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港生说,那孔雀到动物园第一天就状态不好,恹恹地缩在角落里,也不怎么吃饭喝水。他给云南那边的朋友打了一晚上电话,朋友视频看过之后,确认只是长途旅程让孔雀精神不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陈港生照朋友说的做,孔雀果然很快恢复,他也就放了心,正式给它起了名,叫“阿绿”——和园子里其他动物一脉相承的粗糙直白。
但阿绿一直没见开屏,陈港生本来有些焦虑,但看游客们对此似乎并不介意,甚至还玩梗,说颓废动物园的孔雀也是摆烂的所以不开屏很正常,他就没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适应期还没过。
谁想到昨天下午,阿绿就在游客们众目睽睽之下,腿软倒地,缩在角落里站不起来了。
如今人人都拿一部手机,游客们很快就发了各种小视频传到网络上。斯微“颓废动物园”的 vlog 热度还没退,凤城这家小型私人动物园正是受关注的时候,这些视频发出去一石激起千层浪,“虐待动物”的帽子一丢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斯微的账号。
“唉,现在真是一头包。”电话那头,陈港生难得露出几分苦恼,更多的是歉疚,“你被骂惨了吧,我真……”
斯微没给他怪责自己的机会,打断道:“现在阿绿怎么样?”
“动保站的兽医来了,说是支原体关节炎,苗苗的时候疫苗没打全。”
斯微皱眉,“你那朋友卖疫苗不全的孔雀给你?”
陈港生沉默,大概已经和那朋友算过账,没有结果。
他那性格,不会和第三方讲任何一个朋友的坏话,斯微叹了口气,“能治么?”
“已经打了药,医生说治疗效果不一定乐观,但应该性命没危险。”陈港生正隔着玻璃观察那缩在角落休息的孔雀,语气愈发懊恼。自己亏损不提,这样疏忽害得人家孔雀受苦,真是很造孽。
听这话,斯微倒大致放心下来。说难听些,只要这只孔雀不死,舆论的伤害就终究是有限的。
“要不我帮你发个图文解释?我估计大部分关心这件事的人,都会看我的账号。”斯微合计着,“这样,你拍个视频发我吧,拍一下阿绿现在的状况,再问问兽医能不能出面解释。拍了发我,我剪辑润色一下发布出去。”
陈港生却果断拒绝,“不能再麻烦你了,那本来就是你自己的账号,不能老被我这个事影响。我前几天找了个新媒体运营,开了官方公众号,我自己到那里去解释吧,要是还有人私信骂你,你就截图转发一下我的公众号。”
斯微其实想说她没那么在意那个账号了,甚至转让给他作为动物园的官方账号也不是不行。反正视频博主这条路是她读博时生计所迫才走的,如今回了国,她没了那种“揾食艰难”的紧迫感,也就没有那个心力和能力继续运营了。
可陈港生是很轴的,他都已经一声不响地开通了公众号,斯微也不想白费力气,“嗯”了声:“也行,有需要帮忙的你随时说。”
陈港生苦笑一声:“你别看那些骂人的评论就行。”
斯微满不在乎地嗤声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以前当段子手什么阵仗没见过。”
陈港生在那头欲言又止,大概有无数句的抱歉,斯微让他先去把阿绿的事情处理好,别的不用多说。
其实挂了电话,斯微才真正开始看她收到的那些私信和评论。
粗粗扫一眼,便抬起了眉——确实是她没见过的阵仗。
她大学时做段子手,虽然以发言犀利著称,但那终究是插科打诨而非针砭时弊的事情,再尖锐的言辞也包裹在或憨或贱的段子中,本质目的是让粉丝笑一笑。
不友好的声音当然也收到过,但最严重的不过是一些下流的私信,没有上升到质疑她作品或人格的高度。
可眼下这些评论中,“虐待动物”、“赚黑心钱”、“早晚遭报应”之类的词不断跳进眼里,最后一条 vlog 里被顶上了新的高赞评论,不知是谁很洞悉她生活一般——
“人家住在东城的,说什么回馈家乡,为了流量而已,建议凤城人民别太真情实感”
紧跟着便有许多人回复——
“看到好几个网红说回老家了,这人设现在这么火吗”
“呵呵,为了流量什么干不出来”
“还有人不知道这女的高中就去东城上学了么,后来又去了美国,这种人会真心实意为家乡好?”
