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斯微装备齐全,独自开启北疆之旅。她没有做太详细的行程计划,只简单订好了几个主要停留点上的酒店,租了辆车便开始随性游玩。
在乌市吃了三天,各式样做法的牛羊肉吃到上火,斯微掐着自己肚子上那一层小赘肉,收拾东西开去了将军山。
她滑雪技术不错,买了联票本打算自己玩两天,然而第一天下缆车,看见粉紫色晚霞下一个教练耐心地给小朋友穿雪板,眼镜摘起到额上,露出硬朗干净的一张脸,笑起来有点孩子气。
当下改了主意,跑回售票处,买了两天的新手体验课。
斯微从前很不喜欢那种年华易逝的叙事,学生时代学诗词就烦那些悲挽韶华的一唱三叹,长大了更讨厌社交媒体上煞有介事地讨论“25 岁是个坎”、“30 岁是个坎”、“35 岁是个坎”。
人生不过百年,隔三差五就是坎。
又不是个搓衣板。
她从前也不觉得年龄的增长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变化。相反,她太喜欢长大,太渴望做成年人,18 岁之后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比前一天更好。
但一些微小的改变就出现在这一年。
三十岁的实感对斯微来说不是外表或身体的变化,而是 crush 次数的减少。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去一年工作太多,斯微忙里抽闲的几次约会中,下头的频率比心动高太多。从前自诩心态开放审美多元,阳光开朗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谈过,热爱文学一句话拐三个弯的中文系学长谈过,淡漠理智的高岭之花也谈过,总之各有各好,美美与共。
现在却变得极吹毛求疵,约会中看见蓄胡子的,觉得不干净,下头;遇上拍电影的,觉得话多,下头;连安安静静的小男生,她都觉得扭捏,没意思。一年下来,居然没有一瞬心动。
因此,眼前雪山上的一点怦然,显得尤其珍贵。
斯微目标明确地走到排队等待的队伍里,隔着滑雪镜,有恃无恐地打量那穿灰蓝色滑雪服的男人。
滑雪场上多的是花里胡哨的亮色装备,这人身形极好,个高腿长,穿素淡暗色也掩不住的鹤立鸡群。
非假日,雪场人不算多,天漂亮得像《爱乐之城》里的背景,斯微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就这么悠哉地坐在长椅上欣赏那个漂亮男人温柔耐心地教小朋友滑雪,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小姐,你是买了体验课吗?”
一回头,等待区里排队的人不知怎么只剩两三个,一个十分魁梧的黑衣教练喊她——
“来吧,到你了。”
斯微一愣,往另一边指,“我排的是这……”
“那是儿童组啊!”黑衣教练走过来,看一眼她手机里的票证,“你买的是成人票,我这儿!排错了,来来来!”
斯微:“……”
那边的漂亮男人已经结束课程,小朋友被等在一边的妈妈接走,他也摘了眼镜和帽子,微微喘着气往缆车站走。
斯微满脸黑线,然而面前的栏杆和身上的厚重雪服削弱了她跑过去问人要微信的动力。她有点累,居然在犹豫。
“快下班了哦,你不学吗?”黑衣教练催促的声音传来。
眼看那漂亮男人要上缆车,斯微回头看了眼黑衣教练,“不用了,您下班吧!”然后噌地起身,连走带滑地飞速绕过栏杆。
“你好!能加个微信吗?”她一鼓作气,开门见山。
漂亮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愣了一下。
斯微摘下雪镜,笑得大方灿烂,“不知道您教不教儿童组之外的初学者,我很想学。”
都是成年人,谁不懂谁,她刚才那行云流水溜过来的架势可不像初学者。男人笑出声:“我每周五教成人组。”
斯微心叹不巧,离周五还有四天,她可不要在将军山浪费整整四天。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点头笑道:“好呀,那加个微信?我提前跟您约时间。”
男人欣然拿出手机,又笑她:“能别一直‘您’么,怪瘆人的。”
“好。”斯微展颜,“那请问……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么?有点饿。”
男人扬眉,“跟我走?”
