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绞丝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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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给我爱人的。”

跟了江月白几天之后, 穆离渊就知道为什么江月白管他叫“小草”了。

因为这次江月白的身份是游医,一路上每天都在研究沿途各种植物,张口闭口都是这个草能不能入药、有什么功效。

前往云山柳溪镇, 也是因为另一个名医的邀请,说此地深山中有极品药草。

穆离渊觉得很奇怪, 江月白就算实在闲来无事回到这个世界, 也应该当个随意游览人间风景的逍遥散客,为什么要研究医术呢。

首先, 这不是江月白这种杀伐果决的剑修兴趣所在。

其次,江月白想要给这个世界里的谁医治, 只要不是死透了的人, 简单动动手指就行了,还需要借用医术吗?

他很想问个究竟, 但又忍住了。

这次他决定当一个懂事乖巧的小跟班。

不找事不惹事不吃醋不嫉妒不暴露自己的占有欲不给江月白添堵不让江月白生气——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待在江月白身边。

毕竟这样相伴的机会太难得了, 一千多年才等来这一次。

他这次一定要谨言慎行。

江月白在柳溪镇的朋友是名震一方的神医, 名叫柳韶真, 被尊称为“回春手”。

这位回春手大师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医馆, 医馆每天都车马盈门, 天不亮就有人在外面排起长队。

江月白带着自己没花钱就买来的小草在医馆住了下来。

房间不大,江月白睡床, 小草打地铺。

白天江月白带着小跟班上山找草药, 晚上回医馆研究医

楠碸

书。

日子简单平淡。

偶尔江月白还会亲自烧火下厨, 做点吃的。

穆离渊还从来没见过江月白做饭的模样,每次都站在旁边呆呆地看——

烟火雾气氤氲里江月白的侧颜轮廓褪去了那点冷, 只剩下温柔。

垂着眼去碰案板上食材的时候, 修长手指弯曲的弧度也很温柔。

穆离渊几乎想当案板上的面团了。

“小草饿了么。”江月白煮好面, 喊他, “来吃点。”

“啊......?”穆离渊回过神,“噢!好嘞!”

穆离渊一开始对自己“小草”这个名字不大适应,好几次江月白喊他时他都愣住,而后才赶忙回答:“我在!”

不过时间久了,他对这个名字有了感情,甚至有点喜欢了。

既然现在江月白最感兴趣最在意的是药草,

然后他叫“小草”,

综合两点,就得出——江月白在意他!

江月白每次给他盛饭都盛一大碗,足以说明这个感觉没错。

看来人模狗样的壳子的确还是管点作用的。

只是遗憾的是,江月白做的食物他尝不出味道,吃起来味同嚼蜡,怎么咽都咽不下去,嚼着嚼着就想吐。

大概是因为他一千多年没吃人吃的东西了,已经完全不适应进食的过程了。

反正肯定不是江月白的问题。

江月白看着他纠结难言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没事,不好吃就别吃了。”江月白说,“等晚上带你去买点街边小摊的好吃的。”

旁边顿时响起两道反驳的声音:

“谁说不好吃的!”黄裙子少女鼓着腮帮子含混说,“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对对!太香了......”另一个绿裙子少女也点头,从大碗里抬起头,嘴边全是酱,“光顾着吃了,顾不得说话......”

两个少女是柳韶真的徒弟,平日在医馆帮忙。

但自从江月白来了之后,他们待在江月白小院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师父身边的时间都多。

“吩咐你们去煮药,几个药锅全都糊了,浓烟滚滚吓得病人以为着火了。原来两个贪吃鬼在这儿呢。”

柳韶真踏进院子,两个少女都慌慌张张满脸沾着饭渣站了起来!

“师、师父......”她们放了碗就要跑。

柳韶真瞅着她们手足无措的模样,无奈笑道:“罢了,瞧你们如今做事心不在焉的,不如这几日跟着这位岱师傅采药吧。”

“真的吗!”两个少女欢喜得两眼放光。

穆离渊本想说“屋子住不下了”,但想起自己给自己定的“乖巧懂事”“谨言慎行”的规矩,又闭了嘴。

他倒不至于吃两个可爱少女的醋,只是屋里晚上有别人的话......