“唉,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凤城的网红……”
“……”
斯微只觉得背上一凉,下意识点进那两个知道她住在东城、高中在东城上学的账号,仔仔细细地查看他们的主页,却发现他们一个满屏的怼脸 K 歌视频,看上去是个和她毫无关联的普通阿姨;另一个则是没有内容的粉丝,IP 地址远在西北某城市。
她放下手机,有些焦虑的情绪缓缓平复下来,想明白了——知道她在东城,只需要看 IP 地址;而她在东城念高中和大学、在美国读博的经历,也是之前 vlog 里都提过的。
缓过神来后才发觉自己刚才有点草木皆兵。只是集体怒意催生出的常见负面发言而已,甚至算不上恶毒或激烈,她做自媒体十年,对此再熟悉不过。
她也知道,只要及时澄清,甚至哪怕不澄清,这些评论不过几天就都会消失。连此刻留下评论的网友都不会记得自己几天前吃了个什么瓜、写下了什么狠话。
斯微深知这是一个客观规律,而不是什么需要她进行价值评判或自我反思的“时代积弊”,过去那么多年,写段子拍视频,她都几乎不受外界影响。可今天看见这几条评论,不知怎么,心里居然觉得很不舒服。
盯着屏幕愣了半分钟,她选择关闭私信,退出了 APP,恰好这时,收到孟杳的微信。
[你那动物园怎么了?]
这事文字解释不清楚,斯微直接给她回了视频。
“没事,就是陈港生被他朋友坑了,买了一只疫苗没打全的孔雀。”斯微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那现在怎么办?”孟杳看起来也是刚起床。她前天刚结束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回东城前还特地去凤城参观了被斯微“运作”得名声大噪的“颓废动物园”,谁想到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这档子事。
“孔雀不会死,所以还好。”斯微不要她担心,所以直白地陈述最终结果。
“……”孟杳着实被她噎得无言了一阵。认识十几年了,向斯微还是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格。虽然理是这么个理吧,但寻常人讲道理是一句接一句慢慢来,向斯微呢,是架把机关枪朝人突突。
孟杳最初认识她是高一,两人坐同桌。她懒散随性,斯微大气不拘泥,两人的友谊也没有任何隆重的正式的节点事件可供怀念,硬要说,那么,第一个一起去食堂的人是对方,第一个一起上厕所的人是对方,第一个一起做小组作业的人也是对方……就这样做了十几年好朋友。
孟杳起先还纳闷,向斯微这样充满“战斗性”的性格,怎么会有那样好的人缘,除了那些被她单方面“讨伐”的男生们,也没见谁和她闹过矛盾。顶多就是有一些不知何处来飘在远空中的流言,称她是个“斗士”。
后来才渐渐看明白,斯微的直接和犀利从不针对人,她是十足的“事件驱动”,对于每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她都有志在必得的完成欲。但她从不要求别人也这样,某种程度上,斯微比谁都界限分明、尊重差异。
看着视频里斯微大口啃面包,孟杳逗她:“你最好不要在公关声明里这样说话哦。”
斯微耸耸肩,“公关声明轮不到我写,陈港生自己开了公众号,说不好意思再占用我的账号还害我挨骂了。”
孟杳想了想,评价道:“要不是你说他是个正直的憨憨,我可能会怀疑他这样做是为了割席分流量。”
斯微笑笑:“别人还真有可能,他是想不到这种招的。”
孟杳点头,“这样的确更好,你本来就没必要替他那个动物园当代言人。这回孔雀病了网友就这么骂你,万一以后哪只浣熊或猴子归西了呢?”
“……”斯微抬眼扫她,“你好意思说我说话直接?”
“所以说咱俩能做朋友呢。”孟杳满不在乎地玩笑。
“……有道理。”
“所以你怎么样?我看那评论区扣黑锅,阴阳怪气,挺狠的。”对此孟杳是真的有些放心不下的。多年的老友默契告诉她,这些评论和斯微大学时收到的各种猥琐侮辱的私信不一样,斯微会在意。
“关私信了,清净两天就没事了。”斯微不强装豁达,但也没有多说。
孟杳看着斯微慢悠悠喝咖啡,总想再说些什么。可各种乱七八糟的词语在肚子里转好几圈,就是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斯微顶看不惯她本来“无情无义”的一个人别别扭扭地欲言又止,嫌弃地撇撇嘴,抛出重磅炸弹——“江序临要结婚了,你知道么?”
“哈?!”
看着孟杳瞬间下坠的下巴,斯微很满意地笑了笑。
“要结婚了,不知道领证没,但估计下个月就办婚礼。”斯微继续丢炸弹。
“你开玩笑吧?!”
斯微还没回答,看见孟杳扭头冲谁喊:“你弟要结婚了你知道吗?你弟!江序临!”
两秒后,斯微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叫。
她揉了揉耳朵,事了拂尘去,挂断视频。
关手机前目光又扫到那个短视频 APP,手指无意识地停顿两秒,最终没有点进去,熄了屏,起身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