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看到你们的脏东西。”
也许是快要入夏了, 一连几日都在傍晚忽而瓢泼大雨。
这样的天气很不好。
因为穆离渊完全听不到房间内的声音了。
只能看到窗纸上模糊的影子。
原先窗纸破的一角也已经从里面重新补好了。
穆离渊知道是惜容补的。
他心道惜容真是小人之心,自己才不会和惜容一样小心眼,还要从窗纸的裂缝偷看江月白和别人的事情。
要做江月白的身边人, 首先要有异于常人的气量。
这是他历经千百年磨练之后终于练就的本事,谁也比不了。
廊下的几盆花在风雨中摇晃。
惜容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又是施肥又是修剪, 甚至某个雨天还要专程来浇干净水。
此刻每一朵都娇艳欲滴。
穆离渊蹲在台阶边,手搭在膝盖上, 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这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拨弄了一会儿,忽然手指用力——
把花连根拔了出来!
他怎么看这花怎么不顺眼。
一连把几盆花全都拔了, 全扔进阶下的污水里。
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惜容背对着江月白脱了衣服。
铜镜映出他模糊的身形。
他的身体和他的脸一样, 有股灰蒙蒙的倔强。
从小练功的缘故,肩背手臂都是紧绷的肌肉, 但布满了伤疤, 所以并不好看。
尤其是背上, 全是狰狞丑陋的鞭痕。
江月白用指腹替他涂抹药膏。
冰凉的药一点点滑过凹凸不平的伤口时, 变成了火辣辣的痛。
伤痕深入皮肉, 平日只是衣服的摩擦都会带来痛不欲生的疼痛, 更不论其他触碰。
但每次江月白触摸他皮肤的时候,惜容都觉得自己的痛感模糊了。
只剩下一种轻飘飘的, 暗悄悄的, 难以形容的感觉。
像一段带着淡香的花枝顺着经络血管缓缓探入了心腑, 勾得他浑身一抖。
惜容忽而眉头皱起,双手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双膝!
才勉强忍住了没有叫喊出声。
因为江月白的手指忽然用力了——治伤的药膏在这一瞬成了锋利的刀, 把伤口重新鲜血淋漓划开了一遍!
冷汗如瀑, 瞬间从惜容的鬓角滑落。
江月白没有擦手,
直接扳过了他的脸!
手指掐着他的下颌, 有轻微的疼痛,但混在疼痛里的淡香让他昏沉——那仿佛是掩饰锋利尖刃的温柔,让他不知不觉就流尽了血甘愿赴死。
“别再让我看到你们的脏东西。”江月白的嗓音是温和柔缓的,“知道么。”
语调很慢,像是在温柔耐心地教小孩子们一些道理。
但惜容莫名感到了一丝杀气。
惜容连忙从凳子上翻下来,跪在了江月白脚边!
“惜容知错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江月白的眼睛,却看到了自己难以形容的下|身,霎时红透了脸,“请、请主人责罚......”
江月白许久没说话。
半晌,才微微弯腰,原本掐着他的拇指轻摸了一下他的侧脸:
“你受着伤,我不责罚病人。”
惜容抬起眼。
看到了垂怜的眼神——这种眼神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
那是一种只存在于书画里、雕像间、供奉于神台之上的眼神。
一种自上而下的冷漠。
惜容是惯会说漂亮话的戏子,多年逢场作戏,已经成了习惯。
可在江月白面前他却丧失了这最引以为傲的手段。
那日在凤鸣楼见江月白,管事早已与他提前交代排练了很多次好听话。然而近距离站在江月白面前时,他却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江月白的眼神很温和,但是锋利的温和。他总觉得说再多的漂亮话,都会被一眼看穿。
跟在江月白身边他一直是战战兢兢的。
对方周身是一种复杂的气场——太过惊艳的容颜只用一眼就能勾得所有人神魂颠倒,不受控制地飞蛾扑火。
但时而温柔时而冷淡的态度又过于若即若离,总能让燃烧于狂热的人瞬间冷却。
反复的折磨把每个人的心弦都打磨成了一崩就断的细线。
江月白只用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一个轻飘飘的字,
就能彻底让人心神崩溃。
惜容到现在都猜不透对方拿凌霄画雨换他,到底是看出了他的求救,医者仁心。
还是风流惯了,只把他当个乐子玩。
但他发誓要给对方当牛做马一辈子的话不是虚言。
为了苟且偷生,他压抑隐忍着自己真实的性子许多年。
可自从见到对方第一眼后,他感到一种可怖的欲|望再也压抑不住了。
晚上的梦里都是把那片冷雪蹂|躏成了脏色。
敬酒时那一跪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身体本能的一赌。
“起来吧。”江月白淡淡说。
惜容回过神,江月白的手已经从他的脸上移开了。
只留下药膏的冰凉,和从他背上沾到的血。
江月白拿手帕擦了指尖,没再看他,直接离开了房间。
颇有点无情的意思。
惜容却从江月白冷漠擦身而过的风里闻到了点蛊惑。
他真是疯了。
......
