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求求你别赶我走。”
“对......”听到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从江月白口中说出来, 穆离渊迟了很久才过回神,自语般重复了一遍,“离渊见月......”
江月白的心思原本不在探知剑名何意上, 他的心思全在“这把好剑并非归他所有着实可惜”这件事上。
然而听到身侧人不对劲的语气,他就立刻明白对方意思了。
“见月, ”江月白反手横握剑柄, 看了看剑身背面,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这剑名和我有关?”
“三界都传,北辰仙君剑开天门那夜, 世间‘云开见月明’, ”穆离渊回答得倒是非常正经,“天下苍生都想见一见九天之上的月, 我也不例外。”
“好剑藏得这般深, 半点锋芒不露。”江月白震了下手腕, 长剑瞬间归鞘, 划出一道带着厉响的银光, “韬光养晦, 还是扮猪吃虎?”
“都不是。”很久,穆离渊才开口回答, 慢吞吞地说, “顺其自然, 该拿出来的时候,就拿出来了......”
“我看未必吧, 你今夜明明是专程让我看你的剑。”江月白冷笑了声, 转头瞧向他, “这剑不普通, 什么来历,讲吧。”
穆离渊垂下眼,小声道:“和师尊的剑是一对......”
江月白动作微顿:“什么?”
“和师尊的剑是一对。”穆离渊又小声说了一遍。
沉默须臾,江月白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瞒着我,不愿说真话,过往恩怨我也没兴趣深究,但有关剑的,你骗不了我。”
“我没有骗师尊......这把剑是很好的剑,真的,不信师尊可以试试看,”穆离渊说,“我知道师尊破天劫的剑举世无双,两把剑一剑双生,威力不相上下......”
这句话他说得乱七八糟的,因为半真半假的话最难说,有些事他希望江月白明白,但有些事他希望江月白还是永远不要记起来。
“很好的剑。”江月白重复了一遍,问道,“那你说说这把剑是如何做出来的?炼剑之法是什么?”
“用的是......”穆离渊回答,“活人的心。”
他知道江月白深谙炼剑之道,这个答案说慢一点都会让对方起疑。
江月白又问:“怎样炼。”
“折磨,背叛,欺骗,给希望再摧毁,最后亲手杀死这颗心......”穆离渊缓缓说,“凝聚世间千百种爱恨情仇的剑心......绝世无双,无可替代。”
江月白失笑:“真够残忍的。”
“一剑双生”的说辞他不怎么在意,这小骗子的花言巧语多了,总想跟自己扯上点理不清的牵连,但这个炼剑之法他是信的——最极致的剑心当然不是金刚铁石之类。
而是生死与爱恨。
那把破天劫的剑他能笃定就是生死性命炼铸的,对方这把剑若是人心爱恨铸成的,的确与自己那把剑不相上下。
江月白走近了几步。
穆离渊以为江月白伸手是要将剑还给他,也走近了一步,却冷不防被掐住下巴抬起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江月白问。
“我......”明明是个最简单的问题,穆离渊却先是呆愣,而后是犹豫,“我的......”
“不是怪我不问你的名字么,”江月白微微眯眼,瞧着面前人支支吾吾的模样,“我现在问了。”
“我、我......我的名字......”穆离渊磕磕巴巴半天,忽然说了句,“我忘了。”
江月白:“......”
“啊,不是,”穆离渊赶忙又道,“我只是有点......”
江月白松了手,合剑归鞘:“你过来。”
桌上纸张未收,江月白拿起笔递向身侧。
“说不出来,”江月白话语简短,“写总行吧。”
剑是最能吸引江月白的东西,更何况是这样一把好剑,江月白自诩从未对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感过任何兴趣,但今夜一览宝剑风采,他承认的确对这个相赠动心了。
这一点动心就足以抵过之前几月的相处,让他愿意将这个人留在自己纸笔的记忆里。
穆离渊接过笔,指腹捻着笔杆的花纹,却迟迟没有落笔。
江月白盯着他的动作,心道:这小家伙又要玩欲擒故纵那套花样了。
果然,下一刻,穆离渊放下了笔。
他思索一下,把笔递还给江月白:“我想让师尊来写我的名字。”
“别闹了。”江月白没接,“你没告诉我,我如何写。”
“嗯......两个字......”穆离渊语气带着点拖沓的犹豫,听着像是在跟江月白玩什么猜字游戏,“师尊很熟悉的两个字,应该每天都会想到几次,也许梦里还会经常梦到......”
“好好说话。”江月白打断了他。
“我在好好说,师尊......”穆离渊话音越来越缓慢,似乎鼓起勇气在做最后的决定,“如果我说,我的名字,就是......”
江月白负手立在旁边,等着他往下说:“嗯,是什么。”
“就是......”
“就是......”
穆离渊挠着头一连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就是......”,说得江月白想要敲他的头。
“就是师尊的剑名——”穆离渊豁出去般,飞速说了出来。
说完这句他又怂了,忐忑地抬眼看了看江月白的脸色,弱弱道:“师尊会相信吗......”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绞着衣衫,指头都捏出了汗,像是个学堂里做错事观察老师表情的学生,观察着江月白的表情,惴惴不安。
漫长的死寂。
良久,江月白才开口:“好玩么。”
穆离渊愣住了,额角全是细汗,有些手足无措:“我......不是......”
“我是不是......”面对这句责问,他紧张到说话都磕磕巴巴,“说、说错话了?”
“说你的剑名与我有关,又说我的剑名与你有关,好一个离渊见月,天生一对,”江月白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里却是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了你这把剑,就再也没理由丢下你这个人了。”
穆离渊心里“咯噔”一声,慌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绝对没有......”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江月白收了桌上纸笔,“还要你再想这种伎俩。”
“我没有......”穆离渊想解释,又怕江月白更反感,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没有想用这把剑绑住师尊,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累了。”江月白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出去吧。”
穆离渊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江月白只是说了淡淡的几个字,他却觉得被一把冷冽的长刀贯穿杀死了。
江月白没再看他,转身收拾东西。
山下木房里陈设简易,并没有很合适储存剑的地方。江月白将剑收进自己的剑匣,走到屋子最里面,把剑匣放在了角落的架子上,犹豫一下,又给架子四周套了一层守护阵法。
仔细安放好剑后,江月白重新走回来。
穆离渊没有离开,而是抱着膝盖蹲在门口的窗户下面,脸侧的碎发耷拉着,整个人有些无精打采。
江月白走近了几步,发现他在用手指拨弄地上积水里的小叶子玩。
江月白:“......”
地板凹陷的地方积了雨,手指碰一碰,积水里的几片小叶子就互相碰撞着旋转。
江月白又向前走了一步,靴底压扁了水里的叶子。
旋转着的小叶子全被踩碎了,穆离渊抬起了头。
“我不是让你出去么。”江月白说。
穆离渊的眼睫很长,半垂时就像睫毛浓密到沉重得抬不起一般,整个人都看起来很没精神,蔫蔫的。
“我不想出去......”他小声说,带着点乞求。
“时候不早了。”江月白盖灭了桌边的那盏烛灯,“我要休息了。”
穆离渊立刻拍拍衣摆沾的水点站起身:“我可以服侍师尊休息的,我保证会让师尊......”
“不需要。”江月白冷冷拒绝,“你在的那晚我睡得不舒服,手酸肩痛,今夜我不想有人打扰。”
“好吧,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在......”穆离渊蹲回了窗下,“我就待在这里,很安静,不打扰师尊,可以吗。”
“被人盯着睡不踏实。”江月白转身端起桌上另一盏烛台向里走,放在床边矮几上,“这里的床没床幔,我怕做噩梦。”
“一定要赶我出去吗......”穆离渊托着侧脸蹲在墙角,上方窗缝扫进斜雨,几滴雨珠挂在睫毛,“外面还下着雨呢,师尊,难道我淋成落汤鸡师尊看着就开心了吗。”
“出门走段路就有收容帐。”江月白的态度有些待答不理的冷淡,在榻边坐了准备解衣,“现在应该还......”
