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便宜的,给钱就卖。”
穆离渊其实是不怕死的。
只是很舍不得江月白。
不过他坚信自己还能见到江月白的, 毕竟身体死了还有魂魄,魂魄碎了还有爱。
他对自己的爱很自信。
他的爱足够执着,就算身体和魂魄都化成了灰, 也能从灰烬里产生一缕强烈的执念,继续去找江月白。
穆离渊很高兴江月白足够豁达, 没有因为他的死难过。
但不高兴的是, 江月白竟然连回来给他收尸都没有!
还是一个热心肠的妇人在百姓自发组织清理战场时,帮着把他也埋到了土里, 插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无名氏。
穆离渊想感谢下这个唯一缅怀他死亡的人, 可惜飘着的虚弱的魂魄说不了话, 只能给这位劳累出汗的老妇人吹了吹风。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坟头生闷气。
当时倒在江月白怀里的那一刻, 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要死了, 而是担心自己这样的死会让江月白难过, 担心江月白会为自己的死流泪。
但显然,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江月白不仅没有搂着他的尸体哭, 也没有对着他的尸体说一些不舍的话, 甚至天劫散去后根本没有转身看他,直接提着剑就走了。
过去很多天, 也没有回来找他埋在哪了。
真是绝情的男人。
他决定等自己魂魄养好了, 就去找江月白算账。
奈何魂魄伤得太重, 很久都没修炼成离魂,不能离开尸体太远, 就算他每天都努力大口吸天地精华依然弱得风一吹就散了, 费好大劲才能重新聚集在一起, 为了不再被吹散只能缩在木牌后面。
没风的静夜, 他就靠在土堆看星星。
他在生江月白的气,所以遮住半边眼睛,不看月亮。
他不能相信,江月白真的那么狠心,只把他当一件工具,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连怜悯也没有。
等再见到江月白,他一定要逼问一个解释!
整整三年,他才终于修炼得能离开这个破土堆。
可江月白早离开缥缈阁了。
他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人。
魂魄还没彻底养好,每过几天都要回埋身体的破土堆歇歇,才能继续,着实辛苦。
辛苦寻找的日子又是许多年。
他找到江月白时,江月白正在与朋友喝酒。
说好要找江月白算账,但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了,根本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于是他就盘腿坐在远处的桌子上,托腮看着江月白。
满堂欢笑。
他咬着手指,嫉妒地盯着那些与江月白勾肩搭背的新朋友。
江月白似乎早就把旧事忘记了,还是从前潇洒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温雅从容,待人说话风度翩翩,一个淡笑就能让身边人痴愣一下。
真是个花心又薄情的男人。
穆离渊叹口气。
当游魂的体验着实不怎么样,动不动就遇上狂风被吹散,要么就是遇上来回乱窜的动物和马车被撞碎,要修养好多天。
等养好了,又找不到江月白了。
穆离渊觉得自己像个狼狈追赶猎物的捕手,怎么都追不上。
追上的时候也不高兴,因为要看着江月白和别人的恩怨交缠。
江月白的经历际遇还是那样精彩,救死扶伤,路见不平,一次微不足道的出手相救就迷得对方神魂颠倒。
穆离渊庆幸以前的一千年没能像现在这样跟着江月白,不然可能要被气得短命。
看着心上人却说不出话的岁月太难熬,他就这样在“生气吃醋”和“算了再原谅江月白一次”里反复被折磨了很多年。
后来,忘尘的期限到了,江月白又消失不见了,不知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啊......
