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何的电话打来时,裴澈正在和裴澜议事。从纽约回来后,裴澜和他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他开始瞒着裴德安,将许多重要工作和员工转到她手下。
不小的动作,但因为裴澜的配合,公司无人置喙,更没有人敢告诉裴德安。唯二的两个接班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纵使裴老先生一生呼风唤雨,现在也没有人愿意为了他得罪未来的老板。裴德安信奉一生的权力,有时候显得简单得过分。
他粗略扫一眼裴澜拿来的文件,签了名,递还给她。
裴澜本该离开,然后见他瘦削侧脸,还是顿住脚步。犹豫几秒,问:“你到底什么打算?”
裴澈抬眼,“你看不到么?让每个人回到合适的位置而已。”
这段时间他加班很疯狂,连邓宇都跟着一起熬夜,两个人都明显消瘦一大圈。而裴澜还听说……他很久没有去过秋园路。
“公关部隔三差五能收到媒体邀约,请你跟未婚妻出席活动。”裴澜试探地问,“你们一个也不参加?”
裴澈翻过一页文件,头也不抬,“不参加。”
“你到底……”
裴澜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裴澈接起的同时眼神示意她离开。裴澜多年来从没认同过裴澈的领导地位,然而这淡淡一瞥,却叫她感到上位者的威压,噤声退出了房间。
“什么事?”裴澈问。
“你多少天没离开公司了?”电话里江何语气担忧。
“什么事?”裴澈近来尤其缺乏耐心。
“我现在去找你,喝酒去。”
“不去。”
“失个恋而已至于么?”江何急了,“要真过不去就去找人聊聊,别端着你那架子,死皮赖脸一点。你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我很忙。”裴澈说着要挂电话,江何却语速极快地插进一句——
“是不是你在记者面前官宣没跟人家商量?”
已经放下的手机又举起,但裴澈没有说话。
等了几秒,江何明白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大口气:“……你可真敢,那是向斯微啊,你俩都两年了你不知道她什么狗脾气?孟杳那么温柔一人,我爸妈想见她我都提前跟她打好商量。你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在全世界面前说人是你未婚妻,你求婚了么就未婚妻?向斯微只是提分手没跟你撕巴都算她特殊对待了。”
裴澈沉默。他当然知道向斯微不会喜欢他这样擅作主张,但当时情急,“未婚妻”三个字是脱口而出的,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之后见到她,也想好好解释并道歉,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干脆利落地提了分手。
“……你想说什么?”裴澈问。
“今天冬至,孤山岛喝酒,去不去?”
“今天什么?”裴澈忽的惊醒一般,点开电脑上的日历,居然已经是冬至。
“冬至!12 月 22!你女朋友生日!”江何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早上听到孟杳说要跟向斯微去孤山岛喝酒,这可是我冒着失去女朋友的风险给你偷听来的情报啊。你要真过不去,就找人好好谈谈,别自己装情圣当工作狂把自己猝死了,到时候算谁头上?向斯微是不是还得背你一条人命?人家倒不倒霉啊。”
“……”
“要去就赶紧,别废话了。”江何“啪”的挂了电话。
裴澈看着日历上那个“冬至”的标记,木然坐了两分钟,起身勾起车钥匙往外走。
*
孟杳越看越觉得那照片里的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斯微又闭嘴不交代,闷声说以前喜欢过的人而已,手机揣回兜里再不肯给她看。
孟杳喝得也不少,醉醺醺笑她:“高中喜欢你高中怎么不追?”
斯微摆正经脸,“高中要好好学习!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孟杳伸手打她胳膊,“乱讲!我高中也好好学习了!”
“呦呦呦,不是因为和学霸谈恋爱才好好学习的?”斯微阴阳怪气。
“没谈!”孟杳矢口否认,“一点都没谈!”
