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澈看起来并不知情,他皱起眉的表情里有愕然,还有点不满。
但这都不重要了。
斯微把那个纸袋放在岛台上,完璧归赵,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你帮我还给你爷爷吧,检查看看,应该没有瑕疵。我只打开看了一下。”
裴澈心沉沉一坠,看着她不达眼底的笑,“抱歉。我不知……”
“你抱歉什么?”斯微很善解人意地笑起来,“这应该是好事吧?说明你爷爷认可我了?就像你也认可我,宣布我是你未婚妻一样。”
裴澈盯着她,“你想说什么?”
斯微轻轻抚着那精致的瓷杯,刚煮出来的咖啡醇香温暖。她低头,缓缓道:“你说没事,就真的没事了。网上骂我的人立刻变少了,一个个都变得特别理智客观,还有人私信来夸我优秀,说要向我学习呢。”
裴澈走近一步,想要安抚她。她陷在了偏激的情绪里。
斯微却摆手拂开他的靠近。
她抬头冲他笑,两个梨涡甜美极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是个普通人,那我读的就是水校,我设计的东西就是辱女捞钱,我本人就是心术不正撬朋友墙角的婊子。”
“而只要你金口一开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就立刻变成优秀上进的独立女性,我的学业、事业,我的人际关系,全部变得又高贵又干净!”
她笑意极轻,一字一顿,“裴澈,谢谢你啊。”
她眼中的讥讽与怒意几乎烧穿他的胸膛,裴澈垂眸,心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重锤着。极力平复思绪,他抬起头,两手扶住她的肩膀,“你冷静……”
斯微打断他,“我挺冷静的。”
“裴澈,分手吧。”
裴澈狠狠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而斯微坦然迎合那眼神,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我知道,你刚公开,我们就分手,这会有些麻烦。没关系,这件事总会慢慢平息,我相信也没有人敢一直跟拍你的私人生活吧,我也不会在外乱说什么的。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机,再声明一下就好了……”
裴澈冷冷打断她,“你倒是想得很周全。”
斯微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也理解他的不满。他肯定不能接受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吧。她克制着没有被挑起怒意,平静地点头,“嗯,希望尽量减少对你造成的麻烦。”
裴澈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嗤了声,冷冷盯着她:“你是今天想到的分手?”
斯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即使不满,他也该下逐客令才是,怎么会这样追问?
可裴澈盯着她,仿佛非要一个答案。
斯微想了想,点头,“嗯。”的确是今天,虽然此前她想过总有一天会和他分手,但今天的事是意外。她本来没想到会这么快。
“因为我没跟你商量就宣布你是我的未婚妻?还是因为我爷爷送的这件礼服?还是说,这两天的事对你来说无法承受无法处理?”裴澈分条缕析,试图从条理中唤回自己的理智,语气却压不住怒意。
斯微蹙了蹙眉,她此刻没有心思为他挑选出一个理由。又或者它们都不是,只是催化剂,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她答不上来,语塞一阵,含糊道:“……都不算。只是我们两个不合适。你也知道。”
裴澈只觉得荒唐。
她说是今天才想到分手,却又说今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理由。
只是她想分了。
而她认为他应该知道。
窗外忽的划过一道闪电,将两人的脸都映得煞白。雷声很快响起,暴雨如注,砸在窗台上。
击溃彼此最后一点耐心。
良久,裴澈冷笑道:“所以,你对所有事都奋力争取、锱铢必较,唯独对我,你可有可无,弃如敝履,是吗?所以,你今天可以想分就分,是吗?”
斯微与他对峙,想说的是“不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微笑着的一句:“那不是正好和你很相配吗?你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可有可无吗?”
裴澈一愣。
她说得没错,他是这样的人。他疲于世上一切熙来攘往,懈怠家里家外种种人际关系,他把自己视作一件衣服,穿在合该惊才绝艳前途无量的裴家独孙身上。感情是稀薄的,利益是脆弱的,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一切不过小孩家家酒,可有可无。
向斯微多厉害,多了解他。
斯微没有再继续与他争吵,她的确很累了。
“裴澈,咱俩恋爱谈得挺好的,分手也简单一点吧。可以不用那么复杂的,对吧?”她仰头冲他笑一笑。
裴澈没有反应。
斯微不再等,“我的东西你就丢掉吧。你的东西,如果需要的话,我打包给你寄过来。”
她仍然想体面一点,于是又弯眉浅浅一笑,而后转身离开。
、
车子在暴雨中前进,她在一次视线模糊的轮胎打滑后后知后觉地降下车速,停在路边。
大雨冲刷车窗,很快形成一道帘幕,将她隔绝。
车外的声音闷沉,仿佛离她很远。斯微终于觉得安静,觉得松快,不知呆了多久,她冲自己笑一笑,重新发动汽车,平稳地开回了家。
*
“啪——”
石瓢壶砸在墙上,摔得粉碎。裴澈安静立于一旁,敛目无言。
裴德安很多年没发过这样大的火了。准确来说,裴澈其实没见过老爷子发火。家里家外都听过传言,说裴德安铁血手腕,冷血无情,可他自记事起,倒一直见的是这老爷子慈眉善目的模样。
也是在进入公司之后,才从种种决策中,窥得他们说的、裴老爷子狠绝无情的风范。
“你这个董事长倒是当得很好!”裴德安怒目圆睁,“一个礼拜不到,就急着夺我的权?我已安排好的事情,你竟敢擅自更改?谁准裴澜去纽约的?谁准你让裴澜出面负责那么重要的项目?!”