竟然整整一百年都没回他的坟前看一眼。
连萧玉洺那个情敌都来找过他的尸体好多次。
他爱的人居然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弃在荒野这么这么多年。
也许江月白不仅没有喜欢过他,
而且厌恶他,
不然怎么会忍心这样对他。
当晚他流着泪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爱江月白了。
可第二天醒来,他又想江月白想得流眼泪。
一想到也许再不能在这个世界看到江月白了,他心里空荡荡的。
天道说“这片叶子”盛不下江月白,那一剑斩断了世界的禁锢,江月白可以去天道描述的那个,比叶子更高一级的世界游玩了。
穆离渊想象不出来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可以肯定,江月白一定会在那个世界又吸引到很多爱慕者。
想一想就又开始生气。
江月白这个人让他又爱又恨。
江月白可以对一个人很深情,又能很薄情,那种感觉用任何语言文字都描摹不透,只能无力地用“一种感觉”来形容。
以前江月白只能在人间和仙境,他尚且花了千百年才找到,现在江月白又能去外面更广阔的地方了,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就更少了。
更难等了。
就像天道所说,都能去“人”的世界游玩了,还会回一片“叶子”上找尘埃蜉蝣玩吗?除非在外面玩得腻了才会偶尔回来一次。
穆离渊只好安慰自己,起码那次天劫之后,再不会有天道的惩罚来阻止自己寻找江月白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永远找下去了。
等不到江月白的日子就勤奋修炼,争取下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不做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了!
起码要有个实体。
这样才好报仇算账。
他做到了。
又一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修习会了附身术法。
他附着在路边的一团毛絮上,从泥地里艰难飞起来,随风向前飘,先挂在油纸伞边,然后瞄准跳下——
落在江月白肩膀上。
那一瞬间他开心极了。
数不清多少年了,他终于又一次能这么近地看着江月白,还能这么奢侈地闻到江月白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迷人的香味。
他实在太想念江月白了。
仔细描摹着江月白的侧颜,微微垂下的眼睫,线条俊逸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唇线......每一寸都那样好看、那样温柔、那样让他痴迷。
还没来得及多看几遍,身后忽然传来脆灵灵的声音:
“师父,你肩膀上有脏东西呀~”
一个小少年踮起脚,替江月白拍了拍肩膀,开心道:“拍掉啦!”
江月白转过身,对少年笑了下,将伞向旁边倾斜了点,拉着少年继续前行。
可恶!穆离渊躺在路上,要气绝了。
附身术要七十二时辰才能解,他这个气若游丝的虚魂没办法挣脱。
只能躺在石板上被行人马车来回踩轧了好几轮。
生了会儿气,他歪头看向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影。
别人随意一个动作,又是几百年错过。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穆离渊叹气。
怎么就是脏东西了?不就是在雨地里沾上了点泥巴吗!
下次一定要找个干净东西!
很多年后又一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在道旁的花丛里认真挑选了半天,选了一朵最干净的才钻进去。
正是初春,路边的花开得美艳动人。
少女摘下最好看的一朵花,转身递给江月白:“先生,你看,这花真美。”
江月白垂眼看了看:“如果你不摘它,它就能美得更久了。”
“可是那样,”少女用自己的发绳穿过这朵花,而后系在江月白手腕,笑嘻嘻说,“没有现在这样美。”
被绳子穿过身体好痛,但穆离渊很高兴,狠狠贴着江月白的手腕蹭了蹭。
可惜傍晚的时候,江月白把他摘下来挂在门口的小树枝上,进屋沐浴更衣去了。
夜色降落,院中点起灯笼,几个好友来寻江月白,关着屋门不知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穆离渊盯了屋子一夜,咬牙切齿地数着有哪个人没出来。
真是气死了。
下次一定要有个人样!