江月白说想去喝酒。
柳韶真立刻将手边的事交给几个仆从,拿了外袍一边穿一边快步走出屋子:“走!镇上新开了家酒楼,这几天正热闹!”
嘈杂混乱的酒楼在江月白到来后,立刻结束了混乱——所有人都朝着这个风云人物聚集。
吸引他们的不仅是凌霄画雨的传说,更是这个人本人。
那是比凌霄画雨更加神秘的色彩。
柳韶真知道江月白酒量很好,在喝酒这件事上他从来不拦。
一连几人要与江月白比试酒量,全都败下阵去。
赢的钱柳韶真毫不见外地拿了。
“这是你欠我的。”他对江月白挑眉,“上次你大手一挥打赏出去三百两银子,那可是我医馆好几个月的收入!你今天得全喝回来。”
旁边有人道:“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嘛!喝赢一回才一百文,这就算喝到天亮也喝不回三百两啊!”
众人都附和:“就是啊!得添赌注啊大家伙!这点儿小钱连岱公子的酒钱都不够付的!”
大家起哄笑闹着:“岱公子愿意到咱们这儿玩,我说各位都出手大方些,别丢了咱们的人......”
“加钱加钱!”
“不必。”
忽然有道声音远远响起。
众人都仰头望过去——
只见一人脸佩面纱,手抱着琴,步履缓缓自二楼而下。
停在了江月白面前。
虽然看不清容颜,但能感到些不屑于与喧闹为伍的傲气。
此人身形很高,在江月白的桌上投下了一道长影。
“喝酒伤身,不如做点雅事。我想请岱公子为我的曲填一首词,我愿花三百两重金买下,”来人语气彬彬有礼,“不知公子可愿赏脸。”
周围的人都认出了这位。
琴动四方,一曲惊鸿。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以真实嗓音说话。
只知其号为“藏松”,崇拜者们都称其为“藏松别鹤”。
听闻这位要前去仙门圣地,只是途经此处,一路隐匿踪迹,却不想竟在这夜露了面。
听到藏松的话,四下围观的人们个个表情惊疑。
“哎!今晚奇事连连啊!藏松大师居然愿意给自己的曲子填词了?”
“您不是说,这世上没任何字句能配得上您的曲子吗?”
藏松道:“未遇知音罢了。”
江月白这才缓缓转过头。
与藏松对视了一眼,轻声道:“我从未听过阁下的曲子,阁下也从未听我讲过什么,怎么就成了知音了。”
“知音未必非是琴音。”
藏松走进人群,四周的围观众人散开了些。
他抱着琴在江月白对面坐了,眼神很直接地看着江月白,“举手投足,皆有音韵。”
旁边的人都对这句云里雾里的回答感到困惑。
藏松已经低眉抬手,拨动起了琴弦。
琴音婉转动人,仿佛在喧闹污秽之地流过了一道清泉。
一曲终了,藏松抬头道:
“此曲是我前来柳溪,在云山之下所作,远山垂瀑,仿若低眉思念某人,泪湿青衫,故而此曲名为‘云山有思’。”
江月白淡淡点了下头:
“云山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把最后一杯酒喝了,朝藏松身旁站着的侍女伸了手。
那侍女立刻递上了早准备好的笔墨。
刚要转身再去托盘中拿纸,却见江月白竟然直接提笔在桌上写了!
离开酒楼时,外面还下着暴雨。
柳韶真要去拿伞,江月白已经翻身上马了。
夜雨疾驰撕裂了晚风。
柳韶真在后面大喊:“喂!你今天是不是喝醉了?给人写了词怎么不要钱啊?”
