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飞机落地东城长桥机场。斯微很有先见之明地往托特包里塞了件大衣,刚出机场就裹上了,迎着妖风看见姜南的车开过来,迅速地连人带箱子一起钻进去。
东城冬天的风无孔不入,明明门窗紧闭着,那丝丝缕缕的风却不知从哪渗入,由车到人,一一攻破,寒意钻进骨子里。
斯微把头顶的针织渔夫帽摘了,盖住两只冰凉的手,叹了句:“……后悔了,大冬天的我去新疆干嘛。”
她这次是从粤城回来。一个月前灵感浮岛和一部大热古装剧的制作方谈成了合作,为对方制作一批主角周边。金主给钱大方,但事也多,几次视频会议聊得不顺利,对方反反复复地更改需求,斯微索性直接飞过去驻场,出了漫长的差,产品定稿下厂后又顺便在凤城跨了年,这才回到东城。
接下来就是姜南的事了,斯微提前要了假,定好去北疆玩。
大概是凤城太暖和,叫她一时忘了形,现在东城的冬天一秒把她拉回现实,怕冷的基因现出原形,斯微有点后悔这安排。
姜南是北方人,了然一笑安慰她:“放心吧,北方不冷。”
斯微像听到天方夜谭,“零下二十度,不冷?”
“不一样的。”姜南很有把握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你们南方的冷是真的捱不住。”
“……”
“等你回来,我们也弄个年会?”姜南又问。灵感浮岛成立一年多,运营状况算得上超出预期。她们俩今年各招了一个实习生,团队算起来有四个人了,可以凑一顿很热闹的饭。
斯微耸耸肩,“我都行,全听老板安排啊。”
姜南瞥她一眼,总觉得她看起来挺累的,眉目间比往常少了那么一点劲儿。
手边有个特别好猜的现成理由——前年那场诡异而短暂的“网暴”过后,“那尊佛”,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姜南又总觉得事情不至于这么烂俗,向斯微也不像是谈个恋爱就缠缠绵绵的人,更何况她这一年并不是没有约会过。
想了想,姜南放弃揣摩自己这位合伙人兼学妹的感情生活。无论怎样,向斯微近一年给自己安排了很多工作,多线协作,步步精进,每一件都完成得很好,这就是好事。感情嘛,再伤心也就是打打雷下下雨,没钱了天才会塌。
于是哼一声说:“那你出个节目。”
斯微侧目,“就四个人表演什么节目?我去 KTV 给你唱首奢香夫人么?”
姜南点头,信口胡扯,“不是不行。主要是得把咱们团队凝聚力搞起来,企业文化搞出来。”
“……你往商学院交的那些冤枉钱能不能退回来,就学些这?”斯微嫌弃地嘟囔,“不如多买俩包,那东西拎手里总比长在脑子里好。”
姜南:“……”万一以后创业失败,她一定要把“和毒舌怪合伙多年仍精神稳定”这一条写进简历里。
姜南送她到秋园路,车里传完两份文件便走了。斯微晚上约了孟杳来家里煮火锅。
推开弄堂口的低矮铁门,那棵老梧桐仍然矗立在小楼门口,一个穿黑色大衣的高大身影立在树下。
她有半秒钟的恍神。
但极迅速地反应过来,转身拴好门,走过去自然地问:“送孟杳过来的?”
一句话把江何气乐了,向斯微这张嘴还是这么不客套——正常人不都该礼貌性地问一句,他是不是也留下来吃个晚饭?
转念一想,她没直接嫌弃“你怎么在这”,已经很有进步了。
江何点了个头,“她说落了个调料,去便利店了。”
“哦。”斯微拖着行李箱打开了门,回头,“你先进来坐会儿?”
江何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随意地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口袋里手机响起,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眸光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冲斯微示意了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
“难得啊,你也会往外打……”
斯微只听到这么几个字,忽然直觉地猜到了电话那头是谁。
但她没有深想,孟杳已经买好调料回来。
江何看见孟杳,对电话里说了一声,便问:“晚上我来接你?”
“不用,我晚上可能留在这。”孟杳考虑到他的起床气,“要不你把车留这,我明早自己回去。你不是还有饭局?”
江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少喝点啊你。”
孟杳好笑道:“我的酒量可比你好不少啊朋友。”
江何无言,想说去年不知道是谁在孤山岛喝得酩酊大醉六亲不认,要不是他赶去接人,这俩女的就差表演海岛裸奔。
然而看看梧桐树下站着的那位,再想想电话那头的人,他什么都没说。“嗯”了声,手贱地把孟杳的毛绒帽往下一扯,一闪身溜走了。
*
她们在二楼小窗边煮起火锅,蒸腾的热气很快在窗子上晕出一团薄雾,窗后老城夜景幽静迷蒙。
孟杳犯了职业病,撅屁股杵在桌边拍个不停,构图讲究,横平竖直,不许斯微入镜,连角落的筷子斜放都被勒令改正。
斯微无奈,索性下楼拿了两瓶酒。
“不是说不喝吗?”孟杳终于放下手机,看见她手里拿的还是两支白的,诧异出声。
“还是喝点。”斯微总觉得心里闷着点儿什么,“等久了,馋了。”
“……”孟杳瞅了瞅她,没表态。
“今天是在家,又不是在岛上,喝大了也没事。”斯微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就是去年她生日,她们俩喝得太放肆,有心理阴影了么,“而且就一人一支,以咱俩的酒量,小意思。去年喝成那样是因为喝杂了,那调酒师发挥得过于自由。”
她俩酒量都不赖,天生的,两支白的确实不在话下。
孟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笑了笑,接过她一气儿撬开的酒瓶,“行吧,就喝一点。吃火锅不喝点确实不像话。”
“就是。”斯微乐滋滋地下了一筷子肉。
“来吧,恭喜我第一次完成七位数的订单!”斯微举杯,拿着酒瓶。
孟杳也直接拿酒瓶碰她的,笑说,“等我什么时候拍到大制作了,也找你做周边。”
“给你打折!”斯微抿了口酒,皱起眉,端详瓶身说明,嫌弃道,“这什么呀……也太难喝了。”
孟杳笑,“八成是你什么时候从楼下便利店拿的吧,这牌子本来就难喝。”
斯微吐吐舌头,放下酒瓶,还是另开了饮料。
孟杳有些意外,这酒绝没有难喝到那个地步,笑她:“你是不是酒量变差了?”
