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苍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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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夫弃子的负心人。”

柳韶真说出这句话的一刻, 周遭霎时死寂,所有人都静默无言。

但那不是出于对“拿最珍贵的性命来换江月白三天的爱”这件事的震惊。

而是对“竟能用这样卑鄙的手段骗到江月白的爱”的震惊。

穆离渊转头死死盯着柳韶真。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最洒脱爽朗、望向江月白的眼神最干净清白、最没有肮脏欲望的人,原来还是怀着和其他人一样的下流心思!

这一瞬间他愤恨至极, 恨这个小人如此擅长伪装。

但转瞬又觉得对方可笑可怜。

死亡是恐怖又浪漫的东西,能在人心留下难以磨灭的一笔。

如果死亡能换到江月白的爱, 哪怕只有一点, 穆离渊也觉得很值得。

可他知道换不到。

生死和爱恨在江月白眼里都轻若鸿毛。

能换到的只有朦胧缥缈的,怎么都抓不住的, 一缕薄烟般若有若无的怜悯。

穆离渊在等江月白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

柳韶真也在等着自己想听到的答案。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指,面部紧绷得毫无血色, 本就因为中毒发紫的双唇被自己咬成了深紫色。

极度沉默的夜晚, 连晚风都屏住了呼吸。

江月白静静看着柳韶真半晌。

“可以啊,”他淡淡开了口,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很随意的口吻。

像是几千年来答应过无数次这样的请求。

穆离渊忍不住闷声咳了一下, 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极力地深呼吸胸口仍然滞塞闷堵, 用力吸气的时候甚至胸腔和喉嗓有剧痛感和血腥味。

“你想去什么地方度过这三天呢。”江月白嗓音毫无怒气, 甚至堪称温和, 像是在询问一个仗着生病而提出无理要求的孩童想去什么地方游玩。

“深山?海边?”江月白非常缓慢地问着, “还是家里。”

穆离渊猛地抬起头!

“家里”这两个字刺疼了他。

他不敢深想江月白这几千年来到底和多少人有了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也许他们说的是柳韶真幼年被江月白收留过一段时间的地方,那的确可以被称为家。因为江月白身上天生就带着“家”的温柔, 不论天涯海角, 哪怕是深渊或火海, 只要是与江月白共处过的地方,回忆起来都有别样的缱绻。

正如已经过去几千年了, 提起“家”, 穆离渊还是只能想起小时候被江月白带回到的沧澜雪山......

柳韶真视线里的江月白被水浸泡着晃动, 变得遥远又模糊, 像是即将消散的虚影——好像在告诉他周围这一切都是他将死前不切实际的一个梦。

柳韶真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这句问话太沙哑了,只剩下颤抖的唇形。

“当然是真的。”江月白轻声回答了他没有声音的问题。

江月白坐在原处没动,但浅蓝色的灵雾顺着他的手指和袖边缓缓地流淌,弯绕成飘带又汇集成灵网,在夜色里编织出庞大壮丽的山水幻境。

柳韶真结印而成的困缚阵型被更加强大的灵息摧毁,崩塌时散落成点点碎光,残破的碎片飘转着又被吸进新的结界里,变幻着形状融进辽阔的山水长卷。

结界中风景美如幻梦。

雪山映日,碧海银沙,各种人间难得一见的奇景皆汇集一处。

穆离渊曾经只在仙界临别的那个夜晚见过这样震撼的壮丽美景——

那时江月白带他看了永垂不落的月、烟波浩渺的仙海、还有漫天飘荡的紫藤花星雨......

那是江月白为他的死亡准备的盛宴。

“小草,你照顾好其他人,”直至此刻江月白才终于转头看向了穆离渊,眼神与看向柳韶真时一样,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微微停顿后又轻声补了一句,“也要照顾好自己。”

“三天后我来找你,”江月白缓缓说,“别像上次那样,浑身都是血。”

江月白的嗓音仿佛一条柔软的轻纱,把流血的伤口一层层包裹住了。

穆离渊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江月白的应允不过是看这个将死之人可怜,有什么好嫉妒难过的?

幻境之中大千万象,就当是有人陪着江月白玩乐消遣。

等三天后柳韶真死了,他的对手就少一个。

将来尘埃落尽此间事了,他还能继续寸步不离陪在江月白身边。

但柳韶真这个死人不能,

那个“身体不好来不到江月白身边的爱人”也不能。

他才是赢家。

......