“我不走!”穆离渊忽然起身大步走过来,猛地抱住了江月白,堵在颈肩衣衫里的声音闷闷的,“除非师尊把我打晕了扔出去。”
“别闹了。”江月白深深吸气,这个拥抱像是绳索缠绕,勒得他有点喘不上气,“先把手松开。”
“我没有胡闹,我没有骗你,我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穆离渊埋在江月白颈间,闻着熟悉的气息,却感到极度陌生,“我不是故意说师尊的剑名逼师尊对我好,也没有想靠这把剑缠住你......”
他只是想将那把自己元魂为剑灵的斩天之剑交给江月白而已,别的他什么都没奢望。
可他骗子的形象已经在江月白心里生根了,说真话过分深情,对方不信,用轻松玩笑的口吻表达,对方更加不信。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了,”江月白语气里透出一丝疲惫,手放在穆离渊肩头,“你松手。”
几经折腾,身心俱疲,他本来叫人进屋是要为杀戮阵一事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的,结果被胡搅蛮缠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再陪这个幼稚鬼玩。
江月白从不会对谁动怒,疲惫与厌倦就已经是极度到顶的反感了,穆离渊深知此点,他甚至能感到江月白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有微微的寒意。
“我知道师尊不会信我......”穆离渊从江月白肩膀抬头,眼底不知何时漫开了几丝淡红,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我本来不想提我的姓名,我什么都不想说的,可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尤其是你这样看着我......”
——这样冷情漠然,略带厌倦的眼神,
只用一眼,就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了。
江月白微微仰头错开了视线:“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穆离渊语气瞬间软了下去,“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说这些了......师尊别赶我走好吗......”
“我再说最后一遍,”江月白掌心寒气缭绕,几乎是杀气了,嗓音极冷,“出去。”
......
后半夜的暴雨更猛烈,到处都是雨打层林的沙沙声,反倒显得山谷间更加寂寥,仿若天地间万里无人,只剩下风雨。
穆离渊不想去别的地方,但也不想离得太近再惹江月白不开心,出了院门一个人坐在小路边。成股的雨水从路旁房屋上破败的瓦片间倾泻而下,打湿了穆离渊的黑发,又顺着领口往里灌。
冷夜冷雨,他第一次可笑地感到点“无家可归”的意思。
过往岁月漫长,他却从没像今夜这样狼狈过,魔界做万千魔修簇拥的尊上、人间做相识旧友新朋的逍遥客、远离尘嚣时他做安心陪伴小圆的父亲......哪里都有落脚之地。
因为他在等心上人,每一天都满怀希望,每一天都攒下了许多情话要在相逢时说。
如今他见到了心上人,却什么都不能情真意切地说了。
但也不怪江月白,他确实很多事情都在故意说谎。
根本没有什么“一剑双生”、什么“不相上下”,破天劫的剑只有一把,就是他自己。
离渊和见月是同一把剑的两个名字,“离渊”是江月白取的,“见月”是他取的。
剑灵是他的元魂,祭剑挡天罚,天劫毁剑等于毁他元魂。
可若如实相告,江月白或许会出于怜悯不舍得用这把剑而亲自上阵,那样的事他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老师你......”踏水而来的脚步越靠近越迟疑,凝露停在穆离渊斜前方,弯腰歪下脑袋,小声问,“你不会是......苦肉计失败,被赶出来了吧?”
穆离渊抬起脸,湿水的黑发粘在脸侧,眼角的伤痕在雨水里浸泡出了更多的血,将深邃的眉眼衬出几分悲伤落寞来。
“怎会如此!”凝露有些替老师心痛惋惜,“你明明已经这样装得这样可怜了!阁主好狠的心,竟让你出来淋雨!”
“不怪他,是我做错事了。”穆离渊眉眼挂着雨水,十分狼狈,可嗓音却异常的平静沉稳,“他罚我是应该的。”
“你受了伤,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该这个时候罚你呀!”凝露撇嘴,“而且你不就是装装可怜吗?这是情|趣啊,阁主也太不解风情了!”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过分事?”凝露按捺不住好奇,撑伞坐在他身旁,抓住时机套近乎,“你别怕,说出来,我帮你出出主意。”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凝露又道:“说出来嘛!我毕竟跟了阁主这么多年,说不定还是能帮上些忙的!相信我嘛!”
“师尊以为我要用一样很珍贵的东西绑住他。”穆离渊垂了下眼,雨顺着眼睫弧度向下滑,极慢地说,“我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很害怕,我知道他那瞬间想我永远消失。”
江月白对谁都是心怀怜悯的,但不是没有原则,绝对不会忍受要挟意味的索取,他们两人在对待“要挟”这类事上态度相似,他很懂江月白所想——没了赠剑人,才能真正拥有剑。
拿本命剑名调侃谈情、用一把好剑道德绑架,哪一个都是江月白的逆鳞。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气不是假的。
“别啊,你别放弃啊,”凝露虽然没太听懂,但大概知道这人是被阁主抛弃了,按住穆离渊的肩膀为他加油,“以前也有很多找上阁主纠缠的,阁主从来都是冷淡应付,这次对你已经很不错了,我觉得你还是有些希望的!”
穆离渊没说话,滑到眼角的雨水落了下来。
凝露见他似乎没有被安慰到,于是继续卖力安慰:“你真的不一样,以前来找阁主的什么人都有,有登仙册上赫赫有名的大能,还有特别特别漂亮的美人姐姐,我当时见到就心想,我要是阁主,我通通都要!可阁主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哪怕对方再殷勤。阁主和我们说他之前受够了那些凡俗纠缠,这次在缥缈阁避世就是要修清心道悟剑的,谁也别想打扰。但你出现那几天,阁主竟然为了你彻夜未归,我一下就慌了神,怕你是个耽误阁主修道的狐狸精......”
“那是因为我带了孩子,他不忍心把事做绝。”穆离渊深呼吸一下,又微微叹出口气,“现在他知道孩子是假的,那点怜悯也没了。”
这句话冲击力太大,以至于对方说完话好一会儿,凝露才突然瞪大眼睛——
“什么?假的?孩子不是你生的?”凝露大喊一声,“你一直在骗阁主?!”
穆离渊单手撑在额头,遮住了眼,没说话。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竟敢戏耍阁主?你知道阁主是什么人吗?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你死无全尸!你竟敢拿这种事骗他?”凝露又震惊又愤怒,她是欣赏长得好看的,但不能忍受品质恶劣的,若这人真和阁主夫妻一场,现在装可怜是情|趣,但若一开始就是谎言,那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带着孩子可怜兮兮,阁主还因为你自责难过,你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得手,怎么不在乎阁主会不会难受?你太自私了!想得到阁主的人多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手段下|流!”
凝露狠狠骂了一通,仍旧不解气,先前的好感和突如其来的真相反差过大,让她有种“自己好蠢竟被戏耍了”的愤怒。她气鼓鼓把伞收到自己头顶,不想再给这个骗子打伞。
穆离渊沉默地低着头,雨水顺着发丝滑到眼角,又沿着眼尾往侧脸流。
“喂!你有完没完?能不能别再装可怜了?你再做什么我都不会同情你了!”凝露气呼呼抓着伞柄,强忍住揍人的冲动,“我是因为阁主接受了你才勉强接受你!要是阁主讨厌你,我也不会对你客气!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离开!不然一天之后我再见你,手里拿的就不是伞,是棍子了!”
“我不走。”穆离渊嗓音很哑。
“你!”凝露气得呛住,“你果然足够无耻卑鄙厚脸皮!”