斯微弯腰利落地解了左脚上的板,先他一步坐上缆车,“劳驾咯。”
游客中心的热汤面味道一般,然而同行的人算得上“秀色可餐”。更难得的是,他话很少,斯微找的话题都和滑雪相关,他作为专业教练却全无卖弄,只诚恳简单地回答斯微提出的问题。
两碗汤面见底,他起身给她倒大麦茶,斯微目光记录下这赏心悦目的背影,心中满是愉悦,兼有点微小的遗憾。刚刚聊天时他说,他明后两天休假,要回乌市的家里。而她刚从乌市出来,下一站是喀纳斯。
多少有点不巧。
之后能不能再碰上,就看缘分了。
有那么一瞬间,斯微想过,是不是不应该浪费这个夜晚。其实真要做什么的话,你情我愿,顺理成章。
但她很快否定这个念头,她一向不喜欢那种方式。不太安全。
她喝一口温热的大麦茶,热汤面的那点腻被很好地中和掉。男人笑着问:“真的不去乌市?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马场。”
斯微摇头,“我从乌市来的。”
“好吧,”男人了然,“下一站喀纳斯还是禾木?”
“先喀纳斯,后禾木。”
“禾木有一家很不错的羊肉馆子,不过做得最好吃的是海鲜炒饭。不知道你会不会碰上。”
“碰上了拍照给你。”斯微笑盈盈。
饭后两人告别,谁都没再多说什么。斯微回酒店睡了踏实一觉。
从将军山离开,斯微往喀纳斯去。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禾木歇下,定了当地牧民的小木屋。
返程机票定在除夕前一天,这之前所有的时间她都可以浪费在这个被大雪覆盖的安静村落里。
斯微最早是在初中知道禾木这个地方,午休时大家传阅一本共同买的地理杂志,封面上的照片拍得像北欧童话一样恢弘唯美。
这次真的来了,雪景很美,白桦林沉默屹立,图瓦人的木屋风情十足,雪中行进的牧马沉静温柔。斯微拍了很多照,挑几张发给雪场认识的那男人,总能收到及时的回复,两人保持联络,但谁也没有说太过火的话。彼此心知肚明的是,他们的关系还很淡,是否有进一步的可能,要看缘分是否让他们再见一面。
斯微因此对他更多了一重好印象。
在禾木的前两天,斯微看了日落,骑了马,和同样独自出行的女生一起玩了泼水成冰,甚至在白桦林遇见了一只可爱的红狐狸,却总觉得一切都比期待中差了那么一点儿。
她把这种落差归结于自己在漫长期待中的意识美化,没有吹毛求疵,“到此一游”地打过卡之后,就懒散地躺进自己的小木屋里,睡觉、看剧、和陌生但迅速熟悉起来的女生交换给彼此拍的照片。
是在第三天,那个叫靳秧的女生忽然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激动道:[老天鹅啊我感觉我的艳遇真的要来了!]
斯微点进去看,霎时愣住了。
是个距离稍远的侧影,挺拔的男人骑着马行走在河边,穿着黑色冲锋衣,依稀可见瘦削而分明的轮廓。
不算清晰,但足够叫人看出这人不俗的气质,也足够让向斯微认出,这是裴澈。
她脑袋里空白了一秒,继而想起的是前年冬至,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颐指气使的语气,傲慢的指令,是向斯微一般会直接怼回去的那种。
可那天,也许是被他的眼泪惊慌,也可能是她那时也在异常的状态下,她只是平静地答应了。
于是这一年多里,他们真的没有见过面,从双方的生活中消失得迅疾而彻底。哪怕同在东城、哪怕有那么多的共同好友,可是不想见的人,总有办法见不到的。
而现在,他们同时在距离东城几千公里的禾木。
这是多荒谬的概率?
刻意模糊的记忆再次泛起,裴澈那天沙哑阴冷的声音响在耳边,斯微皱了皱眉,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后天她就飞凤城了,禾木不大也不小,两天时间,避开一个人并不难。
她又点开那张照片,看了看,回复靳秧:[9 分。]
靳秧乐了:[那是比你的 8.5 分教练还高咯?]两人认识第一天,破冰话题就是斯微提起的滑雪场教练,她给他打 8.5 分。
斯微:[确实帅一点]她秉持客观的审美心。
靳秧:[好像是哪个大学实践队的,不会吧不会吧我这把年纪还能搞到男大?!]
忘了是从哪听到的,裴澈去年入读东大,当时她很震惊,但也没有多探究。斯微心说这个男大已经三十了,然而回复的是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搞!]
靳秧:[搞搞搞!!!]