斯微撇撇嘴,无奈承认:“可能是,好久没喝,退步了。”
“心理阴影?”
斯微幽幽看她一眼,“去年那次喝完,我姨妈直接出走一个月。”
孟杳知道这事,语气正经起来,“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工作太忙?”这一年是灵感浮岛的上升关键期,斯微和姜南都忙得飞起,最多的时候同时推进三个 case,通宵加班是家常便饭。斯微直接熬到内分泌失调,吃完火锅还得去热中药。
斯微理不直,但气很壮,“所以我这不是要休假了么。”
孟杳见她谨遵医嘱地不沾辣锅,又好笑又心酸。
斯微嚼完一片毛肚,倒自顾自地说:“……要不我顺便去物色一个草原汉子好了,谈恋爱调整内分泌。”
孟杳顿了一下,没说话。
这一年,她其实一直想和斯微聊聊裴澈。他们俩分手闹得太突然,前一天裴澈还在记者面前公布恋情,后一天两人就彻底消失在彼此生活的交集中。可自从去年孤山岛那晚,酒醒后斯微就正式将此事翻篇,该工作工作,该约会约会,虽然还没有遇到心动选手正式恋爱,但一切都一如往常。
如同她过去的每一段恋情。
孟杳知道,哪怕当时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一年也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相信斯微甚至超过相信自己,斯微会让自己开心。
她和江何也向来洒脱,不过是一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谈了恋爱又分了手,并不叫他们为难。而且两个人都有分寸感,从来没有在斯微或裴澈面前提过另一个人。
比如今晚,她知道江何其实是和裴澈一起吃饭。
比如去年九月,裴澈去了东大,念生物科技的硕士。
比如一个月前,裴德安病重入院,培安对外封锁了消息,但仍有各种捕风捉影的小道信息流出。
这些斯微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孟杳不打算提。
因为斯微已经让一切过去。
“我跟你说,我这次不是参加了他们那个剧的收官演唱会吗,那个男主角,真的好帅的。”斯微一边涮牛肉,一边聊起出差中见到的明星。
“我查了他百度身高 188,但目测至少 192 吧,宽肩窄腰长腿……”她毫无羞涩地露出一点“色欲熏心”的贪婪表情,嘿嘿笑道,“真绝……想谈。”
孟杳手一伸,再次和她碰杯,“谈!”
斯微扬起笑,汽水瓶在半空中碰出清脆声响,“谈!”
两人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顿火锅吃完,已经快到十一点。孟杳帮忙收拾残局,斯微则下楼去热中药。
盘子收到一半,孟杳接到江何电话,说马上路过秋园路,要不要顺便接她回家。孟杳想了想,要是留在这里,两个人肯定又要聊到天明,斯微更没觉睡了。于是答应下来,让江何在门口等一会儿。
下楼,正好看见斯微苦着脸灌中药。
“江何来接,我回家住哦。”孟杳拿起沙发上的羽绒服。
斯微不客气地白她,“哼,重色轻友。”
“我是为你的内分泌着想,快谢谢我吧。”孟杳嗤声。
斯微撇撇嘴,吐着舌头缓解中药难闻的气味,然后起身披上大衣,“他来了没?送你出去。”
“应该在门口。”
打开门,冬风直往人怀里钻。孟杳低头看见她还光脚穿拖鞋,“穿个袜子吧大姐,你这个寒气真的是别想好了。”
斯微就倚在门口,“赶紧回吧,你废话比我中医还多。”
“……”孟杳无奈,小跑着出了弄堂,摆手让她赶紧关门。
弄堂外,黑色汽车静静等着。
喝了酒的江何坐在副驾驶,看着驾驶座的人沉默着将目光落在车外。
而向斯微站在那淡薄目光的尽头,披着一件白色大衣,姿态闲散,笑着说了句什么,露出两枚浅浅梨涡。
他始终没有收回目光,直到那人摆摆手,裹进大衣转身关上了门。
江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孟杳上车时,看见驾驶座的裴澈,也明显一愣。
江何打破沉默,笑说:“我也喝酒了,求这家伙送我们一程。”
孟杳点头,“谢谢。”
裴澈笑了,“这么客气么。”
江何嗤声:“就是,别跟他客气,不喝酒的人不当司机多浪费啊。”
裴澈笑意很淡,嗯了声。车子驶离秋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