斯微嗤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深夜。
斯微醒来时,已经快到 12 点。她酒量好,这么眯了一会儿已缓和不少,只是头还有点晕。轻轻推了推孟杳,见她没反应,便甩甩脑袋,起身想先去趟卫生间。
店里早打了烊,只剩值班看店的调酒师窝在吧台后看电影。斯微从他身边经过,没有打扰。
一路都没开灯,只有墙壁底下“应急出口”的牌子亮着荧荧绿光。
斯微顶着还不太清醒的脑袋仔细辨认男女卫生间的图标,然后走进女卫生间用冷水扑了把脸,这才觉得脑袋轻下来。
手撑在盥洗台旁,盯着镜子里新长了一岁的自己。比高中时圆润了不少的脸庞,精致妆容一点没花,熬了夜的眼睛略显疲态,但她仍然喜欢自己的眼神。
应该是少年时的自己,会喜欢的模样吧?
斯微冲自己笑一笑,抽出大衣口袋里的纸巾,一边擦拭着手上水渍,一边往外走。
“……是游川。”
忽然传来的低迷声音将斯微吓了一跳,手中纸团掉在地上,她冲着幽暗处喊:“谁?!”
高大身影从角落里走出来,斯微迟疑出声:“……裴澈?”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盯着她,“是因为游川。”
“你……”
裴澈紧逼到她身前,眼神沉得可怕。斯微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蹙眉问:“你不是不能喝……”
“说说吧,”裴澈打断她,“去年情人节,为什么突然问我要不要恋爱?”
“你从什么时候决定是我?高中么?”
“游川看起来跟你不熟……你为什么没找他?是因为他已经有女朋友你插不进去?”
“你本事不赖,怎么高中的时候不……”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斯微越听越觉刺耳,那股浓烈的酒味笼罩她,令她失去耐心,忍无可忍地打断,“我们的事情跟游川有什么关系!”
裴澈看着她恼羞成怒的脸,心中一半是血淋淋的疼,一半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灌下数杯烈酒后大脑竟无比清醒,他冷笑:“难道不是?你喜欢的难道不是游川?不是你说,我跟他……”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骤然止住,如同一把将要离弦的箭射回他自己的胸膛,真是痛彻心扉。
终于看清他和她之间始终存在的那层隔膜是什么,不是性格的差异,不是背景的不同;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在他戴上眼镜时格外热情。
她说她蓄谋已久,她说她是智性恋喜欢聪明的大脑,她说她爱看天才传记影片……
那都不是他。
裴澈此前从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什么精彩奇绝的时刻,但这一刻,真是奇耻大辱,终生难忘。
斯微怔住了,终于听明白裴澈的意思,却觉得难以理喻。醉酒的脑袋开始疼起来——他在意难平什么?什么事情值得他失态至此?
是觉得自己当了替身?是与游川相提并论感到耻辱?裴大公子,果真是矜贵过了头。
她轻呵一声,抬眼直视他,目光如刀,“那不如我也问问你,去年情人节,你为什么会答应?那时我对你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问你裴大公子要不要恋爱,你那么轻易地就答应?”
裴澈没有回答,紧紧盯着她,瞳孔中蔓延出阵阵寒意。
斯微笑着摇头,“如果不是李舒乔,如果不是你那时候需要……”
裴澈皱眉打断她,“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李舒乔?”
不等回答,看见她那张一如往常坦然坚毅的脸庞,哪怕一夜酒醉也不露丝毫羸弱。怪不得……他只觉得胸膛内一切思绪都在沸腾,从前不解的,如今有了答案,却是更加荒唐。
他不想再看她一半移开眼神,垂眸笑道:“那你还真想错了。你和李舒乔……”他睨她一眼,“没有可比之处。我那时答应你,也不需要什么理由。送上门来的,我为什么不要?”
以为这番话会叫自己痛快,结果只是更加恶心。裴澈强压心中的反胃感,笑自己愚蠢。被毒蛇咬了一口,居然想要张嘴咬回去。
而向斯微却平静异常。她只是抿了抿唇,然后轻声说:“也可以。都一样。”
轻飘飘一句,裴澈心里最后一块巨石也落下,砸得血肉翻飞。他此刻真佩服向斯微,真是能屈能伸、心胸宽广。
教教他,该怎么做到?
