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和母亲裴澜是一脉相承的机灵心眼儿,但早慧的小姑娘比上了一天班还要陪孩子的总裁妈妈更多一重眼力劲,见她妈就这么大喇喇地坐下了,她好笑地提醒:“妈妈,我的采访对象都快到了!”
裴澜这才揉一揉太阳穴反应过来,“对不起啊妈妈又忘了。”到这里来吃烤肉,就是为了让裴砚和筛选好的采访对象先熟悉熟悉的。
裴砚眨眨眼,“妈妈,我自己也可以的。你两个小时后让司机来接我就好了。”
“来都来了。”裴澜摆摆手,起身前刚好看见服务员拿热好的米酒来,很不客气地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了,然后空碗往裴澈杯子上碰一碰,“生日快乐哈。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裴澈:“……”他这个向来严肃干练的姐姐自从全面接掌培安后,私下里就变得很不着调。鬼知道是不是一种副作用。
斯微默默看着这一家人,心情有些复杂。
“舅舅拜拜。”裴砚过来扶妈妈,然后很乖巧地和裴澈告别。
裴澈见她笑得那么甜美无害,心道不好。
果然,小姑娘转头又笑着对向斯微道:“舅妈拜拜。”
裴澈:“……”
向斯微也不是吃二遍亏的人,笑眯眯对裴砚道:“能不能叫姐姐?叫姐姐更好听欸。”
裴砚眨眨眼,装无辜,“那辈分就不对了呀。”
“那你叫我名字吧。我叫向……”斯微很有耐心。
却被裴砚打断,“向斯微!我知道,发财每天都说你的名字!”
斯微愕然,怔住了。
裴砚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冲小舅舅摆摆手,挽着妈妈走了。
席间静默半晌,裴澈拎起酒壶给向斯微倒了满杯醇香的米酒,“不是说这里酒最好喝?”
斯微回神,忿忿道:“这个小姑娘有点东西。”
裴澈好笑,避重就轻道:“这么怕被喊老?”
斯微吸吸鼻子。她不知道裴砚为什么刻意叫她“舅妈”,又刻意提起发财,大概就是小孩子的八卦欲;可她知道,裴澈在刻意避重就轻,他不提他们共同抚养过的鹦鹉,也不回应小孩子叫她舅妈的事,也许是怕尴尬,也许是因为别的。
总之她莫名的有点不爽。
裴澈兀自道:“过完今晚我虚岁三十二,你也不远了。向斯微,人要诚实地面对年龄的增长。”
“……闭嘴吧你。”斯微闷了口酒,懒得理他。
裴澈倒开怀,笑出了声。
餐厅另一头,被装饰隔板和围墙挡住的半独立空间内,走过来五六个女生,背着书包、抱着电脑,还有穿白大褂一看就是从实验室匆匆赶来的。大概都是东大的学生,看起来朴实又疲惫。
斯微看见裴砚大方地邀请她们坐下,然后服务员有序地呈上早已点好的菜。裴砚在说着什么,十岁孩子在一群大学生中也毫不露怯,侃侃而谈的模样,主导的姿态。
斯微难克制好奇,不住地往那边望。
直到裴澈烤好的肉又夹过来,揶揄她,“偷看可不是好习惯。”
斯微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小外甥女在做什么田野调查?”
“好像是。”裴澈也并不清楚,“她最近对人类学和社会学很感兴趣。申请文书里写了这些,需要相应提供一个相关的 writing sample。”
斯微讶然:“这么正式的么……”她当年申请博士时,阵仗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去的那两所公学都比较严格。”裴澈简略道。
“她做的什么研究?”斯微又问。
“不清楚,好像是,女性学业发展?”裴澈模糊地答。事实上他看过裴砚的 research proposal,里头的用词是 disadvantaged women in the largest city.他知道向斯微不会喜欢裴砚这样生来就享有特权的孩子做这种“何不食肉糜”的研究,连他自己都不喜欢。但这个问题太大又太尖锐,不是个体的责任,他们俩也不必为此讨论。
果然,斯微诧异出声:“研究这么大的议题么……”
裴澈四两拨千斤地道:“也许现在欧美学界就喜欢这些问题吧。”
斯微不无讽意地笑笑:“确实。我记得以前读博的时候,隔壁房间一个女生在公寓楼里搞圆桌会议,二十几个人在开 16°空调冷死人的大教室里群情激奋地讨论该如何应对全球变暖。”她说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听到一半就溜了,一群脑袋长在嘴巴上的大话精。”
裴澈看着她毫不留情的样子,淡淡一笑。
“笑什么?”斯微在他面前袒露“恶样”,也没有丝毫赧然,但吐槽完就平和下来,自然地问。
“我在想,如果一万个大话精里有一个能提出影响百年的思想或理论,可能就是社会科学存在的意义了。挺值的。”他轻描淡写的,像是闲谈,又耸耸肩,“不过我也不是学这个的,也许没有发言权。”
斯微微怔,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平和神色,映在烤肉店暖黄的灯光里,仍是疏淡漠然的气质,但好像从雪山变成夏夜里巨大的月亮,可爱极了。
她不禁笑起来,“有道理。”
裴澈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没应声,低头吃了块黄瓜。
斯微却笑意更深,忽然问他:“你的番茄怎么样了?”上一次恋爱听这人说过,在英国培育番茄失败了三次,可以排进他人生最受挫事件 TOP3。这次复合,也听他提起,正在做的项目仍然是每天“阅读”作物。
裴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向来谨慎不讲大话的人顿了顿,很“冒险”地预言:“我想应该不会再有失败三次的事了?”
