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斯微起身,拿不准该叫他什么,眯眼看清了他胸前名牌,微笑道,“游教授,好巧。”
游川笑道:“是啊,感觉很久没见到你了。”
斯微说:“之前有点忙。”又问:“裴澈今天是在这里的,对吧?我给他发消息他还没回。”
“哦,在的。”游川说,“估计钟教授又拉着他磨实验呢,我跟你说,钟教授剥削他劳动力可不手软,老是让他加班,你可得管管。”他心里还想着要挖墙脚,因此不怕缺德地在人家女朋友面前说老钟坏话。
斯微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但不接茬,四两拨千斤道:“是吗,我看他每天挺开心的啊。”
“……”游川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两口子是真的难聊。”
斯微莞尔。
游川正要去西城取妻子的礼服,寒暄过就要走,走出两步却忽然又折回,笑着问:“突然想问你一个事,西城文艺市集那边你熟吗?”
斯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常去那边扫街找灵感。
“啊,太好了,那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推荐个花店?”游川见到了曙光似的,“我这段时间忙着立项,爽约了我太太一次,我想给她买束花赔罪。”
斯微一愣,了然地笑出来,“当然。”她拿出手机,点开自己收藏的几家花店,“这三家都在那边,花材和审美都不错。”
游川忙拿出手机,“能发我一下么?”
斯微微顿。
游川这才想起两人没加过微信,“哦我们是不是还没加……”
“你记下名字就好。”斯微也在他微讶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突兀和无礼。但她没解释,不想多添麻烦,于是微笑将手机递过去,便于他记名字。
好在游川也不是多事的人,他快速在备忘录里记下几家花店的名字,然后诚恳道谢:“感谢感谢,帮了大忙了。”
斯微微笑:“不用客气。”
游川离开,斯微无端松了口气,刚转身,看见几级楼梯上站着的人。他穿着白大褂,没有戴眼镜,比照片上更好看。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斯微愣了下,很快走过去,打趣的语气,“听说你被你导师剥削得很惨?”
裴澈神情无异,走下楼梯,看见她铺在长椅上的 iPad 和书,“等很久了?”
斯微将东西一一收进包里,毫不客气地如实道:“是啊,等了很久。你又不回微信。”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一丝幽怨的撒娇意味。
裴澈伸手接过她巨大的托特包,另一只手过来牵她,解释道:“不知道你会突然过来。在实验室我一般不带手机。”
斯微轻哼,想了想,她来得确实突然。何况她自己也说不好怎么就在家里坐不住,顶着大太阳跑来了,到达之后却又觉得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裴澈却又问了一遍:“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以为你会在家补觉。”
他语气平和,斯微却莫名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好像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她沉默了两秒,搪塞道:“睡不着……而且又想吃那家烤肉了。”
“哦。”
她偏头看他,刻意地将语气变得松快,“你有空的吧?陪我去吃?”
裴澈“嗯”了声:“四点前都有空。”
裴澈仍如常牵着她,走出实验室大门的时候一辆自行车驶过,他也一如既往敏捷而贴心地将她护在身后。斯微偏头观察好几次他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异常,便不再纠结,一路贴在他背后,借着高个子挡太阳,玩玩闹闹地到了烤肉店。
一进门,老板居然先认出来裴澈,热情地说了句:“来啦,上次你说好吃,我还纳闷你怎么这么久没来呢!”
斯微疑惑,本科时她算是熟客,这老板原本就认识她的。但因为好几年没来过,老板就忘了。可是——为什么裴澈才来第二次,这老板就这么热情?!
她缺德地嘀咕了一句:“不会是老板取向……”
裴澈捏她的手,警告她别瞎说。
斯微看着四十多的老板对着裴澈笑成了一朵菊花,很不服气,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他对你也太热情了,就因为你长得好看么……”
裴澈不动声色地接过老板递来的菜单,道了谢,牵她到窗边坐下,才淡淡开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上次办了张金卡?”大学边的门店,办卡的顾客本就不多,何况是直接存了五位数的 VVIP,老板当然当佛捧着。
斯微恍然,颇为尴尬地“哦”了声。又纳闷地问:“金卡?你充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不是说喜欢吃?”裴澈随口道,递给她菜单时又叮嘱,“你这两天生理期吧,别喝酒了。”
斯微讷讷接过,“喜欢吃也不用充五位数吧……我得吃到什么时候。”
裴澈云淡风轻,“所以你多来,多吃。省得我两边跑。”语气淡淡,却直指她最近犯懒不肯挪窝的行为,破天荒地埋怨累。
斯微听明白了,原来他在这等着呢,忿忿道:“你怎么在象牙塔里还是这样奸商嘴脸!”