在柳溪镇造出一方庞大恢弘的山水结界,无疑会惊扰到附近百姓的注意引发动乱。

结界外的禁制设了一层又一层。

不仅有江月白留下的灵息结界,还有穆离渊加设的魔息结界。

结界禁制足够坚固,隔绝普通人不在话下。

但第二日就来了不普通的人。

闷雷滚滚,天际劈下一道闪电弦鞭,狠狠抽向结界屏障!

凶悍霸道的灵光将浓雾屏障抽得一层层崩裂!

牌匾掉落,桌椅翻倒,医馆在这道野蛮的攻击里坍塌成了废墟,惊慌失措的伙计们惨叫着奔逃......

藏松杀红了眼,五指握紧,几道琴弦拧成一股,扬手又是一鞭——

却被一股更强的蛮力握住了弦鞭!

鲜血迸溅的同时魔雾也随之四散,将周遭的空气都染上了杀气弥漫的危险颜色。

藏松抬起头,恶狠狠盯着面前这个前几日还被自己腹诽过“庸俗无知”、“乡野粗汉”的男子——此刻对方面色神情不再是粗俗蒙昧的,而是沉稳,甚至阴沉的。

他心内冷笑:原来老师身边个个都是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的鬼。

“我乃天机特使,持天机令惩戒不义之徒,”藏松冷冷道,“拦我者皆杀。”

这几个字足够有震慑力。

不论三界何方高人,闻之定要让路。

穆离渊活了几千年,对“天机特使”有过耳闻。

特使隶属于天机组织,这是三界最神秘的组织,独立于仙门之外。

天机密使之间从不以真实身份相见,除非是取命的惩戒。

“玄衍仙尊,如果还想继续做你老师的学生,”穆离渊压低了声音,“就别做这种蠢事。”

被这场动乱吸引来的众人纷纷因为这个名字而倒吸冷气,瞠目结舌。

玄衍仙尊是当世最有君子之风的仙门大能。

此时怎么会直接暴露身份,在人界大开杀戒?!

藏松紧闭双唇不说话,下一刻却毫无预兆地翻腕!

将要抽向结界的一鞭狠狠抽向了对面人心口!

穆离渊没躲。

胸口骤然出现了一道血痕!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啊,”江月白不在,藏松说话毫不客气,“蹲在这里给你主人和你主人的情人看门?”

听到这句话,穆离渊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和怒色。

“对,”停顿片刻,穆离渊点点头,“我是,又怎么样呢。”

胸口的血痕在魔息里渐渐愈合,穆离渊单手扯了一下沾染血迹的衣领——像是杀戮开始之前松一下碍事的束缚。

“你想蹲在这里还没资格,”穆离渊反而笑了笑,“不是吗。”

藏松脸色骤然一变。

紧接着直接召出了寂灭琴,音波在琴形还没完全显出前就已经破风而出!

穆离渊侧身闪过了刀片般的数道琴音。

琴音猛势不减,急速向前——

结界屏障霎时间被刺穿了无数裂口!

黑色魔雾虚影同一时刻从穆离渊五指间伸长,猛地包裹住了藏松全身。

穆离渊身形飞速闪到藏松身后,扳着单肩把他狠狠压在了晃动的结界屏障上!

“你们这些......脏东西......”藏松在浓郁的魔息里呼吸困难,“也配在老师身边......”

穆离渊掐着藏松的手指猛地用力,这一下几乎是下了杀手!

但下手的同时他自己反倒先喷出了一口血!

虽然魔族与仙门术法他全不在话下,但奈何魂魄是虚弱的——这是最致命的缺点。

他的能力可以把别人一击毙命,但他根本撑不到把别人毙命的时候。

温热的鲜血流到了藏松的侧脸。

藏松觉察到了这点异样,立刻挣脱禁锢翻身,想要趁机结束这个极度虚弱的性命。

可身后靠着的结界猛然坍塌!

如同坠入深渊一般。

重重摔在了尘土里。

拉长的寂静,

撕裂般的耳鸣,

而后是草长莺飞的温柔声响......