斯微展颜,举起酒杯,“那就祝你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裴澈轻笑,拿了水杯和她碰,见她咕嘟咕嘟地灌酒,低声道:“慢点。”
“反正你在这嘛。”斯微又喊服务员再热一壶新酒,毫无顾忌地继续喝。
裴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慢慢地将一桌子酒肉都解决了。那头裴砚还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没去打招呼,先行离开。
斯微没醉,但有点困,挽着裴澈,静静地走在小弄堂里,忽然又问:“裴澈,我能吃到你的第一个番茄吗?”
她的声音沉沉缓缓,像小孩子的呓语。
裴澈心中微颤,但回答很诚实:“第一个可能不行。前五个应该可以。”
沉默好一会儿,听见长长一声“哦”,“哦”得裴澈心上像长了只小兔子,还没学会蹬腿,但毛茸茸的蹭得心痒。
“前五个也很好,我很荣幸。”斯微声音迟缓,尤添一份郑重。
她仰头,看了看弄堂两侧屋顶夹着的大月亮,又近又柔,好看极了。
不知怎的却想起高中时代,裴澈很受欢迎,她们说他是“高岭之花”,岭上雪啦天边月啦,各种各样肉麻的词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
“怎么了?”裴澈轻声问她。
“想到高中时候,我超烦你们几个的。”斯微乐呵呵地讲大实话,“这个拽王那个高岭之花,觉得你们好装逼,而且一出场兴师动众,真的好麻烦,大家都不学习的吗。”
裴澈也笑,想到当年她那个总是遭殃的窗台,以及江何沈趋庭总是被她怼得体无完肤,回来心有戚戚地说“她嘴怎么那么毒”。
“那现在呢?”他问。
“现在……也还是会烦所谓的‘风云人物’吧,光污染一样的。”斯微忿忿道,“比如刚刚你的小外甥女,说实话,她拿普通女生的人生道路去做研究,我就觉得,挺烦的。但是她长得可爱,嗯……也讨厌不起来。”
“……嗯。”裴澈声音沉了一份。
斯微还没说完,她吸吸鼻子,“但这其实都不关我事,对不对?我喜欢一个种番茄的裴澈就好啦。”
斯微少年时很激烈的愤世嫉俗,厌烦所有剥削了众人目光还要摆高姿态作清高状的强者、上位者、支配者。这点心理说好听点是朴素的平权意识,说难听点也掺着阴暗扭曲的仇富心态,总之她有过很偏激的时候,心里的“讨贼檄文”如果能记录下来,恐怕洋洋洒洒十几万字也打不住。
到如今这心理当然没有完全消失,做大人的这些年,漂浮于波动的生活中,她仍然在努力抗拒那道媚富慕强的浪潮,坚持一点靠自己锚定自己的尊严。
她只是不再那么愤怒,也不再无差别地将这厌烦倾倒在具体的人身上。
譬如裴家有个拿人当工具摆放的裴爷爷,有个十岁就学会拿其他人的人生给自己当点缀的裴砚,还有个喜欢种番茄的裴澈。
她喜欢最后那个就好。
搂着的那条胳膊明显一僵,斯微全当没感觉到,继续赖着,大半个身体都栽他身上,借着力拖拖拉拉地走着。
裴澈气笑了,扶正她,好正经的声音,“好好走路。”
斯微站着,眨眨眼看他。
裴澈对上她眼神,明白了,“我背你。”
斯微咧起嘴角,方才还脚步迷糊的人轻轻一跃就爬上他的背,勾住他胳膊,趴得稳稳当当。
月光将这到弄堂照得很亮,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块,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