“是啊,我不是什么好人,”穆离渊抹了把脸,笑了一下,泛红浸湿的眼尾诡异地透出几分邪气,“原形毕露,不把坏事做尽,怎么能走。”
凝露对这番嚣张的话语怒不可遏,先前她还以为是错觉,原来这人果真满肚子坏水!她从台阶一跃而起,抄起雨伞抽向穆离渊侧脸——
手中虽不是剑,但这一击既快又狠,足以逼得对方慌张应对,露出无意识的真实招式,不用多,两三招凝露就能判断出这人到底何门何派。
然而下一刻她就傻了眼。
穆离渊根本没躲,硬生生挨了她一抽,脸上瞬间多出了道狰狞的血口。
糟糕。
对美人心计颇有研究的凝露心里大呼不妙,这一道血口子足够这个狐狸精到阁主面前装柔扮弱告一状了。
凝露自认不是好欺负的,岂能让对方奸计得逞,既然这状肯定要告了,那她干脆破罐破摔打爽再跑,看到时候谁更吃亏。
“行啊,能硬撑着不还手那你就撑,谁也不会可怜你!”凝露左手掐诀右手握伞柄,强烈的灵流贯穿伞身,在最前端化作剑鞭,“阁主冷落你、罚你,全是你活该!你做什么都不该骗阁主!没人能这样骗阁主!这几鞭是替阁主教训的!你可别......”
谁知刚出手三道剑鞭,凝露忽感伞头一沉,她立刻往回收伞,却动弹不得。
“你们阁主有没有和你讲,你出剑的动作有点问题,”穆离渊握着伞一头旋转了半圈,凝露的手臂也不受控制地跟着拧了个角度,“如果这是一把真剑,应该向外扫,不要向里带,不然对方稍一卸力,伤的就是你自己了,你用手摸摸,你脖子左边都被伞尖划破了。”
“阁主说过,但我......”说到一半凝露反应过来,顿时面容扭曲,“你不还手,还有心情教我怎么打?”
“为什么要还手,你不是替你阁主打的吗,”穆离渊叹了口气,“如果他这么打我,我会很心疼。”
凝露心情有些复杂,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是狐狸精还是真深情了。
僵持片刻,凝露摸了摸自己作痛的脖子,抽回伞,转身又站住,犹豫几次,最终走了回来:“算了!安慰的话都是假的,我说实话吧,其实......”
凝露咬着嘴唇,一副很难过的表情:“其实阁主那样的人......根本不会对谁动真情的!你别看他现在好像是挺喜欢你,但过几年他就全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以前每次想到将来有一天阁主会抛弃我,就会偷偷抹泪,但我后来想通了,我只要像阁主一样无情就不会被伤到,我现在正在努力,你也想开点,放弃纠缠阁主吧,和我一样做个不动情的渣女!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可以帮你留意着,缥缈阁年轻男弟子多着呢,有样貌好的有身材好的,虽然跟阁主没法比,但是消遣解闷足够啦,起码先让你暂时忘记痛苦嘛,再过几年,你就彻底走出来了。”
穆离渊不想打扰一个好心小女孩的兴致,只笑着叹了口气,仰身枕臂躺在了流淌雨水的台阶上,一条手臂遮住了上半张脸。
冷雨如瀑劈头浇下来,将他完全淹没在寒冷里。
他已经心甘情愿困在“江月白”这三个字里一千年了,要他忘记这个人,除非他死了。
就算他真的要死了,死前也要把自己烧炼成能挂在剑上的骨坠,永远陪着江月白。
* * *
日月山庄地处大陆最东。
微风拂过天幕,驱散雾霭,一轮皎月高悬墨蓝夜空。
萧玉洺到达日月山庄地界时已是夜深,然而此处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山脚下的茶楼客栈住满了宾客,没有一间空闲。
天劫与山河器在仙门内早已不是秘密,日月山庄也有意招揽能人强者提前进入山河器空间,这是共赢——修士们想要生路,日月山庄主人想要权力,进入山河器需一缕元魂作压,到时天劫毁去三界,山河器内新天地开辟,日月山庄主人便能凭借空间掌权者的地位建立新世界新秩序,这些修士们都成了麾下臣民。
然而仙门的秘密也只是仙门的,不能透露到妖魔两界,甚至连仙门所辖的人界城池也都瞒着,越少人知晓,分割这块天地秘宝的进程就越顺利。
故而日月山庄对外只宣称是召集仙门能者赴日月山庄参与武试,按名次可得圣灵台嘉赏。
圣灵台武试,最早可追溯到七百多年前的沧澜门武宴——仙门武宴是仙门最大的比试盛会,有无数仙门新秀与高手同台竞争,获胜者不仅可以得到第一仙门的嘉赏,还能拜入沧澜门,自己挑选师从何人,这种级别的盛会作为仙门传统持续了上千年。
晚衣仙子任掌门时,沧澜门作为至高无上的第一仙门合并了大大小小数百门派,大陆各处皆有分院,当年的掌门人是风光无限传说无数的晚衣仙子,晚衣仙子飞升前主持的最后一届仙门武宴就在日月湖,夺魁者由晚衣亲赐“圣者无名,灵归天地”玉牌,领赏台便有了圣灵台这个名字,一直延续至今。
数百年过去,沧澜门下属各派分分合合,而今日月山庄靠着日月湖底的山河器称霸,勉强算是复刻了当年第一仙门的几分风采。
日月山庄傲慢不待客,只有仙门名流有资格住进提前安排好的居所,其余普通修士和散修都只能挤在几十里外山脚下的人界客栈,屋子全满了便坐露天院子。
萧玉洺暂时不想暴露身份,也混在普通修士里,在客栈院子挑了个角落,招手问小二要了壶茶和几盘点心。
“饿坏了吧?”萧玉洺把点心推给两个孩子。
小圆和啾啾两个抢着吃,没一会儿桌上就只剩空盘。
啾啾心满意足擦擦嘴:“爹,吃饱啦!”
小圆很不满:“没吃饱,太难吃了......我要吃鱼!”
“吃鱼?可以啊。”萧玉洺挑挑眉,两腿交叠跷在桌边,吊儿郎当地笑,“喊我一声爹,爹立刻就去给你买鱼。”
“不喊。”小圆嫌弃地看着杵在自己旁边的靴子。
“喊一声听听嘛,我一路照顾你这么久,你就当讨我个欢心又怎么了。”萧玉洺伸手捏了一把小圆气鼓鼓的脸,“讨了我欢心,你以后才有好日子过,认清现实小伙子,我才是你衣食父母。”
“我有父母。”小圆极为认真地说,对这件事非常执着,“我,有。”
“可都不要你了啊。”萧玉洺对小圆的反应很感兴趣,捏着他的脸使劲拽了拽,“你父亲丢下你专心追新欢去了,你母亲......”
说到此处,萧玉洺凑近了些,“哎......你母亲是谁啊?”
“我母亲就是我父亲!”小圆甩甩脑袋,把萧玉洺掐自己脸蛋的手甩掉,“我是他生的!”
萧玉洺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你是你父亲生的?谁跟你说的这些啊?骗你玩呢吧?你也真信啊,小傻瓜。”
萧玉洺又去揉小圆的脑袋,小圆狠狠甩脑袋,却怎么都甩不掉,气得直接锤了萧玉洺一拳:“我父亲说的!我父亲他亲口说的!我就是他生的!我是他和北辰仙君的儿子!”
萧玉洺笑到一半卡住了,停顿片刻,他忽然伸手,朝远处喊了一声:“小二,来!”