斯微笑了,回过去一个加油助威的表情包,手机丢到一边,继续看孟杳给她发的新片子。
影片结束,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有壁炉,柴火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给人多一重听觉上的温暖。
斯微认真打了一大段观感给孟杳,然后说了句:[感谢你的片子。]
孟杳不习惯她这样正经,发来一个问号。
斯微笑笑,心说,不然我也许坐不住这两个小时。但发给孟杳的是:[太好看了,心灵的洗礼,灵魂的升华。]
孟杳丢表情包过来骂她,顺便问:[有物色到草原汉子吗?]
斯微:[没有,但是认识了美女]而且美女看上了她的前男友。
孟杳:[不愧是你]
斯微笑笑,没再回复。
健康 APP 跳出弹窗,提醒她经期应该在十天后。斯微放下手机,从包里翻出药盒,用自带的便携热水壶烧了开水,服四片甲羟孕酮。
手机又弹出消息,靳秧连着发了好几张图片,斯微没点开,但能猜到都和裴澈有关。
手边的热水和药盒提醒她,她还是一个内分泌紊乱的人,没什么比规律睡眠更重要。
于是顺理成章地不去看手机,洗脸,关灯,蓝牙连接歌单,戴上眼罩。药物作用下,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得很晚,斯微一边啃面包,一边看靳秧昨晚发来的几十条信息。
靳秧外向大方,跟斯微相熟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遇到心动男嘉宾当然也不忸怩。昨天见到裴澈就直接去要了微信,被拒绝后并不气馁,反而因为裴澈的礼貌疏离,对他印象更佳。于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们实践队的其他同学打好关系,特别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集体晚餐。
结果百般热情也架不住遇到一座冰山,消息发到最后,靳秧已经忍不住吐槽。
[他也太难搞了吧!!]
[不是,他就装都不装一下吗,我说这么多他至少应该假笑两下吧!真就闭嘴当哑巴!]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
斯微看完,回复她:[那你打算放弃?]
靳秧秒回:[没有,我昨晚走的时候故意把手链落他座位上了。]
斯微不禁“嚯”了声,内心赞她有勇有谋。
[守株待兔?]
[嗯啊,等他来找我。我昨天都加上他好几个同学的微信了。]
斯微细忖,提醒她:[万一他让同学代还?]
那边静了两分钟,然后靳秧回复:[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斯微笑出声来,发给她好运表情包。
[我那可是条红五花!应该不小众吧,识货的正直的善良的人应该会还给我吧,然后我就可以请他吃饭加他微信!]靳秧信誓旦旦。
斯微有点替她肉疼,[你还挺舍得。]
[没啦,假的,我买不起红五花。]靳秧大方承认。
手机这头,斯微终究“哇哦”出声。
刚认识时只觉得和靳秧挺合拍,现在看出来了,靳秧可比她厉害。但凡她遇见 8.5 分教练时有这干劲儿呢,她也许真的就跟他掉头回乌市了。
又或者这也是三十岁的锅?
斯微想到这,笑了笑。
自带的面包不太好吃,她喝了杯热水,又问靳秧:[中午一起吃饭吗?昨天看到有家铁锅炖似乎不错。]她想趁靳秧还没有联系上裴澈,和这个萍水相逢、很是投缘的新朋友多聊一会儿。
靳秧爽快答应。
斯微穿上羽绒服,裹上围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靳秧风风火火,动作比她还麻利,斯微进店时,她已经占据最佳位置吹着暖气,冲她招手。
斯微坐过去,“点好菜了?”
“嗯,你那天不是说喜欢吃排骨,我就点了个套餐。你看要不要加点什么?”
斯微笑:“谢谢。”低头去看她已经点好的菜,疑惑地问:“四人套餐?”
“嗯啊,男大联系我了。”靳秧得意地眨眨眼,“就刚刚,我干脆直接约他到这里。我估计他肯定会拉个同学一起来,到时候我就直接说点好了四人餐不能浪费,把他摁在这和我一起吃饭!”
斯微愕然,脑筋飞速转动思考临时跑路的理由,然而还没说话,靳秧露出粲然一笑,冲门口挥手,“裴同学,这里!”
斯微僵了好几秒,而后才转过身去。
裴澈站在门口,黑色短款羽绒服搭黑色冲锋裤,脚踩一双马丁靴,棒球帽下的眼睛沉静漠然,看见斯微的那刻,没有丝毫波澜。
屋外的冷风吹进室内,裴澈在靳秧的热情招待下坐下时,身上似乎也带着一点凛冽的寒意。
斯微忽然就想,她以前说得真对,他就是很像北方人。冷到空气稀薄的那种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