裴澈漠然地耸耸肩,“没办法,要让你失望了。”
斯微愣了愣神,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裴澈却又问她这次分别要几碟泡菜和土豆泥,得到答案后,起身任劳任怨地给她当传菜工。
午餐过程中,他也一如往常地照顾她,对她兴起之时话多的种种照单全收且反应合宜,也主动谈到她好奇的“老钟”,说他是个很有匠心、沉迷种菜的生物大拿,最近在研究怎么改良黄豆。
吃完饭裴澈见还有时间,便提出先送斯微回去,怕她吃饱了发饭晕不好好开车。两人坐进车里,斯微忍不住又侧目去看他的表情。
裴澈系安全带的动作忽然顿住,沉默了几秒,沉声道:“向斯微,你今天一直在看我。”
斯微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我……”
“你想看什么?想确定什么?”裴澈平稳了一路的语气终于压不住,流露出一丝难耐的焦躁。
果然,他还是过不去。斯微冷静了两秒,出声道:“裴澈,我刚刚只是碰巧遇到游川,他想给迟意涵买花,问我有没有花店推荐。我们连微信都没有加。”
“我知道。”他听得清楚也看得清楚,游川只是把向斯微当作同僚的女朋友在打招呼,向斯微更加分寸合宜。
“所以你在别扭什么?”斯微皱眉,语气也捺不住地躁起来。她还是那个脾气,她不喜欢男朋友因为清清楚楚的事情闹别扭,更不喜欢他明明在生气却一直装作平静。
“你的性格,其实不会拒绝普通朋友加微信的,对吧?”那个场景下,加微信是再自然不过的社交举动,更何况向斯微是那么大方好相处的人。可她拒绝了,那么突兀,那么无礼,那么不“向斯微”的举动。
斯微听明白他的意思,十分荒唐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所以你是想说,如果我跟游川加微信了,你反而不会多想是吗?裴澈,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我跟游川本来就不熟,我不想多添麻烦,所以没必要加他。退一万步讲,我是什么性格?以我的性格,我不想加自己暗恋未遂的对象回顾失败的青春时代,这是不是更合理?”
话音刚落,斯微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提到游川是“暗恋未遂的对象”,实在很不明智。
她头疼地咬了咬牙,正要往回着补,裴澈哑声道:“是,你说得对。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我说真的,是我的问题。”裴澈打断她。
斯微无奈地看着他,居然也感到束手无策。
而裴澈沉默着,被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吞没。向斯微说得没错,无论向斯微有没有解释,无论她和游川说了什么、加没加微信,他看到了那个画面,就会忍不住回想当年向斯微说的,“他们俩长得很像”;就会不断地去猜,向斯微真的不喜欢游川了吗?如果不是因为游川和迟意涵感情稳定,向斯微还会在他身边吗?
是他的问题。
从独自去凤城,到去秋园路找她那天起,他就在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服自己不去想,就可以不在意,但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出现。像今天这样。
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也远不如向斯微坦荡又聪明。
裴澈握着方向盘试图平静,又不敢攥得太紧怕她觉得自己情绪失控而被吓到。半分钟后,他冷静地开口:“是我的问题,我可能需要自己冷静一下。”
斯微直觉地不同意,“你不能……”
“真的,斯微,没事的,我会自己冷静下来。”裴澈扭头看她,“我先送你回去。晚上我结束实验去找你,好吗?”
