男念头。

“走,”江月白拿过伞,另只手拉了他的手,转身往回走,低声说,“回去睡觉。”

穆离渊的手是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江月白把它握在掌心时感到对方每个指头都在打颤。

刚一进屋,穆离渊就立刻反抓住了江月白的手!两手捧着捂到胸前,低头用力深吸气亲吻了一下。

吻完又像反应过来做错了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江月白。

穆离渊被雨湿淋湿的长发滴着水珠,一滴一滴砸在肩膀又向下滑,在地板上汇集了一小滩水。

江月白瞧着他的模样,觉得像只可怜巴巴的小落水狗。

“对不起......”穆离渊放开了江月白的手。

“不用道歉。”江月白轻叹口气。

“我是为之后的事道歉。”穆离渊直勾勾盯着江月白。

江月白还没想清楚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穆离渊已经倾身将他向后按在了桌案上!

笔墨纸张霎时间倾倒洒落,满案狼藉。

江月白气息不稳:“你做什么?”

“心里难受,想发泄,”穆离渊牢牢按住了他手腕,俯身逼近,眸里却仍然是无辜委屈的神色,“师尊满足我,好不好。”

江月白盯着对方水痕未消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豁出命了,”方才还委屈流泪的人此刻利落地解了他的衣带,“明早师尊要杀我,我也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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