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斯微落地凤城机场,脑袋昏沉得让她觉得每走一步稳路都多亏运气好。
已经入春,凤城的夜晚并不冷,但有凉风吹过。斯微狠狠晃了晃脑袋,勒令自己保持清醒,同时又收到陈港生的新消息,说裴澈坚持要出院,要不要告诉他她正在路上。
斯微连忙回:[不要,把人摁住!]
她总得去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是突然发的什么疯,跑到凤城来,还被他爸揍一顿。向志杰木讷老实了一辈子,从没跟谁红过脸,怎么就敢冲这位“太子”脑袋上敲呢?
她总得妥善处理,该道歉道歉,该赔钱赔钱。总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埋了雷,往后再被翻旧账可怎么办。
这样想着,她等到了网约车,很疲惫地叹了口气,坐进去。
好巧不巧,刚到住院楼下,她就看见了要离开的裴澈。
他穿一件卫衣,搭配宽松的工装裤,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并不熟悉的打扮,斯微原本认不出来的,如果不是他还戴着一顶眼熟的棒球帽的话。
帽檐下好看的轮廓,和前几天网上大家嗑生嗑死的那张照片里一样。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斯微拿起来一看,陈港生发来一句:[我靠怎么上个厕所人就走了?!]
她翻了个白眼,心里吐槽这人真不靠谱,抬头看见裴澈正拿着手机往身后那辆车边走去,立刻打开门下了车。
她赶在裴澈之前走到那辆车边,弯腰道:“师傅,我们取消订单了。不好意思。”
那司机立刻不满地皱起眉,发牢骚道:“搞什么东西……”
“会付取消手续费的。您开走吧,麻烦了。”
斯微转身挡住车门,面对走来的裴澈。
一个苍白着见鬼了似的一张脸,一个挂着快垂到下巴的黑眼圈。一个穿着随性再不见从前裴总矜贵优雅模样,一个疲惫困顿全无平时盎然热烈的劲头。
两人都狼狈,相对而立,又似乎都不那么想看见对方。就这么杵着,竟杵出一点物是人非的意味来。
斯微忽然觉得这情形挺好笑的,也不忍着,乐了声,开口问:“医生不是说要住院观察一晚?”
裴澈冷冰冰地问:“你来干什么?”
“来负责。”斯微不在意他的脸色,径直抬手将他那碍眼的帽子摘了,果然看见他脑袋上裹了纱布,后侧方有一处在渗血。
裴澈皱眉,伸手要夺自己的帽子,斯微撤开手不给,朝医院里努了努下巴,“回去包扎。”
裴澈不悦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揍你的是我亲爹,”斯微索性直接拉住他手腕将人往回带,“万一之后出了事算谁的?”
裴澈看着自己被她轻松牵起的手,忽然厌烦极了,只稍稍用力,就将人挣开,“向斯微,你到底想干什么?”
手中脱力,那惯性像把她心里某个地方也扯了一下。斯微微愣,很快抬头看他,冷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裴澈。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我们在禾木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俩现在当陌生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对待陌生人是这个状态?”
裴澈紧绷下颌,没有言语。
“我爸伤了人,我过来处理。弄清楚了事情,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有始有终地料理好了,免得之后出了什么事又扯皮,这有什么不对?”斯微有理有据,“裴澈,你要是真的过去了的话,为什么……”
话没说完,裴澈径直擦过她,走进了医院。
有始有终。
她说得很对。
他一直都不如她,但总不能都永远矫情不讲道理。
电梯“叮”的一声关上,向斯微的肩膀微微蹭着他的手臂。狭小的空间内,他听到她仍然有些急促的呼吸,现在已经快凌晨三点,她很疲惫。
他不急不缓地道:“你爸估计是认错了人,所以才误伤我,没什么纠纷,我不会计较,你不用担心。医生说今天晚上观察没事,明天就可以出院,医疗费我会一并发给你,你转账就好。”
斯微当然不信“认错了人”这种理由,但她没打算问他。倒是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来,问他:“你怎么发给我?微信要重新加回来?”
“短信就可以。”
斯微低头,恍然大明白似的,“哦,我怎么没想到。”
裴澈:“……”
斯微先带裴澈去护士站找医护人员重新包扎伤口,然后也不等,在他包扎的过程中,转身就去病房找人。
隔着门上的小窗,她看见向志杰半靠在床上,目光罕见的并不呆滞空洞,反而忿忿的,燃烧着一种偏执的愤怒感。
陈港生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见她憔悴模样,先担心了句:“你还好吧?”