立刻有店伙计殷勤地跑过来,萧玉洺大方塞了一把碎银在对方手里:“把你们这儿的鱼一样给我上一条,好好做,赏钱少不了。”
“得嘞!客官且坐好,好菜马上就来!”伙计甩上毛巾奔向后厨。
“你要干嘛。”小圆听到“鱼”字吞咽了下口水,但依然满脸警觉,“我不会喊你爹的。”
“不用喊了,你是北辰仙君的儿子,我哪敢当你爹,让北辰仙君知道了我占你便宜,不得一剑斩了我?”萧玉洺左手搂过打瞌睡的啾啾,右手揽住不开心的小圆,“夜长无聊,你跟我讲讲你父亲和北辰仙君的事,好不好?”
“少来套话,我才不上当!”小圆拍开肩上的手,但又觉得这么说实在不尽兴,撇嘴又加了几句,“我父亲很厉害,不是你能打听的,说出来吓死你!”
“嗯,我知道,我早猜出他不是普通人了。”萧玉洺死皮赖脸地重新贴过去搂住小圆,“他长得那么好看,一双眼睛生得勾魂夺魄,要真是个弱女子,这乱世里恐怕要受不少苦,可他明显不是受苦的人,藏了身形还藏了修为,八百个心眼子,耍得别人团团转,他想要什么呢?要江月白给他什么?还是要江月白为他做什么?”
“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我父亲什么坏心思都没有,他只是很想念北辰仙君,”小圆十分愤怒自己父亲被这样形容,要替父亲正名,“他很爱他。”
“哈?”萧玉洺抿着唇也没绷住,最后放声大笑,引得周围几桌喝酒的醉汉都朝这里瞧。
啾啾一下子惊醒,左右看了看,缩在萧玉洺怀里,怯生生说:“爹......我刚才做梦听到有人在敲锣......”
萧玉洺拍拍她背,哄她继续睡:“别怕,你爹敲的。”
小圆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
“太有意思了,没忍住,你懂什么是‘爱’吗?这也是你父亲说的?”萧玉洺喝了口茶顺了顺气,“他说他很爱北辰仙君?怎么说的?当着江月白面说的?还是自言自语说的?你给我模仿一下,我太好奇了。”
“他没说过。”小圆很难过自己父亲被人这样嘲笑,耷拉着眼角,争辩吵架的心情也没了,蔫蔫地说,“但他说过,他很爱我。”
萧玉洺挑眉,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因为我是北辰仙君的儿子。”小圆托着腮,“他说看到我就像看到北辰仙君,他那时总抱着我发呆,松开我的时候我的肩膀都湿了。”
“那时?什么时候?”萧玉洺弯指扫了扫鼻子,吸口气,换了个坐姿,“你也不大,怎么有时候看着还挺老成,来来,仔细说说。”
“很久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小圆改成双手托腮,圆脸被挤成了扁的,“他把我抱在腿上,从背后抱着我握笔写字,我不想学,一通乱写,他会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低头帮我纠正错字,写着写着,就会有水掉下来,学了好久我才知道写的是我名字,江小圆。”
“写你名字他哭什么?”萧玉洺摩挲着唇角琢磨,琢磨了一会儿放下手问,“江小圆......你真的姓江?你到底什么来头?”
“我......”小圆忽然扁了嘴,猛地把头埋进胳膊里,“你别问了!你好烦!”
“怎么了?”萧玉洺揉揉小圆满头乱毛,“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脾气?”
小圆不理他。
店伙计端了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一路小跑过来:“客官慢用!后面几道还在做着。”
“起来了!别趴着了!”萧玉洺拍拍小圆后脑勺,单手拿起筷子,“你最爱吃的鱼来了,不吃我可不客气了啊。”
小圆立刻抬头,夺过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两行挂着的泪顺着脸侧圆弧线条流进了嘴里。
“怎么回事啊,”萧玉洺去擦他脸上的泪,“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动不动就掉眼泪跟你爹遗传的啊?”
小圆继续大口吃鱼,不回答,但嘴角不受控制扁得太狠,嚼碎的鱼肉都掉了出来。
萧玉洺把啾啾放在旁边椅子里,坐得离小圆近了些,搂住他晃了晃,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想你父亲了,是不是?”
小圆抬起头,泪眼汪汪地问:“他为什么不来?”
“会来的。”萧玉洺的口吻依然带着几分调笑不正经,“他们肯定都会来的,你是他们的儿子嘛,儿子在这里,他们怎么忍心不来,放心,过不了几天......”
“我其、其实......”小圆哭得呛了一下,满口鱼肉全呛吐了。
萧玉洺拿手帕给小圆胡乱擦了几把眼泪,又折了一层蹭了蹭他的嘴:“不急,啊,慢慢讲。”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但我感觉我不是他们的儿子,越长大就越觉得不是。”小圆眼睛又往外涌泪,“我小的时候,父亲总是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问我‘师父和师娘在一起都做过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哭的时候,他安慰我说‘不会丢掉小圆的,小圆是很重要的人’,说会代替他师父照顾好我,他每次带我出去玩,别人问起来,他只说是我哥哥。”
萧玉洺这次听得很专注,没有打断。
“我那时太小了,他什么都不背着我,自言自语也对着我,我说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后来我长大了些,终于想明白了,我是他师父和师娘的孩子,他喜欢师父,所以一起喜欢我。”小圆揉揉眼睛,“他的师父是北辰仙君,但北辰仙君是天上的仙人,把我们都忘记了。”
萧玉洺越听越诧异,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种离奇复杂的爱恨情仇。
“江月白,”萧玉洺脸上的佻达轻浮消散得一丝不剩,甚至有些阴郁,干笑了一声,“能耐啊,惹得一身情债。”
“虽然我不是亲儿子,但父亲一直待我很好,还带我上了通天道,那里有很多漂亮的仙子姐姐,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吐了很多很多的血,回来之后他突然丢下我不要我了,我饿了好几个月,在院子里吃泥巴。”小圆啃着手指回忆,“他再回来的时候,像完全变了个人,一直抱着我道歉,后来他教我讲话读书写字,不让我再叫他哥哥了,我才管他叫父亲。”
“为什么?”萧玉洺问。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圆抬起头,“我觉得这样挺好,父亲给我讲过很多北辰仙君的故事,北辰仙君是众生仰慕的救世仙人,我最崇拜的人,父亲是养大我的人,我最喜欢的人,我想当他们两个的儿子,光是想想就自豪!”
“是啊,你要真是北辰仙君的儿子,全三界的人都得高看你一等,”萧玉洺笑了笑,“就说这修士们挤破头难进的日月山庄,你报上北辰仙君儿子的名号,他们估计得一步三叩首把你请进去......”说到此处,萧玉洺靠在椅背望向远处群山,语调带着不易察觉的怪异,“不过倒也不用搬出‘北辰仙君’,用另个身份就够有趣了,你不知道啊,这日月山庄的刀圣洛锦,当年可没少和江月白传风月佳话,要是见到江月白有儿子了,我想想,刀圣该是什么脸色呢。”
“我才不稀罕什么日月山庄,我只想我爹和北辰仙君快来找我,”小圆又开始抹眼泪,“和你在一起太没意思了!”
“你说你喜欢仗剑江湖我才同意带你的,才一天你就开始哭着想爹!”萧玉洺弹了他脑瓜一下,“到底谁的问题?”
“反正不是我的问题,我本来想一个人闯荡江湖的,”小圆抱住脑袋不让他再弹,“我爹非让我跟着你,我没办法。”
“你爹肯定会来,但江月白那个负心汉你就别指望了。”萧玉洺冷冷低哼了一下,“他那个人,相处时待你多好之后就有多绝情,哄人开心信手拈来,你感恩戴德他转头就忘,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玩物,供他消遣的。”
“才不是!”小圆反驳,“我爹和我说,北辰仙君是全天下最善良、最有情有义的人!”
“他是自欺欺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萧玉洺换了个更舒服随意的坐姿,抬腿侧搭在扶手,“痴情病病入膏肓,没救了,上赶着向江月白献身,用尽了手段,江月白也只当他是消遣的小玩意儿,玩够就踢开了......”