“让他帮我付了酒钱就行。”江月白远远留下一句。
桌子上的墨迹在缓缓干涸。
墨色是黑的,桌子也是黑的。酒楼里的众人都挤在一起,拼命地辨认着即将消失的湿痕。
那是与“云山温柔有思”之曲完全不匹配的字句。
“剑斩惊雷情愁断,风破云山千万重——”
......
夜深了,狂放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医馆的寂静。
穆离渊正在后院按照江月白的吩咐给景驰配药。
照顾江月白在意的人这件事,让穆离渊很不爽,他甚至想给药里面放点砒|霜。但一想到江月白或许会因为他的懂事大度给他几句夸奖,他又觉得做做这事也无妨。
配好药后,他又检查了一遍明早要给江月白做饭用的食材。
这几日他仔细思索了下,认为自己在做饭方面还勉强算有可取之处的,毕竟以前江月白好像挺喜欢他做的菜。
一想到明天能让江月白吃到很好吃的东西,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牙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穆离渊收拾完东西,从后院走出来。
刚好看见江月白从外面回来。
两人在大雨里撞了个迎面。
穆离渊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浓烈的酒味和脂粉味。
简直要气晕了。
家里明明有这么好用的,为什么要去外面找!
他愤怒地走上前,
很生气地问道:
“......主人为什么不打伞?这么大的雨!”
雨声很大,将他的声音淹没成很小。
江月白没什么表情,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径直往屋里走。
穆离渊咬着牙跟着,心里乱七八糟的,上次江月白去了一趟云山,吸引回来一头穷凶极恶的饿狼,去了一趟鸣凤楼,跟回来一个心术不正的戏子,这回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又招惹上什么人了。
正想着,前面走着的江月白忽然在台阶前停了下来。
他差点撞在江月白身上。
口鼻间全是江月白身上风月烟花之地的味道。
穆离渊恨得不行,几乎想捏个壮汉的壳子把江月白狠狠绑了,结结实实捆在床上强行体会一下自己的服务够不够好。
刚不疼了的牙根又气得开始渗血了。
江月白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而后转过身,瞧着他。
穆离渊也看着江月白。
廊下昏暗的灯笼在风中微晃,在江月白的侧脸映下温柔的朦胧影。
——这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在江月白满身堕落的味道里,变作了点别有韵味的放纵。
江月白抬手,用手里沾着污泥的花敲了下他的额头。
“坏小子。”江月白轻声说。
冰凉的花落进他的怀里。
穆离渊低下头,才发现是他傍晚独自生闷气时拔出来揉碎又扔进污水里的花。
此刻已经蔫蔫的,半死不活了。
.....
江月白进屋后没点灯。
惜容还跪在原来的位置,一动没动。
江月白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往他那处看,仿佛屋里只有自己似的,旁若无人地脱衣服。
而后直接躺下睡了。
床幔都没放。
惜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曾经每日每夜都浸泡在这种令他作呕的肮脏气味里。
他拼命把自己从那些肮脏里洗干净,干净到褪了色的苍白。
为了让这个人不厌恶嫌弃。
可对方却又去沾染那些肮脏。
仿佛在告诉他,自己喜欢的就是那些浮光掠影不走心的人间百味,不是其中具体某个人——更不会是他。
惜容跪着,听了很久江月白的呼吸声。
直到江月白睡熟了,才站起身,仔细地检查窗户,又认真地将门从里面锁紧。
经过铜镜时,惜容看到了自己狰狞的身体与苍白的脸。
侧脸有一抹红色——那是江月白蹭在他脸边的血,已经干了。
惜容手指扣进自己身体的伤口里,又挖出了一手的血。
他对着镜子,将手指上的鲜血沿着唇线的轮廓,一点点涂抹开。
细致到像每次登台前上妆面一样。
而后满意地抿了抿唇。
兴许是醉酒的缘故。
江月白的衣衫有些散乱。
脖颈与锁骨渗着极其细微的汗滴。
惜容觉得它们应当是淡淡酒味的。
可尝到后才发觉是淡淡甜味的。
他如饥似渴地喝着琼浆玉露。
直到一滴都没有了。
最后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系法重新系好了江月白的衣带。
一夜未合眼。
却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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