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后两人很自然地开始将一部分生活交织在一起。东大离秋园路很远,但裴澈念的是硕博连读项目,不需要一直待在学校,如无特殊情况,每周有那么两三天他住在秋园路;斯微偶尔也会去东大找他,在熟悉的校园里看见熟悉的老同学、前男友和并不那么熟悉的复合男友,三者合一,感觉还挺奇妙。
谁也没有刻意隐瞒或避讳什么,因此朋友们都渐渐知道这件事。
最早发现的是孟杳和江何,某天斯微喊孟杳来家里烤肉,他们离开时恰好碰到裴澈来。但这两口子向来不对朋友的恋爱发表高见,江何甚至只是拍拍他肩膀,贱兮兮地撂一句“还剩俩羊排有点膻你吃吧”就出了门。
孟杳也只是回家后才发来一条微信,向她确认:[回头草?]
斯微强调:[回头嫩草。]
孟杳秒懂并给予肯定:[他好像是比以前更帅了。]
斯微非常满意,复合后他们的恋爱状态果然比上一次更好。
唯一的意外发生在四月。斯微从北城出差回来,想到一周多没有和裴澈见面,便开车去了东大,也没提前和他说。
不巧,裴澈正在实验室上课,叫她在门口咖啡厅等一会儿。
斯微跟着导航走到那个咖啡厅,才想起来方才为什么觉得这名字那么熟悉。在他和李舒乔轰轰烈烈的初恋故事里,这个咖啡厅是一个重要地点。所谓爱情的遗迹呵。
她走进去,点了一杯冰美式,果然是所言不虚的难喝。
她克制住心里那点联想,拿出 iPad 想一边工作一边等人,却不期看见了那咖啡厅故事的女主角。
李舒乔显然也看见了她,且看她的神情,她更像是直接来找她的。
而她也果然径直走到她桌边,礼貌地问:“向小姐,好久不见。我可以坐下吗?”
诚实地说,斯微并不觉得自己和李舒乔有什么交情可言,现在也不那么想和她对坐交谈,尤其当李舒乔看起来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说的时候。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当年人家毕竟帮她谈成了创业第一单。她礼貌一笑:“当然,好巧。”
斯微对“豪门淑女”有一些难以拔除的刻板印象,总觉得她们始终是绵软委婉的风格,哪怕真有话要讲,也一定话里有话、默认对方自懂深意的那种,绝不肯直抒胸臆。
谁知李舒乔一坐下,径自递过来一封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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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调简约的粉白烫金风格,颇有筋骨的钢笔字写着李舒乔新婚的时间和地点。新郎她不认识,但莫名想到之前在黎映的暖房聚会上,偶遇和李舒乔一起来的那个男人。被邀请人写了两位:裴澈先生&向斯微女士。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真巧。”李舒乔笑说,“有空的话,一定要来哦。”
斯微当然是震惊的。一个月前社交媒体上还在深扒裴澈和李舒乔当年的恋爱往事,以及如今同校进修后疑似复合的种种蛛丝马迹。她虽然知道他们肯定没有复合,但是……
斯微没继续想下去,提醒自己,根据网络传言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活阶段既愚蠢又不礼貌。
她摁下心中的弯弯绕绕,收下请柬后又自然地开口祝福:“恭喜。”
李舒乔神色微怔,低头微笑时竟似乎有些落寞,“谢谢。”
席间一时无话,斯微觉得尴尬,干笑了声:“李小姐……要不要喝些什么?建议避雷美式,实在很不怎么样。”
李舒乔扯了扯嘴角,“这家店每一款都很难喝。”
斯微一愣,没说话。
李舒乔忽然抬头注视她,紧紧蹙眉,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不解,“向小姐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话说完,她眼眶居然红了一圈。
斯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这样温和有礼的人为什么忽然情绪失控。她彷徨地张了张口:“问你什么?”