斯微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犹豫之下还是点了头。
裴澈发动车子,放了点音乐。一路平稳到秋园路,在她下车时还叮嘱她不要再开低温空调。
而后又平稳地开走,好像真的如他所说,他在让自己冷静。
*
斯微本来心烦极了,刚好这时候姜南发来新的 case,要她看完后明天给反馈。她盯着电脑上姜南的消息不断弹出,“砸了那该死的屏幕”和“现在去找裴澈”两股冲动在脑海里打架,最终她抓狂地跑下楼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加满冰块,一口气灌下去,强行恢复冷静,上楼工作。
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斯微从案中抬起头,裴澈没有来。
而她居然没有感到愤怒。一种堪称陌生的、迷茫与胆怯交杂的情绪侵袭了她,她窝在沙发里,攥着手机,居然迟迟不敢发出一条信息。
她不自觉地猜测裴澈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并且对那个结果感到抗拒。
这时,门口解锁声响起。斯微腾地坐起身来,绷直着背看向玄关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暖黄灯光下。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看见她在沙发上,意外道:“你一直在等我?”他换上拖鞋,解释道:“对不起,我路上去买了束花。手机没电了,没提前跟你说。”
斯微看见了,他怀里抱着两捧巨大的花束。
那一刻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想哭,费劲地忍住了,笑他,“大晚上的你买什么花?”
“给女朋友赔礼道歉,花应该是不会错的吧。”他笑得宽和又腼腆,又从手指上勾下一杯奶茶,“还有这个。虽然是热的,但你喜欢这个口味,应该也还可以?”
斯微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热起来,希望她笑的时候没有挤出眼泪叫他发现。但她顾不上这些了,走过去如实交代:“没用,我晚上已经喝了一大半冰果汁。”
裴澈蹙眉,“你不是生理期?”
“是,但我很烦,还要工作,只有冰的管用。”斯微理智气壮,直愣愣地看着他“兴师问罪”。
裴澈垂眸,“对不……”
“打住!”斯微不想听他道歉,伸手制止他,“我先检查你的诚意你再说话!”
她接过那两捧花,真是好茂盛的两束,茂盛得她这辈子头一次想用“肥美”来形容花。且两束还很不一样,一束是清淡飘逸的剑兰,中间缀着几丛颇有雅趣的风铃和黄色六初;另一束则绮丽灿烂,粉白色的香雪兰搭大团锦簇的蓝色绣球,饱满蓬勃。
她内心赞叹裴澈审美绝佳,心情不觉好了许多,却不免好奇,“这两束都是你搭的?风格还差挺多。”
裴澈很“钢铁直男”地回答:“店员搭了几种,我选了这两束。”
“……”斯微白他,真是不会说话,“好吧,看在花的份上。那你现在冷静好了吗?”
裴澈回视她一贯直白的眼神,“嗯,对不起,向斯微。虽然我绝对没有误会你什么,从来没有,但我确实对游川的事有情绪,这也是对你的不信任。我想……”
“停!”斯微却又打断他,然后又走近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要你道歉,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其实很简单,你就是吃醋而已。”
“我……”
“我不介意你吃醋,只要你不是真的怀疑什么。”斯微说,“我要你好好地、普普通通地、原原本本地跟我恋爱。不要想别人,只有你和我,我们。”
“你和我”。“我们”。
这两个词有什么魔力呢?还是花香的沉醉?有那么一会儿裴澈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贯坦荡的、坚毅的、美丽的脸庞。
他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好。”
斯微满意了,压了一天的心事终于清干净,欢欢喜喜地转身去找瓶子插花。
“花店老板没觉得你奇怪么?大晚上这么大两束,谁这样买花啊?副驾驶放得下么?”她不自觉地嘟囔着,抱怨声里也尽是欢欣,是裴澈从未见过的模样。以前也见识过她爱娇起来的架势,但都没有这么……媚。媚骨天成。
他没再想下去,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没有,我说哄女朋友,她表示很理解。副驾驶放不下,放在后座上带来的。”
斯微抬头嗔他一眼,嫌他一板一眼,AI 答题似的。拆花时又见包装纸陌生,问:“这是哪家店?风格和西城那家还挺像的。”
“路上看到的一家,忘了名字。待会儿去看下付款信息。”裴澈淡声回答。
斯微“嗯”了声,继续忙碌地插花。两大捧花足足插满三个花瓶,还有一小半在水缸里醒着。她抱起装在流线玻璃瓶里的香雪兰,笑吟吟问裴澈:“这支就放卧室好不好?”
裴澈问:“你更喜欢这束?”
“没有啊,都喜欢。花嘛,当然是多多益善,美美与共,不准比美!”斯微俏皮道,“只是这束比较香呀,我喜欢卧室里香香的。”
裴澈颔首,“都好。这支花瓶选得很好。”
斯微得意洋洋,欢快地捧着花上楼摆放,又喊裴澈来一起选位置。
裴澈看了眼岛台上铺着未处理的剑兰,应声上了楼。