修炼人形很难,当年他被天道捆在幻境里翻来覆去折磨,又是被刀扎又是被穿刺,折磨完还被用滚烫的仙水浇了全身,腐蚀得遍体鳞伤,最后又受了江月白一剑——那一剑出得又狠又果决,没人能在那一剑里活下来。
那可是天道毁灭者的一剑。
要不是他的执念太深,早就身死魂灭了。
既然他没有生还可能了,所以也不能怪江月白不找他。
当然......这只是他替江月白这个可恶的薄情郎找的理由。
毕竟真正惦念一个人,就算千难万险也会执着找下去的。
不过难过的时候又有些庆幸。
江月白忘了他,是他难过。江月白要是一直记着他,就是江月白难过。
他还是更舍不得江月白难过。
重伤的魂魄修炼起来要花更多时间。
穆离渊花费了一千多年,终于积攒够足够的灵气,能给自己捏人形的壳子了,只是一连捏废了好几十个,每一个都丑得不堪入目。
和江月白相见固然重要,但用一个好看点的外壳去相见更重要。
他面对江月白时是非常不自信的,独自反思了这么多年,他承认了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江月白喜欢的地方。
从前让他错以为是爱的那几次施舍,其实只是因为他有用处,如果除开那些用处,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能配得上江月白。
也许只有长得不错这一点了,毕竟江月白夸过他眼睛好看。
现在要是连这一点都没了,那就泯然众人矣。
于是穆离渊又花费了几十年精进捏人手艺。
经过不断尝试与不懈努力,他终于给自己捏了个人模狗样的壳子。
眼睛捏得尤其好,和当年的自己不相上下。
好到他高兴地对着镜子看来看去。
然后就是等。
一等又是好几百年。
每晚他枕着手臂躺在屋顶看月亮,心想江月白还真是不着家的坏男人。
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好玩吗。
等将来江月白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他一定要提前准备好麻绳,再准备好一个结实的麻袋。
见到人就直接捆得结结实实塞进袋子里,扛回自己的秘密巢穴,先折磨个十天十夜再说!
这回他心意已决,秘密巢穴已经挖了几十米深了,周围布置得机关重重,把人锁进去就别想出来。
复仇的计划想了很多,可真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就又都全忘了。
只剩下痴迷和眷恋。
月明星稀,水天一色。
江月白站在岸边,晚风吹起长发,飘动的阴影与晃动的波光映在侧脸,一个对视就让穆离渊失了神。
“船家,往柳溪镇去么。”江月白问。
穆离渊原本吊儿郎当咬着草坐在船头,回过神后立刻站起来:“去啊,当然去。”
江月白上了船,穆离渊解开绑在岸边的绳子:“那片儿我最熟了。”
江月白说:“我应一朋友邀约去往柳溪游览,初来云山一带,人生地不熟,若船家熟悉路途,再好不过。”
“对,再好不过了。”穆离渊笑着重复,在心里说:上了我的贼船就跟我回我挖好的秘密巢穴吧,去什么柳溪镇找什么朋友,我的麻绳麻袋都放在船舱里了。
“这条河水路难走,水匪还多,”穆离渊拿出嘴里的草,顺手插进自己高束马尾的发带间,“幸亏你遇上我了。”
江月白看着他的动作,弯了唇角:“草不能随便插头上的,你是要把自己卖了么。”
“可以啊,有这个想法。”穆离渊点头,真诚道,“客官要买吗?我很便宜的,真的,给钱就卖,结实耐用功能多。”
江月白笑了笑:“行,那我买你一路,好用了继续买。”
穆离渊开心得不行。
虽然就说了几句话,但是江月白居然接了他的玩笑诶!还对他笑了。
原本他打算把江月白绑走好好算账,问问他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这么多年受的苦都全部倾诉一遍,再把人捆在床上翻来覆去狠狠收拾一通。
这想法想了几百年了,可见到江月白此刻自在无忧的模样又不忍心了,什么问题也不想问、什么旧事都不想再提了。
既然江月白没有解除忘尘,一定是也不愿记着那些旧事,那就让江月白这样继续开心下去好了,自己做个他新认识的朋友就够了。
什么秘密巢穴,还是算了吧,就当给自己挖的吧,等陪完了江月白这几年,他就回里面躺着,等着下一次遇见。
等到生命耗尽的时候,就直接躺进去不出来了。
他已经给四壁画了无数个月亮,有月亮陪着他睡觉就够了。
江月白迎风坐在船头,回过身问:“相逢有缘,船家怎么称呼?”
小船离岸,缓缓行驶在水上。
盛着满船月色,波纹荡漾开星河。
“前路还很长呢,”穆离渊撑着船,望着月光里的江月白,露出一个笑,笑里却有一丝微微的难过,“咱们慢慢认识嘛。”
不知这次能不能以朋友的身份陪江月白久一些,只希望不要让江月白讨厌就好了。
“既然你卖给了我,”江月白说,“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穆离渊愣了一下。
而后高兴得连忙点头:“好啊!”
江月白瞧着他头上摇晃的小草,说:“就叫你‘小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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