酒意在激烈情绪的冲撞下渐渐褪去,斯微沉沉地舒了口气,试图保持耐心,给出最后的诚恳,“裴澈,我当时会找你,是因为我真的想和你恋爱。”她放缓语速以整理自己的思路,她并不想和裴澈有这样不体面的收场,他们不必如此的,“……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和你恋爱。”
裴澈没有反应。
斯微看了看他,抿抿唇,继续道:“我没有把你当替身,也没有把自己当替身,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其实,你可以把事情想简单一点,我们只是各自找到了喜欢的类型……哪怕不是最喜欢的那个,这两年恋爱也谈得很愉快了。我觉得我们都挺开心的,这没什么不好。”
裴澈脸色愈发沉,斯微自觉坦诚,不知道他还需要什么解释。
等了许久,他没有回应,斯微耐心告罄,叹了一口气,“还有游川,虽然我觉得他和我们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我跟他没有私交,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如果你需要我解释的话,高中时……”
说到这里,需要歇一口气,积蓄一点勇气,“……我的确喜欢过他。但那时候没想过要跟他怎么样,后来没有缘分相识,也就算了。”
斯微苦笑了一下,从没想过有一天需要把这些话说出口。那是她的少女怀春,是她第一次真正喜欢一个人,是粗鄙敏感的少年时代里,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却拯救过她自己的温柔。
“我接近你,是因为你的确是我喜欢的类型。这和我喜欢过游川没有任何关系。”斯微想了想,试图给他最核心的结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替身,我只是……”
“你只是——”裴澈终于再次看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浸着荒凉的笑意。
“退而求其次。”
这一晚上的争吵、失态、伤害,他为自己盖棺定论。
而向斯微空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沉默良久,斯微叹了一口气,捡起最后一点耐心,抬头问他:“你还有什么……想要我解释的么?”
裴澈见她踟蹰神情,居然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将牙尖嘴利的向斯微说到哑口无言。
那一点荒凉的笑僵在嘴角,裴澈看着她,声音沉沉:“向斯微……你给我道个歉吧。”
“你现在向我道歉,告诉我你是……真心的,我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眼眶很疼,手心发酸,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在她眼中是不是会很可怜。然而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出,沉闷沙哑,类似某种本能。
向斯微愕然,怔在原地,看着他阴沉脸色,许久后淡声道:“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原谅的。”
裴澈低头笑起来,再看向她时,眼眸已经全然浸在通红的泪意里。
“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他好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寒凉。
“……好。”斯微不敢相信是不是看见了他的眼泪,茫然而直觉性地答应下来。
裴澈擦着她的肩离开。
*
冬天的海,凉意刺骨。沙滩边的小店门口,有年轻人窝在一起聚会,支起小炉煮热红酒,另一口大锅里飘出饺子清香。
裴澈站在海边,看着眼前一片墨黑,晕眩的思绪像万花筒,一时叫他想起上次和向斯微在这里散步,她还在说今年的生日要怎么过;一时又想起小时候,冬至日会和章敬柔一起上山,冰天雪地,佛寺清幽,素饺子在滚水里鼓起绿色的肚皮,章敬柔每次给他添七个,说佛家里,七为小圆满。
他其实已经不常想起章敬柔了。之前有几年,几乎每一晚都梦见那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穿一身月白色棉麻衫衣、黑色宽脚裤,踩一双平底布鞋从容走进裴家,将他牵到身边。那是记忆中说一不二的裴德安唯一一次松口退让。
章敬柔慈爱,也淡泊,吃斋礼佛多年,言传身教教给他的,唯有平和克己。这份平和克己曾保护他很多年,使他在裴家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和裴德安的殷殷厚望中尚能保持清醒。
却也叫他愚钝淡漠、自以为是,连爱恨都不敏,走到今天这样可笑的境地。
裴澈仍然记得去年那个情人节的夜晚,他在瞬间感知到向斯微是个充满能量的人。而他太需要一点能量了。
现在证明,他的感受没有错。裴澈清楚地知道,这两年,如果没有向斯微,他不会和裴德安争那最后一点自由。他也许已经从众多家世好看挑不出错的女生中认识了自己的妻子;也许早就和裴澜姐弟阋墙;也许有一天,他或者裴澜,总有一个人会坐在失控飞驰的车里。
他会平和地走向他厌恶的人生。
两年,仿似一道逆天改命的法术,向斯微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
可现在才看清,他从未得到神明。他得到的不过是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变出一场灿烂盛大的幻象,可以长久,可以独属于他,却不能成真,不能永恒。
于是今天幻象结束,他留在原地,连手里的毫毛也已随风去。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