“和安,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江月白喊了他的小名。

藏松浑身一抖。

他从泥土里艰难地爬起来,对视上江月白的那一刻——

是愤恨,但更多的是奇怪的恼羞成怒。

他从小是谦恭有礼的学生,长大后是高风亮节的尊者。

他这样一个完美的人,现在居然把自己最狼狈、最邪恶、最不能入眼的一面展现给了老师!

他不想活着了。

但这一刻他更想让老师也死。

这一切的错都是老师的错。

如果不是老师正邪不分、自甘堕落,他也不会屡次失态、屡次发疯、一次次葬送名声。

同归于尽最好了。

反正活着也是求而不得。

结界融化了一半。

符文密布的屏障仿佛坚冰融化一样流淌着水纹般的残破灵息,在半空飘开流光溢彩的雾气。

奇异美景震撼着无数被此处动乱吸引而来的人。

惊叹的、不解的、窃窃私语的......

离得很远,却围得密密麻麻。

江月白坐在池边,衣衫松松垮垮,露出的脖颈与手腕还流着水珠。

水雾氤氲,微垂眼睫下的双眸也含着雾气。

和周围没有完全融化的幻境一般,虚幻得失真。

藏松站起身,整好衣冠。

而后恭恭敬敬向江月白行了礼,语气僵硬:“学生有公事在身,惊扰了老师雅事,还请老师宽谅。”

江月白道:“宽谅,当然宽谅。”

这几个字的尾音里有极淡的笑意,像在配合一个说谎的学生,“什么公事呢。”

这点温和的笑意像针一样刺穿藏松的尊严。

“惩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不义之徒。”

江月白把手里的茶放在池边石桌,低头挽了一下垂落的袖口。

“他已经是要死的人了。”

柳韶真站在江月白身后。

中毒之人理应面色惨白、双唇黑紫、浑身无力。

但现在柳韶真却面色红润,周身灵息充沛,灵兽虚影甚至神采奕奕。

全然还是往昔那个总爱谈笑风生的爽朗英才。

一个令藏松无比愤恨的猜测在心里一闪而过。

握紧的手指已经确认了杀意。

“老师,”藏松把杀器藏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一步步走向江月白,“你在为他求情吗。”

“老师寻僻静之地为他疗了伤?还是做了其他的?”藏松从柳韶真身上收回视线,看回江月白,语气不再是恭恭敬敬,而是毫不掩饰的凶狠,“他有什么好?值得老师这样做?你救他能得到什么?”

藏松声音提高的同时猛然抬手!指向周围:“你可怜这些脏东西烂东西有什么好处?难道就因为他们足够卑鄙足够下贱!会跪下乞讨!他们跪在你身前摇摇尾巴,你就能喂给他们肉吃?”

柳韶真忍不住想上前:“你——”

可刚走近一步就被江月白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藏松袖下的手指紧握着琴弦银鞭,已经被划出了血。

“下跪我也会!我从小就跪过你无数次了!乞讨我也可以!我现在就能做!”

藏松撩袍单膝落地,跪在了江月白身前,这个动作十足虔诚,可眼神是恶狠狠的,语气带着极度恶意的羞辱,“老师也能让我尝尝我想尝的滋味吗。”

江月白垂眼瞧着他。

“你当然可以。”沉默许久,江月白才开了口,缓缓说,“寒溪竹林那夜,我不是就赏赐过你一次了。”

这一刻藏松不知该哭该笑。

他应该因为江月白那句“你当然可以”欣喜若狂!

但又因为后半句身坠寒窟。

那一丝若有若无引得他近乎疯癫的感情。

原来只是赏赐。

那他和这些脏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老师......我和他们不一样......”藏松眼睛酸得想流泪,想要极力证明自己的一点不同,证明给老师也证明给自己,“你为什么要用一样的眼神看我们......”

“戏子”是狡诈的蛇妖,为了能解被种下的欢喜债在一颦一笑里收集世人的欢喜,但万千人的欢喜都比不上老师那样惊艳的人一次垂怜......

“跟班”是肮脏的魔族,为了陪在老师身边伪装成懵懂无知人畜无害的模样......

“好友”是卑鄙的修者,为了能得到老师的身心不惜用无比下作的方式......

他哪里与这些脏东西相同?!!