李舒乔看着她茫然的表情,终于不再注视她,低头轻轻笑出声来。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伦敦,初次恋爱时迫切地想了解对方,就像开学第一天的学生摩拳擦掌地要把新课本包得一丝不苟,于是精心准备烛光晚餐、提议分享彼此的中学生活。当时裴澈苦笑说他朋友很少很少,她已经认识的江何、沈趋庭,就几乎是全部。少年时她心里盈满浪漫又中二的粉色泡泡,见他笑起来那样冷淡落寞,便深深觉得自己负有救赎的使命感,灵机一动,撒娇怪他敷衍,鼓励他再想想,一定还有特别的朋友。而那时的裴澈无奈地笑,说还有一位竞赛队的同桌,很厉害,已经在东大念数学系。又顿了很久,想起来一个人,不认识,但总是听说,沈趋庭他们叫她“斗士”。
她欣喜于他回忆时脸上露出的淡淡笑容,仿佛真的按图索骥,像电影或小说里写的那样,“打开了他的心扉”,于是笑着应和:“哪有人管女孩子叫‘斗士’的啊……怪不得沈趋庭总被女朋友甩呢。”
而裴澈勾勾唇角,事不关己地道:“不知道,我并不认识。”
李舒乔很久之后才知道,当时他从自认乏善可陈的生活中独独记起来的、那个并不认识的“斗士”,就是他后来对媒体公布为“未婚妻”、很快却莫名分手了的女朋友,也是她见过的、那位能力一流的灵感浮岛创始人。
那时她刚接受裴爷爷的安排,从艺术学校转到东大。父母本来很生气,知道是裴德安的安排后立刻变了脸,原本紧锣密鼓催促进行的相亲都帮她出面搪塞,眉开眼笑地叫她去了东大,好好跟裴澈相处,仿佛她真的已经得旨“赐封”。
她不喜欢父母的嘴脸,一边不安于自己的选择,一边却舍不得。入学很久之后才和他打上照面,一起吃过饭,他看起来变化很大,但仍然沉稳冷淡,大部分时间独自穿梭在校园里,偶尔和同门一起,看起来关系不错。如今再叫他分享校园生活及亲密好友,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了吧?
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是裴澜拜托她去给裴澈送文件。她到了望江公馆,裴澈从屋里打开门禁。她一进门,听见一声——
“向斯微!”
猝然抬头,看见空旷的客厅尽头,裴澈倚在岛台边喝水,肩上站着一只灰鹦鹉。鹦鹉通体都是灰色,脚上却绑着一根奇怪的红绳。看起来很显眼,而且,并不美观。
见人来,它又叫一声——“向斯微!”
李舒乔尴尬地站在原地。
而裴澈神色淡淡,举起胳膊将那鹦鹉送回鸟架上,平板无波地说了句:“她不是。”
鹦鹉继续叫:“向斯微!发大财!”
裴澈走过来给她拿拖鞋,接过文件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它很笨。只会说这两句。”
那鹦鹉果真听不懂人话,又来一句:“向斯微!”
李舒乔窘迫极了,看着脚边崭新的女士拖鞋,忽然待不下去,匆匆地说:“没事,文件送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舒乔。”
李舒乔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因为他叫住她的时候,她居然还在期待。
可裴澈只是犹豫了两秒,皱眉问她:“你为什么会转来东大?”
李舒乔彻底知道,她做了最差劲的选择。她总是舍不得,总是先选他,偏偏他不喜欢。
“我本来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作为朋友……”裴澈似乎苦恼于自己的越界说教,最终说了很委婉的一句,“希望你做的选择能让自己开心。”
那天是李舒乔第一次在裴澈面前哭,从前他们恋爱时、分手时,都没有过。而裴澈递来纸巾,倒了热水给她。除了那只蠢笨聒噪的鹦鹉又开始叫着“裴澈!吃饭!”,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她继续在东大念书——从父母那里争取到读博的自由并不容易,她绝不能放弃。而学业也成为相看未来丈夫的重要指标,最终选定的新郎,就是唯一一个愿意等她毕业后再要孩子的约会对象。
请柬是一早备好的,本打算交给裴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向斯微,李舒乔原本只想送请柬,可坐下看见她一如既往的闲适模样,又忍不住问更多。
几个月前培安易主,很是动荡了一阵,她和裴澈的短暂初恋也被扒出来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虽然裴澜很快撤掉了所有相关消息,可向斯微一定看到过的,她真的很想问面前这位向小姐——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吗?裴澈家里发生了什么、裴澈和我之间有没有什么,你就这么自信、全无好奇吗?