他就没法跪在床边托腮看江月白的睡颜一整夜了。

看来以后只能偷偷看了。

傍晚的时候,柳韶真又来了。

邀请江月白去闹市看表演,说今晚有皮影和舞狮。

穆离渊一下子警觉起来。

少男少女们心思单纯,只是单纯喜欢江月白这个人而已,医馆里不少伙计弟子都喜欢江月白,总是来这里缠着江月白做饭蹭吃蹭喝——那是干净纯粹的喜欢。

可这个柳韶真心思肯定不单纯。

穆离渊想替江月白拒绝,可是不敢开口。

这次与他重逢的江月白和以前有些不同,虽然对他温和,但总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与陌生感——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时时刻刻怀着微微的不安与惧怕。

“走吧,”柳韶真对江月白说,“好久没和你喝酒了,今晚不醉不归。”

穆离渊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了,大着胆子替江月白拒绝道:“我家主人不去了吧,明早还要早起上山呢。”

然而柳韶真完全忽视了他的话,

一双笑着的桃花眼只盯着江月白。

穆离渊简直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好啊。”江月白放下手边的事,站起身,轻声道,“正想去找你呢。”

这语气太自然了,完全是两个交情颇深的知己老友。

穆离渊忍着生气说:“主人,今天太晚了。”

可江月白已经系上了披风。

穆离渊快要忍不住了。

“我带着小草一起吧。”江月白又说。

穆离渊的气一下子消了。

......

夜晚的闹市人山人海。

不仅有皮影戏和舞狮子,还有喷火套圈吞剑......各种神奇表演应有尽有。

江月白与柳韶真在前面并排走着。

穆离渊在后面跟着。

一路什么表演都没看,全观察柳韶真的手往江月白的肩膀上放了几次了。

下次坚决不能同意江月白和这个人一起去什么地方了。他心里想。

可惜他只是个小跟班,不知道江月白会不会听他的意见。

夜幕降临,街道的灯笼接连亮起。

笑闹的人影在灯火光影里晃动着。

江月白与柳韶真边走边聊了一路,全程没有回头搭理小跟班。

似乎忘记还带了小草出来了。

人流逐渐拥堵起来。

戏楼前车水马龙,宾客的珠光宝气把本就雕梁画栋的戏楼涂抹得更加色彩艳丽。

“听说今晚有名角儿坐镇,瞧瞧去?”柳韶真说。

江月白转过身,姹紫嫣红在身后都成了朦胧背景,衬出格格不入到失真的一抹侧影。

“什么戏。”江月白轻声问。

柳韶真似乎不大清楚,远远望着戏楼里,“嘶”了一声:“什么......还魂记?讲鬼怪的?”

江月白微微弯了唇,笑了下:“讲爱情的,走吧。”

穆离渊很想喊住江月白。

这里的气氛很华丽,但也很堕落。

总之不适合干干净净的江月白。

“主人,”穆离渊开口说,“咱们别去了,天都黑了。”

柳韶真已经跟着人流跨进门槛了。

江月白听到他的话,从门前的台阶上停步,略微回过身,看着他。

空中是月光,背后是灯火。

穆离渊第一次发现,原来江月白不论放在哪里都是惹人沉沦的。

在刀光剑影的杀场是。

在倚翠偎红的风月场也是。

江月白看了他一眼,又微微转过脸向里——是个随意又不容拒绝的动作,示意跟着。

穆离渊心跳有点快。

大概是周围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挤得他出了一身汗。

客人很多,但迎客的伙计精准看到了柳韶真与江月白。

没一会儿,连这座凤鸣楼的主人都下了楼,走下楼梯时一路连笑带招呼,惊动了沿途一群宾客。

“哟,这不是回春手嘛!”她又笑着望向江月白,“岱先生许久没来啦!”

穆离渊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开始生气了。

江月白明明和自己说“初来云山一带,人生地不熟”,结果明明和这个柳韶真这么熟,连戏楼的姑娘都认识江月白!

分明是拿客套话敷衍自己,随意一句就让人对他卸下防备心生亲近了,

骗得自己连卖身钱都没要!