“你住口!不准你这么说!”江小圆站起来拿筷子狠狠敲了萧玉洺的头。
“嘿,你这臭小子,你——”几百年来还没人敢这么对他,萧玉洺差点一巴掌呼过去,“你,给我坐下!”
最终萧玉洺只说了这么句只有气势很足的狠话。
小圆坐下继续吃鱼。
萧玉洺满脸怒色盯着小圆,看了一会儿,神色和缓了些:“罢了,你也是个可怜小孩,不和你计较。”
江月白与那个人的爱恨纠葛套出来了,没有想象中让他嫉妒,反倒让他感到点不是滋味。
他曾和那个人说起过天劫,那人听了他可怕的描述,却毫不紧张。
他当时没忍住问:“你不害怕吗?天劫会要了所有人的命,包括你,还有你儿子小圆。”
那人只说:“你不了解我师尊,天劫降临,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萧玉洺道:“你觉得江月白会救你。”
“他不会救我,”那人说,“但他会救天下人。”
“你不也是天下人中的一个?”萧玉洺奇怪。
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忽然正色道:“衡风仙君,在下有一事相求。”
萧玉洺微愣,此人不以真实身份示人,但他能感觉到一种隐隐自内而外散发出的高傲威压——这不是一个会轻易求谁的人,尤其是他们在谁与江月白交情更深上暗暗较过劲,放低身段等于认输。
“你说。”对方的态度让萧玉洺不由自主也严肃了些。
那人微微低下头,语气郑重诚恳:“医仙仁慈济世,贤名远播,门下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世人都说医仙怜悯孤弱、喜爱幼童......”
“你想把小圆给我?”萧玉洺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萧玉洺不解。
就算江月白是个每隔段时间就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这人又不是,修为这么高寿命也不会短,完全能照顾小圆长大。
“你得绝症了?”萧玉洺打量他,挖苦道,“还是对江月白求而不得准备去自|杀?”
“我有一把能破天劫的剑。”那人道。
“什么?!”萧玉洺不信。江月白和他说过,破天劫的剑绝世无双,是一把用活人炼铸的宝剑,他不信这世上还有能与之媲美的剑。
“活人的心炼铸的剑,”那人面色无常,缓缓道来,“剑灵是我的元魂。”
“你......”萧玉洺震惊不已,“你难道要江月白用你这把剑?可是......”
可是江月白再如何无情,也不会心安理得到能又一次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去拯救三界吧?
“师尊不知道剑灵是我元魂,还请衡风仙君替我保守这个秘密,”那人笑了下,又轻叹口气,“我不想他在‘用不用剑’这件事上纠结难过。”
萧玉洺原本是要暗暗争个胜负,可那人最后只留下一句“师尊开心就好了”。
让他输得彻彻底底。
他一直拒绝前往日月湖躲避,因为他想做与北辰仙君并肩作战的人。
他已经想了几百年。
为了这一日他发疯般修炼、忍过了无数个孤寂闭关的长夜、扛过了数次差点要他命的突破雷劫......而今终于能以让江月白刮目相看的身份站在江月白身旁,他怎么能轻言放弃。
但现在他还是来了。
不是为了逃避。
而是他仍然要比一比。
既然那人能用元魂当剑灵为江月白做一把破劫之剑,他也能赌上毕生修为将山河器炼化,给江月白铸一把斩天之剑。
他才不会认输。
* * *
江月白在椅子里浅眠了半夜。
雨过天晴,朝阳透过窗照在他的侧脸,给冷淡的线条蒙了一层不真切的暖色。
昨夜风雨穿堂的痕迹仍在,窗边挂着的布幔飘飘荡荡,下半截没干透,还滴着水,在暖阳的笼罩下散发出细微的水雾。
江月白静坐在微风拂动的水意氤氲间,垂眸看着放在面前的剑。
如雪雾般的轻烟顺着剑身线条缓慢溢散在空中,像是一束从雪山之巅采来的花。
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从见到的第一眼,江月白就想拥有这把剑。
然而如此贵重的馈赠,于他是无言的道德枷锁,甚至威胁。
及时行乐他看得很开,骗取同情的谎言也无所谓,但那种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占有欲太过胆大妄为,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感受到,让他昨晚一瞬间甚至起了杀心,连他自己都后怕。
没有这把剑,他可以与那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接受这把剑,他难道真要把那人当做密友挚爱枕边人?
更何况对方境界修为很高,不早点拒绝等于要长相厮守千年百年,绑在一起一辈子。
那不是他想要的“逍遥”。
江月白从剑上收回视线,起身出门。
木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清晨的风带着花草香气扑面而来。
穆离渊靠着廊柱坐在台阶下,高束的长发发尾顺着微微侧头仰靠的姿|势垂落,在开门的穿堂风里扬起了几根发丝,露出了肩颈隐约的血痕。
听到响动,正在发呆的穆离渊立刻回神摆出了笑,仿佛完全忘记了昨晚被赶出来淋雨的惩罚,站起身前还不忘整整衣服撩下乱发,满身都写着“开心”两字,大步跨上了台阶。
江月白后退了半步:“什么事。”
穆离渊没在意这个抗拒疏离的动作,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双手提起食盒:“我给师尊做了早点。”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月白尽力收了些冷漠神色,向后面屋中看了一眼:“放着吧,晚上分给值守的小弟子。”
被拒绝了,穆离渊也没再纠缠什么,按江月白的吩咐放了东西,再从屋里出来时,江月白已经走出院子很远了。
穆离渊望着远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站了片刻,他重整表情,两手绕到脑后抓住发带紧了紧,从高陡的台阶上跳了下去,翻过围栏抄了个近道,追上了江月白。
沿途的小弟子被这道急迅如风的身手吓了一跳,风过无痕,好一会儿他们才面面相觑:“好快的身手,眼晃花了......”
“是阁主新收的徒弟!我昨晚见过他!”有弟子认出了人。
“亲传徒弟吗?和凝露师姐空山师兄一样级别?”
“不知道耶,应该比他们级别更高吧?我昨晚看见阁主领着他回房了,凝露和空山哪有这待遇呀!”
“奇也怪哉!阁主最近怎么收留这么多新人,听凝露师姐说,阁主前不久刚收留了个奇怪的狐狸精,怎么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收了个男孩子做亲传徒弟?”
“是很奇怪啊......说起那个狐狸精,我还没瞅到过正脸,空山师哥说长得很好看。”
“下回一定要找机会瞧瞧......”
前面穆离渊追上了江月白,却没靠近说话,只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江月白像是没察觉到,步履速度如常,什么反应都没有。
一路上的守卫弟子都退避两侧向阁主行礼,穆离渊也毫不客气地跟在缥缈阁主身后狐假虎威一把,受了一路的大礼。
顺带收获了一路窃窃私语:“他是阁主徒弟还是近卫小跟班啊?怎么还寸步不离的......”
山下九十五处阵法驻地,四十七处流民营寨,江月白一一巡视检查了一遍,仔细交代值守弟子注意事项,又到临时议事大帐与各长老调整谈定了抵御血尸的策略。
不论到哪,江月白都完全无视身后跟着的人。穆离渊也不气不恼,江月白做什么,他就等在一旁,江月白与旁人议事的时候,他就候在帐外。
有小弟子见他站了几个时辰,给他搬了个小凳。江月白终于远远瞟过来一眼:“有坐着的侍卫吗。”
小弟子挠头,进退两难,穆离渊好脾气地说:“阁主说得是,我站着等就好。”
直到天黑,江月白才从大帐内出来,扫了一圈没见到人,松了口气,谁知刚要迈步,就听到有人叫他“师尊!在这儿!”