他敬慕老师,却从来都坦坦荡荡。

坦坦荡荡地说他是谁,

坦坦荡荡地说他爱他。

“我是不一样的。”藏松固执地说着。

江月白微垂眼睫的平静目光让他快要发疯,被这样温柔无言地看着,仿佛被一把软剑贯穿了心脏,迟迟才发觉流了血......

他拉起江月白的手。

江月白也没有任何抗拒地让他拉着——似乎在履行方才“你当然可以”的承诺。

藏松低头看着手指修长弧度优美的手,心里拧着难受。

以前这只手会宠爱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可现在这只手不知道摸过多少脏东西。

藏松收紧手指,与这只手暧昧地指节交错。

心里却如刀割。

对方能一再纵容自己,恐怕早就纵容过别的人更过分的事情了。

“......你这算什么道义?什么大爱?”他用力抓着江月白的手,从愤怒变得委屈,又从委屈重新愤怒,一贯风度翩翩的玄衍君子此刻甚至不再称呼老师了,深情又怨恨地喃喃着,“你的爱未免也太泛滥多情了吧?你是四海为家的散修游医,你怜爱可怜人,可以,但你连那种肮脏下贱的蛇妖都要爱?连这种恶心的魔族也能爱!你这是正邪不辨,黑白不分!你被他们染脏了知道吗?你也脏了知道吗!你根本不是爱世间可怜人,你根本就是......”

藏松咬住了牙,因为声音几乎带了哭腔。

可江月白仍然面色平静。

“......轻浮放荡!”藏松低声恨恨道。

话音还未落,四周同时响起了两声尖刀出鞘的声响!

柳韶真拔出了剑!

景驰拔出了弯刀!

刀光剑影又瞬间被强大的魔气覆盖。

藏松支撑不住骤然的魔息压顶,从单膝跪地被压为了双膝跪在地上。

穆离渊要气疯了。

听到江月白被这样形容,他恨不得当场就杀了这个人!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地出了手。

一声凌厉的鞭响划破了幻境云烟——

藏松感到手腕剧痛,鲜血飞溅里侧脸和脖颈一片火辣!

寂灭琴的弦鞭是顶级凶器,藏松整张脸霎时间血如泉涌!

翻倒在地时,他看到自己藏在袖中的琴弦银鞭不知何时被江月白握在了手里。

他一时没想通,为何自己认主的宝器会被老师轻而易举收服使用。

江月白抽出的一鞭毫不留情,

几乎是可以杀人的力道。

藏松头晕目眩,满眼都是粘稠的血红。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江月白却一脚踩在了他被魔息浸染流血的肩膀!将他重新踩回了地上——

“说得很好,仙家的正道确实不允许怜悯妖魔,”江月白把弦鞭弯折,一点点滑过藏松脸侧流血的伤痕,“我是正邪不辩,黑白不分,有愧正道。”

“主人......”

听到江月白这样形容自己,穆离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正邪本来就是不分的,花草眼里牲畜是邪恶的,牲畜眼里人是邪恶的,但这些东西在天地自然眼里,便没有邪恶了。”江月白轻声说,“你说旁人下贱,但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

江月白俯身掐住了藏松的脸。

微微用力,让他的眼睛对着自己脚边的花草。

“今日我想摘哪朵花,不是因为它美不美,而是因为我心情不错,”江月白语调缓慢,像是在教这个学生最后一堂课,“因为整片花园都是我的,每一朵也都是我的。”

藏松有些怔愣。

他听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但他感到了极其寒冷的杀气。

“包括你。你也是我的。”江月白一字一句说着,“我觉得你需要修剪了。”

江月白松开了手,藏松猛然跌落在地。

“天机令是你们天机组织的惩戒信物,玉轩是你们天机组织的人,”江月白拿出了藏松身上的天机令,转了个身扔给柳韶真,“玄衍要用天机令牌惩戒你,现在你也可以惩戒他。”

“谁胜谁负,看你们造化了。赢的人再来找我。”

......