裴澈抬头看他一眼,感到意外。
这几天里他的确做了很多事。譬如擅自将裴秉之送回欧洲,甚至扣下他的护照,与软禁无异;譬如直接在记者面前公布恋情,用词是“未婚妻”……他本以为裴德安会更关心这些,没想到,他在意的,是他将裴澜安排到纽约,负责她本该负责、却被裴德安铺给他作进阶之梯的项目。
转念又觉得,当然了,裴德安当然更在意这个。儿子去欧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是不中用的人;裴家的孙媳妇是谁,其实也不重要,因为无论是谁,最终都会按他的心意出现在公众面前。
这些都是可控的,不过是如何将不同的人修剪安放,到他满意的位置上而已。费不了多大力气。
裴澈几乎想笑。
所谓轻重缓急啊……裴老爷子一生心如明镜。
“她比我更合适。”他只这样回答。
“合不合适轮不到你来说!”裴德安伸出拐杖狠狠敲一下他的后背,“你谈恋爱谈昏了头是不是!我为什么让你去签这个合同,为什么让你代表我,你以为就为了一个项目么?!你倒是大方!”
裴澈当然知道。
所以裴澜比他更合适。
其实他一直觉得,裴德安希冀他做的一切事情……裴澜都比他更合适。
然而裴德安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见他沉默,裴德安当他不再犟嘴,心中怒火仍烧,但勉强压下了。看着裴澈疲态明显却仍挺拔的身姿,他叹了口气,其实是心疼的。
步入晚年后,他知道多少人当面不敢说,却在背地里笑他亲缘淡薄,所以儿子叛逆、女儿早逝,这都是年轻时业障太重的报应。裴德安自傲一生,懒理这些不入流的蠢货嚼舌根,他有个出类拔萃的孙子,敬柔身边养大的,能力、品行、样貌,样样峥嵘出群……他的亲缘福气,哪里会比任何人差?
沉默良久,他似乎说服了自己,语重心长道:“这次让她去也就去了,你姐为这个项目也的确不容易……以后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就行。”
裴澈低头不语。
裴德安看着他点点头,当他默认,似是满意。
隔了会儿,裴德安似乎才想起裴秉之的事,不太耐烦地“啧”了一声:“我问过了,那小姑娘的事情,是你爸在背后说了话。”说着又皱起眉头,烦透了的模样,“唯恐天下不乱的蠢东西,这么多年什么都没长进,娱乐圈那些戏子倒是认识不少,网上炒作的事他最熟!你把他送回去也好,留在国内,往后也给你添乱子……”
裴澈见他这样嫌恶自己的儿子,已经不觉意外,未置一词。
裴德安又看着他,心中有所不满,但叹了口气,宽和道:“你跟那个姑娘,要是真喜欢,就筹备起来吧。裴家认了的媳妇,总没有反悔的道理。你爸看不上她,叫她不要放在心上,他自己乱七八糟的关系理不清,哪里知道看人?我们家轮不到他说话。”
裴澈愣了一下,裴德安的态度其实在他意料之内,说到底,无论是向斯微还是谁,对裴德安来说都不重要。他的态度不会比小孩子玩经营游戏更认真。然而这样过分的宽和,叫他不敢放心。他擅自公布未婚妻,取消了他定好的品酒会,向斯微拒绝见面……裴德安居然没有追究,就这样轻轻放过。
他出声问:“您给她送了李舒乔设计的礼服?”
“是啊。”裴德安冷哼一声,“本来叫她穿着来家里的,你又要临时取消酒会,跑来这里气我!下次吧,既然都对外头公开了,总要正式露一次面的。”
“为什么?”
裴德安意味深长地睨他一眼,“什么为什么?家里头那么多礼服,我叫人拿了件好的送过去而已。”
裴澈不置可否。
“李家那小姑娘平时喜欢设计衣服,听说手艺不错,人也懂事,时不时送两件到家里来,你姑祖母她们也有喜欢的。”裴德安耐心告罄,眼神锐利,“怎么,那小姑娘吃醋了?那倒是要叫我大跌眼镜了,她怎么会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容人之量”。
是了,这才是裴德安的目的。他不在意孙媳妇出身如何、家世怎样,却要她安分守己、锦上添花——“容人之量”,只是其中一课而已。
他送礼服给向斯微,不是邀请,甚至不是试探,而是检验、是审核,像游戏开始前,确认 NPC 已到位。
裴澈心中积攒的愤怒,那些对向斯微的不解与恼恨,此刻翻江倒海,全部涌向他自己。
“你叫人筹备一下,什么时候让她来见见家里人吧。”裴德安最后说。
裴澈心头燥郁翻涌,沉沉道:“以后再说吧,这件事我自己来安排。”
不等裴德安反应,他转身离开这座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