江月白循声转头,见穆离渊手里举着什么半蹲在远处溪边,他了无兴致地摇头,转身前行。
“师尊,这是刺鳅,很难抓的......”穆离渊小跑着跟上,像是看不到江月白的冷脸一样,依然满眼开心,“味道不比鱼差,我回去做给师尊尝尝,早上我备好了食材,回去正好能做一道酥骨刺鳅......”
“跟了我一天,就为了晚上给我做顿饭?”江月白没回头。
“想和师尊说句话,但师尊太忙了,顾不上搭理我......”
“什么话,现在说吧。”江月白停下了步子。
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月白歇息的院子前,江月白侧身挡住了前路,明显不想让人进院。
“师尊......”院前昏暗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晃,映在穆离渊的眸底亮晶晶的,混着失落的眸色却变成了可怜。
江月白有点不想看他了,背着手侧过了头。
用破布兜着的刺鳅扑腾了一下,溅了穆离渊一脸水,他拿肩膀蹭了下,试着向前走了一步:“我做菜很好吃的,小圆每次都吃不够,那话不急,等我做好了晚饭,再和师尊说,可以吗。”
江月白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前行,径自登阶进了屋。
穆离渊抱着被刺鳅挣破的布兜进了院子,开始收拾忙活。
屋里食盒里的点心还摆在桌上,总共五盘,样式都不重复。江月白捏了一块,犹豫下,又丢回了盘里,在桌前坐下来。
阵法卷册和地图一摞摞堆着,泡了雨,边角褶皱着。江月白随意整了下桌面,杂物推到一旁,腾出地方给剑。
剑身澄澈得像是一团雪雾虚影光晕,剑柄微冰,握在掌心感到有汩汩清水般的灵泉顺着小臂经脉向里渗入。
剑上没有任何防护禁制,想必是剑主人提前卸掉了,整把剑从头到尾完全服从江月白的各种摆弄。
江月白手腕一松,让长剑自然垂下,在手里随意挽了个剑花。
流畅舒适。
这剑就像是量身定制一般,生来就该属于他。
这世上唯一能勾起他自私欲|望的东西,不过如此。
江月白吸口气,小臂一翻收剑身后,起身走到窗前。
太阳落了,天空弥漫开浪漫的紫蓝色,月牙静静躺在晚风里。院中灯笼不亮,在炊烟缭绕中晕染开几分红尘暖意。
炖菜的锅架在火上翻滚,烟气太大,呛得穆离渊咳嗽了几声,他挽起袖子洗好了碗碟,在石桌上摆好,把总是碍事垂到身前的发尾咬在嘴里,弯腰去抽锅底燃着的柴火。
汗水浸湿的小臂线条修长结实,几道狰狞血痕被缭绕的炊烟淡去了颜色。
江月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穆离渊似有所感,朝这边扭了头,双眼立刻弯起来,擦了把汗,笑道:“马上就好啦!师尊快来!”
江月白这次没拒绝邀请,放了剑出门,踱步走下台阶,在院中石桌前落座。
穆离渊往返小院两端,把菜一盘盘摆上石桌,剔缕鸡、酥骨鱼、糯米水团......最后给江月白盛了一碗蜂蜜米粥和一小碗糖蒸酥酪。
先不论味道如何,光是这一桌菜品的色香卖相和丰盛程度,不输外面的酒楼餐馆。
“会的不少。”江月白扫了一眼桌上,“出我意料。”
穆离渊双手把筷子递给江月白:“师尊尝尝味道怎么样。”
江月白接过筷子开始品尝,半点不敷衍,每道菜都细嚼慢咽,一口不够还要多尝几次。
石凳是固定在地上的,没法移动,石桌对面的另一个石凳距江月白太远,穆离渊不想去,他直接半跪在江月白身旁,双手交叠垫在桌边垫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着江月白吃。
江月白每吃一口,他都满怀期待地仰头问:“好吃吗?”
可江月白没什么表情,只用动作示意:自己还在判断,稍安勿躁。
江月白的注意力都在菜上,穆离渊的注意力全在江月白身上,眼睛都不舍得眨,换了好几个姿|势托腮观察江月白,满眼藏不住的笑意。
“看到什么了,”江月白余光瞥身侧一眼,“那么好笑。”
穆离渊眼睛弯弯的:“我从前幻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小院子不用大,落日的时候炊烟袅袅,我做好饭,等着师尊回家,你坐在我身旁,我就在这样的距离看着你。”
江月白评价:“你的幻想够简朴的。”
“对我来说很奢侈了。”穆离渊的语气专注认真,“幻想得多了,已经习惯那不可能了,没想到现实比梦还要美好。”
江月白把每道菜全部尝了一遍,放了筷子:“很不错,没有缺点。”
“师尊喜欢吗?”穆离渊还是想听“喜不喜欢”这种评价。
“总是跪着膝盖不疼么。”江月白无视了这个问题,视线顺着他身体滑下去,又向上回到他的脸,“让你在外面待了一晚上,浑身又多出这么多道伤,谁弄的。”
穆离渊低头看了看:“我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江月白瞥了一眼那些伤,“这是剑鞭吧,专门找这种东西折磨自己,有自残癖好么。”
“师尊是心疼我吗。”穆离渊把挽着的袖子放下盖住伤痕,“不疼的。”
江月白不太想搭理这种幼稚的把戏,重新拿起了筷子,淡淡道:“等了一整天,想和我说什么事。”
“我想......”穆离渊小心翼翼地说,“请师尊为我取个名字。”
江月白眉头一皱:“取名?”
他以为这满肚子小心思的家伙会问他要什么难得的东西来抵赠剑之情,或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逼他同意,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事。
但也没太出意料,这小子惯会在一些小事上扯出些牵绊,问个姓名,还要装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说出口又是自己剑名,胡搅蛮缠撒娇,一招不成又想下招,现在让自己取了名字,牵绊就更深得扯不断了。
“我昨晚仗着师尊包容,口不择言,说我的名字是师尊剑名,惹了师尊生气,我以后再不敢了。”穆离渊小声说,“但我还是想用师尊取的名字。”
“可以啊。”江月白没什么表情波动,“你有什么喜欢的字么。”
“我......”穆离渊犹豫了,“有。”
江月白道:“说几个,我看看有没有适合做名的。”
穆离渊垂了眼:“我不敢说......”
江月白许久没再说话,片刻后,说道:“喜欢我的剑名,是么。”
“普普通通两个字而已,不是谁的专属,你喜欢就拿去用,”江月白道,“但我没给人取过名,不擅长,就叫你小渊吧,你看行么。”
他其实是带着揶揄说这句话的,毕竟“小什么”这种极度敷衍的名根本不算名,顶多算个临时代号。
“行!当然行!”穆离渊用力点头,眼里满是开心。
“......”
江月白没料到这人这么好打发,随口说的东西也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我喜欢这个名字。”穆离渊开心得不得了,激动得站起来绕着石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伸手想抱江月白,犹豫几下最后伸手拿了江月白手边的空碗,“我再去给师尊盛一碗粥吧。”
“不用了。”江月白对这人激动的反应很不理解,按住了他的手,“你别折腾了,坐下吃点。”
“好、好!”穆离渊还沉浸在开心里,听话地坐在石桌对面,舀了一勺糖蒸酥酪,满口甜味,“好甜啊。”
“正好我也有事要与你说。”江月白看向他。
“嗯嗯!师尊说,”穆离渊放下勺子坐端正,“我听着。”
江月白道:“你的剑是好剑,愿意赠我,我感激不尽,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随便提,只要是我能给的,我绝不吝惜。”
穆离渊立刻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师尊同意让我一直陪在......”