穆离渊强压着怒火,跟在两人身后上了二楼雅座。

贵客来了,再大的名角儿也即刻出场。

帷幕拉开,大堂戏台灯火渐明,二楼的灯笼隔着熄灭,只剩昏黄微茫。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爱戏的,实际我只是爱听个声响,演的什么一概不知晓,”柳韶真打开酒壶的小盖闻了闻,“有人在台上唱着,有人在台下闹着,这酒才喝得有滋味。”

江月白淡淡说:“那你也算是懂戏的了。人间百味,台上唱的是假的,你品的是真的。”

穆离渊抿着唇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观察着江月白。

他以前从没有见江月白进过这种地方,所以面前这幅场景极具冲击力到了难以接受的境地。

江月白身上天生带着凡俗难近的气质,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出尘不染的,但坐在这片灯火暧昧的烟花之地时,似乎终于被染上了几分放纵的意味。

但这层意味只流于表面,给江月白的冷冽蒙了一层淡绯色的纱,隔雾观山般带着点诱人深入的蛊惑。

只是这种蛊惑落在看的人眼里,莫名会激起一丝不安。

仿佛妖娆火热的花丛里意外落下了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融化。

穆离渊咬紧了牙才控制住自己想上前质问江月白来过多少次这种地方的冲动。

咬得牙根都渗出血了。

江月白对各种细节规矩很是熟练,熟练到根本不用翻看册子就说了台上的是哪一折,一曲落幕时很自然地给外面的小厮打手势,要他把赏钱送到后台,顺便拿酒来。

这里的酒不同于别处的酒,酒要随着戏喝。

比方今晚这一场,第一折是梨花春,第二折是紫竹酿,第三折是松苓夜。

“哪里那么多讲究,”柳韶真喝了口酒,咂嘴道,“我一人来的时候,直接吩咐全上了,一次喝个痛快。”

江月白笑笑不说话,没喝酒只捏着酒杯,似乎很专注于台上戏。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随意叠腿靠坐着的身姿背影,松开了咬着的牙,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江月白本就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只是以前没有当着他的面做过这些。

他们是师徒,是仇敌,是不可言说的身份,总是相遇在腥风血雨里,没空享受太平年。

每换一个身份角度观察,他就能多描摹出江月白一分。

但永远描摹不出完整的全部。

那是独属于江月白的神秘感。

曲终人散,楼下开始清客,凤鸣楼的管事专程来说,要给江月白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单独多加一曲。

江月白摇摇头,说不用,只道:“我想看看那枚绞丝镯。”

闺门旦的手上戴了一枚金丝玉镯,每次抬手落手,都会在灯火中闪出光泽。

方才江月白凝神盯着看的就是那个。

“哎哟,您好眼力,”管事道,“那可是我们的镇楼之宝啊!”

他滔滔不绝介绍,“平时就算有贵客也只舍得拿一件出来,那是前朝公主风光出嫁时候的首饰,一套三件,叫做‘金玉满堂’,传说能戴着这套出嫁,享尽富贵喜气,夫妻白头偕老......”

“我知道。”江月白道,“出个价吧。”

管事比了个数。

柳韶真也不喝酒了,站起身说:“不是问题,我回去叫几个徒弟抬银子过来。”

江月白抬手挡住了柳韶真:“我出门带够了银票,而且,”

他停顿一下,缓缓说,“这是买给我爱人的,要别人付钱的话,就不算我送的了,他会不高兴的。”

穆离渊忍气吞声站了几个时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了。

连主人都忘记喊了,直接道:“你要买给谁?”

江月白不回答。

管事连忙带着伙计去给贵客包东西了。柳韶真坐回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多年,你走遍山水寻药,那人的病还没治好吗?”

灯影下江月白微垂着眼:“心疾难医。”

穆离渊终于明白了。

原来江月白要治的那个人,生的是心疾。

那的确再高的修为、再通天的本事也治不好。

心里的结最难解。

比如一个人对另个人爱而不得,那就算让对方服了锁情这类顶级秘药,依旧无法得偿所愿——在痛苦煎熬中被迫表达出的爱,不是真正的爱。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柳韶真欲言又止,“若那人的病一直治不好......”

江月白说:“那人如今对我心有怨恨隔阂,等我治好了他的病,也算于他有恩一件,到时再表心意不迟。”

柳韶真点点头,眸底却有一丝暗色。

穆离渊见江月白一直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话了。

总之他明白他已经错过了江月白太多年。

这些年里江月白难免又有新的朋友情人,他没资格也没法过问了。

光听着也不知那个人是男是女。

但那个人一定很好。

要么风姿倾城,要么才华横溢。

居然能让从不看重情爱的江月白为之一掷千金......

想着想着就委屈了起来。

这世上竟还有人舍得对江月白“心存怨恨隔阂”,这可是他想要尽情去爱都没有资格的人。

......