斯微摆摆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陈港生也是一脸懵,“就今天下午,我在检票呢就突然看见他了,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点了下头,然后就自己去参观了。等他参观完出来,我想着礼貌嘛,就请他进屋饮个茶先。结果就碰到向叔打扫回来,他还跟向叔打招呼呢,但是向叔居然黑脸了。然后等他要走,向叔突然不知道怎么了,抡起扫帚照他脑袋上就是一棍子。”
“那一下,啧……还挺狠呢。”陈港生似在回味,然后心有戚戚地啧了声。
斯微:“……”他倒看戏似的津津有味。
她疲惫极了,也没有多少耐心,皱了皱眉便道:“我进去问他。”
陈港生忙伸手拦住,“欸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冷静一下,别跟兴师问罪似的。”
“我就是去兴师问罪!他是做了什么好事么不该兴师问罪?!”斯微怒道,“窝囊了一辈子,现在倒突然好威风!他有没有想过,万一裴澈要告他,万一他真的打出了什么问题,万一真的在你的园里出了什么事,这些后果谁承担得起!”
她像机关枪似的一通输出,陈港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彷徨着一双手虚拦着。
然而拦着也没用,屋里的向志杰已经听到了,隔着小窗和斯微对视一眼,就讷讷地躲开了。躲了没几下,知道没用,又慢吞吞地掀被下床,走了出来。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斯微在向志杰面前语气终究软和了些。
“我……”向志杰臊眉耷眼正要解释什么,吞吞吐吐的,某一刻目光却忽然锐利起来,冲着包扎完返回走过来的裴澈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还敢来?!老子打死你!”
要不是陈港生熟能生巧地迅速拦腰抱住了他,他真的就冲出去和人干架了。
“你敢欺负我女儿,老子打死你!”向志杰被陈港生拦着,嘴里仍不客气,“你不要以为老子会怕你们有钱人……你敢骗我女儿,欺负我女儿,老子这条命不要了都要打死你!”
他张牙舞爪的,但却没多少威慑力,只是像个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的老人家。
就连护士都只是又心烦又无奈地探头出来说了句:“家属控制一下病人情绪哈,到病房里去,不要在走廊上吵。”
斯微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向头顶了,却仍然不能维持头脑清醒。向志杰的叫声刺激出耳鸣,她在天旋地转中怒吼一声:“你能不能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吗!”
一嗓子,向志杰立刻噤了声,像一个被扎破了表皮的气球人一样倒下阵来。
他目光仍凶狠地瞪向裴澈,然而转向斯微的那一刻,立即变得瑟缩。最后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转身默默回了病房。
陈港生也被吓了一跳,见她脸色铁青,没敢说话,讷讷地等了一会儿,也回病房了。
耳边清净了,耳鸣声却越来越严重,斯微疲惫地抬起手掌压了压眉心,拿开的时候眼前闪过几片雪花。她用力眨了几次眼,视野才终于恢复清晰,扭头看裴澈,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身边。
“包扎好了?”她开口问,“你病房是哪间,回去休息吧。医生不是说……”
话没说完,她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裴澈在叫她,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再次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斯微还睁不开眼就习惯性地摸手机,可努力一番什么也没摸到,只好忍着头晕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床边趴着个人。
是裴澈。
斯微愣了一下。无论是作为伤员,还是作为她分得特别难看的前男友,他都不应该是那个陪床的人。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她此刻脑雾严重,这问题像被覆着层膜一般,不显得紧迫锐利。她静静看着他后脑勺那块明显的白纱布,昨晚向志杰吼那几句,她其实就明白了大半。一定是他又看新闻看到了什么最新消息,也许是裴澈和李舒乔的事,也许又听到谁嚼几句舌根,便更加觉得她是被豪门玩弄的“弃妇”,所以看见裴澈就抡棍子。
向志杰一辈子木讷怯懦,极易被左右,可也极爱她和她妈妈。懦弱之人偏长了一颗最护短的心,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裴澈无辜,哪有这样倒霉的前男友呢……
斯微心中苦笑,有些怔然,几乎无意识地、轻轻地触上他那块伤口。
裴澈立刻就醒了。
他反应很大,猛地起身,斯微的手被这力道拂开,尴尬地僵在半空。
她故作镇定地问了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澈僵了一下,没有回答,平板无波地道:“我去叫陈港生。”说着转身就要走。
斯微立刻拉住了他。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有这样快的反应,在头明明还很晕的情况下。
裴澈身形顿住,回头荒唐地盯着她。
斯微抿抿唇,抬眼问他:“裴澈,你为什么来凤城?”
裴澈的脸色迅速变得冷淡,“不关你的事。”
斯微轻声笑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来凤城、去那个动物园,不是因为我么?”
她这副泰然说笑的模样,真是熟悉。哪怕她头发乱糟糟的,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很虚弱,眼里却仍写满独属于向斯微的那种劲头。
也真是可恨。
裴澈咬了咬牙,盯着她。
“哦,那你问什么?”他森然道。
斯微又扬起笑来,然而还没开口,宽阔身影落下,将她全然笼罩,下一秒唇被熟悉的气息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