“唯独这件不行。”江月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什么。
穆离渊笑容僵硬,脸上开心的神色一点点在消退。江月白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种表情变化只是看着也是一种残忍。
“你别这样,”江月白无奈,“在我面前你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不能一直由着你这么下去。”江月白停顿一下,“我说这些,你别又哭了。”
穆离渊低下头,嗓音有些哑,但语气还算平静:“我明白,先前师尊当我是迟早要分开的露水情缘,又有些师徒情谊,愿意配合我哄我玩一玩,但现在看我太认真了,怕我纠缠不休,将来分开会很麻烦,这是为我好,我能理解的。”
见对方通情达理,江月白也不再虚伪绕圈子:“不论从前发生过什么,那已经是千百年前的旧事了,你修为境界不低,余生前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人,天地很大,别自己困住自己。”
穆离渊抬起一只手臂撑在桌边,手指挡住了眼睛微微别过了脸,深吸气:“师尊的意思......是要现在就赶我走吗?”
“没那么急。”江月白口吻和缓了些,“最近附近血尸作乱,迟几天也可以。”
穆离渊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片刻后,他挡眼的手放下来,眸底有若隐若现的红血丝:“师尊不用因为那把剑有负担,我没想用剑逼迫师尊什么,要师尊这辈子只能和我一起了。师尊完全可以继续把我当及时行乐的露水情缘,以后师尊离开我保证不纠缠,其实我也没法陪你多久......”穆离渊顿了下,看着江月白始终毫无波动的面容,自嘲般笑了笑,“还是说师尊逍遥风流惯了,这些日子玩够了,已经对我腻烦了,一刻都忍不了?”
“想多了。”江月白语气温和,今夜他很有耐心,像是在弥补昨夜的狠心无情,“只是天劫将至,你该找个地方避一避。”
“别跟着我。”江月白补充了几个字,“很危险。”
穆离渊低下头,沉默地把方才觉得甜的糖蒸酥酪一口一口吃完。
味同嚼蜡。
甚至是苦的。
他放下碗勺,沉默地起身绕过石桌,一步步走近,在江月白身侧半跪下来。
“天劫将至,不论师尊是要用剑破劫,还是要去仙界暂避,就当这段日子是天劫降临之前的轻松放纵,给我个机会,不用长,十天就够,可以吗。”
江月白没说话。
“十天,十天之后我就离开,好不好。”穆离渊的语气越来越卑微,“师尊,求你了。”
江月白垂眼看他:“什么机会。”
“做师尊爱人的机会。”穆离渊直视着江月白,头一次把这种话说得这样直白坦然,毫无遮掩。
江月白轻哂。
“爱人”这两个字太浪漫了,显得不切实际,也太郑重了,像枷锁。他从来不需要爱人,如果别人需要他的爱,他会施舍赠予几分,但那对他而言不是爱,是怜悯。
“好啊。”江月白对这个胆大妄为的请求起了点兴致,轻飘飘的嗓音听着有几分不走心的慵懒,“那你来试试。”
“谢谢师尊......”穆离渊双手包住江月白的右手,放在心口贴了一会儿,低声叹息,“谢谢师尊愿意可怜我。”
说完这句,他站起身一把揽住江月白后颈,手指逆着垂下的长发向上扣住了江月白脑后!
江月白还没来及对这个反常强硬的动作做出反应,穆离渊已经低头堵住了他的嘴,狠狠吮含他的双唇,动作近乎蛮横,用力到发出了旖旎的水声。
江月白身形骤然一僵,这种羞耻的水声让他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下意识仰身后躲。
穆离渊扣着他脑后的手改为搂住他肩膀,倾身向前,膝盖撑在他腿之间,帮他稳住了重心,接着又更用力地吻了下去,紧紧相贴到堵住了呼吸,像是在报复他这一下躲避。
江月白从没有被这样暴掠地吻过,从前这人每次亲他时都像个看到好吃东西的小孩子,小心翼翼抱着啄来啄去,再开心地乱啃几口,完全没有任何勾人情|欲的技巧,只会等着他反过去赏赐几个正经像样的吻。
相处时他只把对方当什么经验都没有的幼稚晚辈小孩,从没有当过男人。
像现在这样被牢牢按在怀里,被迫承受着掠夺般狂热的吻,让江月白非常不适应也不自在,他抓住对方手臂,示意停下,但穆离渊毫无察觉似的,双手一同扣住江月白的脸固定,更深入地亲吻。
江月白上不来气,护身真气涌动,手指不受控制用力,攻击灵流冲进了对方手臂的皮肉。
穆离渊喉中微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而后双手猛然收紧抱住江月白,又是暴风骤雨报复般的狂吻。
长夜漫漫。
空中单薄的月牙被云雾拂过,洒落下时明时暗的光,好似在窥探夜色里的人。
穆离渊吻得够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江月白,但只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仍然没有松手,浓密的眼睫缓缓抬起时在眸底留下变幻的光影,显得眸色极为深邃,里面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我要是继续这样吻师尊,”穆离渊抵着江月白的额,与他鼻息相闻,嗓音里余留着方才暴力蛮横的嘶哑,“师尊是不是要下杀手了......”
他来这里和江月白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卸掉所有护身防备灵障,刚才生生挨了江月白一道真气震击,现在五脏六腑都扭曲着痛。
淡淡的血味弥漫在周身,江月白握着对方手臂的指缝间涌出了温热的血,穆离渊整条左臂的袖子全被鲜血染红了,但依然固执地抱着他没有松。
距离太近,江月白清晰地看到对方肩颈与脸侧的伤痕,这些旧伤受到真气震击重新崩开渗血,又被汗水浸湿,漫开了蜿蜒的浅红色。
穆离渊先前还尽力遮挡这些伤,现在却完全不藏着,就这样让它们近在咫尺地暴露在江月白眼前。
脏腑经脉受击的淤血迟缓片刻才往外翻涌,穆离渊唇边缓缓渗出了一道血线。
“师尊,”穆离渊抿了唇间的血,埋头在江月白颈间,嗓音掺杂着微喘,“我好痛啊......”
道歉是不可能的,但总不能对着被自己弄伤的人过分无动于衷,江月白叹了口气,摸着他衣服上的血:“血流得太多了,去洗洗,别抱着了。”
“被师尊打吐血了,没力气。”穆离渊搂着他脖子不松手,温热的气息落在耳根颈后,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像若有若无的撩|拨,“师尊要是嫌我身上的血脏,就再来一下,把我彻底打昏,我就不抱了。”
混着激吻余温和血腥味的相拥,错乱的心跳相贴紧紧相贴,晚风里全是浓到极致的暧|昧。
江月白深吸口气,伸手揽住面前人的背,直接把人横抱在怀里站起身:“打昏还要我照顾,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好。”
后院有池塘,但池塘的水并不干净,昨夜暴雨,池面飘满了落叶残花。
江月白松手,把人丢了进去。
穆离渊没有反抗,落进水里时身体周围溅起的水花浇了一脸,把血色冲开流得到处都是。
“磕到腿了,”他可怜兮兮泡在冷水里看江月白,眼睛被脏水浸得通红,“没法自己洗,劳烦师尊帮我。”
江月白撩起衣袍下摆俯身半蹲,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得寸进尺,我还没伺候过人。”
“那师尊看着我洗,”穆离渊抬起鲜血横流的小臂,摸索着解自己身前的衣带,满脸虚弱不堪,“我怕洗到一半疼昏过去了,师尊记得救我出来......”
江月白伸手触到水面,浅金色的灵光顺着五指荡漾四散,霎时间染满了整个池塘,冰冷寒气散去,满池污水成了疗伤灵水。
“不用谢我,”江月白收手准备起身,“慢慢洗吧,我累了,不陪了。”
穆离渊脸色惨白气息虚弱,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却在江月白转身时猛地抓住了江月白的手,用力一拉,把人拽进了池里!