柳溪镇的医馆成了两个凶兽的角斗场。

取命的厮杀,是最顶级的血腥表演。

数万人争相围观。

可这场厮杀所为的人早已经离开了。

大漠的孤月与别处不同。

高悬在夜幕时显出几分苍凉,落下的月光又给荒凉大地笼罩下一层单薄的温柔。

恭迎狼王的呼喊是沙漠里独有的浪潮。

万千群狼啸月,沸腾了野性的晚风。

大漠的夜寒冷又滚烫。

这是另一种别样人间。

神殿高耸,殿前的垂纱仿佛天神垂落的衣摆,在晚风里四散飘开。

神殿穹顶是开阔的天穹,月光旋转着被聚拢成一束,照在王座。

“大漠的狼王骁勇英武,应配天山上最璀璨的明珠。”

“这位远来之客比明珠还要璀璨。”

“穹顶转动,是天神的应允。”

智者解读了神明的意愿,恭敬地躬身。

得到了狼王的一个笑容。

景驰回过头,看向江月白:“神明说,该用红宝石做一个更宽敞的双人王座。”

穆离渊扯了下嘴角:“神明说做一个软和点的,方便我主人躺着。”

周围敬神的乐声与虔诚的祷告都戛然而止在这句不正经的调侃里。

穆离渊听了太多景驰的情话。

说得太尴尬的他从来不打断,他巴不得对方多说点,让江月白厌烦。

但这种说得委婉浪漫恰到好处的,他是一定要打断的。

听得他想揍人。

景驰盯着穆离渊:“王宫有数不清的侍从,不再需要跟班了,你编入我的狼骑,去征讨远方的国度吧,那里才是男儿的战场。”

“不好意思,我是魔族,”穆离渊说,“怕一不小心现出原形把你的部下们当点心吃了,杀敌不成反倒自损,还是算了。”

“你的原形,”景驰皱眉问,“是什么?”

“是......”穆离渊打算胡扯一个,他本就是故意想给景驰找点不痛快的,但侧过头时发现江月白也在看着他,仿佛很有兴趣地等他说出一个答案。

他只得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认真回答道:

“生气的时候就会变了,到时候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

狼王回宫的十日后,神殿举行了盛典。

日光下的神殿与月光下的神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

沙漠强烈的日照给神殿的壁画涂上鲜艳奇异的颜料。

宽广的四壁绘制着大漠深处神秘的沙漠之眼,沙漠之眼中倒映着满天星河。

像是一面奇异的镜子。

镜子又反射出与日光同样夺目的光泽,照亮其余悬挂着的彩色画幅。

智者询问天神,得到了“勇士出行”的吉日。

景驰要穿过危险重重的沼泽,前去沙漠之眼寻找明珠。

数百名侍从与成千上万的狼骑都在欢呼,提前恭祝狼王的胜利。

江月白坐在殿前,他穿了盛典的服饰,袖边与衣摆绣着金纹,金色的日光勾勒出优美身廓。

迎光朝拜的人群伏地再起身时,被日光刺得恍惚,几乎分不清哪个才是神明雕像。

狼王走近江月白身侧。

在大漠落日余晖下是极美的剪影。

穆离渊在浩荡的欢呼里盯着他们两个。

放在以前他是要杀人的。

但如今他不会了。

他像是一个懂得了潜伏的猎手。

江月白留在身边的人不多了,能讨欢心的没有几个。

景驰是个凡人,他不是,他总能熬死景驰的。

发疯只会更快被厌恶丢弃,乖巧懂事才是最管用的杀器。

太阳落山的一瞬,景驰回过头,那双锐利的绿眼睛盯住了人群里的穆离渊,似乎是来自同类的警惕。

也许狼王的想法一样——英勇的狼体格强健,有了凌霄画雨的医治和天神的眷顾护佑,能够长生不老,总能熬过其他人。

临行前,狼王对着神殿说出了一句誓言:

“等我拿到沙漠之眼的明珠,就会回到这里迎娶我的王后。”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格外深情。

这样的深情似乎得到了天神的回应,四周慢慢旋转起了微风。

而后逐渐变作了狂乱的大风,卷起漫天的沙尘!

人群为神明显灵而欢呼,

神柱倾塌时欢呼声才骤然停止——

变作了惨叫。

纱幔被狂风撕裂、宫殿开始剧烈地摇晃、黄沙海潮般恐怖地起伏着......

匍匐在地的人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想要逃离从天而降的巨大风暴。

可紧接着疾风乍止!

天地陷入死寂。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束缚住了身体,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甚至连眨一眨眼都做不到。

数道金银交错的细流在沙地里弯曲爬行,由远至近。

众人惊恐地望着逐渐逼近的不明物体,却没法后退躲避。

蜿蜒的水流迅速穿过人群,长了眼般向着江月白而去,一口咬住了江月白的长靴!