夜深时,江月白与自己一路垂头不说话的小跟班回到了医馆。

两个少女正坐在院子里煎药,见到了江月白都起身凑过来,捂着肚子说:“先生回来得好晚啊,我们俩都要饿晕了,好想吃先生做的饭啊。”

穆离渊心道:江月白做的饭真真不好吃,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来找江月白蹭饭吃?为了和江月白多待一会儿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随即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为了待在江月白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是他自己。

江月白提着个纸包:“山楂糖球,给你们买的。”

两个少女开心地接过去。

“我收拾好了另一间房,床褥已经拿过去了一套,”江月白温和地对她们道,“你们先休息。”

随后看了身后一眼。

“今晚我和小草一起睡。”

垂头丧气了一路的穆离渊立刻抬起了头。

精神百倍!

容光焕发!

两个少女表情有些复杂。

“啊?可是......”

穆离渊心想难道他的占有欲还是没有收好?被人看出来他对江月白有非分之想了?让其余人这么不放心?

于是立刻清清嗓子满脸正气地站好了。

好在他这次捏的是少年人的壳子,就算再怎么藏不好也应当不会显得那么讨厌。

江月白登上台阶,伸手撩开了帘子。

维持了这个动作一会儿。

穆离渊快步跟上去,

江月白侧身回眸看了看他,又垂了下眼——似乎在示意他先进。

穆离渊连忙弯腰先进了。

头发蹭过江月白的袖子时,熟悉又陌生的冷香随着轻微摩擦的触感一起传遍了全身,酥酥麻麻的。

仅仅是一瞬间的擦身而过。

但他有一种又被江月白抱进怀里的错觉。

屋里点着灯烛。

一丝细微的热意将江月白身上的淡香加热放大了,扩散得无处不在。

穆离渊只是在正常的呼吸,可是越来越呼吸困难。

好在江月白完全没有注意他。

又点了一盏灯后,江月白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层层打开红布与木盒,拿出那枚玉镯,在灯下细细地看。

绞丝的弧度仿佛流畅的水纹般温润,但镶嵌的金丝又给这层温润加了些恰到好处的闪烁。

穆离渊站在江月白身后,一起看了会儿这只玉镯。

越看越不是滋味。

凤鸣楼的人说,这是大婚时戴的镯子,寓意天长地久。他完全不敢细想江月白在买下这只镯子时心里在想什么,稍稍想一下就痛得受不了。

“小草,”江月白忽然说,“你过来。”

穆离渊艰难地吸了口气,走近了几步。

江月白抬起手:“你觉得这个镯子好看么?”

穆离渊点点头,嗓音有点哑:“嗯......好看。”

江月白比在自己手上看了看,似乎觉得看不出效果,又拉远比在他手上看了看。

“手给我。”江月白轻声说,“我看看别人戴上是什么效果。”

穆离渊这一刻心里扭曲着难受。

但还是伸出了手。

但接触到江月白手的一刻,他觉得方才的心痛又全融化了——

江月白的掌心隐约有温热,手指却是微凉的,好似一块冷玉的内芯被微微加热了,但又怎么都摸不到那点热。

江月白将镯子套在了他手腕。

然而拿镯子的那只手一直没松手,轻轻地托着。

穆离渊明白大概是这镯子太贵重了,不敢完全给他戴,怕他一个不小心弄碎了。

“是很好看。”江月白垂眼瞧着镯子,“他应当会喜欢的。”

穆离渊喉咙里酸酸的。

这样近距离看江月白温柔缱绻的眼神。

着实太残忍了。

江月白不动情的时候是冷冽的魅力,那种魅力里含着一种旁人不敢靠近的威严。

但动情的时候完全是另一种模样,虽然沉默无言,眸色依然是冷的,但细细地看,就会发现最深处的冰川微微融化出了水。

那种眼神他在曾经真假难辨的意乱情迷里见过。

稍纵即逝。

却让他记了千百年。

每夜的梦里都在不舍地看。

生怕下一刻梦就醒了。

......

当晚夜深时,他又坐在床边借着月色看江月白的睡颜。

连轻而平稳的呼吸声都是动人的。

只可惜隔着漫长分离的年岁,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格外陌生得触不可及。

这已经不再是他能俯身轻吻的江月白了。

清晨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遥远到记忆模糊的童年,他躺在师尊的怀里听一个睡前故事......

只是还没听到结局就惊醒了。

惊醒的瞬间他感到眼角有轻轻抚过的触感,

恍惚间他不可置信地以为是江月白像从前年少时那样摸了摸他的脸。

睁开眼时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抚摸他的眼角。

那里只有自己的泪。

房间里空荡荡的。

江月白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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