水花翻腾四溅,穆离渊迅速翻身压住了江月白,按着肩膀抵到岸边。
仰倒时的碰撞激荡开江月白周身还未消散的护身真气,穆离渊胸口一痛,相贴的唇间顿时弥漫开血味,可他毫不在意,就这样咽着自己的血吻。
“你......”江月白压制住护身真气,不想再伤他,偏过脸低声道,“先松手。”
穆离渊仍然牢牢把他圈在身前,在湿淋淋的吻里含混地说:“我说了......师尊要是舍得就再来一下,我不怕痛,打到我动不了就放开。”
江月白抬手又放下,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放松了身子靠在池边。
穆离渊一个人卖力地吻了片刻,发觉江月白完全毫无反应,一副游刃有余惯了的姿态像是在纵容自己,带着点儿欣赏自己这么卖力的闲情逸致。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穆离渊很难过,他微微抬头,扳过江月白的脸,要他看着自己:“师尊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江月白道:“你刚才没要求这一条。”
穆离渊沾湿的睫毛滴着水,盯着江月白:“那师尊之前与我亲|热,就仅仅是看我求得可怜才满足我吗。”
“你想我怎么回答,”江月白神色里自始至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赏意味,又被太过清冷禁欲的面容掩埋在深处,让看的人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淡漠,“说真话又要哄你别哭。”
“师尊不用哄我,我很好说话的,”穆离渊向下低头,几乎鼻尖相触,“主动吻我一次,我就原谅了。”
“臭小子。”江月白低笑了一声。
说了一通,怎么还成了欠他的了。
江月白抬手捏住穆离渊的下巴,仰起脸碰了一下他的唇,问道:“够了么。”
穆离渊随着触碰闭眼,又在对方离开的微风里睁眼,嗓音因为迷恋而低哑:“再来一次......”
江月白带着惩罚意味咬了一下,而后松开他:“能让我出去了?”
穆离渊的唇上残留了一点湿,他意犹未尽地舔干净,猛然用力回吻了回去!
江月白早料到他会如此,没反抗也没回应,态度不冷不热地半躺着,像是泡在池水里休息。
穆离渊全然不在
ИΑйF
意,在水中摸索到江月白的手腕,拉起手臂让他揽着自己背后,很自我满足地假装对方是在拥抱,而后倾身抚着江月白的脸颊深吻。
距离太过密切无间,连肌肉起伏的轮廓都严丝合缝,在炙热交错的呼吸里嚣张又隐秘地研磨。
穆离渊的鬓角渗出了细汗,可江月白依然淡漠地半阖着眼,清冷的月色落下薄薄一层,随着江月白的微微偏头滑下朦胧的影。
“这回不说是剑了。”江月白微垂的眼眸斜看着他——这个眼神足够冷淡,但在这片湿水淋淋里格格不入,像是对一头发狂的凶兽无所顾忌地展示咽喉,轻佻地激他再疯一些。
“上一次就不是......”穆离渊头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肮脏,猛兽用肮脏的炽烫压迫描摹着江月白的线条,还要紧紧盯着江月白那副寒冷不可冒犯的表情,“师尊感觉不出来吗。”
嗜血的恶兽终于重新体味到了征服犯上的兴奋。
肩背收紧的肌肉和手臂绷起的青筋都在彰显这头恶兽的蓄势待发,此刻的安静只是在进食前强压躁动,凝视一遍这个让自己欲罢不能的猎物。
夜凉如水,炙火就显得格外烫。整池的水似乎在晃漾中沸腾了,风动,波荡,树叶随风急猛地旋,都为这一场绷紧的剑拔弩张而激动。
“有点男人的味道了,”江月白出口的嗓音还是淡漠从容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像是慵懒的轻微舒展,靠在下方仍然有种高高在上的审判感,“不错。”
不错。
两个极具轻视调侃意味的字,瞬间在理智渐失的恶兽脑中轰开爆炸。
面前人这样从容镇定的模样让穆离渊发疯,他压制不住想撕咬的冲动,疯狂撕扯掉了这人的所有,可是仍然撕不破这层寒冷。
就差把这个人撕碎了。
发狂嗜血的凶兽一口咬住了咽喉,没有遮挡,被江月白评判为不错的男人力量彻底变得凶恶,强烈赤诚又极度肮脏地捻磨,透过极端的温度散发危险。
“哗啦——”一阵水浪迸溅!
江月白转身翻手将他狠狠掼在了池边!坚硬的黑石在撞击里碎裂,散成一地黑色的泪珠。
浅金色的灵水顺着江月白垂下的发丝一滴滴砸下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
“只是‘不错’而已,”江月白掐着他的喉管,低声慢语,“还远没有能做我男人的资格。”
江月白握住他脖颈的手指弯成优雅的弧度,看起来只用了一丁点力气,但穆离渊已经被掐得唇缝错乱地涌血,通红的双眼弥漫开了狼狈的泪。
“小兔崽子。”江月白用另只手的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很轻,但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羞辱意味,“今夜的吻,给你打三分。”
穆离渊双眼因为窒息而通红,眸底爬开密密麻麻的血丝,泡在水雾里有几分可怜,可怜里又透着难以掩藏的贪婪——贪婪描摹着衣衫被撕碎的江月白。
江月白按着他的前颈,一下一下抽掉他的衣带,剥了他的衣服,而后当着他的面,单手慢条斯理地将湿透的衣服一点点穿在自己身上。
穆离渊的脖颈晕开了一圈可怖的血痕,沿着江月白掐他咽喉的手指轮廓攀爬生长。气道都被捏变了形,他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瞳仁紧缩直直盯着江月白。
“看得这么目不转睛,”江月白系好腰带,摸了摸他眼角渗出的泪,“再减一分。”
说完这句,江月白猛地松了握他脖颈的手,冷气也猛地冲进穆离渊口鼻,受损的气道承受不住,呛得他剧烈咳嗽,憋红的双眼里池水和鲜血混合着往外涌。
“几分才能......”穆离渊脸上血泪肆意横流,把他唇角的笑染上了疯狂的颜色,“让我尝尝师尊的滋味?”
江月白站起身,垂眼瞧着脚边人,很不负责任地淡淡敷衍了一句:“看我心情。”
穆离渊撑起上身,一把攥住了江月白的脚腕!不让他离开:“师尊答应了让我当爱人......怎么言而无信......”
江月白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双足沾水池边湿滑,被这下拉得身形微晃。
“松手。”江月白说。
穆离渊不仅没松,反而恶意地用带血的唇缓缓吻了一下。
江月白身子一僵,直接抬脚抵着他的肩膀将他踩回了地上!半蹲俯身,逼近了他的脸。
穆离渊被迫仰躺在这片被血水染成淡红的碎石地面,散乱的长发扭曲着,在侧脸涂抹出了一幅魅惑的墨画。
“胆子不小啊。”江月白冷冷说。
“加,一,分......”
最后三个字讲得太轻缓了,几乎是气音,穆离渊还没听清楚,江月白就已经起身,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把他重新踹回了池子里。
凉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寒冷侵蚀伤口是剧痛,可灵水滋养经脉又是温柔,反差的刺激让穆离渊感到晕眩。
满身都是血,然而他没力气洗了,直接放任自己慢慢下沉。
经脉脏腑的伤透出皮肤漫开大片血痕,泡在水里漂散着淡红。
穆离渊沉进池底,感到自己像个被玩完丢弃的破玩偶,满身伤痕孤单可怜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水沟里......
然而这种想法没有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伤感,反倒让他极端兴奋满足——玩偶是私人物品,他只是想一想能做江月白的私人玩具就重新燃起火来。
他又开始磨咬自己的手指。
脑海里却是江月白沾着血色唇印的脚踝。
脚踝应该被自己握在手里,一边用力,一边晃,在最忘情深入的时候昭示主权般咬一口。
天上皎月隔着淡红色池波落进水底猩红的眸,变成了血淋淋的月,血淋淋里全是各式的不堪入眼......
好肮脏啊。
穆离渊在心里评价自己。
要把江月白也彻底弄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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