景驰与穆离渊齐齐变了脸色。

水流扭曲着缠绕上江月白的脚踝和小腿,仿佛柔软的绳索,一圈圈旖旎地攀爬着,从身后缓慢地爬到江月白的胸口,

交错,又分开,

好似有生命的触手,经过某些部位还会极度暧昧地流连,而后继续蠕动着向上......

最后缠住了江月白的脖颈!

这样诡异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景驰瞪大了眼,憋得满脸充血想要挣脱开无形的束缚,可只把自己的双臂蹭出了血。。

穆离渊试着调动了一下魔息,却发现全身经络都被冻住了一般滞塞。

汩汩水痕在江月白的衣衫上缠绕了几圈,而后骤然绷紧!

拖着江月白一路向后,将他猛然摔在了神殿内的宝座里!

神殿里僵直站立着无数侍从,却只能睁大眼看着这幅恐怖的场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数道发光的细线渐渐汇聚成两条粗壮的水流,如同两只巨型触手从后方交错着拥住了江月白的脖子,而后忽然收紧——

像是一个掐住咽喉的动作。

江月白似乎被弄疼了,微微仰起头,轻吸了口气。

拉长的颈线暴露出颤抖着的喉结,又被银色触手更加旖旎地抚过——水痕沿着颈线滑下,停顿时模仿出轻微揉捻的动作,再继续滑下......

穆离渊用变幻体格的法术挣脱开了身上无形的绳索,顾不得被束缚勒出的伤痕和满身的沙尘,飞速追进神殿。

冲进神殿时刚好看到那只恐怖的触手伸进江月白的衣衫。

他深吸口气压制住狂乱的心跳,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而后从旁边僵立的侍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提在手里,大步向里走。

“别过来。”

江月白被缠着脖颈的锁链勒得微微后仰,只能微垂眼睫看他。

眼睫上还挂着细微的汗滴。

这样的眼神在王座的宝石光晕里显得极度温柔。

但看得穆离渊心尖一痛。

他不仅没停,反而猛地拔开了刀鞘!

“听话,”江月白的嗓音很轻,甚至是哑的,在这生死万钧的时刻仍然维持着温和耐心的口吻,“先离开这里......”

穆离渊隐约觉得不对:“为什么?”

四下奇怪的氛围和江月白奇怪的反应让穆离渊神经紧绷,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他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危险。

越靠近宝座,他就越迈不动步子,似乎有千斤的重石压住了脚面,把他僵硬地固定在原地。

宝座之后,一个高大甚至庞大的躯体在夜色里缓缓显形。

轮廓很模糊,像是水流凝结而成的怪物,浑身都在滴落金银光泽的液体。

穆离渊活了几千年、见过三界各种妖魔鬼怪,但他也无法形容出对方的状态——因为它根本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水流蠕动,仿佛某种奇怪的金属在摩擦:

“好一个‘他身体不好,来不到这里’。”

这道嗓音在神殿内有诡异的回声,缓慢又沉重。水流慢慢从后方包裹住江月白的身体,好似一个极具压迫意味的拥抱。

“‘给爱人寻药’,寻什么药,谋杀用的毒药吗。”

穆离渊呼吸急促。

因为他从这几句话里明白了什么。

江月白身前的衣衫已经完全被解开了,水流触手放肆地抚摸着,在冷白的皮肤留下标记一样的红痕。

金属光泽的水流似乎是烫的,因为江月白的脸侧全是滑落的细汗,原本松散的碎发此刻全部沾湿着贴在了脖颈。

“敢来这个地方,”江月白用了私语般的气声,“你好大的胆子。”

穆离渊不仅呼吸急促,浑身都开始作痛。

因为压制他的束缚勒得更紧了,更因为意识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怪人的身份——让他极度的妒忌和痛苦。

高大的怪物俯下了身,黑暗中出现了幽绿色的眼睛。

“无情的负心人,”水流凝结成的侧脸轮廓从身后贴着江月白的耳畔,“抛夫弃子,还要用这么深情的理由做借口。”

水流触手搂过了江月白的脸,用强迫的姿态与江月白深入地接吻。

“不用找毒药了,我来这里给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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