可面对向斯微泰然表情,她问不出口,某种自尊心与意难平在作祟。最终只是笑了笑:“没什么,就感觉裴澈真的变化很大。我觉得他应该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吧,在做他喜欢的事……这些,都是因为你。”
裴澈终于成为多年前伦敦的平安夜里,她最初想拉住的那个人。她应该为他高兴的。十九岁心动时能生出庞然勇气,敢对他说“我们俩在一起,至少能让对方真的开心”这种话,志气恢弘,好像已经义不容辞地将自己与他共囚牢笼。可后来居然分了手,甚至没到一年,他提的,语气温和而态度绝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舒乔既屈辱又不解,可那时也有少女傲气,挺直了脊梁,分就分,真当她上赶着攀他们裴家不成?她只是不明白,她觉得他们的恋爱谈得不错,几乎没有争吵,也许他们都还生疏青涩,可他作为男朋友的偏爱、包容、专一,从来无可指摘。仅有几次吵架,都是她半真半假地指责他,说他真是冰山上的石头,捂不热又难开窍,而他每每笑纳她的抱怨,态度诚恳地说我试着改进。
分手后那么多年,圈子里各种流言不曾消散,她几乎真的相信他在等她,终于放下傲气回国后,才知道当年他抱歉地提出分手,一点都不突然。
她少年时自以为牺牲颇多但心甘情愿地与他共囚牢笼、共赴孤舟,却没有想过问一句,凭什么?世界似旷野,似汪洋,他们到底是被什么好了不起的规矩法则束缚,凭什么要囿于一隅?十九岁的人,年华几乎是唯一一点平等,人人该入海、该跃天,凭什么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做什么狗屁的牺牲救赎?她自负傲气,觉得自己是真心爱一个人,绝不为了哪一分名利权势,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接受了那名利权势的规则。
后来有个人既不义不容辞,也不心甘情愿,她只是翩然从他的笼子前飞过,停留了那么一会儿。他就自己推开了那扇门,再也不曾回头。
那时候李舒乔才明白,他独自走了那么多年,等的并不是她。
而向斯微似乎不理解她心中重重关山,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轻快地否认:“哪有人能轻易改变另一个人,只是裴澈本来就是这样而已。”
李舒乔微怔,良久后苦笑着低声道:“所以才是你……”
斯微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李舒乔叹了口气,笑着起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谢谢你的时间,向小姐。”
斯微虽有疑惑,但也没追问,再次道了新婚快乐,目送她走出咖啡厅。
李舒乔离开后不久,裴澈就到了。
斯微把请柬给他看,他露出讶然表情,皱起眉问:“你……”
斯微抢答,“我刚见到了李舒乔,碰巧。”举起手作坦白状,“我这次可告诉你了啊。你不要闹脾气哦。”
“……”就算真有什么脾气,也被她这一句话堵回去了。向斯微就是有这本事,能开局就占上风,理都在她那里。
裴澈索性闭嘴不谈,也不想在这喝刷锅水,径直问:“回家?”
“你不点杯喝的坐会儿吗?”斯微有些意外,但看见他摇头后,也就扫一眼被自己浪费的难喝美式,拿包起身,“那也行。”
裴澈捕捉到她眼神,却犹豫了一下,在牵过她递来的手时,忽然说:“向斯微。”
“啊?”
裴澈看她一眼,“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些传言……但如果你听过说我之前爱来这里喝咖啡是因为李舒乔的话,我想澄清一下,并不是。”
斯微怔了一下,再次感到措手不及。其实关于种种“白月光”传闻,她以前大概是相信过的,却告诉自己只当听小说,不会影响她沉浸于一段美好恋爱中;但在复合那一天,她就知道这传言不可信。
只是没想到裴澈会这样直接地向她澄清。
而裴澈给足她时间,耐心而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问更多。
斯微不自觉地动了动被他牵着的手,罕见地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哦……我知道了。”
裴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笑得斯微很不好意思,于是反击地问:“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里喝咖啡?
裴澈嘴角微敛,“提神。”
“……”
斯微没再追问,裴澈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全然放下,分手时觉得可笑的话题现在并不是不能提,她莫名其妙拿李舒乔当他白月光,他也愿意解释。没什么可戒备,底牌亮就亮吧,上了赌桌不就是玩玩而已么?
可原来并不是。
他仍然不想听她提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